詹俊臣继续踱步思考,最后挫败地嘘出一口郁气。“恶棍!”

会面地点在武士桥,詹俊臣的公寓。整层楼打通,分开三个区域,一扇扇拱窗,正面迎向海德公园的绿野湖光。

美若独自坐在窗下一张洛可可风格雕花扶手椅中,视线几乎凝固于窗外的景色。

直到起居室大门被敲响,詹俊臣的管家进来通报。

她听见詹俊臣低沉的声音说“请进”,听见丁维恩衣衫簌簌,大概挺直了腰背,听见轮椅滚轴碾过地毯的细微声响,她这才转身,迎向曾经倒在她枪下的人。

他侧头低语,接着轮椅后的何平安不甘心地退了出去。靳正雷的目光在室内扫视一圈,停留在她身上。

她很憔悴。这个认知并不能让他心喜,反而在他努力平抑呼吸时,扯动伤口,痛彻半身。

他将目光转向丁维恩。这是他第一次与丁喜生的孙子面对面。丁维恩脸庞清瘦,目光清澈,阿若一贯有品位,靳正雷从没有低估过这个病秧子的个人能力,但他太弱了,脖颈细得不够他一掌。

靳正雷继续看过去,迎视打过一两次交道的男人。他这些天在医院里受够了那些白皮猪们,这个人,明明是同源同种,但骨子里有和生番白皮猪相似的傲慢。即使客套地问好,也让靳正雷感觉到对方在用鼻孔和他说话。

他重新望回他的阿若,目光相撞,她瞬即避开,接着又鼓起勇气回视他。

“靳先生。”

美若听见詹俊臣开口,用他那准备谈判时的腔调。靳正雷不搭理,连头也没动一下。

他刚刚刮过胡子,下巴干干净净,人瘦了很多,更显得一双浓眉气势凛然。他眼中没有喜怒,就那样望过来,像要看到天长地久,看得美若将下唇咬到酸痛。

“靳先生。”詹俊臣再次提醒他注意。

靳正雷开始脱衣服,他缓缓取掉外套,然后一颗颗解开衬衫衣钮。

詹俊臣扬眉,丁维恩眼有疑问。

美若知道他要做什么,她深呼吸,做好准备。

一个简单的脱衣动作,让靳正雷满额头沁出大颗汗水,一颗颗滴落。他终于将衬衣扯开一半,露出右肩伤口。

美若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依然深吸一口气,喉间哽咽。

他的右胸,靠近肩窝的位置是缝合后纵横交错的条条新肉。他的纹身,那一只探出肩膀的威武龙头分辨不出往昔模样,只剩狰狞丑陋的粉色伤疤。

“那年,我纹完整条龙,自认威武,迫不及待地给你看。你问我,‘你背的住龙?还是五爪龙’,我说我命硬,降得住它。我是命硬,但说那话时,没想到会有一天,倒在我阿若的枪下。”

“你果真是阿若,果真是我喜欢的阿若。心够狠。”

“我也够狠。我行事从不问规矩,有人恶,我要比他更恶;有人狠,我狠过他一百倍。在外是这样,对你也是一样。”

“你那时被吓住,说不想再见到我,我偏偏逼到你要见我。为这个,我去哄你阿妈,包养她。”

“我心想都是女人,又不是长久夫妻,几时厌烦几时了断。我们江湖人,自尊当不了饭吃,那时,我不懂你自尊那样强。”

“如果,我知道你说气话,知道你有一点点喜欢我,我……”

“我在医院想,即使知道又如何,重新选择,也不知会不会对你更好些。我一个粗人,不懂那些,或许结果还是一样。”

“我是真的不懂,该怎样让你开心,怎样为你好。”

“放了我。”美若于心底无声央求。

他微微张开嘴,又紧紧闭紧。

她好像听见他在唤她:“阿若。阿若。你舍得走,我不舍得放手。”

靳正雷深重地呼吸,一下下,静谧的起居室里隐隐有他粗喘时肺叶痛苦扩张的回音。“我很失败。”

他的目光的穿透她,回到在那个潮湿狭小的工人房里,他醒来,高热让他双眼干涩,他望向小窗,看见二楼一抹白睡裙,小巧干净的脚掌掂起,睡裙翻起裙边,人影消失不见。

那时,他不知她叫阿若。不知他总会令她伤心难过。不知她会有一刻喜欢他。

他应该知足,哪怕曾有一刻。

他朝消失的人影微笑。“我放手。”

他扬声喊平安。

詹俊臣和丁维恩同时起身:“靳先生。”

