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善放下茶杯,掏出手绢,优雅的拭去嘴角因被呛着而沾上的茶渍,从怀里拿出一份奏折,表情讪然道:“启禀皇上,奴才昨日已拟好一份灾区重建的折子,请您过目。”难怪众人都要看他,不看他,他也是劳碌命,什么事都要预先想好,难怪前世会因过劳导致心脏病发而死。

乾隆扶额,为克善这工作狂的性子感到头疼,却还是挥手,示意吴书来上前去取折子。

接过吴书来双手奉上的折子,乾隆认真翻看,众臣眼神灼灼的盯着他表情,默默等待。如今他们已有了一个默契——与端郡王共事,只要他愿意出手,基本上就没他们什么事儿了。人家那才能,不管将来是分派到刑部,吏部,户部,礼部,还是兵部,那都是独挡一面的人物。

乾隆认真查看折子,边看边频频点头,半晌后沉吟着开口,“建设小水利工程,你折子中介绍的很详实,朕看明白了,这确实是个抗旱的好办法,但何谓滴灌?何谓改造屋檐坪坝,蓄积雨水?这么点儿雨水也要蓄积起来,有这个必要吗?会不会太过费事?”

克善摆手回道,“启禀皇上,只有真正经历过干旱的人才知道,一滴水胜过千两黄金,平日的雨水虽少,却可以积少成多,若几年遇不上旱灾,乍然遇上,便是一笔宝贵的财富。这屋檐的改造,小水库,小蓄水池的建法和滴灌技术的说明奴才有将图纸画出,夹在折子最末,您看过就能明白。”

前世他曾发起过不少慈善活动,其中一次正好有去西南干旱重灾区为他们的小水利工程捐款,途中一路参观过去,对他们滴水必珍,视水如命的艰苦生活印象深刻,亦获益良多,本来以为这些经历与自己的生活毫不沾边,一辈子也难以用上,不想,到了异世却有了发光发热的机会。

乾隆直接翻开最末一页,展开夹在其中的图纸,眼眸晶亮的看完,愉悦的朗笑:“哈哈!小东西!你什么时候还学会了画图?这图纸弄出来,可着实需要花一番功夫!辛苦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这小水利工程真个建造完全,在干旱区各处沿用,日后受灾的民众会大大减少!此乃国之大幸!你们也看看吧!提点意见!”

转手将郡王的折子和图纸递给一旁眼巴巴等着的大臣们,让他们传看,乾隆心情大悦,不小心竟将私底下对克善的爱称都叫了出来。

克善表情僵硬一秒,拿起茶杯掩饰抽搐的唇角。

众臣眼观鼻鼻观心,面容严肃,表示自己啥也没听见,心里却暗暗惊异:小东西?端郡王?这昵称忒寒碜,着实配不上气场强大的郡王!不过,皇上私底下对郡王的宠爱可能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几分。

摒除掉心中的杂念,大臣们围拢过来,专心研究郡王的折子,看完后深深觉得自己之前对郡王的评价错误!就人这画图的水平,这建造蓄水工程的种种奇思,当个工部尚书也行啊,郡王简直是全才,日后领差,朝中六部简直可以排着任他挑了!

对郡王的折子齐齐举双手赞成,众大臣被乾隆分派好任务,当即便各司其职,快速行动起来。不日,方式周的罪证便被公之于众,引得整个济南城震了三震,之前那些喊冤的声音渐渐消弭,被巨大的激愤所代替,凌迟方式周的声音在城中此起彼伏。

又过了几天,待民愤略为平息,太后的圣驾也到了济南,停舟于大明湖,乾隆也到了正式亮相的时候,当即昭告城中百姓:他将亲审方式周,为民除害。这举措很是大胆亲民,一为安抚民心,二为接下来小水利工程在各大旱区的推广工作预热。作为向来高高在上的帝王,有这么个机会和民众近距离接触,对乾隆的触动是巨大的。与克善微服游走于济南街头,听着民众对朝廷的赞许,对皇帝真心的歌颂和拥戴,他这才真切的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有多么巨大——这个国家千千万万的民众都在仰赖他而生活。

往日那些豪奢和享受在他心中渐渐淡去,被自豪和责任感取代,瞥一眼身旁并肩跟随,相携漫步而行的俊雅少年,他拽住对方柔软白皙的手,紧紧握了握,笑的开怀。

☆、出巡十八

皇帝亲审方式周,这个消息一在济南城中传开,整个济南,甚至是山东都为之沸腾。

从来只听过皇帝出巡江南,一路豪奢享受,劳民伤财,没听过皇帝出巡灾区,为民除害的!但再怎么怀疑,等到开审那天,民众们隔着公堂设置的栅栏和层层守备森严的侍卫们看去,见到公堂之上那气势威严,面容肃穆的明黄色身影,心情激动难言。

