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作为当家媳妇,断不会为这桩事体再去惹恼甄老太爷和侯老太太,她笑盈盈迎了表姑娘与表姑爷,再笑盈盈地把人送走,谁也说不得她一句不好,如此太太平平,比什么都强。

陈氏更担心甄文谦会莫名其妙地再惹事端。

青连寺里的事体,甄文谦半句都没有解释过,这就像根鱼刺一样哽在陈氏嗓子眼里,就怕哪一天又要痛起来。

万一叫穆连潇看出些端倪来,损了他们夫妻的关系…

陈氏可没脸面对侯老太太了。

内室里开着窗,几乎闻不到药味。

甄老太爷特特换了被褥,又换上一件赭色云纹底的锦袍,银发梳得整齐,半倚半坐在厚厚的缎子引枕上,双手交叠胸前,拇指上还戴上了一只青玉扳指。

杜云萝呼吸一窒,为了见一见外甥女婿,为了不叫人看低了,甄老太爷用尽了心思。

虽然都是些极小之处,可如今的甄老太爷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杜云萝快步到了床前,握住了甄老太爷的手:“外祖父,云萝来看您了。”

甄老太爷笑了,因着得过偏枯,他的笑容很是古怪,甚至有些渗人,脸色不至于蜡黄,但瘦得厉害,颧骨高起,与他手上突出的关节一般。

可关节即便突出了,皮包骨头的手也撑不住曾经大小合适的扳指。

杜云萝吸了吸鼻子,忍住了哭意:“前回您说没见到世子,这回我把他带来了。”

甄老太爷嘴唇动动,声音不重,口齿也算不得清晰,但好歹听的人都能明白:“我们云萝说话算话。”

穆连潇上前,依旧在床前跪下,口呼“外祖父”,给甄老太爷磕了三个头。

如此一来,甄老太爷不用抬头就能看清穆连潇了,他努力瞪大了眼睛。

模样端正,英气逼人,眼睛炯炯有神,一片清明正气。

是个有抱负有担当的。

甄老太爷满意极了,他的外甥女就该嫁给这样的少年人。

自家长孙原本瞧着还不错,可出了青连寺的事体之后,甄老太爷心中就对他不满意了。

亏得当年侯老太太的心思没成,否则这两人就要错过了。

心里有千般万般的想法,却无法全部转换成语言。

这半年来,甄老太爷总觉得有心无力,成了个废人,可看到邢御医轮椅来轮椅去,两个残老头一对比,甄老太爷又觉得自个儿的命算是不错的了,起码,他儿女孝顺,家产殷实。

甄老太爷半晌,短短说了几个字:“好,郎才女貌。”

杜云萝勾了唇角。

甄老太爷一日并一块也只能坐一个时辰。

没多少工夫,他就累了,穆连潇和杜云萝退了出来。

王氏引他们去了暂住的小院。

“还是前两回你住的院子,那院子如今就空出来了,只等你们回来住。正屋还是给你爹娘留着,云萝你们夫妻住东厢房吧。”王氏笑着道。

杜云萝挽着王氏的手,笑了:“还是舅母考虑得周到,东厢房的那架千工床,我可喜欢了。”

“你这嘴跟抹了蜜一样的,舅母也可喜欢了。”王氏掩唇笑道。

穆连潇不疾不徐走在一旁,目光温柔落在杜云萝身上。

她笑颜如花,眸中氲着一汪水,笑意满溢。

只是看着她,就能体会她此刻的愉悦心情,让穆连潇也跟着展露笑容。

杜云萝待甄家人极其亲近,亲昵得就像是回到了杜家一样,独独对甄文谦…

印象里,前回杜云萝与甄文渊说话时,并不似这般。

看杜云萝对甄文谦的态度,让穆连潇想起了认亲时杜云萝对二房、对族中人的态度。

守着规矩,却很疏离。

穆连潇垂眸,他的云萝偶尔有些稚子心性,却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她若不喜,定然有她的原因。

因着只住两日,来时也没带多少行李,锦蕊和锦灵很快就收拾好了。

王氏叹道:“太匆忙了,真想留你十天半个月的。”

杜云萝笑着道:“世子忙碌,又快要离京了,能有两日能住在外祖家,我已经是高兴坏了。”

