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们前后打了灯笼,这才照亮了脚下的路。

行至半途,夜风渐起,锦蕊赶忙把披风给杜云萝系上。

“咦?”锦蕊凑过来一看,“姑娘,您的耳坠子…”

杜云萝伸手一摸,左耳上空空的,看来是刚刚不小心掉了。

“奴婢回去寻。”锦蕊急切道。

杜云萝摇头:“我与你一块去吧,我屋里就你伺候,你要是寻半天不回来,我一个人傻坐着吗?”

甄氏不放心,只是杜怀礼身边也少不得人,吃了酒再吹夜风,明日里该头痛了,要快些回去才好,一番犹豫之后,想着这是娘家后院,又没有几步路,也就点了头,让赵嬷嬷跟着去。

锦蕊提了灯笼,赵嬷嬷扶着杜云萝,一路走一路寻。

穿过月洞门,一阵过堂风吹来,灯笼摇曳间灭了,好在花厅离得不远了,那边灯笼光奕奕,叫人安心。

赵嬷嬷道:“路黑不好走,姑娘在这儿等等,奴婢去花厅借了火,再来接姑娘。”

杜云萝应了,赵嬷嬷又叫锦蕊好生伺候着,便往花厅方向去了。

有星光,又能望见花厅,在这儿站会儿倒不难捱。

锦蕊扶着杜云萝,正要说话,却见一人提着灯笼从远处而来,看身形,不是甄文谦就是甄文渊。

“姑娘,奴婢去请他过来,给咱们借个光?”

杜云萝本想点头,想到用饭时甄文谦那意味不明的目光,她担心那人是甄文谦,便道:“算了,无论是哪位表兄,这个时候都是要往前院去的,我们别耽搁他,在这儿站会儿,赵嬷嬷很快就回来了。”

锦蕊听杜云萝的。

可她们不过去请,那人似乎是发现了杜云萝的身影,提着灯笼过来了。

离得近了,杜云萝认出那是甄文谦。

她不禁有些懊恼,怎么偏偏就真是他呢。

“怎么就站在这儿?也不点灯笼?”甄文谦站在几步开外,疑惑道。

锦蕊福身见了礼。

杜云萝亦行了个平辈礼,道:“我的耳坠子掉了,回来寻,灯笼叫风吹灭了,赵嬷嬷去花厅借火,我们在这儿等她。”

甄文谦闻言,微微往上提了提灯笼,照亮了杜云萝的半侧脸庞。

白玉一般的耳垂上,空空的。

“既如此,我等赵嬷嬷回来再走吧。”甄文谦淡淡道。

第100章 下弦

闻言,杜云萝的眉间微微一皱,很快,便又抚平了。

锦蕊站在一旁,自是看得真真切切。

虽不知道为何自家姑娘有些排斥甄文谦,但锦蕊既然瞧出来了,便不动神色地挪了挪,正好站在了杜云萝与甄文谦中间。

甄文谦斜斜扫了锦蕊一眼,那丫鬟垂着头,这个角度看过去,根本辨不清对方神色。

他又把目光落到了杜云萝身上。

相较于幼年时的糯米团子,杜云萝长大了。

她的模样身形随了甄氏,不明艳,却如这下半月才会悬于天空的下弦月,温雅恬淡,又不失妩媚。

灯笼光摇晃,映在游廊白墙上的影子亦随着摇摆,而那个影子的主人,站着直直的,清亮眸子望着花厅方向,不急不躁。

“与小时相比,表妹变了许多。”

杜云萝微怔,转眸看向突然冒出来一句话的甄文谦。

甄文谦虽然没有回避目光,但眼神坦荡,似是兄妹间极其平常的一句问候,落在杜云萝眼中,倒是比之前在花厅之中触及的目光还要磊落。

饶是心底怪异感觉还未全部褪去,对上这样一双眼睛,依着两人表兄妹的身份,她也不能太过忽视了。

“小时候的事情,其实我记不太清了。不过,毕竟是长了几岁,总会有些变化的。”杜云萝淡淡道。

声音清脆如珍珠落了玉盘里,甄文谦抿唇,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见不远处有灯笼光过来。

不只一盏。

他把话又咽了回去,静静等着来人。

是甄文婷与赵嬷嬷。

“我刚要回去,正好遇见赵嬷嬷来借火,一道出来时,瞧见这儿有灯笼光,我还在想是谁呢,过来一瞧。原来是大哥呀。”甄文婷笑盈盈地与两人见了礼,“这是表姐的耳坠子吧?落在花厅里了,我捡到的。”

杜云萝道了谢。

南珠耳坠小巧,杜云萝接过来。抬手间就挂回了耳垂上。

暖暖光线下,越发显得那半张脸温润。

甄文婷与赵嬷嬷道:“这一路回去,妈妈还认得路吗?可要我唤个人引路?”

