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接下这份差事的不是别人,正是上次和他在马场有过一面之缘的端王世子克善,这个孩子可不是普通的孩子,小小年纪运智铺谋滴水不漏,行事果决,手段狠辣,比之朝中众多老臣也毫不逊色,且皇上英明神武,绝不会拿这等军机大事开玩笑,说不得这次会议会让他们大吃一惊也不一定。

正想着,侍从通报“皇上驾到”的声音传来,片刻后便见一高大的明黄色身影左右携着两名少年款步而来。

众人见状纷纷拜倒行礼。

“起来吧。”乾隆颔首,转头去看两名少年,让他们同各位大臣见礼,互相熟悉,而后走到主位上坐下,等待众人各自安置。

见到同帝王相携而来的两名少年,众位大臣心里一动,开始考虑乾隆带他们来的更深层次意义。没想到被皇上首次带到军机处听政的皇子竟是宫中最为普通的十二阿哥,众人心中诧异,又见接下此次差事的是十二阿哥的伴读克善世子,本想一上来就进谏否职的几位大臣内心迟疑了。

五阿哥废了,皇上莫不是要着意培养十二阿哥?克善世子是十二阿哥的伴读,皇上这次难道是为了十二阿哥日后铺路?

越想越复杂的几名大臣内心犹疑,本要出口的谏言卡在喉头说不出了。

乾隆根本无心去管众人心思如何,今日是克善展露锋芒的第一步,从今日起,他要将他一步步送上云端,看着他大放异彩,耀人眼目,直至到达自己身侧最贴近的位置,成为自己最亲密的人。

因而,虽然一夜被绮梦困扰,不得安睡,他依然精神奕奕,心情斐然。

“今日招你们来,主要是为了商讨克善拟定的迎战大小金川军备方案,这是具体内容,你们都看看吧,有疑问尽管提。”克善昨日一番折腾,伤了元气,今日又不听劝解,强撑着精神过来,因而乾隆打着速战速决的主意,一上来就直入主题。

他一挥手,身后的侍卫便将拟好的几份章程逐一发放到各位大臣手中。大臣们双手接过,翻开扉页认真观看,军机处里一时间安静的落针可闻。

永璂虽然在阿哥所也看过一次,但还是有些地方没弄明白,这会儿手里正拿着一份咬唇冥思。整个房间大概只有乾隆和克善最为清闲。

两人见众人忙碌,相视一笑,各自捧起茶杯慢慢啜饮,同样优雅的动作,同样淡然的表情,一股难以言喻的和谐氛围在两人之间流转,看着竟是极为默契,甚为般配。

半时辰后,几人先后看完军备预算草案,心里的惊异,笔墨难以形容。这份草案真是一个孩子的手笔?莫不是皇上为了给十二阿哥和世子造势,请人代劳的吧?不过也不对啊!有这等军事人才,向来爱才如命的皇上怎么可能委屈他替人作嫁?这不是暴殄天物么!

心里各种猜度,阿桂率先开口试探,“世子,您这份方案中,军备使用极为节俭苛刻,连每个士兵每日耗损的米粮,药材,衣物,饷银也要局限,这恐怕不妥。军备可超出,却绝不可拮据,万一遇见意外状况,无多余粮饷添补,会造成军队极大的混乱。”

克善放下茶杯,迎着乾隆鼓励的目光微微一笑,转头朝阿桂看去,淡然说道:“敢问阿桂将军。两个人数相当的军队对垒,配置同样数量的军备物资,一个军队按将军的军备规划作战,一个军队按本世子的军备规划作战,哪个军队会最终胜出?”

