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玉暖怔了怔,笑容凝在唇角。

她出神了。

杜云萝看得很清楚,蒋玉暖似是回忆起了什么,目光落在她搭在几子上的手指上,良久没有移开。

“二嫂?”过了会儿,杜云萝轻声唤她。

蒋玉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道:“弟妹你别想太多,只要是你送的,三叔定然是喜欢的。”

“二嫂这是经验之谈?”杜云萝笑着凑过去,“是不是二嫂送什么,二伯都喜欢?”

蒋玉暖尴尬极了,含糊应道:“算是吧。”

“那二嫂就不能体会我的心情了,”杜云萝支着腮帮子,视线从蒋玉暖面上滑过,她语调一沉,“一面烦恼,一面欢喜,这种又喜又愁的心情。”

蒋玉暖的手指僵住了,而后是微微发抖。

杜云萝感觉的到,握着她的手的蒋玉暖的那只手,在发抖。

之后的交谈,蒋玉暖一直心不在焉,也没有坐很久,便起身回去了。

杜云萝一路送她出去,站在韶熙园外,看着蒋玉暖慢慢走远。

她知道,刚刚的几句对白让蒋玉暖想起穆连康了。

一面烦恼一面欢喜的心态,蒋玉暖也曾有过,那全是她的少女心事,她的心中存的是穆连康。

对穆连诚,她不会有如此忐忑的心态。

穆连诚是一味对她好,而穆连康,才是她当年暖心暖意想要去付出的。

杜云萝转身往屋里走。

从前,蒋玉暖那般拨弄杜云萝的情绪,今生,她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杜云萝相信,前世的最后几年,蒋玉暖是发现了一些有关穆连康失踪真相的蛛丝马迹的,可当时她也是垂垂老矣的老妇,她不敢也不能去问穆连诚。

一个是携手一生的丈夫,一个是闺中念念不忘之人。

蒋玉暖彼时痛苦,杜云萝可想而知。

可蒋玉暖带给杜云萝的痛苦,又岂是可以抵消的?

今生,若早早知道真相,蒋玉暖会如何?

为了穆连潇,为了长房的安宁,杜云萝必须对二房出手,只有二房自己乱了,才会无暇顾及其他,才会自己露出端倪马脚来。

蒋玉暖和穆连诚的关系,兴许会是导火索。

就算蒋玉暖不知道真相,光是让她陷入对穆连康的回忆里,就够让穆连诚糟心了的。

杜云萝从绣篮底下取出了一只香囊。

这是年前就做好了的,绣了双鱼戏水,打算给穆连潇当生辰礼物的。

杜云萝仔细看了看,拿进内室里收在了枕头底下。

穆连潇回来得有些迟。

杜云萝让连翘把小厨房里热着的饭菜端上来,夫妻两人一道用了饭。

穆连潇一面给她夹菜,一面道:“下回你先吃,不用等我。”

杜云萝笑着点了点头。

夜深人静,杜云萝倚在穆连潇怀里,说着些趣事。

穆连潇心不在焉,低头在她眉眼处亲吻。

半夜时,杜云萝迷迷糊糊醒了,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双眼。

在睡过去之前,她一直在惦记着,决不能睡过了头,明日好歹要比穆连潇醒得早,哪知道心里惦记上了,竟是半夜里就醒了。

杜云萝无奈,想翻身,却叫环在腰侧的手给箍得紧紧的。

想挪开穆连潇的手,才刚一动作,穆连潇也醒了。

“云萝…”他喑哑唤她,“怎么了?”

杜云萝低声道:“吵着你了?没事儿,睡吧。”

这一觉睡下去,又睡到了大天亮。

看着身边空无一人的拔步床,杜云萝哀叹一声,小脸埋在枕头里,又是气又是恼。

昨夜里想得好好的,竟然又如此!

杜云萝自暴自弃一般,赖在床上不肯起,直到穆连潇练功回来。

幔帐撩开,穆连潇坐在床边,弯腰看着趴在枕头上的杜云萝:“起不来也别闷着自己。”

杜云萝撅着嘴偏转过头来,许是闷得久了,双颊嫣红,煞是招人,偏又睨了他一眼,半嗔半恼。

穆连潇的喉结滚了滚,身子压得越发低了些,在她耳畔低声道:“累着了?”