赵嬷嬷瞧见甄文谦在给杜云萝打灯笼,赶忙福身见礼,又与甄文婷道:“二姑娘。奴婢认得的。”

甄文婷眨了眨眼睛,恍然道:“也是,赵妈妈从前就是在府里伺候的,这后院的路,妈妈闭着眼睛都认得。时候不早了,不耽搁表姐休息。”

杜云萝在赵嬷嬷回来时,就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管如何,她总是不喜欢与甄文谦一道,即便对方磊落,可她心底总觉得有哪儿怪怪的。她想躲开些。

锦蕊接过了灯笼,赵嬷嬷扶着杜云萝往后院深处去了。

甄文婷看着那背影越行越远,偏转过头见身边的甄文谦也没有动,她扯了扯唇角,道:“大哥,再不走,前头要落钥了。”

甄文谦闭眼,缓缓又睁开,朝甄文婷点点头,转身去了。

他的脚步不疾不徐。夜色静谧,只余风声从背后吹来,他甚至听见了夹在风声中的甄文婷的冷哼声。

没有理会,甄文谦的脚步顿都没有顿。走过回廊、穿堂。

脑海中的是刚刚看到的白玉一般的南珠、白玉一般的耳垂,他徐徐呼出一口气。

那真真是下弦月呀。

只有后半夜才会出现的下弦月,若无耐心等待,迷迷糊糊睡去,一觉醒来,已是天明。

他已经是。睡过头了。

杜云萝回到小院里时,王氏已经离开,主屋里点了灯,映出甄氏忙碌的身影。

看来,杜怀礼是真的吃多了酒,甄氏不肯假以人手,亲力亲为地伺候着。

杜云萝见状,也不进去添乱了,叫赵嬷嬷去与甄氏回个话,自个儿扶着锦蕊回了房里。

下午时,屋子里收缀得差不多了。

这趟回来只是小住,杜云萝没有那么讲究。

锦蕊让小丫鬟打了水来,伺候杜云萝梳洗净面,她本想试探着问问甄文谦的事体,可见杜云萝兴致缺缺,也就不提了。

内室里摆了张梨花木拔步床,做工精细,原本不该放在这厢房里的,因是甄氏带着杜云萝回来住,陈氏特特让人挪了过来,说是表姑娘从小吃穿用度都是精贵的,怕她住得不好,没了精神。

床上的被褥枕头都是簇新的,杜云萝躺下,锦蕊替她整好被角,放下挂在帐构上的纱帐,拿起桌上的灯盏出去,在外头吹灭了,摸黑在榻子上歇下了。

锦蕊还不困,她怕翻来覆去惊扰了杜云萝,只能平躺着瞪大眼睛望着天花。

前回杜云萝回来时,锦蕊还小小的不得用,这是她头一次到甄家。

一日下来,只觉得人人亲切和蔼,太太姑娘们也好说话,不似在杜家里头,苗氏和廖氏勾着心眼儿就等着谋算什么。

也只有这样的人家,才养得出甄氏这般的好性情吧。

不过,那甄家大爷…

姑娘那般排斥,倒叫稀奇了。

锦蕊想不明白,慢慢也就不想了。

内室里,杜云萝睡得很浅。

前几日路途中那种疲乏感又席卷过来,前半夜翻来覆去,后半夜睡得沉沉,睁开眼睛时又不知道梦见了什么,整颗心空荡荡的。

侯老太太见杜云萝精神不济,搂着道:“是认床吧?”

杜云萝含糊点了头。

陈氏站在一旁,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心底却有些兴庆,亏得是抬了张上好的千工床去,要不然,便是她怠慢了。

夜里,甄氏让锦蕊把安神香又点上了。

接下来的几日,杜云萝睡得不算好,但要说差,倒也不至于。

等到了二十七日,侯老太太五十大寿。

府中设宴,请的是桐城里相熟交好的人家。

侯老太太一个填房,没有亲儿,却能得两个继子与儿媳真心孝顺,这在桐城之中本就是叫人羡慕的,如今再看那嫁入京城的姑太太与姑老爷、表姑娘一道回来吃寿宴,叫侯老太太很是长脸。