众人听见世子提问,俱都垂头沉思,若有所悟,阿桂眼中的惊异叹服则毫不掩饰。这个问题无需细想,答案已经在他脑中,人数军备都相当的两军对垒,自然是军备使用越节省,时间支持得越久的军队获胜。

世子见阿桂不答,眉梢微挑,径自说道:“对战中,以少对多,拼的是智谋,以多对少,拼的是兵力,以多对多,拼的是军备。谁的军备最多,运用效率最高,最持久,谁就是最后的赢家。本世子这份方案,使军饷的每分每厘都发挥了它最大的效用,并无不妥。”话中的强势,自信,让阿桂这种身经百战的老将都有些汗颜。

他们这些老将上战场,筹措军备时顶多叫手下文职粗粗估算一番,再把最大值上报朝廷,战争中的花用也很随心,反正有朝廷随时增补,故而贪墨浪费军饷事件频频发生,何曾如世子这般,对军备运用考虑的这么精细过?

其实,世子只是用浅显的例子粗粗阐述了一点现代后勤学的原理,在21世纪,国与国之间有了争端,无需真正开战,只要轮番进行一场军备竞赛,谁在军备竞赛中拔得头筹,谁就是赢家,军备的运用已经发展成了一门独立的科学——后勤学。但在这个靠血肉拼搏,军备后勤还未受到足够重视的年代,这种系统科学的运用军备的做法却是一种创举,发人深省。

世子并不知道自己的话对众人造成的影响,见阿桂和众将领睁着一双双牛眼瞪着自己,还以为他们仍然不服,表情淡然的抽出一份章程递出去,“若你们还是不信服,这里有一份应急预算方案。专为应付阿桂将军说的意外状况。”

阿桂傻呆呆的接过世子递来的章程,牛眼瞪的更大了一点。这第一份章程的计算已经够精细,够具体,够骇人的了,他竟然还考虑了特殊情况,又计算统筹出了一份应急方案!这么庞大的计算量听说是他七天里弄出来的,这世子脑子是怎么长的?人家户部那么多人,光是发放饷银就要连续加班加点的算上半个月,他这么一弄,还让不让人活了?

在旁悠闲喝茶看戏的乾隆将众人痴傻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边笑痕不断加深,看向世子的眼里满是自豪和隐晦深沉的爱恋。这就是他爱上的人,特立独行,惊才绝艳。如今年纪尚幼已然如此优秀,待他长大,会散发何种风采?定是独一无二,天下无双!

微眯起眼,定定直视少年,将少年俊秀挺拔的身影收入眼底,藏进心里,乾隆置于椅子扶手上的大掌缓缓的,用力的收拢,仿佛迫切的想要抓住些什么,掌控些什么。

乾隆身边的永璂则早已经呆掉,看着克善的眼睛闪烁着狂热崇拜的光芒。

阿桂和众将领将世子递来的应急预算方案迅速看完,表情已经是目瞪口呆,哑口无言。这绝不是找人代笔的!特么的!谁这么大本事七天里写出这么个东西,还躲在暗处厮混什么?早成了一代名将了!

众人持续沉默,一直未曾开口的傅恒却在此时放下手中章程,提出疑问,“军饷使用方面,世子考虑的很周全,不过,这粮草却还有一个问题。请问世子,军队从京中开拨时,你章程中提出朝廷只需提供粮草20万石,这20万石粮草仅够军队从京城进发到小金川的美诺扎营。开战后粮草不足该如何解决?世子不要光想着厉行节俭就忘了实际情况。”语气颇为不客气。

乾隆为傅恒的语气皱眉,朝他投去锐利如刀的一眼。

被剜了一眼的傅恒苦笑,暗叹:多日不见,皇上对世子的纵容宠爱又更上一层楼,竟连别人对他说话语气稍微严厉一点也无法容忍。

世子对两人眼神间的交流没有察觉,摊开地图连连指出将大小金川包围的几个偏远小镇说道:“京中那20万石粮草本来就是为了大军路上开拨准备的行军粮,若所有军粮都由朝廷调拨,再运送到前线,路上便要被运送人员和骡马耗损吃用掉大半,得不偿失。扎营开战后的粮草由这几个临近我军大营的偏远乡镇提供最为划算便利。这几个乡镇处于地势低洼,土地肥沃的盆地,粮食出产率极高,完全可以筹措出足够的粮草。”