边疆之事,桐城里也有消息。

王氏了然地点了点头,道:“还是你贴心,好不容易得了空,就匆匆赶来看我们,往后你那琪表妹嫁出去,有你半份心,我就满足了。”

杜云萝自是帮着甄文琪说了几句好话。

待送走了王氏,杜云萝回转身看向穆连潇。

穆连潇背手站在院子里,目光打量着这小院。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院中有一株一人都环不住的大树,枝叶繁密,若是炎炎夏日,倒是个乘凉的好地方。

此时春光明媚,庑廊下摆了好些花卉,都是精心伺候过的,穆连潇估摸着这些都是今天早晨才搬过来的。

甄家对这个外孙女的喜爱,由此可窥一斑,也难怪杜云萝这般惦记着外祖家。

穆连潇想起了杜云萝曾说过的话。

“只要是待你好的,我就会待他们好。”

同样的,只要是待她好的,杜云萝就会待他们好,一心一意地回报。

他的云萝,就是这么的实诚和坦荡,让他想以笑容、以真心相待,因为他知道,她回报与他的,一样会是笑容和真心。

穆连潇朝杜云萝招了招手,待她走到身前,他伸出手一把将她箍在了怀中。

杜云萝微微一怔,很快就放松下来,反手回抱住了他。

踮起脚尖,呼吸擦过耳畔,杜云萝轻轻笑出了声:“其实舅母说得不全对,往后看的不是琪表妹的心,而是表妹夫的心。”

漆黑深邃眸中的笑意越来越浓,穆连潇的唇角亦忍不住勾了起来。

她这话是在夸他,他听懂了。

而且,很受用。

第305章 诊脉

晚上在花厅里设了宴。

甄子琒对穆连潇极为满意,自从前回穆连潇把邢御医带回了甄家,他就觉得这个外甥女婿是千般好万般好的。

他特特让人去取了好酒来,笑道:“藏了十多年了。”

陈氏一看到酒就眉心直跳,抬声劝道:“老爷,您酒量不济,还是…”

甄子琒被当众落了面子,沉着脸想说什么,余光瞥见身边的甄文谦,他到了嘴边的话又都咽了下去。

醉酒误事啊!

偏偏他们两父子都是酒量极浅的人。

若不然,前回也不会出那样的事体了。

想起前事,甄子琒心虚地看向穆连潇,见他神色自若,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看来,穆连潇什么都不知道。

也是,那些事体,杜云萝怎么会叫穆连潇知道,平白节外生枝。

穆连潇性情爽朗,即便席面上甄文谦低调阴郁,甄子琒又小心谨慎,可有甄子珉与甄文渊相陪,又请了客居的邢御医来,也算是热闹。

杜云萝坐在侯老太太身边,陈氏知道她的口味,做了不少她喜欢的菜色。

接风宴用得舒心。

甄子琒酒量浅,早早就醉了,陈氏让人扶他回去歇了。

侯老太太念着杜云萝夫妻这一路辛苦,也没多留他们,见晚饭用得差不多了,也就让他们各自散了。

穆连潇和邢御医低声说话。

甄文婷和甄文琪一左一右扶着侯老太太回筵喜堂去。

经过杜云萝身边时,甄文婷睨着她道:“前回世子来时我没遇上,今日一见,果真是比我那哥哥强上许多。”

侯老太太重重一咳嗽。

虽然府里上下人人心中都有一番比较,但也只存在心里。

孰高孰低,原本便不是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就算得了结论,也断断不会出口。

甄文婷却是张嘴就说了出来。

侯老太太不赞同地看向甄文婷:“少说几句吧,席面上的菜还不够堵了你的嘴的?”

甄文婷撇嘴,倒是没有再顶撞侯老太太。

杜云萝目送她们离开,转身走向穆连潇与邢御医。

邢御医已经习惯了在轮椅上生活,自己就能操纵,也不需要旁人推着走了。

甄府上下看重他,见邢御医喜欢亲力亲为,打理他起居的小厮丫鬟也再不碰那轮椅,又在他平日里经常出入的各处门槛上架了木板。

“瞧着气色还不错。”邢御医打量了杜云萝一眼。

杜云萝笑着道:“望闻问切,不如邢御医明日替我诊个脉吧。”

“老夫从前只替娘娘们诊平安脉,”邢御医啧了声,顿了顿,复又大笑起来,“如今吃着甄家的用着甄家的,你说了算。”

杜云萝扑哧笑出了声。

待回到小院,梳洗过后,杜云萝便歇下了。

这一路日夜兼程,着实累人,她好几日都没睡过安稳觉了。

穆连潇吹灯落账,伸手揽了杜云萝入怀,在她柔软长发上轻轻落下一吻。

如此简单的亲昵让杜云萝的瞌睡跑了大半,她睁开了眼睛。

穆连潇垂眸看她:“怎么想到让邢大人诊平安脉?”