杜云萝微怔,复又反应过来,羞得想拿枕头砸他。

手指触及枕头下的香囊,她哼了声,取出来塞到了穆连潇怀里:“喏,生辰礼。”

这下轮到穆连潇发愣了。

他看着那只精致的香囊,指腹抚着那两尾锦鲤,眼中露出一丝温暖笑意:“我以为鞋垫是我的生辰礼。”

闻言,杜云萝伸手去抓那香囊,嘴上道:“没错,那个才是,这个是我自己的。”

可她的动作哪里有穆连潇快。

等她伸手过去,香囊早就叫穆连潇藏到了身后,另一只手扣住了杜云萝的手,抬到唇角亲亲一吻。

“云萝,我很高兴。”穆连潇笑着道。

杏眸一转,满满都是情意,杜云萝莞尔:“喜欢就好。”

虽然起得晚了些,但两人也没耽搁了去敬水堂的时间。

周氏目光慈爱,道:“一会儿给你父亲去磕个头。”

穆连潇颔首应了。

这一日,柏节堂的里摆了家宴。

杜云萝见到了穆元婧,她本以为穆元婧会寻些借口不来的。

穆元婧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练氏说话。

杜云萝坐在周氏身边,学周氏态度,眼观鼻鼻观心,不管穆元婧在说些什么,都当没听见。

“会不会伺候!”

猛然间,穆元婧大叫起来。

杜云萝抬眸看去,一旁添酒的小丫鬟瑟瑟发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姑太太息怒,是奴婢笨手笨脚的。”小丫鬟的声音带了哭腔。

吴老太君摆了摆手,道:“行了,她就是一时失手。今儿个连潇生辰,元婧,袖子赃了就回去换。”

穆元婧的眼睛红了,伸出叫酒水沾湿的衣袖:“母亲,这料子是您从前给我的,我就裁了这么一身衣服,沾了酒,往后还怎么穿啊?您一句失手…”

吴老太君摇头:“我那里的料子,你再挑一匹,行了吧?”

穆元婧自是不高兴的,自暴自弃一般把袖口往上撸了一截,露出小半截胳膊。

她的手上,戴着两只细巧的金镯子。

杜云萝仔细一看,是唐草纹。

第294章 滑稽

杜云萝没有亲眼见过李家的那只金镯子,可依锦灵的描述,似是很像穆元婧手中戴的。

若真的是这么细的镯子…

那她和锦灵都忽略了一点。

这种细镯子,原本就不会只戴一只,而是三只、五只成套,一并戴在手腕上的。

就像穆元婧这样,她戴的是两只。

要是能叫锦灵看一眼就好了。

杜云萝暗暗寻思着,目光一转,穆连慧也在盯着穆元婧的手腕看。

杜云萝笑了,低声问她:“乡君也觉得姑母的镯子好看?”

穆连慧皱了皱眉头,摇头道:“这镯子…我记得是有三只的,怎么就戴了两只?我们这位姑母行事是越发没有章法了。”

练氏就坐在穆连慧另一边,闻言轻轻拍了穆连慧的手:“那是你姑母,怎么说话的?你行事又哪里像有章法的?”

穆连慧撇了撇嘴,没有在席面上与练氏争辩。

杜云萝眯着眼盯着穆元婧的手腕。

从前,她和穆元婧的关系就不亲近,除了逢年过节的家宴上,杜云萝也见不到穆元婧的身影。

便是遇见了,穆元婧不给长房半点好颜色,杜云萝也不乐意凑上去寻不自在,向来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因而,对于穆元婧的性格,杜云萝并不算了解。

若是云华公主,成套的镯子要么一并赏出去,要么就不动,把三个拆成两个,公主是绝不会那样做的。

可穆元婧会不会,杜云萝说不准。

假设李家那只镯子真的是穆元婧的,那穆元婧怎么好端端地会赏给前院里穆连喻的洒扫丫鬟?

李家那个紫竹,连穆元婧的面都是瞧不见的。

话又说回来,若真是赏的,紫竹为何要骗家里说是金楼里打的?

要说是偷拿,紫竹又是如何到了穆元婧屋里的?