傅恒闻言走上前查看,其余人纷纷围拢过来旁观。

明亮看完地图后点头,沉吟一会儿又摇头,开口提醒,“世子有所不知,这几个地方地势偏远,交通不便,那里的乡民民风彪悍,极为排外。他们生活自给自足,少与外界交流,你若拿银子去那里筹集粮草,他们不肯卖也就罢了,说不定还会肆意发起攻击。此法不妥。”

其他人闻言纷纷点头,乾隆则高深莫测的微牵嘴角。

世子听了明亮的话淡然表情不变。他是谁?前世的商界鬼才,在C国,敛财他称第二,没人敢排第一,只是征集些粮草罢了,在他看来毫无难度。

“明亮大人说的这个问题我早就考虑到了。这几个地方地势偏远,少与外界联系,因而我去征粮,并不用银钱交易,而是以物易物,拿食盐,茶饼,织物,瓷器等生活用品前去兑换,他们必然愿意。”

这脑子是咋生的?众人再次瞪眼。何止是肯换啊?你不换,人到时还得哭着求着你来换。对生活在偏远山区的人而言,这些平常很普通的生活用品那是有钱也买不到的。这下不但不用为粮食发愁,还省去了大笔买粮的钱。食言,茶饼,织物这些东西内务府每年得浪费多少去?直接匀一点过来拿去交易就成了。

众人还没惊讶完,世子在地图上连番指点,再投一枚炸弹,“其实此次大战并不需要筹措这么多粮草。解决战争中粮草问题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因粮于战’。何谓‘因粮于战’?就是哪儿有粮,往哪儿打,以战养战。若按步骑混合式打法,骑步兵从后方到线,携64石粮草,在路上就会足足损耗掉63石,浪费甚巨!若按蒙古式骠骑打法,则根本无需配备粮草。我们将八万大军分成每队数万人的小股骑兵,兵分三路,采取分进合击、割裂围歼的打法,快速奔袭闪击敌营,打完后尽数劫掠物资,再迅速转换阵地。将周边小营地扫荡干净后再重点攻击美诺,僧格宗,宜喜三个大营,到时,这三营一无援军,二无援资,何愁大小金川不破?如此打法既快速,又省力,还不费钱粮,一举多得。如上一次大战中张广泗那种‘以碉逼碉、逐碉争夺’的战术,真真是既耗钱银,又损兵力,着实不妥,最后落得个战败收场。”

世子说到最后一句,皱眉,轻叹一声,语气颇为遗憾,转头去看傅恒等人,这才发现他们的表情都很奇怪,眼睛灼灼看着自己,瞪的贼大,仿佛自己是个怪物。世子这才发现,虽然他谈的是征集粮草,可无意中却涉及到了战略战策问题,在一军主将面前指手画脚,这种做法着实无礼至极。

世子小脸一红,表情颇为尴尬,反射性的向乾隆看去。

乾隆收到世子求助的目光,心里柔成一团。这孩子向来坚强独立,关键时刻却会想到依赖他,是将他看成最为亲近可靠之人了吧?这样想着,心里的满足和愉悦迅速膨胀,几欲撑破胸腔。他按住胸口,抑制住内里汹涌澎湃的爱意,勉强维持住脸上肃然的表情,朝世子微不可见的摇头,示意他无事。

得了乾隆的示意,想到昨日他说过会为自己善后的话,世子很快调整好情绪,冲阿桂拱手致歉,“克善妄言战事,实是无意,若有言语失当之处,还请阿桂将军,众位大人恕罪。”

果然言多必失,他一个毛头小子在一群身经百战的老将面前指指戳戳,怪不得这群人看他不顺。

世子道歉后,众位大人还是瞪着他,没有言语。没办法,本是说粮草问题,可这小世子一通指点,连最佳的战略方案都轻描淡写的提了出来,真可谓一鸣惊人,语惊四座。他们内心遭受了巨大的震荡,一时间竟呐呐难言。

永璂担心的频频环顾大人们的脸色,乾隆则直接皱眉,大力拍击一下桌面,沉声问道:“怎么?一群老臣还同一个小辈计较?克善的策略朕看极之可行,你们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案?”