杜云萝搭在穆连潇胸口的手微微一僵,但她很快又放松了下来,道:“来都来了,怎么能错过让御医诊脉的机会?之前我母亲说我身子有些寒,要多调理。”

这当然不是真话。

她要让邢御医诊脉的真实原因,她还不能跟穆连潇开口。

虽然杜云萝清楚练氏不敢给她下猛药,但那药效到底如何,她还是要听一听御医的意见的。

穆连潇是不懂女子病症,但到底娶了媳妇了,也不是从前的“愣头青”,听她一说,猛得就想起前回杜云萝肚子痛的事体来。

当时,她痛得脸色煞白,小小的脸蛋都纠结起来了,看得人怪心疼的。

“是该让邢大人给你开个方子。”穆连潇柔声道。

杜云萝听他略显喑哑的声音,就晓得他想到什么了,她也不解释,含糊应了一声。

可应完了,又觉得这样的误会怪怪的。

她轻声哼了一声,抓了穆连潇的手腕,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反正这人皮糙肉厚的。

“云萝,”穆连潇的声音愈发低沉,甚至带了几分不自在,“别闹。”

“哪里闹了…”杜云萝嘀咕道。

穆连潇收紧了箍在她纤细腰身上的手:“一会儿去哪要水?”

杜云萝一时愣怔,待脑海里来来回回地把穆连潇的话给想明白了,她的脸颊烧得滚烫。

穆连潇晓得她脾性,最不耐烦浑身粘腻了。这院子里虽有小厨房,却没有多备热水,穆连潇习惯冷水,她是吃不消的。

若是纵情一场,总不能让锦蕊去大厨房里要水吧?

明日里笑都要叫人笑死了。

她脸皮再厚,也没厚到那般地步。

杜云萝甩开了穆连潇的手,翻身往床里侧滚:“那你赶紧一边去。”

手背覆着双眸,穆连潇笑了,他的云萝怎么能这般可爱…

这一夜,杜云萝睡得很是安稳,不知不觉间,又本能地往穆连潇怀里钻去,贴着他睡得沉沉。

翌日一早,待去筵喜堂里给甄老太爷与侯老太太请了安,杜云萝才请邢御医到了小院里。

无论诊出什么结果来,杜云萝都不希望叫侯老太太听见,免得她老人家跟着提心吊胆的,就怕她在侯府里受尽了算计和委屈。

穆连潇带着云栖去青连寺了,不管空明师父会不会透露一丁半点的消息,他都要尝试。

杜云萝为此松了一口气,她就怕诊脉时穆连潇在旁。

邢御医替杜云萝诊了脉,起先他神色随意,而后眉头一皱,变得仔细又谨慎起来。

“可是有什么状况?”待邢御医收回了手,杜云萝问道。

邢御医含糊应了两声。

杜云萝抬眸,声音不轻不重,却透着笃定:“是不是与子嗣有关?”

邢御医的眸子倏然一紧,他深深望着杜云萝,见她神情自若,显然并不意外时,他叹了一口气。

“你倒是个门清,所以才要我给你诊脉吧?”邢御医道。

杜云萝苦笑:“您给我个准话,对我身子的影响大吗?”

邢御医搓了搓手,透了几分不耐:“所以说,我最讨厌这些女人家的把戏了,京里这种事体我见得多也听得多了。

说起来也都是别人家的事体。

幸亏你是来问我,京里那些大夫嘛…

诊不出的对你没半点用,诊的出的,谁愿意惹是非?

呵,要不是世子救过我的命,穆家如今又供奉我吃喝,我也懒得蹚浑水!”