由于帝王释放的威压太过强大,公审时民众们丝毫不敢喧哗,静静聆听与案人员的供词,将整个审讯过程听的真真的。

方式周等人被押上堂后连头都不敢抬。皇帝都来了这么久,将他们暗中所有罪行掀了个底儿朝天,他们竟无一人察觉,内里便先虚了几分,又心知自己罪恶昭彰,证据确凿之下无可辩驳,因而半点不敢顽抗,一被问话便清洁溜溜的招了,然后当堂画供,认罪伏诛。

整个审讯过程只花了短短一个时辰,最后,方式周被判诛九族,其余人等被判腰斩,三日后行刑。

当堂宣布了审判结果,乾隆依照端郡王的建议,又将十万两白银的处置方法宣告于众,引得民众欢呼,而后层层渐次拜倒,三跪九叩,嘴里直呼‘万岁’,甚至有很多人热泪盈眶,泣不成声,只能一个劲儿磕头,直磕的额头红肿。

审讯结束,在返回龙船的途中,傅恒,那苏图等大臣带着全副武装的将士护在帝王车撵周围,看着街道两旁密密麻麻叩拜欢呼的民众,心里极度震撼。

在皇上决定亲审方式周时,他还曾大力反对过,怕皇上会遇上危险,可皇上一意孤行,端郡王又大力支持,直言此行断不会遇上刺杀,本着对郡王莫名其妙的信任,他不再多言,只能暗中加强了戒备。如今看来,果然被郡王言中,皇上一路行来往返,若不算上这太过热情的,夹道迎送的民众的话,竟是没有遇见丝毫波折。放眼望去,这一张张历经苦难的脸上除了激动感恩,再没有其它的表情。他们自动避让行来的车队,分列两旁道路,沿街跪拜,大呼‘万岁’,声音真诚激昂,竟是比往日皇上南巡时,当地官员特意训练安排的民众更加有序。

这就是民心的力量!‘得民心者得天下’,难怪这话会被流传千年,当真是至理名言!被民众的拥护爱戴激的热血沸腾,傅恒等人微红了面颊,心中暗忖。

其实,不算上森严的戒备,这个万民拥戴的时刻真的不适合搞刺杀。反清复民那些人嘴里经常用以煽动民众的口号不就是‘乾隆无道,百姓当反’吗?这还叫无道?这还来刺杀?除非他们想被老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遗臭万年!

因为前来迎送的民众太多,到底还是要为安全考量,乾隆带着十二和克善坐在御撵里,透过大敞的门帘与民众们颔首示意,脸上一直维持着浅笑。

“朕日前几次南巡,沿途看见那些迎送的民众跪下三呼‘万岁’,曾觉得心情激荡,很是自豪,如今和眼下的情景两相对比,这才知道,假的就是假的,漏洞百出,这其中隐含的情真意切更是半分也不能相比!可叹朕还为此沾沾自喜良久!想来真是惭愧!”

乾隆看向克善,毫不讳言的将自己内心的羞愧道来,而后讪然一笑。他也就只有和克善在一起时,才会这么明白无误的承认自己的错误,才会放下帝王高高在上的那份傲然和孤寒,变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一个会犯错,也知道反省的男人。

十二瞪圆眼睛偷觑一眼自己的皇阿玛,心中惊异:这真是自己那个乾纲独断的皇阿玛吗?他莫不是听错了吧?再瞥一眼身旁安坐的端郡王,他立马又悟了:恩,看来和自己一样,是受了克善影响了,不奇怪,不奇怪。

克善稍稍凑近他身侧,安抚一笑,而后柔声开口:“帝王为什么要称‘寡人’?称“朕”?就是因为这王座的唯一和孤高。寻常人看着富贵已极,可有谁能理解帝王的高处不胜寒?你远坐庙堂之巅,手握天下极权,可治理整个帝国,岂是一件易事?更没有表面上看去那么风光!你也是人,会感觉压力,会感觉疲惫,怎么可能面面俱到,事事亲为呢?被偶尔蒙蔽在所难免,哪怕是三皇五帝,不还有犯错的时候?改过就行,切莫自责太过!你看看这街道两旁的民众,他们面上莫不标着四个大字准备送给你!”

