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直勤顿时脸红起来,挠着后脑勺嘿嘿笑了两声,转而一本正经地望着李琰之道:“这算什么,我迟早要像主人一样厉害!”

李琰之听了险些一口喷出嘴里的柘浆,咳了两声才道:“直勤,你现在已经比我厉害了。”

久别重逢的三人愉快地闲话,安永见气氛和乐融融,便把孩子们交给李琰之看顾,又留下冬奴和昆仑奴在帐中侍奉,自己同三人告别之后,径自骑马返回了崔府。

这时候奕洛瑰刚刚猎完一巡,骑在马上遍寻不见自己的大儿子,听人禀报他在帐中见客,心中便有些不悦,因此特意策马寻了过来。在奕洛瑰还未靠近凉篷时,他远远便望见了拴在帐前的一匹神骏,不由对那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多看了两眼。

及至赶到凉篷前,他差人将直勤叫到帐外,俯身盯着他问道:“你在帐中见什么人呢?”

“我…”小直勤不敢隐瞒父亲,只能吞吞吐吐地回答道,“是我过去的主人…”

奕洛瑰一听到这个就来气,立刻冷着脸命令儿子:“你进去,把你那个过去的主人叫出来,我有话要问他。”

小直勤顿时忐忑不安,却不敢违逆父亲,只得皱着小脸钻回凉篷。奕洛瑰骑在马上等待,片刻之后只见帐帘一掀,从中走出一个身形高挑的人来。奕洛瑰定睛一看,心情不自觉就变得更糟——来人无论样貌风度,都是一个典型的中原士族,知道宥连钟情于这样一个男人,让他下意识地感到有些挫败。

奕洛瑰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着李琰之,不料对方却落落大方地一掸衣袍,望着奕洛瑰下拜:“草民李琬,叩见陛下。”

奕洛瑰一怔,旋即回过神,指了指李琰之身后的那匹黑马:“你这匹马挺好,有名字么?”

李琰之往身后瞥了一眼,笑着回答奕洛瑰:“陛下,这匹马名叫乌夜紫,虽说是匹好马,可牙口毕竟有些老了。”

云淡风轻的谈笑刺得奕洛瑰心底微微一疼,让他眼睁睁看着李琰之,隔了许久才道:“你竟真的一直骑着这匹马…”

李琰之闻言一愣,下一刻脑中灵光一闪,已明白了奕洛瑰话中之意。

“陛下,驯服这匹马的人因草民而死,草民若不骑,岂不是辜负了她?”李琰之望着奕洛瑰,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奕洛瑰盯着李琰之的唇角,只觉得那笑容无比刺目,牙齿在僵硬的脸颊下紧紧地咬着,终是从牙缝中逸出一句低语:“你没好好对她…”

“陛下,”这时李琰之摇了摇手中羽扇,知道已触动奕洛瑰喉下逆鳞,却仍是谈笑自若,“知道一个人喜欢自己,并且还让那个人留在自己身边,有什么不好?”

第五十一章碧玉园

奕洛瑰看着李琰之,一瞬间心中怒不可遏,简直想抽出腰刀割下他那颗洋洋自得的脑袋。可他在中原做了四年的皇帝,毕竟已慢慢学会了忌惮两字——杀了眼前这个人,不但直勤会恨自己,宥连在地下也不会原谅他,最后心头的痛楚只会孳生得更大,这样的傻事…他不会再做。

于是奕洛瑰极力压下怒焰,反而冷冷地笑了:“没错,你这类人总是拒人千里,所以在你看来…能做到这些已经算是恩赐了。”

“陛下言重了,”李琰之柔和地望着奕洛瑰,一双瞳仁如剪秋水,“草民是个惜福之人,所以每个人对鄙人的付出,草民都会铭记在心。”

奕洛瑰皱眉看着李琰之,对他圆滑的态度深觉厌恶,这时恰巧远处有马匹传来几声不安的响鼻,奕洛瑰下意识地转过头,就看见一匹没人骑的栗色马正慢慢向帐前跑来。

那匹马的鞍具上打着奕洛瑰熟识的徽记,让他心中咯噔一声,瞬间又惊又喜又是不安。

这时李琰之也看见了那匹马,却是轻轻叫了一声不好,飞快地回过头向帐中呼唤:“冬奴,劳烦你来认认,这可是崔公子刚刚骑走的那匹马?”