这是他第三次提醒对方注意了,詹俊臣阴沉着脸。

靳正雷抬头,“我答应过你的会做到。不要装得全天下就你一个是为了阿若好,装扮得再逼真,也要我相信。”

詹俊臣的涵养令他没有发作。

丁维恩欲言又止。

“你是好人。我看得出。”靳正雷对丁维恩说完这句,调转视线。

美若的目光仍然在他身上,他开心地咧开嘴,直到他阿若脸颊有银泪淌下。

“我好像做什么都不对,只会令你哭。”他低下头,拳头泄恨般捶捶轮椅扶手。

平安推他出去,推他离开美若朦胧的视野。

他在除夕前一天,乘机回港。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明天

第四十六章

“戴妃,我不敢相信。”

戴妃兀自玩一只灰色羊皮老鼠,那是丁维恩送给它的新年礼物。

真难相信。

到了四月,美若依然有恍然如梦之感。

艾迪生道两边遍植黄杨山楂,冬青和紫杉,沿路走向河湾,贝母草暗紫色的叶梗一丛丛,一蓬蓬,整个查韦尔河谷地被紫色的轻纱笼罩。用力深嗅,潮润的空气里有香杨树的淡淡芳香。

“阿若。”

美若惊醒,看清身边人的面孔,她展开笑颜。

“你方才说什么?”丁维恩问。

“太美,美得难以置信。”

“确实。”

“每一年来这里,我都会担心第二年错过花期。”

他笑,眼里有赞同的味道。

不过十来分钟时间,迷雾渐渐消散。对岸植物园温室的玻璃屋顶反照淡金色的晨曦,贝母草吊钟型的花蕾绽开,玫瑰紫的花瓣片片仰着头,迎向初阳。

“太短暂。”美若叹息。“美则美矣,总有遗憾的感觉。”

“不遗憾,明天还有,明年也能再来。”

“可查尔斯快毕业了,还有你,”她叹气,“我知道你每个星期去伦敦检查身体,已经四月,该回去了。”

“查尔斯告诉我,每年五朔节,莫德林的大塔楼上,有合唱团唱歌庆祝节日,有人跳莫里斯舞,很多人会从莫德林桥上跳下查韦尔河。查尔斯说他跳过。”

美若表情呆怔,丁维恩笑意满怀。

她不自觉地扬起嘴角。“你确定?”

他有些不好意思,“我要先征求阿爷的同意。我想他会同意的,湿润的气候对心肺都好。”

五朔节时,方嘉皓脱掉上衣,嗷嗷跳进河里。美若和丁维恩站在桥上,看他和同伴尽先游上对岸。

想起那年,他在河中狂呼“康……康……”,美若笑不可抑。“从事务律师到大律师,再到御用大状,好远的路。我很难把他和皇家丝袍联系在一起。”

“我也想象不出,有朝一日在法庭上,查尔斯戴白金色假发,面对陪审团,用哈姆雷特的语调做结案陈词,‘死即睡眠!它不过如此!’”

美若捧腹。

丁维恩收起摆好的姿势,自我解嘲:“我没有表演天分的,不过能逗到你笑,也不错了。”

她伏在栏杆上,侧脸看来。比起冬月时,脸庞恢复了淡淡血色,眼中有神。她穿宽大的白线衫,黑色的窄脚裤,外面罩一件牛津人人人钟爱的黑色大风衣,更显得身形娇小,脸庞精致。此时她笑眼凝睇,长睫毛上,挂很小一滴水珠。

“下雨了。”他仰头望天,帮她将衣领竖起来。犹豫着,终于鼓起勇气,去牵她的手。

美若没有拒绝。

“今天不看书了好不好?我们回去煮饭。”

他们从玉米市场街进去大棚市场买菜,然后一起回牛津村丁维恩的房子。

饭后坐在后院喝茶。

美若抿一口,不由赞道:“很香。”

“明前还是雨前?我也不懂。”维恩向她挤眼,“阿爷带来的,被我偷了一半。”

“丁家爷爷来了?”

“唔,这半年,阿爷经常过来。”

美若迟疑地问:“没有催促你回去?”

“六月院际赛艇会,八月皇家赛艇会……”没说完,丁维恩率先失笑,“阿若,恃病生娇这种事我极少做,偶尔一两次,阿爷不会生气的。”

露薇曾说过,她二哥是家中最得宠的。“我太自私,你多逗留一天我便少一天的寂寞,可我又答应过露薇,答应她不去找你。”

“是我找你。”

维恩冬天时栽下的奥斯丁玫瑰开出碗大的花,古典香气随夜色蔓延。护士送来药,他像吃饭后甜点一样,全部吞下。

美若好奇:“都是些什么药?”