“哦?哪四个字?”乾隆压下内心因被理解,被包容而激起的巨大幸福感,勉力维持着平缓的语气追问。

“当——世——明——君!”克善手指朝街道上的民众点了四下,每点一下,便吐出一字,话落,朝着乾隆暖暖一笑,立即令整个车厢的背景从阴云密布转变为春光明媚,百花齐放。

与乾隆相处许久,不讳言他的确有犯过错,可大多数时候,他纳谏如流,行事果决,任人唯才,勤政爱民,丝毫不见年老时的昏聩,若用他前半生的功绩,再加之自己亲身体会,克善真心的认为,乾隆称得上是个明君,因而这四个字,他说的真诚至极。

当世明君?端郡王人才了得!不但政事上有一套,连拍马屁的功夫也不落人后!难怪皇上会弥足深陷!吴书来感觉到车厢里突兀转换的美好氛围,心中暗暗朝端郡王竖起大拇指。

乾隆顺着克善指尖轻点的方向看去,待听清他吐出的四个字,怔楞了几秒,忽的放声大笑,边笑边一手捏他面颊,一手揽住他肩膀,搂进怀中轻轻摇晃,态度中自然而然流露的亲昵和珍视令人一览无余。

见乾隆笑了,克善跟着轻笑,继而是十二,吴书来,车中几人齐齐露出欢颜,气氛和乐融融。

车外听见乾隆大笑的众臣们回首去看,见到帝王神色大悦,相互对视后亦会心一笑。

皇帝面无表情,皇帝微笑,不少人看过,但大家还是第一次看见皇帝肆无忌惮的大笑,且揽着一个疑似他子侄的少年,态度亲昵自然,和普通百姓的行事不差分毫,那种仰望的感觉瞬间减轻不少,激起的是他们心中更加热切的爱戴——你看,皇帝会想到咱们的疾苦来救咱们,会因为贪官污吏而怒发公堂,也会因幼年子侄的逗弄而大笑,根本不似传言中那么冷漠,视人命如蝼蚁般轻贱!咱们的皇帝是个好皇帝啊!

这么一想,外间大呼‘万岁’的声音更加响亮,直震云霄。

顶着民众们一直不见消减的热情,乾隆的车架花了比来时多出两倍的时间才回到龙船休憩。

梳洗一番,换上常服,听见门外侍从禀告‘皇太后有请皇上一叙’的声音,乾隆皱眉,愉悦的心情瞬间从云端跌落谷底。

一待他忙完便匆匆相请,所为何事,他不用想也猜得出。哼~精心谋划的一切一夕间葬送在一个蠢物身上,太后内心的癫狂,他能窥一二,却万万不会再纵容下去。

“给皇额娘请安,不知皇额娘找朕何事?”行至太后厢房,略略躬身行礼,乾隆在太后身旁落座,不紧不慢的问。

“皇帝忙完了?”太后微微一笑,先表示一下自己对儿子的关心。

“恩。”乾隆垂首喝茶,漫不经心的轻应一声。

看见他轻慢的态度,太后收了脸上的笑容,表情严肃的转入正题:“哀家问你,永琪这腿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真好不了了?怎么出发前还好端端的,转眼就弄成这样?”

看见太后一副绝不善罢甘休的架势,乾隆眼中划过一抹极快的冷光,而后放下茶杯,收起所有的表情,语气冷沉的开口:“太医说,永琪这腿,这辈子都好不了了!”所以,你可以死心了!瞥见太后瞬间僵硬的表情,他嘴角一牵,继续道:“至于怎么弄伤的,您自个儿去问他便清楚了。”

太后压下脸上扭曲的表情,却抑制不住额头突突跳动的青筋,嗓音略带尖厉的开口:“听永琪说,他的伤都是拜端郡王所赐。没有端郡王教唆,他断不会行那等鲁莽之事,亦不会身残,是也不是?端郡王小小年纪心思如此恶毒,哀家要找他来好好问问。”到底做了那么久太后,心里再气恼却还保留了几分清明,知道朝臣不是她能随意说见便见的,还需征得乾隆同意。

若是往日,太后发话,乾隆无有不应,但今日,太后却偏偏触了他的逆鳞,令他压抑许久的不满顷刻间爆发出来。

“哼!皇额娘好好看看这岸边聚集的民众,听听他们感恩的声音!”乾隆猝然起身,大力推开太后身侧的窗户,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手指向岸边还未散去的民众冷声开口,表情严厉非常。

“你看看他们的欢呼都是为了谁?十二助朕清剿匪患,令他们得以安居,克善助朕追回灾银,惩治贪官,重建灾区,令他们得以乐业。两人出巡办差以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这才有了朕今日的民心所向!皇额娘你再去问问永琪,这一段时日,他可有半点有助于朕,有助于百姓?他听信克善教唆?皇额娘您莫忘了永琪几岁,克善几岁!永琪二十出头,足足大了克善六七岁,这岁数是白长的?一个半大小孩的话他分毫不辨就信了?莫说这事儿是不是真的,若是真,那也只能怪他自己无能,怨不得旁人!残了也好!咱们大清,咱们满洲皇室,不需要这样没脑子的废物!”