下一刻就见冬奴叼着一只桃子从帐中跑出来,见到那匹马顿时张大了嘴巴,让桃子骨碌碌滚在了尘土里:“这是我家公子骑的马,我家公子呢?”

奕洛瑰闻言脸色一沉,立刻掉转马头绝尘而去,李琰之不禁抬起眼望着他快马加鞭的背影,一张脸上泛着经年不变的柔色,深藏住所有多余的情绪。

此刻鸣蝉在林间撕心裂肺地叫着,让刺目的阳光多了几分人心惶惶。安永咬着牙将脱臼的脚踝浸入冰凉的溪流里,几个简单的动作就疼得他出了满额虚汗。

不该如此托大,竟然丢下了所有侍从,孤身一人就想骑着马回府。守孝一年让一切技艺都变得生疏,连该有的警惕都被浮躁抹去,安永有些绝望地仰头望着莽莽山林,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他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溪边捱忍了一个多小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他竟然隐约听见远处传来一起一落的呼唤,一声声喊的都是自己的名字。

安永立刻扬起嗓子应了一声,扶着身旁的大树努力站起身来,睁大眼望着深邃的山林,期盼救援的人尽快找到自己。

须臾之后,就见几名猎手骑着马从葳蕤的林木间钻了出来,在看见安永后立刻吹响手中号角。短促的号角声如一曲欢歌,让奕洛瑰如释重负地策马赶到了安永面前。

他翻身下马,一言不发地走到安永跟前上下打量,仔细看了一会儿才问:“伤在何处?”

“脚。”安永被他的目光扫视得局促不安,乖乖捞起衣袍,将脱臼的脚踝伸给他看,“好像脱臼了。”

奕洛瑰也不多说什么,立刻扶着安永靠树坐下,小心翼翼捧起他受伤的脚,细心察看了很久,却冷不丁心狠手辣地使力一按,“喀啪”一声将错位的关节复原。安永吓得叫了一声,待感觉到伤处疼痛减轻,这才长吁了一口气,皱着眉咬住下唇。

“以后要骑马,还是穿靴子吧。”奕洛瑰瞥了一眼安永身上的丧服,却终是忍不住开口教训。

安永点点头,试着想自己站起来,却架不住浑身虚软,只得由奕洛瑰扶着慢慢向林道上走。他为自己的孱弱感到羞愧,好在脚下的步子一次比一次迈得轻松,让他欣慰之余忍不住感慨道:“陛下治脱臼倒是一把好手…”

话音未落,他就感觉到奕洛瑰扶着自己的手明显一僵,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句话勾起了某些令人不快的回忆。

奕洛瑰将安永悠然的语气当做了嘲讽,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回答:“沙场上练的。”

安永同样也被尴尬的气氛压抑着,只低低应了一声:“嗯。”

两人刚走到山道上,就见冬奴已经欢天喜地的赶来了一辆马车,准备侍奉主人上车回府。这一次眼看就要结束的短暂交会,却让奕洛瑰纠结了一年的心再一次被情愫鼓动,也让他抑不住心中的惆怅,终究还是站在车前问了一句:“南方今年仍有水患,你可想回朝中任事?”

安永看了他一眼,也没多说什么,谢恩之后就上了马车,连同李琰之父子一起返回了崔府。

这天夜里,当安永敷着脚入睡时,不自觉便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暗自纳罕这一年来奕洛瑰竟没找过自己一丁点麻烦——他能不能相信这是因为那个人已在忏悔?

安永对这个想法将信将疑,又隐隐觉得烦恼、害怕,只好在心里默诵着佛经,辗转到后半夜才朦胧入睡。

转眼又过了几天,这日一早,李家小郎拖着一只鸠车玩具来到安永的庭院,望着他哭着要爹爹。安永赶紧叫来冬奴,向他打听李琰之的下落。

“哎,李公昨天午后说是要去城北的碧玉园见客人,出府后就一直没回来。”冬奴脆生生地回答。

安永当然知道碧玉园是个什么地方,于是皱着眉一边安慰小郎君,一边吩咐冬奴:“一夜未归,只怕已醉得不省人事了,赶紧安排车驾去接人吧。”

冬奴立刻答应下来,转身就去张罗牛车往城北接人,却不想一直等到晌午,也没见李琰之被车接回来。眼看小孩子哭得越发厉害,安永不觉烦躁,刚要抱怨底下人办事不力,却突然醍醐灌顶般醒悟:“糟糕,我怎么没想到…”