克善在乾隆还未出声时就慢慢踱步到他身边站好,好似在他身边,自己就有了依靠,感觉极为安心。自来到这异世,最关心他,照顾他,宠爱他的人非乾隆莫属,虽然对昨日的记忆有些模糊,但两人之间那亲昵的感觉仍在,潜移默化中,从未感受过多少温情的世子早已经对他敞开心扉,将他当做了自己精神上的支柱而不自知。

乾隆瞥向悄然走到自己身侧的少年,严厉的眼中慢慢晕染上层层柔光,手伸到他身后轻轻拍抚他挺直的背脊,潜台词在说:不要担心,有朕在,得罪了这帮子重臣也没有关系。

被帝王怒斥唤回心神,阿桂眨巴眨巴眼睛,慌忙摆手解释,“不不不,皇上您误会了!奴才们怎么会同世子计较?是世子‘因粮于战’的说法太精妙了,我等一时想不明白,魔怔了而已。至于世子提出的战略,计深虑远,算无遗漏,很是高明,我等更加没有意见。”这‘因粮于战’的打发他们领兵时都有意无意使用过,但如世子这般用精炼的语言总结出来,形成理论,这还是第一次听闻,一时便想的痴了。

其他将领们待他说完连声附和,看向世子的灼热眼光中多了几分尊重谨慎,初来时的轻视之心尽去。

这克善世子不但精通算学,精于理财,连用兵策略也极有章法,自成体系,如此鬼才般的人物,百年难得一见,再加上今日皇上对他百般爱宠维护的态度,他日后定是大清的肱骨之臣,与他交好是必须的。

世子眼光快速扫过众人表情,见他们谦和的态度不似作假,看来心中并无芥蒂,这才略略垂眸,心中稍安。还未出入朝堂就无意中得罪了这帮实权人物,对他来说不是好事,哪怕有乾隆护航,被人穿小鞋也在所难免。

阿桂见乾隆表情缓和下来,斟酌一番用词后谨慎的开口,“奴才等不但不会怪罪,还有求于世子。”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抬眼去看乾隆和世子表情,见乾隆微微颔首后继续往下说,“世子这套管理军备的办法太过精妙,我等对战以来闻所未闻,具体施行后怕会手忙脚乱,世子可否随我八旗军队前去大小金川,负责监管后勤?”

说白了就是世子这套方案太复杂太精细了,他一粗老爷们儿玩不转。

世子闻言抿唇一笑,“若有助于将军,克善莫敢不从。只是,此事还需皇上应允”去不去并不在他,全赖乾隆一句话罢了。

乾隆早已料到阿桂会有此一说。实际上,在来军机处之前他就起了将克善送到大小金川去历练的心思。克善负责的是军需后勤,无需上战场,再给他派一队武艺高强的侍卫随身保护,应不会出什么问题。待他从大小金川回来,挣了军功,他也好将晋封克善为端郡王的旨意昭示下去,为他日后铺路。

感情才刚觉醒就要把心中至宝送走,乾隆不是没有过挣扎和不舍,但克善还是个孩子,他作为年长的一方,必定要多多为他考虑,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便大肆掠夺,罔顾他的想法,扼杀他的才华,以至于让他还未耀世便早早陨落。克善是雏鹰,他便会放手让他高飞,因为他要的不是单方面强制性的欢悦,而是水乳交融,两厢情愿。若想完全拥有这个时而凛冽如天山雪莲,又时而魔魅如曼莎珠华般的惑人少年,只有给予他绝对的自由和空间,给予他最大的尊重和包容,才有可能挣得他以心换心。

因而阿桂的请求正中乾隆下怀,他下意识的朝克善看去,瞥见他眼里的期待,沉吟片刻后便点头应允了。

见克善要走,永璂坐不住了,立马站起身,跪到乾隆面前,“启禀皇阿玛,儿子也想跟克善一同前去,请您准许!”