乾隆一番话狠辣无情,面对太后也是前所未有的森冷态度,直说的太后紧捏绣帕的手不停颤抖,心中涌起一阵阵寒意。

见太后脸色苍白,可脊背还挺得笔直,维持着自己身为太后的端严,乾隆尚觉不够,抿茶润喉,声音恢复了平缓,但语义却更加令太后战栗,“皇额娘,朕首先是皇帝,其次才是您的儿子,您先是大清的太后,其次才是朕的母亲。作为太后,后宫的琐事您想管,朕无所谓,可您的手切莫伸的太长!克善是朕最看重的臣子,不日回京便会受封和硕端亲王,您因一个废物贝子问责于堂堂亲王,这是谁给您的权利?您又让朕的脸面往哪儿搁?您是否觉得后宫太过清闲想将手伸到朕的前朝?后宫干政是什么罪名,皇额娘莫要忘了。”

先是摆明彼此身份,警告太后的尊荣是因谁而来,再是赤·裸·裸,分毫不留情面的问罪,乾隆的这一番话彻底压弯了太后挺直的脊背,使她身形瞬间佝偻下来,心中的惊骇言语无法形容。

后宫干政?这是多大的罪名?哪怕她贵为太后,这个罪名上身,也足以让她从太后宝座上跌落,被幽禁冷宫孤苦而亡。这样严重的后果,她想也不敢想!顺风顺水了这么多年,被乾隆捧着,顺着,有求必应,她渐渐被权势迷了眼,忘却了自己的本分?是啊,她这太后的尊荣和权利怎么来的?还不是靠着皇帝的孝顺撑起来的?若没了皇帝的孝顺,她什么也不是!

想到这里,太后硬生生打了个寒颤,咽下喉头堵塞的惶恐,斟酌一番用词后方才小心翼翼的开口:“皇帝教训的是,哀家老了,对儿孙就看的重了,有时候难免想岔!这些事儿,哀家今后再也不问了。”

乾隆瞥一眼她惨白如纸的面色,满意的点头,但说出的话再次令太后打了个寒颤,“皇额娘能想通便好。您说的对,您确实老了,不宜成天为这些琐事操心,依朕看,您日后就安心在宫中吃斋念佛,这样对身体好。朕回京便着人将您慈宁宫中的佛堂彻底修葺一番,便于您日后诵经祷告。好了,您也累了,朕先行告退。”

甩袖,大步退出房门,瞥见门边站立,脸色难看的永琪,紫薇,小燕子三人,乾隆脚步一顿,不管三人听见多少残酷的话语,他视而不见,冷漠的离开。

听见也好,日后就彻底没了念想,安生的在贝子府中养老吧。

☆、出巡十九

乾隆一走,房中森冷的威压和煞气渐渐消散,太后长吁了口气,以手扶额,掩住面上的惊惶,身形佝偻的靠坐在榻边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厢房中伺候的宫·女和嬷嬷们俱都垂头敛目,表情严肃,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孙儿(孙女)见过皇玛嬷,皇玛嬷金安!”永琪,小燕子,紫薇三人在原地怔怔站立片刻,醒神后步履踯躅的进门,小心翼翼的开口问安,打破了房内诡异而沉闷的静默。

永琪腿脚不便,不能像紫薇和小燕子那样下跪,在两名侍从的搀扶之下略略躬身,算作行礼。

太后闻听他们请安的声音,猝然抬头,瞥见永琪的伤腿,又见到他极为敷衍的礼数,虽然知道他是碍于伤势,可之前被皇帝打压,警告,甚至是恐吓所引起的负面情绪急需找个突破口发泄,当即便红了眼,目光冷厉似箭,朝三人疾射而去。

“哀家有叫你们进来了吗?拜谒长辈,却不知道事先通报,且礼数敷衍,连膝也不弯,这是谁教你们的规矩?都给哀家出去!”她一开口就赶人,竟是对重伤在身的永琪视而不见,全无平日的半分慈祥和蔼。