冬奴自从得了他的吩咐,整个人就没了踪影,一定是小家伙因为好奇,自己跟着牛车去了碧玉园——毕竟已经是个十七岁的小伙子,被勾缠在那里也不奇怪。

情急之下也等不及备马套车,安永赶紧喊来昆仑奴,让他背着自己前往城北碧玉园。

碧玉园是新丰城赫赫有名的妓馆、越女胡姬高张艳帜的销金魔窟,虽说如此,永安公子一身丧服地出现在那里,也着实吓坏了园主。

“刚刚驱车到这里的人呢?”安永指着门前粉墙下停着的那辆牛车,冷着脸开口,“还有,我要见陇西李公,李琰之。”

“他们都在,他们都在…”园主赶紧赔着小心将安永领进园,一路走到一座精致的别苑里,指了指四面已放下竹帘的客堂,“李公在里面呢,刚刚贵府的家奴,也进去好一会儿了。”

安永心中顿时一阵恼火,也不理睬园主,径自走向鼓乐声声、笑闹不断的客堂。他掀开竹帘就闻见一股熏人的酒气,待到两眼适应了堂中昏暗的光线,便看见李琰之正靠在一个富商模样的胡人怀中,而冬奴就坐在一旁,捧着酒杯已喝得脸颊通红。堂中不光有他们,两旁还围坐着几个烂醉如泥的胡人,一个个瘫倒在衣裳不整的胡姬怀里。

这时李琰之也已经看见了安永,赶紧推开胡商坐直了身子,望着他一脸平静地笑问:“崔三,你怎么来了?”

还在咕咚咕咚喝酒的冬奴听见了李琰之的话,吓得当场打翻了手中酒杯,慌张地望着自家公子期期艾艾道:“公…公子…”

安永没理会冬奴,站在堂中冷冷地直视李琰之,语气平缓地开口道:“李公,令郎找不到你,哭了整整一个早晨。我派冬奴来接你,并不是让你教唆他滥饮。”

“我在这里有要事谈,小孩子哭哭闹闹,不该娇惯,”李琰之望着安永,满怀歉意地笑了笑,“我和冬奴闹着玩呢,崔三你别介意。”

安永听了他的解释,依旧板着一张脸,丢下句话便转身往外走:“冬奴你过来,跟我回去。”

冬奴赶紧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哭丧着脸跟在自家公子身后,离开了乌烟瘴气的客堂。安永被李琰之气得发昏,一路横冲直撞,当意识到自己已经迷路时,人已在曲径通幽的碧玉园深处。他立刻没好气地转身往回走,瞪了泫然欲泣的冬奴一眼:“你再淘气,也不该擅自来这样的地方胡闹。”

“公子,冬奴知错了,下次再不敢了…”冬奴吸着鼻子认错,红着眼向昆仑奴使了个眼色,“昆仑,赶紧背公子回去呀。”

安永这才想起昆仑奴这个肉体导航仪,刚准备命他领路时,忽然却听见一旁的厢房中传出很奇怪的声音——安永三人此时正站在户牖之下,恰好能够很清晰地听见屋中人的对话,于是顿然陷入窘迫。

就听房内有一道男声低哑地响起,问道:“我和那蠕蠕皇帝比,哪一个更威风?”

一道女声立刻喘息着回答:“当然是你更威风,那皇帝跟你比…就是个软兮兮的肉虫…”

安永顿时厌恶地皱起眉,刚要拔腿离开,偏偏这时屋中的男人又说了一句话,将他的脚步硬生生绊住:“我和永安公子比,哪个更俊?”

“啊…当然还是你呀…”女人的呻吟忽然像哽咽一样泣不成声。

于是那男人得意洋洋道:“难怪你放着他们不爱,要在这里给我干…”

“嗯…啊…”女人的声音渐至低微,一瞬间又像线绳一样被扯拽着,猛然凄厉起来,“救…救命啊…”

安永终于回想起这道声音,他立刻脸色苍白地顺着呼救的方向摸到房门,想也不想就闯了进去。

只见床上——与其说是床,倒不如说更像是一架古怪的织机——那织机上悬着七八根绳子,将一个遍体鳞伤的女人悬空吊着,迫使她的四肢扭曲成一个古怪的姿势,正被一个男人从身后抓着头发往死里折磨。

安永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一片空白,紧跟着他冲上前将那男人拽开,混乱中他被那个暴怒的男人揍了一拳,昆仑奴立刻扑上去把那个人打翻在地上,之后他急着叫冬奴找来匕首割绳子,却不知道按什么顺序割才对,结果害得玉幺头先着地,鲜血糊了一脑袋。

最后当安永双手颤抖着拿衣服掩住玉幺伤痕累累的身体时,却见她奋力地扭过头,龇着牙满嘴是血地弱弱笑道:“你不是守孝三年吗?守孝三年还搞鸡?”