“维生素。”

“维恩,你也很坏的。”

他害羞:“被你发现了。”

“我看走眼,曾经以为你和露薇一样,都是无菌实验室里培养的纯良宝宝。”

“露薇是,在丁家,女孩和男孩接受的教育方式不同。”

她若有所思。“很羡慕她。并非指家世,是家庭。”

他沉默,而后缓缓道:“不应该说这些,我不想令你不开心。”

美若托腮而笑,“没有不开心,我早已习惯和接受。而且,很小时就希望摆脱那个家庭,现在也算是达成愿望。”

“将来呢?将来有什么愿望?”

“将来,有份工作,博物馆解说员,画廊职员之类,养一只戴妃,买一部二手车,假期游遍欧洲,看尽博物馆的珍藏。你呢?只说我的不公平。”

“陪一个养戴妃,做解说员工作的女孩,直到她厌烦我为止。”

“……维恩。”

“这令我开心,只要不增加你的困扰。”

六月里,方嘉皓毕业。毕业礼上,美若见到她的远房亲戚们。

方嘉皓肖似父亲。方远志身材魁梧,笑容憨厚,和他穿香奈儿套装,戴一顶白纱帽,明艳如三十许的妻子站在一起,三人留影可以拿去登报,做优秀家庭的典范。

美若留意到方夫人有和詹俊臣相像的冷酷的薄嘴唇,看她时也有和丁贺安妮女士相似的审视的目光。

相比之下,寡居的大舅母和独身的大姨妈则可亲的多,拉着美若的手,问她为何错过詹家的聚会,又问她生活可习惯,邀请她有空时去洛桑。

等她终于有时间独处,詹俊臣出现在身边。

“小舅,我打算搬回宿舍。”

“陪我走走。”

希尔顿剧院前面的广场有毕业生和亲眷无数,人头涌涌的,穿过叹息桥之后才恢复原有的幽静,麻石路上偶见行人。

美若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詹俊臣反常的沉默,直到望见圣迈克大教堂,萨尔克人塔楼的塔尖入云,天际云层堆涌,像是要下雨。

他道:“进去坐坐。”

进了教堂,暴雨倾盆而下,到顶的拱形花窗上水流如注。并非礼拜日,教堂里依然灯火通明。讲坛上,基督受难像下两排蜡烛烛火摇曳。

詹俊臣率先在高阶上的橡木长椅中坐下,仰头凝视天花穹顶的拱形石梁。

“这所学校是座大博物馆,为那些快乐地研究古董的孩子们所建。”他回头道,“奥斯卡科科斯卡说的。”

那是一位表现派画家。美若点头。

“我喜欢此地的氛围,有中世纪僧侣苦修禁欲的气氛。”

这也是比较剑桥,美若更爱牛津的原因。

“欲望是个很复杂的东西。人一生在与欲望搏斗,有人赢有人输。赢家几乎都是成功者。”

美若静静聆听。

有游客进来避雨,詹俊臣微微低头打量他们,以一种神祗俯视众生的眼神。“比如他们,克制表现的欲望,保持谦卑的姿态坐下来,享受这一刻的静谧,比较难。”

游客们正在议论教堂里的内部建筑和装饰,接着开始讨论要不要付十英镑坐电梯登上塔顶尽揽牛津风光。

美若笑,“要求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这太苛刻了。”

詹俊臣视线转到她脸上,“确实苛刻,我也不容易做到。特别面对你时。”

美若敛去唇边笑意。

许久后她打破沉默,“我以为你已经放弃。”

“你总是出乎我意料,我需要时间消化,转变观点。美若,我厌恶那个粗鄙不堪的恶棍,但有一点,我和他有共鸣。”

她明白指谁,美若回视他。

“说放弃不容易。我能体会到当时他的心情。”

他垂下眼,目光停伫在她的唇上。有那么一刻,美若绷紧后脊,以为他会俯脸吻下来。

詹俊臣摇头,喃喃道:“我怎能放弃这样的你?”

美若微笑,提醒他:“今天小舅母没有来观礼?”

他顿时抿紧那被她鄙视过的薄嘴唇,沉吟许久,说道:“她性格孤僻,不爱参加家族聚会,独自住在花园街,或许偶尔有英俊男士探访。”

“或许?”

“谁知道,我已有半年多没有见过她。”

啊,又一个各自各精彩的优秀家庭典范。“你们不曾相爱过?”

“不曾。美若,不要转移话题,你可爱上丁维恩?”

美若认真想想,摇头说:“我不愿和你讨论维恩,这对他不公平。”

“没有就是没有。爱人的目光不是那样。”他笑,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可我看见过你凝视某个人的目光,太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