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撩起,露出穆连潇的身影,杜云萝的笑容愈发深了。

锦蕊催着厨房里备热水姜汤,杜云萝上下仔细打量穆连潇。

两人隔着半间屋子站着。

杜云萝没有上前,穆连潇风尘仆仆的,她便是要帮忙,他也不肯叫她脏了手。

穆连潇的目光落在了杜云萝的肚子上。

这些日子未见,那肚子隆得越发高了,原本娇俏小巧的人,叫这肚子一衬,显得有些臃肿。

穆连潇冲杜云萝笑了笑:“别站着了,怪沉的。”

杜云萝扑哧,低头抚了抚肚子,是挺沉的。

穆连潇梳洗了一番,整个人精神多了。

在榻子边坐下,伸手把杜云萝搂在怀中,穆连潇俯首在她脖颈处深深吸了一口气。

熟悉的胭脂香气让他踏实了下来。

杜云萝不舍得推开他,反手抱住了穆连潇的腰身,低声唤他:“世子?”

穆连潇应了一声,许久才松开,手上用力,让杜云萝坐在了他的腿上。

如此一来,杜云萝的重量就越发明显了。

她比之前重了许多。

穆连潇并不觉得沉,他还抱得动她,在杜云萝的耳垂上轻轻啄了一口,他道:“云萝,想你了。”

杜云萝笑了,她又何尝不想他?

“我原以为,你前两日就能回来了。”杜云萝柔声道。

“原是该回来了,”穆连潇刚一开口,覆在杜云萝肚子上的手就感受到一股劲道,他的心思一下子全转了过去,眉梢眼中全是惊喜,“云萝!”

杜云萝知道,是肚子里的小东西不甘寂寞,刚才不轻不重踢了他的父亲一脚。

力道不算重,杜云萝也不觉得痛,可这对于穆连潇来说,是第一次这般清晰地感觉到了孩子,他的声音都不由的微微发颤。

“你回来了,他高兴呗。”杜云萝莞尔。

穆连潇挑眉,几分得意几分喜悦:“是个聪明的。”

说起了孩子,两人都忘了之前的话题。

杜云萝絮絮说着这阵子身体的变化,说这孩子力气不小,有几次猛得一踢,让她直不起腰来,又说小东西贪吃,她现在下午和睡前都要加一顿点心,还是觉得饿得慌。

穆连潇听得格外仔细,杜云萝软软糯糯的声音甜极了,落在心头,像抹了蜜似的。

说完了自己的肚子,又说起了颜氏,说到了临谷的杜云茹给她寄来的信。

杜云茹夫妇已经定了要来宣城过年,临谷离宣城不远,即便是大冬天马车走得慢,也就四五日工夫。

他们在府衙封印之后出发,能在除夕之前入城,在宣城里住上十来日,再回临谷去。

“大伯娘高兴,说是好久没热热闹闹过年了。”提起杨氏,杜云萝拍了拍脑袋,唤了锦蕊,让她使人去府衙里报个信,也免得家里惦记着。

杜云萝靠在穆连潇的怀中,半抬着头看他。

樱唇嗫嗫,穆连潇的眸子沉沉,低下头去吻她。

唇齿相交,杜云萝的气息叫他全席卷了去,一时有些透不过来,刚要伸手推他,就听见外头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是鞭炮声。

突如其来,吓了杜云萝一跳。

穆连潇箍着她,一面顺着她的脊背一下下安抚,一面吩咐外间伺候的人出去瞧瞧。

没一会儿,锦蕊便进来回话。

“就前头胡同口那一家子,今日里搬进来,就放了鞭炮。”锦蕊道。

杜云萝解释与他听:“就咱们胡同的第一家,我生辰那日搬的家具。

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来头,桌椅大案,连拔步床都是整个搬来了,我瞧了一眼,做工精细极了,是有钱人家。

这都半个多月,我当他们已经住进来了,原来是今日才搬呀。

果真讲究。”

这种先搬了家具,隔上半月一月住进来的,多是看重风水的人家。

什么时辰做什么,事事都算得明明白白。

不似杜云萝和穆连潇,匆匆到了岭东,匆匆定了院子,匆匆就入住了。

鞭炮响了许久才歇,又隔了半个时辰,那家使了个婆子过来。

洪金宝家的去瞧了。

那婆子模样端正,举止大方,是南方口音。

她送来了一套绣功出众的掌上屏风。

“夫人,那婆子说,主家是江南的商贾,因着是腊月里搬家,也就不宴请左右邻居了,等过年时再下帖子,周全礼数。”洪金宝家的道。

杜云萝颔首,让洪金宝家的把礼物收到了库房里。

腊八一早,院子里摆了香案烛台,简单祭了祖,也算是全了规矩。

厨房里熬了一整夜的腊八粥,杜云萝让人送去了府衙。

坐在桌前用了些粥,穆连潇晓得杜云萝喜欢桂圆花生,就全挑出来拨到她碗中。

杜云萝咯咯笑他:“都给了我,你吃的哪里还算是腊八粥?”