安永从地上打横抱起玉幺,急匆匆往碧玉园外走,不想争辩却终是气不过骂道:“你还说我,你看看你,竟然自甘堕落到这里来…”

“哼…”玉幺翻着眼睛,浑身筛糠一般发抖,却咽了口血沫气若游丝地还嘴,“我不像你,有现成的富贵,想找活路,只有卖屁股…”

安永听了便忍不住骂道:“你就这点出息?”

“我就这点出息,你怎么着吧…”玉幺被安永抱进牛车,颤抖的身体一挨着柔软的锦褥,浑身忍不住一激灵,终于趴在褥子上细声地哭了起来。

第五十二章大赦

安永一行闹出的动静惊动了碧玉园主,园主追出门时,恰好看见冬奴喝令牛车上路,他赶紧拦在车前赔笑道:“永安公子,您这样怕是不妥吧?”

冬奴立刻抖出世族家奴的威风,瞪着眼高声喝道:“怎么?我家公子还要不得你园里的一个姑娘?”

“冬奴,不得无礼,”这时安永在车中开口,又对那园主道,“这个姑娘我一定要带走,您随时上崔府取赎金就是。”

那园主何等锐眼,一眼就从车帘的缝隙里认出了玉幺,心知窝藏钦犯的秘密败露,立刻见风转舵地笑道:“永安公子说得是哪里话,您能垂青碧玉园的姑娘,就是赏鄙人面子了。这姑娘您只管领走吧,赎金却是万万不敢要的…”

安永也不与他啰嗦,草草道了一声谢,便驱车赶回崔府。

自家公子出门一趟,竟抱回来一个奄奄一息的胡姬,崔府上下顿时全被惊动,围在客苑外议论纷纷。只是如今整座崔府只剩下安永一人当家,就算他行为乖张,也没人敢当面置喙。

安永将玉幺临时安置在客苑中,又请来郎中为她疗伤。玉幺被人折磨出的伤口多在羞处,因此只能赤条条的躺着上药,她倒也硬气,自从在牛车中哭过了一小会儿,如今随便郎中如何擦洗伤口,也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安永顾虑男女有别,此刻坐在屏风后回避,只有婢女端着水盆忙进忙出,冬奴看着盆中水都被染红,不由咋舌道:“出了这么多血,难怪要喊救命。”

不料屏风另一边的人却轻嗤了一声,还在逞强地还嘴:“是你们大惊小怪,救命我是天天都喊的,老子玩的就是这个调调…”

安永听玉幺说得不像话,忍不住蹙眉打断她:“都已经伤成这样了,还要嘴硬?”

屏风后顿时静默,隔了许久才听见玉幺的声音再度响起:“在那种地方混,要想出头吃香喝辣,就要有别人学不来的本事。要么比别人都美,要么比别人都聪明——我呢,能比别人都贱,这就是我的本事。”

“什么?这也能算本事?”冬奴瞪大双眼,第一次听见如此少儿不宜的话,有些消化不良。

安永愠怒,立刻出声喝止道:“你若想留在这里,以后这些话一个字都不许再说!”

说罢他见冬奴还在怔忡,赶紧编了个理由打发他离开,不让他继续听玉幺大放厥词。这时候郎中已经诊治完毕,又为玉幺开了几贴补剂,这才面红耳赤地从屏风后走出来,躬身向安永行礼告辞。安永连忙道谢,付过诊金后又留下两名婢女看顾,径自对屏风后的人道:“药上好了,我也告辞了,你先安心养伤。”

“等等,”这时玉幺却隔着屏风叫了一声,过了片刻又细声细气地央求,“崔侍中,我想和你说会儿话,你过来吧。”

安永吃一堑长一智,对这女人畏如蛇蝎,想也不想就拒绝她:“你刚上完药,我过来不方便。”

“没事,有被子盖着呢,”玉幺在屏风后说道,又对安永解释,“我真的就是想说点话,我现在一动都不能动,你还担心什么?”