宾客们知道杜云萝就是赐婚给定远侯府世子的,明的暗的都要夸赞一番好模样、好福气。

侯老太太笑着,半点儿情绪不露,可落在甄氏眼中,到底是心疼的,她看得出来,侯老太太眼中是有几分落寞的。

第101章 虔诚

甄氏下意识抬眸去看陈氏。

陈氏正含笑招呼着宾客,饶是长袖善舞,为了这个寿宴操劳了许久,这会儿面上也露了些疲态,却依旧打起精神与宾客们谈笑。

许是察觉到了甄氏的目光,陈氏亦望了过来,扬起唇角温柔笑了。

甄氏与两位兄长年纪相差了差不多十岁,饶是娶亲偏晚,陈氏与王氏进门时,她也不过十一二岁。

闺中的最后几年时光,她是与两位嫂嫂一道度过的,彼此感情更像姐妹。

甄氏出阁时,陈氏正怀着大姑娘甄文兰,挺着大肚子的陈氏帮着侯老太太细心替她安排打算,在她上轿前搂着她哭了一夜。

她以为她是了解陈氏的。

直到此刻,看着落寞的侯老太太,甄氏想,陈氏待她再好,有些事还是要掂量的。

苗氏不喜欢夏安馨做她的儿媳,并非是因为夏安馨不好,而是因为她姓夏,是夏老太太的娘家人。

侯老太太没有如愿迎杜云萝,陈氏与甄文谦一定也有这方面的顾虑吧。

甄氏可以理解,也不会埋怨陈氏,她只是心疼侯老太太,仅此罢了。

下午时,府中搭了戏台,请了戏班子唱戏。

等日头偏西,热闹了一天的甄府才一点点趋于宁静。

待送走了最后一批女客,陈氏回到筵喜堂时,已经有些直不起来腰了。

王氏看在眼中,关切道:“大嫂,明日还要上青连山,你这样,坚持的住吗?”

陈氏的腰是生幺女甄文婷时落下的月子病。一旦操劳就会发作。

她摆了摆手:“多少年的老毛病了,回头躺一躺也就过去了,不妨事。去青连山祈福是要紧事,不能耽搁了。”

听两位嫂嫂提及,甄氏也想起来了。

桐城外有一座青连山,本也没什么特别的,几十年前。山腰涌出一眼泉水。

泉水边起了寺院。便是现在的青连寺,主持是得道高僧,先皇在位时。曾入宫讲过经。

而那泉水,撇开延年益寿祛百病的传闻,口感是一等一的好。

侯老太太喜欢用这泉水冲茶汤,入口清透。回味甘甜。

泉水在雨季时丰沛,城中百姓可以随意去取。到了这秋日再入冬,水量渐少,若不是得了僧侣们首肯,是取不来水的。

王氏在上个月就递了帖子。送了亲手绣的一套佛蟠,这才定了入寺祈福取水的日子。

毕竟是侯老太太五十大寿,做媳妇的辛苦些也无妨。

甄氏打算再住六七日再回京。见嫂嫂们要去青连寺,想到杜云萝这些日子睡不好。便道:“我与云萝也一道去吧。”

去散散心,心中舒畅了,许就能安神了。

而且,春日里杜云萝魇过一回,甄氏怕她这次又不好,去佛前拜一拜总归是没错的。

王氏和陈氏自不会拒绝。

杜云萝不知那青连寺青连泉,听甄氏说了,也心生向往。

她从前念了几十年的经,起初是为了静心,谈不上信不信的,等转眼在安华院里醒来,她还有什么不相信?

既是信了菩萨了,那去拜一拜添些香火,也是应该的。

这日夜里,如甄氏所料,杜云萝睡得极差。

她陷入了一个接着一个的梦境里,漆黑一片,心境荒芜。

四周什么也没有,只有她一人,提着裙子,磕磕绊绊地往前跑,不知道身处何处,不知道要去何方,只是不敢停下脚步。

似是一脚踩空,她从空中坠落,惊呼一声,猛得坐了起来。

杜云萝大口喘着气,抬手一摸,满脸泪痕。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梦到底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她难受得要命,难受得在梦里就哭了出来。

锦蕊闻声,披了外衣进来,撩起幔帐挂在帐构上,小声安慰着替杜云萝更衣净面。

等杜云萝再睡下时,已经四更天了。

锦蕊重新点了宁神香,她想,自家姑娘一定是魇着了,明日去佛前要仔细拜一拜,好好求一求。

翌日起来,睡得虽不好,除了脸色差些,眼睛倒是没有肿。

锦蕊替她匀面,涂了胭脂,若不细看,倒是瞧不出端倪来。

甄氏最疼女儿,旁人兴许不在意,她却是一眼就瞧了出来,搂着杜云萝安抚了会儿。

陈氏安排了车马,一行人往青连寺去。

这个季节的青连寺不再随意取水,一路上山的人也少了许多,到了山门外,知客僧正等在那儿。

众人行了佛礼,知客僧回礼道:“今日忽有贵人来访,几位施主礼佛,请勿要彼此冲撞。”