看着永璂表情坚定的小脸,乾隆想也没想就语气严厉的拒绝,“不行!”

永璂怆然欲泣。

克善侧目,微蹙眉头看向乾隆。

心肝宝贝因为别人而对自己不满,乾隆觉得颇为憋屈,稍一沉吟后故作慎重的开口,“战场上刀剑无眼,很是危险,你去了皇阿玛不放心。如今南方水患严重,你跟着刘统勋去南方学习治水吧,这件事关系到千万百姓的生死,不比征战轻松多少,你可愿意?”

永璂垂头沉思,而后朝克善看去,见克善嘴角微微一勾,立刻心领神会,坚定的说:“儿子愿意!”

终于将这两人远远隔开了!再见面起码得三五个月才行,到时关系也该生疏了些吧。乾隆满意了,颔首说道,“很好,起来吧。今日会议就到这里。其余人先走,阿桂留下。”

众人闻言行礼告退,独留下主将阿桂。

待人走远后,乾隆看向表情慎重的阿桂说道:“留你并无什么大事,只一点:朕将克善的安全托付给你了。你要记住,切不可让他靠近战场,切不可放他单独行动,每隔七日便将他的近况夹在战报里送进京给朕知道,若他有个什么损伤,朕拿你试问!你可记住了?”

阿桂张大嘴,表情错愕。没想到皇上如此慎重的将他留下竟是为了吩咐这事?皇上对世子的爱宠究竟深到了何种地步啊?若世子是皇上血脉,这会儿怕是早被册封为储君了吧?!阿桂不合时宜的想。

乾隆见他只顾着发愣,忘了答话,不耐的皱眉,沉声问道:“你可听清楚了?还要朕再重复一遍吗?”

阿桂清醒过来,连连摆手,“不敢!奴才听的很清楚,一定好生照看克善世子,保证不会让他受丁点损伤。”

“如此便有劳你了。”

将阿桂的错愕和不敢置信看在眼里,乾隆并不觉得如此光明正大的为克善徇私有何不对。他的宝贝他自然要想方设法的宠着,护着,何需向旁人解释。

☆、开战Ⅰ

大小金川战事一触即发,各项战略准备就绪后,大军即刻开拨。

这日,乾隆领着一干朝臣和皇子们为大军送行。

克善领了督军一职,身穿一袭银灰色素缎行服,面容整肃,腰背挺直,站在一群身穿甲胄的武将中气势丝毫不弱,尤为醒目,让人一眼望去就被吸引。

乾隆勉励主将阿桂和副将明亮几句,径直走到世子身前站定,拍拍他肩膀,表情极为严肃的嘱咐,“战场上刀剑无眼,甚是危险,你专职军备后勤,如无必要,切莫接近前线,记住了?”

世子闻言瞪圆了眼睛。他本来还以为乾隆是要交待他几句‘好好干,奋勇拼搏,杀出条血路’之类的勉励之词,哪知道竟是叫他远离战场?他们这可是战前动员大会啊,这话说反了吧?

见世子狭长的双瞳瞪的溜圆晶亮,惊诧的表情如小猫儿般可爱,乾隆微微俯身,凑近他耳旁低语,“惊讶什么?此去金川,杀敌,拼命,挣军功,那都是别人的事儿,你给朕乖乖的在后方待着,保护好自己不受伤就是最大的军功,朕在京里等你回来。”借着这东风,朕才好为你的将来仔细筹谋一番,不然,朕如何舍得将你送离身边?

乾隆咽下未尽的话,轻柔的抚了抚克善的小脑袋,又替他整肃一番着装,幽深双眸中的不舍丝毫不加掩饰。

世子为乾隆的交待震动,双瞳瞪的更大。这人送他去大小金川竟是纯粹让他镀金去的,还说的如此坦然,看来是早早便为他谋划好了一切。他何德何能让一个日理万机的帝王为他考虑到如此地步?