这也不奇怪,太后对这三人本就抱着利用的心态,并没有什么真情义在里面,哪怕被她恩宠数十年的永琪,对她而言也只是一个精心培养出来的傀儡,一个争权夺利的工具。这会儿工具完全没有利用价值了,她内里隐藏的冷酷无情便无遮无掩,正大光明的显露在三人面前。

三人被太后冷厉刻薄的言语吓了一跳,不敢置信的抬头看她。

“看着哀家做什么?哀家叫你们出去没听见吗?”太后面容狰狞,平日保养得当的脸上因震怒露出一条条深深的沟壑,看着甚是吓人。

三人被太后突然的变脸吓了一跳,不敢直视她面容,就连平日最胆大妄为的小燕子都有些受惊,说不出话来。

“皇玛嬷,您这是怎么了?孙儿不是不懂规矩,也不是不想给您行礼,实在是腿脚不便啊!”还是同太后相处的最久的永琪最先回神,语含哀戚的上前解释,有意将伤腿往她眼底一挪,让她看清自己的难处。

“腿脚不便!?哼!你还好意思向哀家哭诉!你皇阿玛的话,你应该都听见了吧?啊?这伤是怎么来的?是你自找的!没用的东西!只知道窝里横!出了门就是条软虫!连个14岁出头的小子也能将你耍弄于鼓掌!枉费哀家二十来年对你的栽培!你皇阿玛骂的对,你就是个蠢货!废物!”

永琪不挪伤腿还好,一见到他被捆扎的像根柱子的伤腿,太后双眼爆红,气冲牛斗,平日紧端着的一身雍容气度都不要了,骂的比乾隆还难听几分。

永琪被骂的头都抬不起来,浑身颤抖不停,扶住侍从的那只手不断用力掐紧,掐的那侍从额冒冷汗,疼痛难忍。

小燕子和紫薇频频偷觑永琪神色,见他头颅深埋,看不见表情,心中担忧,几次张口欲替永琪辩解几句,又立刻被太后冷厉无情的眼神逼退回去。

发泄的够了,瞥一眼浑身笼罩在阴郁中的永琪和担心不已,惊疑不定的小燕子,紫薇,太后绣帕一甩,声音森冷如数九寒冬,“好了,都给哀家滚!哀家不想再看见你们!”

三人浑身一颤,却还是呆立在原处不动,仿似需要些时间消化太后的冷酷无情。

“五阿哥,格格,方才皇上来过,老佛爷为了替五阿哥出头,在皇上面前吃了挂落,这会儿情绪也不好,头疼的紧,您们就体谅体谅她老人家,让她早点休息吧。”太后最得力的心腹常嬷嬷站出来解释太后一反常态的冷厉,掩盖太后无情的本质。太后气糊涂了,她们不能糊涂,在这后宫,但凡说话,一定不能说死,得替自己留条后路,今日太后显然没有遵循这条后宫准则,话说的过了,丝毫没有给五阿哥留脸面。

三人听了常嬷嬷的解释,心里稍微好受一点,连忙跪下行礼,准备告辞。永琪这回不再端着伤腿说事,强忍着剧痛弯了下膝盖,但终因腿上厚厚的夹板,未能行了全礼。

待侍从架着他蹒跚出门,他额头已因疼痛冒了层密密麻麻的冷汗,衬着他惨白的面色,形容很是狼狈。站在船舷处,他眺望岸边还在欢呼跪拜的民众,面沉似水,心中仿似破了个大洞,深不见底,将他原本所有美好的想望吞噬的一干二净,只余冰冷的绝望。

“五哥,别看了,这里风大,待会儿受了寒就不好了,咱们回去吧。”惯会察言观色的紫薇见他情绪异常,连忙上前来安慰。

“是啊,永琪,咱们快走吧!你老这么站着腿不痛吗?”小燕子也跟着劝慰。

“你们说,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像皇阿玛说的那样,是个废物?如今,连向来最疼爱我的皇玛嬷都厌弃我了!”永琪惨然一笑,说话的声音几不可闻。

紫薇离的近,还是听见了他的问话,连忙扶住他肩膀,急急开口,“你怎么会是废物?皇阿玛和皇玛嬷说的都是一时气话,当不得真!天生我才必有用,你这次的失败不能代表一辈子的失败。”

天真的紫薇到如今还没弄明白,废了一只腿,再失去圣宠,对一个皇子而言意味着什么。同样不知所谓的小燕子也连忙跟着帮腔。

“是啊是啊!十二和那个克善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做的那些事,我完全弄不懂对老百姓能有什么帮助!都是些花花绕绕的屁事!我都懒得去听!要我说,对老百姓最大的好处就是请他们吃顿饱饭!我也逃过难,那时成天想的就是吃饭!当时还想着,若这个时候谁能请我小燕子大搓一顿,要我一辈子给他做牛做马都行!”