第306章 耐心(月票200+)

闻言,杜云萝心中又添了几分庆幸。

正如邢御医所言,很多大夫是不愿意蹚这样的内宅浑水的。

尤其事关公候伯府,大夫们处事愈发谨慎。

若不是有救命大恩,邢御医未必肯吐露真话。

“还请您明示。”杜云萝起身施了一礼。

邢御医挥了挥手,示意她坐下:“从脉象上看,你的确用过一些对子嗣有碍的东西,只是剂量极小,又不是每日服用,因此很不明显,我也险些就错过了。

这也就意味着,那些东西都是暂时性的,不会损害到你身子的底子。

只要停用了,好好调养一段时日,再要受孕是不难的。

看来,对方并不想绝了你的路,不对,应该说是不敢绝了你的路,若是下猛药,真碰到一个胆子肥的敢说真话的,那下手之人可就要暴露了。

不过,是药三分毒,你成亲两月,它没有对你造成大影响,但我不敢断言,你若用上三年五年会有什么后果,也许它会使得你子嗣艰难,怀上了也不容易保住。”

杜云萝神色平静,她没有被这些话吓着,反而是静下了心。

邢御医说的和她自己猜测的基本相符。

对杜云萝来说,只要不损了身子的根本,她并不怕。

这东西她不是日日服用的,从京城到桐城这一路都没有再用,可见是在府里才接触到的。

如此看来,大抵是熏香、饮食之类的。

练氏让人对她下手,也需要顾忌自身,想来等穆连潇离京之后,这东西是没必要给杜云萝用了的。

在穆连潇归家之前,杜云萝不用怕再沾染上。

至于子嗣…

杜云萝垂眸,她当然想要孩子,属于她和穆连潇的孩子。

可这会儿真的不是怀孕生子的好时候。

二房虎视眈眈,若她此刻怀上了,她很难说往后会有什么变化在等着她,毕竟,孕妇会发生的意外实在太多了,防不胜防。

杜云萝可不会疯狂到以自身为饵,来引二房出手。

因为穆元谋和练氏都不是急功近利的人。

这一场爵位之争,他们能够谋划几十年,低调又不招人眼,甚至瞒过了吴老太君,凭的就是他们的隐忍和耐心。

漫漫几十年,人生有几个几十年?

若他们夫妻是那等短视之人,又岂会成功?

这可不是过家家酒,若想今日埋下种子,明日就收获满仓,穆元谋早就自己把自己给算计死了。

没有九成九的把握,穆元谋和练氏可不会露出狐狸尾巴来,他们是做好了长年“奋斗”的准备了的。

如今的侯府后宅,还握在练氏手中,要是杜云萝此刻怀孕,她接管中馈的日子必将后移。

那在过鬼门关时,谁能说她一定能平平安安走过来?

赔上性命,她的这一世又有什么意义?即便活下来了,也有可能抓不到二房把柄,到时候,什么芝麻,什么西瓜,都丢了。

杜云萝缓缓吐了一口闷气。

看来,想安安稳稳怀孕生子,她首先要尽快给二房添些麻烦了。

让练氏焦头烂额的麻烦。

一口吃不成胖子,既然二房是放长线钓大鱼,她一样可以徐徐图之,把高楼一点一点起起来。

杜云萝给邢御医道了谢。

邢御医道:“侯府里头的事体,我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也没胆子去帮,老头子我已经没了腿了,还想留着这条命把宁哥儿养大。

等你想调养身子时,我倒是可以给你开开方子,也就仅此而已。”

杜云萝笑了,如此打开天窗说亮话,可比拐弯抹角强多了。

她斟酌着道:“您放心,这事体我暂且不会与任何人提,也请您替我保密。

只是,往后我可能会请您帮我看一个人。”

“看人?”邢御医惊讶,“什么人?得了什么病?”

“一个哑巴。”杜云萝道。

邢御医摆手:“哑巴?哑了就是哑了,我可治不好。”

“不用治,您就帮我看看,他是真哑了还是装哑巴,若真哑了,又是怎么哑的。”杜云萝一字一字道。

邢御医苦着一张脸:“我就知道准没好事!算了算了,看在我这条老命的份上,以后帮你看。”

杜云萝送走了邢御医,转而望着锦蕊和锦灵。

邢御医诊脉时,杜云萝并没有让她们回避,那一字一句都是清清楚楚落到了她们两人的耳朵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