世子内心犹疑,眼下的状况,用他前世‘等价交换’的处事原则已经无法解释了,他困惑的同时,却偏偏觉得很满足,一股滚烫甘甜的滋味从心头缓缓涌出。这滋味太过美妙新奇,让向来不会亏待自己的世子不想拒绝。

你待我的好,他日我必加倍偿还你。心里慎重许下誓言,世子对着乾隆粲然一笑,乖巧的点头应诺。他没有武艺防身,虽然骑射功夫还行,上了战场就完全不够看了,没得拖累大家也把自己命也玩掉。两世都没什么热血,又极为自私重利的世子自然不会去干那等傻事,军需后勤才是他大展拳脚的地方。

“恩,乖!”见到世子干净剔透的醉人笑容,乾隆心里一窒,忍不住伸出手去拍拍他粉嫩的脸颊,赞许道。而后直起身子,脸上温柔宠溺的表情转瞬间变为威严庄重,无视掉一脸急切,蠢蠢欲动想上前说话的永璂,转头朝等候在一旁的阿桂下令,“好了,时间不多了,大军出发吧。”

“末将遵命!”阿桂拱手领命,带着阵容整肃的军队缓缓开出城门,渐行渐远。

眼睛略过万人,只盯住那银灰色的小小身影,乾隆负手,注视良久,直到那身影远去消失在视线中,他才转身回宫,以往幽深晦暗的双眸更显空寂。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克善身兼筹措粮草的任务,先大军一步,带着商队赶往马尔康,阿坝等地征粮。

正如他原先所料,虽然这些地方,乡民多是少数民族,民风彪悍,尚武,又极为排外,但见到他们带来交易的物品,纷纷踊跃拿粮食交换,态度极为热情,短短半月便收集了足够的粮草,由兵士护送着运到美诺的八旗大营中囤积起来。

一个月后,待阿桂率领大军随后赶到,看见被管理的井井有条的大营和囤满粮草的仓库,再次被世子的高效率震撼了一下。

“阿桂将军要不要在营地里巡视一下,看看哪里还需改进,我好即刻着人修整。”进入主将大帐,世子同他见过礼后态度诚恳的问。管理跨国公司他是一把好手,管理军营却是头一次,不知成效如何。

阿桂点头,伸手相邀道:“也好,有劳世子带路,领我四处转转。世子请。”

“将军请。”世子退后一步,伸手示意阿桂先行。

两人相携在大营里转了一圈,看过粮仓,马厩,营房等各处,均无任何问题,阿桂辞别世子,木着张脸回帐。

“如何?”明亮早已等候在帐内,见他进来,满脸好奇的问。

阿桂行到主位上坐下,率性的灌了一大口茶水,用袖子顺手一擦嘴角,感叹道:“后生可畏啊!这克善世子不但脑子好使,行动力和执行能力更加卓绝。这大营我看了一圈,竟是一点问题也没有,让我这带了几十年兵的人来做,大抵也是如此了!”

明亮挑眉,表情并不惊讶,“来之前你还担忧他是个纸上谈兵的呢,这下被镇住了吧。我早听傅恒说过这孩子了,小小年纪就能把人西藏土司玩弄于鼓掌,你当他是吃素的?今日我大军开到,这大营井然有序,丝毫不见散乱,没点手段,如何能够做到?这把宝刀还未出鞘就如此锋利,日后可怎么得了哦!”

明亮捡张椅子往上一瘫,长出口气叹道。

阿桂心有戚戚焉的点头,抚着下巴沉吟,“难怪皇上对他如此看重。好生培养几年,日后定是皇上手里最得用的利器。我得专门派个人把他看好了,磕着碰着,我可赔不起。”

想罢,阿桂把小将福康安叫来,将这个光荣的任务慎重的交给了他,完全无视他苦哈哈的憋屈表情。

福康安从阿桂大帐里出来,心情颇为苦闷。他是来上战场杀敌的,可不是给一个小屁孩当保镖的!