虽然心中好奇这所谓的贵人,但知客僧并不愿多谈,陈氏就不问了。

青连寺今日闭门,若非是上个月就递了帖子添了佛蟠,只怕这会儿他们也要被拦在外头了。

不过,清净有清净的好处,行事自在些,又知客僧引路,定不会叫他们与贵人冲撞。

青连寺供奉的是药王菩萨。

正殿里,金身药王菩萨顶戴宝冠,左手握拳,右手持药树,神态慈悲。

地上摆了三个蒲团。

王氏、陈氏与甄氏先行拜了,才轮到甄文谦、甄文婷与杜云萝。

杜云萝跪下,双手合十,静静诵经,祈求家人平安健康,而后恭敬又诚恳地磕了三个头。

甄文婷与甄文谦早已经起身,只余杜云萝一人跪在佛前。

阳光从殿外撒入,落下斜长影子,日光下的杜云萝平和又谦逊,仿若周遭一些都与她无关,她只有一颗虔诚向佛的心。

王氏瞧在眼中,下意识地看向甄氏。

甄氏低声道:“偶尔会陪她祖母念经,她平日里性子跳脱,也只有拜佛时才稳得住。”

甄文婷偏过头睨了甄文谦一眼,见甄文谦的目光就直直落在杜云萝的背影上,她轻轻哼了一声。

厢房里备了斋饭。

杜云萝昨夜歇得不好,此刻也没多少胃口。

甄氏揉了揉她的额头,道:“等下娘与你两位舅娘一起去取泉水,你在这儿睡一会儿,佛门清净地,也不用怕什么,好好睡一觉,叫锦蕊陪着你。”

杜云萝知道,甄氏怕她是叫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觉得佛门里定能无碍,她不愿辜负甄氏心意,点头应下了。

等甄氏出去了,杜云萝躺在榻子上,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这一次,她的梦境不再一片黑暗。

她看到了倒塌的牌坊,看到了毁了半边墙的祠堂,看到了那一排排灵位中穆连潇的名字。

第102章 醉酒(月票150+)

曾经无数次,无论春夏秋冬,站在那一座贞节牌坊下,杜云萝静静地望着那些灵位。

她清楚地记得穆连潇的灵位的位置,闭上眼,都能指出来。

那是她的世子。

是她一辈子,再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人。

梦境中,痛楚依旧。

泪水沿着脸庞滑落,湿了半侧枕面。

梦中亦有云萝花。

她站在院子中他亲手为她种下的云萝花下,抬头望着那一片紫色,伸手想采撷,可惜她够不到,就如同够不到那个已经离开的人一般。

杜云萝蜷缩了身子,而后,猛然睁开了眼睛。

泪眼婆娑,心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与穆连潇有关的事情,她一样一样都记得,都珍藏在心底不肯遗忘一个片段,唯有一样,之前的几十年里她都不愿想起。

那就是穆连潇的忌日。

一晃,终是又到了这个季节。

永安二十五年的九月末,她的世子战死了。

消失传回京中时,已是十月的尽头,周氏当场晕厥,而她望着已经过了花期的云萝,一站就是一整夜。

忆起当时心境,杜云萝抬手覆面,抹去泪水。

锦蕊坐在床边,眼底满满都是担忧。

杜云萝呼了一口气,冲着锦蕊扯了个笑容:“没事的,就是做了一个梦,一个梦而已。我知道的,那只是梦,你还在,锦灵还在,你们都还在…”

许是杜云萝啜泣的声音太过哀伤。许是叫她的眼泪触动了心弦,锦蕊鼻尖一酸,眼睛通红,泪水不住往下砸着:“姑娘,奴婢在的,奴婢就在这儿,奴婢陪着姑娘…”

杜云萝点了点头。轻轻拥了拥锦蕊。只是心中依旧空荡荡的。

她想见穆连潇,想确定法音寺里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出现了,这些日子睡不好反反复复的梦境让她有点恍惚。

有点怕了。

这些心思。锦蕊自是猜不到的。

她抹了眼泪,道:“奴婢去取水来给姑娘净面,不然等下太太回来,会担心的。”

锦蕊起身走到外间。正要开门唤人,就听见外头一阵喧闹声。

跟来青连寺的人手不多。都是甄家仆妇,锦蕊与她们说话不能像在安华院一样,便开了门,好声好气问道:“这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锦蕊直直对上了一双通红的眼睛,她浑身一悚,那是甄文谦。

仅凭直觉。锦蕊觉得甄文谦很危险,一改平日谦谦公子形象。眼中似是要喷出火来,几乎是下意识的,锦蕊嘭得用力把门关上,又放下了插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