这其中怪异之处太多,真真是雾里看花。

最要紧的是,李家的镯子究竟是不是穆元婧的,要等亲眼看过才知道。

穆元婧皱着眉头说了会儿,见吴老太君一味开导她,她也就没劲了。

陆氏给她夹了些菜,又哄了两句。

穆元婧寻到了台阶,就把这事儿揭过去了,扭头与陆氏说些闲话。

穆元谋、穆连潇与穆连喻,三人酒量都极好,吴老太君却不要他们多饮,差不多了就让丫鬟们收了酒。

陆氏和徐氏起身告退了。

吴老太君与穆连喻道:“你也早些回前头去,一会儿就要落钥了。”

穆连喻笑着道:“孙儿这就去了。”

待伺候了吴老太君回房,杜云萝和穆连潇才陪着周氏出了柏节堂。

之后的几日,猛得落了两场雷雨,春天突然而至,与前几日的大雪大相近庭。

苏嬷嬷整理了不少账册送到了韶熙园,又叫做账的高嬷嬷过来,方便杜云萝问询。

周氏的真心实意想教会杜云萝,再把长房事务都交到儿媳妇手中,因而高嬷嬷、苏嬷嬷都极其配合。

两位嬷嬷如此,底下的管事娘子们便越发恭敬谨慎。

杜云萝觉得,这一次接手,众人齐心,她又有底子,远比从前容易多了。

三月初时,接连几个大晴天,一扫冬日寒冷。

地火龙停了,原本杜云萝想连火盆也一并撤了,穆连潇却不同意,说白日里暖和,夜里冷下来容易着凉。

杜云萝彼时正吃着点心,闻言差点哽住了。

穆连潇赶忙给她倒水。

杜云萝接过来一饮而尽,顺便瞪了穆连潇一眼。

夜里容易着凉,还不都是穆连潇的错!

偏偏这个罪魁祸首还这般理所当然。

连翘进来时,杜云萝正坐在明间里和高嬷嬷说话。

帘子撩开,外头阳光刹那间撒了进来,落在青石地砖上,只看一眼,就觉得心里都暖了起来。

连翘福身问了安,笑着道:“奴婢刚从太太那儿过来,敬水堂里今日开了库房,夫人,我们这儿是不是也晒一晒?”

杜云萝抬眸看她。

连翘垂首而立,姿态得体,一副等着主子吩咐的模样。

杜云萝是晓得连翘的意思的。

韶熙园的库房是连翘在管,隔了一个冬日了,也该晒一晒了,更该点一点了。

即便杜云萝不问连翘收钥匙收账册,连翘也希望能把库房点清楚。

杜云萝颔首,道:“母亲那儿开库房了?那我们这儿也开了吧,多带两个有力气的。”

从屋里取了钥匙册子,又唤了锦蕊一道,带着婆子丫鬟们,一面曝晒一面清点。

库房里东西多,一通忙碌下来,别说几个小丫鬟了,连那两个粗使婆子都累得直不起腰来,坐在倒座房门口一个劲喘气。

见连翘和锦蕊忙着清点,无人注意她们,那两婆子便絮絮说起话来。

沈婆子朝正屋方向努了努嘴,低声道:“从前外头都说,我们夫人脾气不好,可这半个月下来,我倒觉得挺好相处的。”

马婆子眯着眼睛笑了:“可不是?我家不也住在柳树胡同吗?云栖媳妇那人,模样好性子好,整条胡同里谁也挑不出一个不好来,能有这样脾气的大丫鬟,主子的性子也就可想而知了。”

提起锦灵,沈婆子来了兴致:“前回她进府里来请安,这一眼我就给看呆了,真真好模样哩。换身衣服,换个打扮,说是哪家人家的奶奶,我都是信的。”

马婆子连连点头:“待她小姑可好了,莺儿那丫头长得原就白净,叫云栖媳妇一打扮,真的跟朵花似的,不晓得的还当是有钱人家的姑娘哩。

前两日回家去,连我家那丫头都说,莺儿现在戴的穿的,真真是羡慕死人了,就没有一样不精致的。

哦,对了,说到这个,还有样滑稽事体。”

沈婆子眼睛一亮:“什么滑稽事体?老姐姐你别吊我胃口,快些说与我听听。”

“鲁家姐儿看上了李家二姐儿的镯子,鲁家的也想打一个,就去李家问了,结果李家的非说镯子是小铺子里打来的,一回两回都是这么个说法,气得鲁家的当街就跟李家的吵起来了。”马婆子撇了撇嘴,“鲁家的那脾气,嗓门跟放炮仗一样,嚷嚷的整个胡同都知道了,说李家的不肯说实话,定是这镯子来路不明,指不定是李家大姐儿从府里偷拿了主子的东西。”

沈婆子瞪大了眼睛:“这鲁家的,真的是什么话都敢讲。李家大姐儿是那个紫竹吧,在前院里当差的,她能偷拿主子镯子?四爷屋里哪里会有镯子。真真好笑!”