小燕子边说边咂嘴,想想那时的饥寒交迫,再想想眼下的富贵荣华,颇觉得心满意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紫薇垂眸,细细回味‘做牛做马’这四个字,忽的拍掌,笑的志得意满,“五哥,我有个主意!百姓疾苦百姓知,小燕子刚才说的话极有道理!你看这些人,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定是饥寒难忍,这时,咱们请他们来船上暖暖,让他们吃顿饱饭,不比端郡王那些看得见摸不着的举措强上百倍?这才是真正的实惠啊!到时,百姓们一定也会对你感恩戴德,念着你的好,甘愿替你当牛做马。你这种善举传到皇阿玛和皇玛嬷耳里,他们也一定会对你改观的。”

紫薇对着岸上的灾民一番指点,笑的意气风发。

永琪被她的踌躇满志感染,暗沉的眸子亮了亮,认真思考片刻后终于笑了,“紫薇这个主意甚好!这善举让老百姓得了实实在在的福利,可不比端郡王摆出的那些花架子强么!你们去膳房吩咐仆役们多多备饭,我去岸上请灾民们上船。”

三人心情激荡,各自分头行事,丝毫不知这举动是如何的愚蠢,将会招致一场怎样的灾难。

巨大豪华的御船上,乾隆厢房里,克善慵懒的半躺在榻上,脊背枕着乾隆强健宽阔的胸膛,认真的翻看一本游记。

乾隆侧卧在克善身后,一手支头,一手圈住他细瘦的腰肢将人搂进怀中,下颚轻轻磕在他肩头,同看一本书。他时而伸手端杯,喂怀中的少年喝茶,自己再就着少年啜饮的位置将茶饮尽;时而低声和少年探讨两句,交流感想;又时而兴起,在少年腮边唇畔细细密密的啄吻,亲热一番。

少年任他施为,只在他亲吻的动作太过频繁,搅了他看书的视线时才偶尔推搡一下,嗔怒的斜睨一眼,以示警告。两人鼻息交缠,面颊相贴,气氛温馨而缠绵。

站立在两人身后的吴书来见万岁爷吃豆腐的动作太过频繁,又被端郡王在脸上扇了一记,虽然这扇人的动作很轻,更似玩闹,可看着万岁爷露出的傻乎乎的笑容和上赶着求扇的举动,他还是想默默捂脸:万岁爷喂,您看看您这样子!哪儿像个帝王,和后宫小主们养的京巴讨吃食时一个表情!您彻底被驯化了!忒堕落了!

厢房中的气氛持续升温中,乾隆一把抽掉克善手里的书,正准备将人掠进怀里,好好亲吻疼爱,门外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哗声,伴随着侍卫们的呵斥和宫·女嬷嬷们的尖叫,令人心情烦乱。

乾隆皱眉,却还是摒除掉这些噪音,将怀中少年的粉色薄唇含进嘴里允吸。

少年伸手勾住他脖颈,张开嘴唇,伸出小舌与对方交缠,动作纯熟而自然,显然对这种亲热的举动很是习惯了。

两人缠吻片刻,门外的喧哗声不但没有消停反而越闹越响。

克善推开身上精壮的男人,面颊微红,眉头轻蹙,沙哑着嗓音催促道:“快派人去看看,吵闹了这么久,定是出事了。”

“嗯。”乾隆低应一声,又恋恋不舍的啄吻一下他红艳的唇,朝吴书来看去。

吴书来会意,立马躬身出门,查探情况,离去的步伐走的有些急促。哎呦喂,房里的温度实在太高,他早憋不住了!

☆、出巡二十

吴书来走到船舷边,朝吵闹的方向看去,见太后的船上人头攒动,竟是挤了很多衣衫褴褛的灾民,灾民们神情激动,挤挤嚷嚷,来了众多侍卫都拦截不住,不时有被挤的差点掉下船的宫·女们发出高昂的尖叫,场面极度混乱。

吴书来心头大骇,又定睛一看,见攒动的人群中还有五阿哥和还珠格格,明珠格格的身影。他们竭力嘶吼着什么,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形容极其狼狈,其中,平日架着五阿哥的两名侍从已不见了身影,五阿哥只能苦苦撑在船舷扶手上,摇摇欲坠,惊险万分。

糟了!五阿哥和还珠格格定是又闹出什么事儿来了!太后还在那架船上呢!