心里腹诽,福康安走进世子营帐时,表情不大好看。

他朝俯在案上写写画画的世子拱拱手,闷声道:“末将福康安见过世子。”这毛还没长齐的小子竟是督军?官职比自己还高?福康安心里有些不平衡。

“你是福康安?”清朝名将?见到未来的大清名人,世子抬眸仔细审视他面容,而后微挑眉梢问道。

福康安再次拱手,“正是在下。在下奉将军之命前来保护世子,如今战事激烈,即便在大营也不是十分安全,世子无事不要乱走,免得遇见危险。”语气隐隐有些不耐。

果然还是个孩子,连情绪也不知掩藏。将十六七岁青涩少年眼中的不甘尽收眼底,世子心内暗笑,颔首道:“我有人保护。”话落,指指自己身后站立的几名高壮侍卫。

福康安顺着他手指看去,心里一惊。这些人身形沉稳,气息绵长,气穴暴凸,一看就是大内高手。这世子果然来头很大啊,怪不得阿玛送他离京时千交代万嘱咐,让他和世子搞好关系。

见福康安脸色微微变了变,世子垂眸,继续道:“这些人在我身边已经足够,我亦不会贸然出去涉险,扰乱军纪。富察小将请放心。男儿当浴血沙场,奋勇杀敌,若我身怀武艺,早冲到前线去了,因此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你且去吧,不用管我,我自会同阿桂将军解释。”三两下便直白的道出了福康安的小心思。

福康安被他说得脸颊微红,深感自己态度失当,对这么乖巧又善解人意的小孩怎么能心怀怨愤的?再说,人也是凭真本事上位的,让他去管这许多杂七杂八的事,他早蔫菜了!这么一想,福康安看克善是越看越顺眼,心里的不甘瞬间消散。

“不,军令如山,我既应诺了,自然要做到,你不用去找将军分说了。你放心,我一定护你周全!”福康安摆手拒绝世子好意,笑容爽朗,透出一点儿亲近之意。

世子见他态度真诚,也不再推拒,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日后就有劳富察小将了。我这里并无什么大事,无需时时看护,你自去忙你的,我若有事会差人去叫你。”

这样正好皆大欢喜。福康安略略一想便答应下来,对世子的印象更好上一层。这世子进退有度,言信行直,不像个孩子,倒比他还沉稳些。

两人对彼此的第一印象都很不错,很快就熟悉起来。至此,若无战事,福康安便带着世子行走军中各处,广泛结交身份相当的八旗子弟。

世子为人谦和,见识不凡,加之后台够硬,很快便与这些人打成一片。

时间转瞬即逝。

宫中,养心殿,乾隆放下手里的湖笔,按揉眉心,表情疲惫。

“吴书来,今日可有战报呈上?”

吴书来上前一步躬身道:“启禀皇上,没有,还得再等两日。”

乾隆轻嗤一声,喃喃自语,“人人都说阿桂用兵如神,没想到攻打一个大小金川竟然耗时几月都无法拿下,真是徒有其名。”

吴书来敛目后退,似乎并没听见帝王的抱怨。自从大军开拨之后,万岁爷就时时心神不宁,日日坐立不安,每隔三五天就要问上这么一遍,他都习惯了。

本就是自言自语,乾隆无需别人回应,单只为了发泄心中烦闷罢了。

他高估了自己的耐力,低估了自己对克善的感情。克善离开的第一天他便魂牵梦萦,神思不属,虽然宫殿还是那个宫殿,但缺了心中最重要的人,便空寂冰冷的宛若囚笼,看什么都心烦,做什么都了无趣味。活了三十几年,他这才发现,自己并非无情,而是将这些感情全部冰封起来,如今尽数投于一个人身上,其来势之凶猛,竟连他自己都感到害怕。若最终没有得到克善,他想,他会疯掉。

“呵~~”想到这里,帝王低笑,笑声苦涩难言。思量这些做什么?总归,他看上的人他会竭尽全力去争取。

甩掉内心的犹疑不定和彷徨不安,帝王站起身行至内殿,“吴书来,朕要去书房,找个人伺候朕更换常服。”

吴书来躬身应诺,招来一名宫·女进内殿伺候。

乾隆展开双手,让宫·女替自己解开衣襟,卸下长袍,无意间朝垂首敛目的宫·女脸庞看去,突然定住双眸。

只见宫·女皮肤白皙,眉梢眼角微微上挑,粉色薄唇形状优美,唇角自然勾起,即便是板着脸,也带了三分笑意,让人见之生喜,与克善竟有五分相似。

乾隆盯住她面庞,心中一动,开口询问,“你看着很面生,朕好似没怎么见过,你是做什么的?”