第295章 唐草

“好笑对吧?”马婆子咧嘴笑了起来,“所以我才说是滑稽事体。”

两个婆子犹自说着,不知不觉间笑声大了许多。

连翘循声望过来,道:“妈妈帮把我库房里那只樟木箱子抬出来吧。”

马婆子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双手在衣摆上蹭了蹭,讪讪笑道:“这就去。”

沈婆子跟着她一道去了。

倒座房的窗户突然被推开,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眉心一颗红痣,正是苍术。

苍术去寻了红芙,她记着前头叫玉竹听了墙角的事体,这回格外小心,道:“你在前头当差时,与四爷那里的紫竹熟悉吗?”

红芙不知其意,但还是颔首道:“认的是认的,但要说熟悉,也不太熟。”

“她那人怎么样?”苍术追问道。

红芙皱着眉头想了想,道:“不好处,总归我不喜欢她。”

苍术又左右张望了一番,附耳过去道:“我听说她得了个镯子,许是四爷赏的。”

红芙一张脸霎时惨白,紧紧拽着苍术的衣角,道:“这话可胡说不得的,四爷怎么会好端端赏她镯子?这话要是传扬出去,她怕是要连命都没有了。”

苍术叫红芙的态度唬了一跳,赶紧道:“我这不是来问你了嘛,我又没到处去说。”

红芙沉声道:“不管如何,这话还是别说了。”

两人算是不欢而散。

翌日锦蕊不当值,收拾了些东西准备回去看她老子娘。

杜云萝唤了她进来,低声嘱咐道:“你回来时去柳树胡同里寻锦灵,问问她那镯子的事体,是不是这般细的。”

一面说,杜云萝伸手一面比划了一番。

锦蕊应下了。

等锦蕊走后,杜云萝便去了敬水堂。

每逢初十、二十和三十,周氏都会把管事娘子们唤来,询问一番长房上下事体。

杜云萝便随着一道听。

周氏管家有一套,底下人又是忠心耿耿的,即便这几年她因着身子缘故管得不似从前一般细致,但长房的事务依旧是井井有条。

这些管事娘子,几乎都是从前交到她手中时的人手,杜云萝了解她们,处起来也顺畅。

傍晚时,周氏要去柏节堂里伺候吴老太君,便叫杜云萝先回韶熙园。

杜云萝惦记着锦蕊,行礼后退了出来。

前脚刚进韶熙园,后脚锦蕊也回来了。

锦蕊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纸:“奴婢在锦灵那儿,照她说的画下来的。”

杜云萝接了过来。

锦蕊擅长画花样,画镯子的纹理还难不倒她。

“锦灵说,她只那日早上看了一回,许是有记得不清楚的地方,但大致花纹就是这样,那镯子的粗细也和夫人说得差不多。”锦蕊恭谨道。

杜云萝的目光落在了纸上。

锦蕊画得很清楚,忍冬、荷花、牡丹、兰草,交缠着延续着,因着是刻在那么细的金镯子上的,花样并不算复杂,但胜在细巧精致。

杜云萝一眼就认出来,与那日穆元婧手腕上的镯子的唐草纹是一样的。

李家的那个镯子,莫非真是穆元婧的东西?

紫竹是如何拿到的?

锦蕊上前两步,压低声音与杜云萝道:“夫人,柳树胡同里有人传,说紫竹的镯子是四爷赏的,那意思就是她跟四爷有些不清不楚的。

奴婢问了锦灵,锦灵说紫竹极少回家来,她接触得不多,紫竹会不会做那等事体,她也说不准。”

杜云萝抿唇,抬手把锦蕊画的纸在灯火上烧了。

穆连喻和紫竹是不是有瓜葛,杜云萝也吃不准,可退一万步讲,即便真有了些什么,穆连喻手头又不缺银子,赏紫竹什么不成,非要赏穆元婧的镯子?

这说不通。

只是,若这事儿是真的,那前世紫竹没有进内院里当差也就说得通了。

定然是叫练氏知道,不声不响地给处理掉了。

杜云萝弯了弯唇角。

这可是打击二房的好由头,这回可不能无风无浪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