安永闻言沉吟片刻,却只遣退了室中的婢女,仍是坚持隔着屏风与她说话:“现在屋中就剩下你我二人,你有什么话就放心说吧,不会被旁人听见。”

屏风后的人显然是没料到安永会如此固执,好一阵沉默后,才听她声音幽幽响起:“来这里之前,在那个世界…你是怎么死的?”

安永没料到玉幺会突然问起这个,低着头漠然回答:“在湖里溺死的。”。

“哦,巧了,我也是淹死的。”屏风后的人嘿嘿笑了一声,嗓音中却有掩不住的黯然,“不过我是跌进海里淹死的…都已经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安永一怔,停了一会儿才答:“也没什么想不开的。”

“那你干嘛还这么端着,”玉幺在屏风后翻了一下眼睛,喘息了几声才又开口,“我算是活明白了,人这一辈子,没什么放不开的。你越是豁得出去,临了就越不会后悔。”

“那也不能随意糟践自己,”安永不认同玉幺的话,皱眉道,“想想你这副身体的主人,想想她原先的家人,你总该为自己的重生尽一份责任。”

“责任?哼…当初我在一片大沙漠里醒过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周围语言不通,又被人贩子揍得半死,你要我尽什么责任?”玉幺说着说着就笑起来,好像在对安永描述一个可笑的故事,“哦,忘了告诉你我上辈子是个男的,不过还是变成女人好,办事什么的都方便多了——我把那几个人贩子给睡了,这样每天就能多喝一碗水,多吃几口饭,所以后来一帮女孩子里就我脸色最好看,才能被卖到波斯使者家里。这样算来,我也是很自爱的吧,哈哈。”

本该是染满血泪的故事,却被玉幺用两三句话满不在乎地讲完,安永听罢沉默了许久,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哑着嗓子低声道:“以后你就安心住在这儿吧,不会再有人让你受那些苦。”

“嘿,谢了…”屏风后的人呐呐应了一声。

这天安永退出客苑的时候,恰好李琰之也从碧玉园中回来,他向安永道了歉,主动请辞,带着儿子和家奴要回李家别业居住。安永正为玉幺的事心烦意乱,因此也无暇客套,就随李琰之父子自便了。

自从安永收留玉幺之后,很快满城皆知永安公子守孝期间纳了个碧玉园的波斯宠姬,这个时代的士族风度无人敢诟病,却也让安永落了个任诞之名。

消息传到宫中,奕洛瑰很快就心知肚明,过了一阵子便借着册封太子的机会大赦天下,顺带也免了玉幺的罪。

从此玉幺得了自由身,又在崔府养好了伤,便成天出没在安永身边,又劣性不改地蠢蠢欲动起来。她见安永整日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不信他真能如此安分,就成心想给他撩拨出一点儿涟漪来。

“哎,现在大家都知道我是你的宠姬,哪知根本有名无实,”这一晚簟纹如水,玉幺猫一样横躺在安永面前,支着脑袋笑嘻嘻道,“你可真稀奇,别人都是敢做不敢当的,只有你敢当不敢做。”

安永瞥了她一眼,根本不搭理。

“不要告诉我,你真的是gay,”玉幺翻了个身,在灯下睁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凝视他,“我过去接触的人多了,基本上都是男女通吃的,虽然我也喜欢男人,但发现做女人也没什么不好,你看我现在,好像斯嘉丽·约翰逊一样肉滚滚的,也挺带劲。”

她庸俗的话让安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终于转过头来面向她,却仍是一脸冷淡地问:“你过去是做什么的?能接触那么多人?”

按照他们如今的沟通,“过去”指的就是上一世。

玉幺一愣,跟着便支支吾吾起来:“也没做什么,就是在酒吧里混混呗,糊口饭吃。”

“那种地方…”安永想抨击两句,可想了想只能回答,“我没去过。”

“你…”玉幺瞪大眼,倏地一下翻身坐起来,嘲笑他,“不会吧,gay吧没去过,普通的那种总去过吧?什么,连那种都没去过?我看你这怂包样子,过去肯定是理工科大学生吧,还是遵纪守法带考研的那种…”

安永不回答她,算是默认了。

“操!还真被我说中了!”玉幺崩溃,中弹般跌躺在地上,又伸脚踢了踢安永的膝盖,“喂,那你是怎么发现自己是gay的?”