宫·女仿佛被帝王突然开口吓到了,身子颤了一下,脸颊飞起两抹嫣红,战战兢兢的屈膝回话,“启禀皇上,奴婢是刚调来的四品芳婉,专门负责替皇上掌管朝服衣物。”

“恩。”乾隆颔首,任宫·女继续跪着,细细审视她面容,半晌后冷声道:“日后你不用伺候朕更衣了,去书房专司笔墨吧。”即便只是面容相似,看着它在自己面前显出奴颜媚骨之态,他心里亦很不舒服,调去书房就不用面对这等卑微姿态了。

由掌管衣物到专司笔墨,这等于是变相的晋升,谁不知道皇上每日在书房待的时间最久?想到届时那红袖添香的情景,宫·女面上一喜,勉强维持住语气的平静,柔柔弱弱的应了声是。

乾隆听见她矫揉造作的声音,眉头紧皱,心情更加阴郁。果然,不管面容如何相似,到底是根骨不同,那人高贵清朗如夜之皓月,耀眼夺目如日之艳阳,这世上有谁可以模仿?有谁可以取代?

有正品对比,乾隆对眼前跪着的人更加厌恶,厉声道:“行了,你走吧,换个人进来伺候。”

宫·女感受到帝王释放的森冷威压,脸白了白,不明白刚才还好好的得了他青眼,为何转眼就变了怒气。疑惑归疑惑,受不住这威压带来的刺骨寒意,她踉跄着起身,狼狈的退出内殿。

坤宁宫里,皇后娘娘近来过的很滋润。

虽然克善被派去了大小金川征战,永璂被派去了南方治水,她有些寂寞,但待他们回京,其前程都会更进一步,两人感情深厚,相扶相持,她真没什么好操心的了。

“娘娘,庆嫔和嘉妃殿外求见。您看……”容嬷嬷肃着脸进殿,朝坐在榻上悠闲喝茶的皇后回禀道。

皇后放下茶杯,随意的摆手,“告诉她们,本宫病了,暂不见客。”

容嬷嬷闻言点头,出去将两人打发走,再进殿来,脸上带了几分忧虑的对皇后说:“娘娘,今儿都来了三波人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皇后不以为然的笑笑,“本宫知道她们为着什么来找本宫。自从上回克善被颖嫔暗害了,皇上已有几月不入后宫了,她们急了呗。哼!也不看看是谁造的孽!什么促精汤,多子汤,催·情汤,前前后后她们灌了多少进皇上肚子里?皇上如今身体还安泰已是万幸,不膈应才怪!让她们着急去吧,本宫不管。”

容嬷嬷心有戚戚焉的点头,似想起什么又摇摇头,“娘娘不要忘了,再过几日太后娘娘要回宫了,这事儿您现在不能不管,太后老人家问起来,您不好交待啊。”

“是了,本宫差点将这桩事忘了。”皇后敛容,心情迅速低落。

太后对她不喜,每每帮着令妃打压她,不然,她堂堂一国之母,在这后宫也不至于沦落到那等境况。如今这座大山又要回来了,两个孩子也不在身边,皇后突然感觉意兴阑珊。

容嬷嬷见她神色不对,连忙安慰:“娘娘不用担心,若皇上来了,您就把这事在他面前随意提一提,皇上听不听那是他的事,您也没办法不是?太后娘娘问起,您也好有个说辞。咱们循规蹈矩,她拿不着咱错处,也不能把咱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