理所当然的将罪责安在闯祸精五阿哥和小燕子的头上,吴书来连忙招来一队侍卫去船上探问情况,顺便让他们替太后护驾。

派去的侍卫很快回来一人,禀明了情况,吴书来嘴角抽搐,表情窘窘有神的回去找乾隆复命。

他边走边大力用手拍自己脑门儿,暗忖:咱家莫不是听错了吧?请灾民吃饭?还是连饿了三季的灾民?在没有预先安排好场地和守备的情况下?万一有刺客混入或灾民太多,情绪太激动,致使场面失控怎么办?太后可还在船上呢!这五阿哥脑子有病吧?被土匪打傻了?

抱着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心态,吴书来极力压下抽搐的嘴角,将打探到的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复述完,他自动退到一旁,垂首敛目,不敢去看皇上表情。

乾隆此刻的表情有些惨不忍睹,眉头高耸,不时抽搐两下,额头暴起条条青筋,突突跳动,嘴唇抿成直线,透着一丝冷厉,浑身上下冒着股股寒气,让整个房间气温骤降到零下。

吴书来打了个冷颤,头又往下埋了埋。

克善却仿似对他森冷的气场毫无所觉,自顾窝在房内唯一温暖的所在——乾隆的怀里,消化这荒唐到极致的消息。片刻后,他终于接受了自己耳朵听来的东西,忽的在乾隆怀里抚掌大笑,直笑的前仰后合,引得搂抱他的帝王随着他的动作前后摇晃。

“哈哈哈……我只知惠晋帝对难民言到:‘何不食肉糜?’,便是天底下最蠢的笑话,没曾想,这五阿哥请难民上御船饱食不但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境界还要高出惠晋帝三分!好笑!着实好笑!”

山东的难民何止眼前这几千人?想请他们都吃饱饭?你请的过来么?哪怕是心血来潮,想做些沽名钓誉的善举,也得好生筹划一番啊!一无完善周全的准备,二无足够安全宽大的场所,贸贸然便引了这么多人上船,不得把船挤沉了不可!?这五阿哥说他蠢笨如猪倒是对猪的侮辱了!

这么一想,心内更觉荒谬,克善完全不管身后男人一身的寒气,自顾拍着床榻的扶手,笑的欢畅。

乾隆本来还怒火滔天,但见怀中的少年露出少有的璀璨笑颜,瞬间迷了他的眼,勾了他的魂,令他恍然间忆起那酸涩混乱的夜晚和两人之间第一个吻,一时感从心来,紧了紧搂抱少年的大手,缓缓放松表情,也跟着低低笑起来。永琪再蠢,能令克善展颜欢笑,也不算全无用处。

吴书来听见帝王发出的低沉笑声,笑声中隐含着满满的愉悦,全没了闻听消息时的深沉怒气,不可思议的偷觑一眼他的面容,心中暗忖:咱家算是白担心了!端郡王在这里,万岁爷那就是个纸扎的老虎,纯粹的摆设啊!这怒火怕是发不出来了!

两人搂抱着笑了一阵,乾隆双手环住克善腰肢,下巴磕在他肩上,侧头去看他笑意妍妍的面容,刮刮他鼻头,语带戏谑的开口:“可是笑完了?笑完了便陪朕去看看。”

“不去,再等等,好歹让人把饭吃完!”克善斜睨他一眼,轻笑着回道。

“这么多人,一条船岂能装的下?再不去,船就该沉了。饭没吃上,还闹出了人命,到时这愚民的罪过便得由朕担着了!”乾隆苦笑,心里虽然万般不愿,却不得不去给那群蠢货善后。

“恩,那倒是!走吧,去看看。”想到永琪哪怕被废了,对外,他还是乾隆的儿子,他惹出的事,责任自然要由乾隆承担,克善心里虽不快,却还是起身,当先往门边行去。

乾隆见他因着担心自己的缘故,立刻便改了主意,心中甘甜如蜜,顶着一张惹眼的笑脸出门,和克善站在船舷边围观对面船上的乱局。

“情况如何?”乾隆观望了一阵,朝对面疾奔过来禀明情况的侍卫问道。

“回皇上,聚集起来的灾民在不断的增加中,船快装不下了,因为吃食不够,有人还打了起来。太后娘娘受了很大惊吓,刚刚已经被护送到皇后娘娘船上去安置了,至于五阿哥,明珠格格和还珠格格,因为场面太混乱,方才已经找不见他们身影,目前奴才们还在搜寻当中。”