“自然而然就发现了,”安永拿开玉幺的脚,没好气道,“夜已经深了,回你住的地方去。”

“喂,”玉幺见安永撵人,愤愤然转了个身,拿下巴抵着安永的膝盖,抬眼挑衅地看着他,“实话对你说了吧,老子过去是做mB的,mB你懂不懂?你要是让我太空虚太寂寞,老子可是要去偷人的哦…”

安永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气定神闲地问道:“在崔府里,你想偷人,能找谁?”

“我…我就找那个昆仑奴,”玉幺乜斜着眼睛,故意挑舌舔了舔嘴唇,“黑人很带劲的,你不怕我生个黑鬼出来,给你搞个LV帽子戴戴?”

“LV?”安永皱眉。

“汉语拼音,绿嘛。”玉幺嘿嘿笑道。

安永不胜其烦地推开她的脑袋,讥嘲道:“你想偷昆仑奴,先追得上他再说吧。”

“什么意思?”玉幺被他推得连连后退,有点恼火地坐起身,恶狠狠地放话,“你再不理我,老子真去找那个昆仑奴了啊!”

安永依旧不理她,一副悉听尊便的架势。玉幺气得一跺脚,跳起来就往外冲,一路奔到侧室耳房里去掀昆仑奴的被子。

须臾之后,就听耳房里传来冬奴的一阵怪叫,跟着黑黝黝的昆仑奴像一道疾电般窜出了庭院,玉幺气急败坏地跟在后面跑,指着他的背影骂道:“又没要吃你,跑那么快干什么,给我站住!”

安永端坐在堂中听着外面的闹腾,紧抿的嘴唇终于忍不住上翘。

第五十三章佛经

翌年二月,恰逢奕洛瑰的生辰千秋节到来前,安永的孝期刚好结束——守孝并非要求整整三年,实际上到了第三年的时候只需要守满两个月,也就可以出孝了。

除了丧服之后安永官复原职,继而被调回工部,暂任水部郎中。只有陶钧对此很不满,认为是自己占了安永的职位,又要找他赔罪,后来被安永费力拦住才算作罢。

这时候偏偏发生一件大事,让朝野上下又骚动起来——原来这些年一直蛰伏在边荒的司马澈,终于羽翼丰满,开始举兵收复中原。

局势的变化让许多前朝旧臣惶惶不安,其中最淡然的要数安永,最紧张的反倒是他身边的冬奴。冬奴只要一想到自家公子为前朝皇帝吃得那些苦头,就忍不住掬一把辛酸泪,如今司马澈卷土重来,他生怕蛮皇帝一时恼恨,又把邪火撒在公子的头上。

这一切只有玉幺毫不在乎,她欣喜于安永总算出孝,在崔府上下全都除去缟素之后,就见她天天打扮得如同艳鬼昼行,靓妆冶艳地陪在安永身边。

面对司马澈的正面进攻,奕洛瑰这一次倒是泰然处之,除了派兵反击,该过的生辰日还是照常庆祝。

这一年的千秋节大宴上,奕洛瑰收到了一份很特别的礼物——来自浮图寺进献的汉译《四十二章经》。收到这份礼物时奕洛瑰龙心大悦,在偷眼瞥见安永艳羡的目光后,更是得意洋洋,于是亲自问进宫献经的小沙弥道:“才两年工夫,就能译出一卷经文来?这些都是你译的?”

小沙弥羞涩地笑了,双手合十地回答奕洛瑰:“陛下,我在译场里只译第一遍,全文是教我写字的先生帮忙润色的,另外还有先生誊抄经文,因为我的字不好看。”

殿上的文武百官听了他诚实的回答,全都被逗笑了。

这一夜宴罢,奕洛瑰带着佛经回到承香殿,也不再召幸妃嫔,就自己一个人坐在灯下展开经卷诵读。起初他觉得自己总算窥见了崔永安的内心,因此心中带着得意的窃喜,哪知通读了全部的经文之后,一颗心却是跌到了谷底。

原来他一直误会了崔永安。

他以为这些年那个人始终在怨恨自己,所以想尽办法弥补——不打扰他守孝,恢复他名爵利禄,甚至大赦天下成全他和一个女人。他以为只要这样自己就可以与崔永安殊途同归,岂料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原来崔永安不会恨他,也不会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