侍卫禀明情况后依然跪着,不敢起身。

乾隆面无表情的看着对面的乱象沉吟,思量着疏散人群最快的办法。

动用武力肯定是不行的,百姓是为人所蛊惑,是无辜的,伤了他们不但不在理,可能还会激起民愤,且‘请吃饭’这话虽然是永琪说的,可对外看来,他的话代表了皇室,代表了君上,君无戏言,这饭也是得请的。如此,便只能另寻一处宽敞的地儿,尽快备好足够的饭食,将这些人转移过去。

乾隆打定主意,但还未待他发话,克善已轻笑着开口:“你,”他手指向跪在地上的侍卫吩咐,“召集十名嗓门大的侍卫,对着船上喊话,就说五阿哥,明珠格格,还珠格格已将济南城中所有米铺的米粮都买下了,全数分发给城中民众,每人三两,让他们自己去米铺领粮。晚了可就没了!再派人去城中昭告,让米铺尽管派粮,其后账款自有五阿哥,明珠格格和还珠格格来付。”

此时的济南人口远没有现代那么多,只五万众,但正逢灾年,粮商们宁愿将粮食囤积起来,以哄抬价格,也不愿便宜卖给民众,因而吃的上米粮的仅仅是城中极少数的富裕人家,大多数人平日全靠吃糠咽菜过活。克善这一动作,一是为了掏空了粮商们的囤粮,压低他们的粮价。粮食卖给皇家,谅他们不敢藏私不卖,更不敢将那高的离谱的价格呈报上来;二是为了恶整永琪三人。他们既然要行善,那便行的彻底点,福泽遍及全城百姓岂不更好?虽然粮食价格不会很高,但数量巨大,足以掏空他们的身家,刮他们一层皮下来。

乾隆略略一想,便也明白了克善的用意,俯身捏住他面颊,心中暗笑到内伤,面上却还故作嗔怒道:“小东西!永琪只是请岸上的人吃饭,你一开口,便替他请了全城的人,这么大一笔负债,你叫永琪三人拿什么偿还?”永琪没有领差,平日花钱亦大手大脚,根本没什么身家,紫薇和小燕子就更不用说了,要付清这笔欠款,确实有些难度。

“拿什么偿还?自然是他分府时的14万两安置费,分给他的田产,庄园亦可变卖了抵债,再不行,他每月不还有俸禄么?至于明珠格格和还珠格格,她们平日也有月银和赏赐,不够的话,便拿了嫁妆抵债吧!”克善挥袖,答的漫不经心,丝毫不知道自己的话对别人造成的震撼。

狠!真狠!人腿本来就废了,还没了安置费,赔了庄子,扣了俸禄,让五阿哥日后靠什么过日子啊?早晚得饿死!两位格格就更惨了,本来就无品无级,这会儿连嫁妆都没了,将来哪个好人家敢娶啊?这辈子算是毁了!端郡王忒狠了!奴才日后哪怕招惹了万岁爷也不敢招惹郡王了!吴书来立在两人身后,频频拭汗。

那侍卫也容色惊骇,不敢起身,迟疑的向乾隆看去。

乾隆瞥他一眼,沉声催促:“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照着郡王吩咐的去办!?”

侍卫回神,行礼后匆匆告退。

“小东西,这下可满意了?”待人退走,乾隆俯身,热气吹拂到克善耳边,轻声问道。

“还行。再看看事态发展。”睇一眼借机调戏自己的男人,克善捂住被他热气喷的滚烫发红的耳垂,表情嗔怪。

“那便再看看。”乾隆对克善的话向来是百依百顺,微微一笑便答应下来,牵着他的手走得离太后的船又近了些,静静围观。

吴书来欲言又止,终是没敢吭声:万岁爷,您莫忘了,太后她老人家可是受了很大惊吓,没准儿如今已经被吓病了,您这个大孝子不需要赶紧去看看么?再睇一眼被他牢牢牵住的端郡王,他又悟了:万岁爷如今可不是孝子了,是妻奴啊!有妻子在,儿子老娘都得靠边站!

又哄闹了一刻钟,待方才离去的侍卫找来人宣布城中派粮的消息,难民们寂静一秒,立刻前呼后拥的挤下船,往城中最近的米铺奔去,霎时便没了身影,徒留下一船的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