穆连潇笑了。

“世子,”杜云萝支着下巴看他,“我是头一年不在京中过腊月呢。”

穆连潇放下勺子,叹道:“我是第二回。”

杜云萝的心思一颤。

头一回,就是永安十三年,穆连潇从北疆迎灵回京。

她就是随口一说,不想却触动到了穆连潇,杜云萝抿了抿唇,一时惴惴。

倒是穆连潇笑了,道:“无妨。我就是在想,京中今日开祠堂祭祖,二哥也应该回到京城了。”

穆连诚会回京,穆连喻应当还是在北疆过年。

二房做事细致,岭东情况未明,他们不会在吴老太君的眼皮子底下胡乱生事。

定远侯府的这个年,不管底下是怎样的暗涌,明面上,还是太平的。

第390章 连心

柏节堂里,吴老太君的眼前摆了几碗腊八粥。

芭蕉替她各舀了一勺,混了混。

吴老太君慢条斯理地用了。

“老太君,等二太太从法音寺回来,您在用小半碗。”芭蕉笑着道。

吴老太君摆了摆手,道:“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吃这些都觉得没味道。”

芭蕉道:“老太君是挂念着世子和夫人吧。您心中存了事,吃东西就不香了。”

吴老太君苦苦一笑。

芭蕉说得对,她就是心中存了事。

“去请四太太。”吴老太君吩咐芭蕉。

陆氏很快就来了,吴老太君扶着她站起身来,淡淡道:“随我去趟满荷园。”

陆氏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很快便平静下来,低声应了。

芭蕉拎了食盒,跟着吴老太君和陆氏过去。

单嬷嬷给她们开了门,这一年多,满荷园里萧瑟了许多,平日里除了领吃食和日用的小丫鬟,再无旁人出入。

穆元婧歪在罗汉床上,原本还算丰腴的她瘦了许多,两颊深深凹陷了下去。

她平静地看着吴老太君,眼中寻不到往日那般的张扬和跋扈。

曾经娇艳如花的女儿成了这幅模样,吴老太君的眸子透了几分心疼几分无奈。

穆元婧瞧出来了,抬手摸了摸尖尖的脸颊,道:“您不用心疼,等到了地底下,多一两肉少一两肉,也没什么差别。”

吴老太君抿了抿唇,让单嬷嬷盛了一碗腊八粥给穆元婧。

穆元婧接了过去,一言不发地用完了,才道:“您今日来看我,就是在告诉我,我的时日不多了,是吧?”

吴老太君低低叹了一口气。

“您不用如此,”穆元婧坐直了身子,“我这般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不如早死早投胎。”

穆元婧说话时的弯弯绕绕,吴老太君最是清楚,她没有接话,只是多看了她几眼。

“谁陪您来的?”穆元婧问道。

吴老太君道:“是元安媳妇。”

穆元婧冷冷一笑。

她知道吴老太君的意思,她们娘俩要“好好”说话,周氏和练氏是不能来的。

穆元婧对着周氏就是一顿刺,什么难听挑什么说,跟练氏更是水火不相容,且不说穆元婧会不会去刺练氏,练氏是恨不能手撕了穆元婧的。

吴老太君顾忌着这些姑嫂关系,这才让陆氏陪着她来。

“让我来猜猜您的想法,”穆元婧歪着头,笑容灿烂,语调冰冷,“连慧要嫁人了吧?

您最多留我到明年夏天,可真到了那个时候,府里给我办个白事,就没有红事可以压一压了。

连潇媳妇是一月末二月初生产,连慧是春天里嫁人,我赶在她们前头,府里还能热闹热闹,去去晦气。

可您到底舍不得我,这才多留了我几个月。

我就算现在马上蹬腿,连慧要守孝,婚期也不得不往后延。

这一点,您跟我都是心知肚明的,却不能摊在台面上跟二嫂讲。

您为了我这条命,拖累了连慧嫁人,二嫂指不定就把我的灵堂掀翻了。”

毕竟是母女两人,很多事情都是彼此清楚。

吴老太君叫穆元婧说了个透,按了按眉心,道:“总想着再让你喝一碗腊八粥,你小时候最喜欢了,天还没转冷就闹着要喝,老侯爷什么都顺着你,你开口,他就让厨房里给你熬。”

提起老侯爷,穆元婧的眼眶霎时红了,她苦笑着道:“也罢,我早日下去,早日去陪父亲。至于二嫂想不想生吞活剥了我,我管不着了。”

吴老太君皱着眉头看她:“怎么总是提你二嫂?你那桩事,换个谁,不想跟你拼命?”

闻言,穆元婧反而咯咯笑了起来,她瞪大了眼睛,声音沉沉:“母亲,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想,为什么连康会失踪?为什么只有连康,是绝对绝对不能活着回到京城的。”

穆元婧的话,一字一字,如一块块沉重的落石,砸在了吴老太君心头。

一旁的单嬷嬷睨了穆元婧一眼。

自打她来照顾穆元婧开始,穆元婧没少说这样的话题。

穆元婧对长房和二房充满了恶意,巴不得他们能撕咬起来,叫她这个将死之人看一通热闹。

府中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穆元婧都往坏处上,在她的心中,周氏也好,练氏也罢,都是蛇蝎心肠。

“从结果看,连潇成了世子,长房受了益处,可话说回来,他本就是嫡长房嫡长孙,就算连康回京,您也不会把世子之位交给三房,大嫂胜券在握,以她那深沉性子,不会画蛇添足;也只有二房,连康若回京,蒋玉暖到底嫁给谁?您会让蒋玉暖嫁给谁?

连康活着一日,就算连潇死了,这偌大的家业,又是谁的?”

单嬷嬷的心一阵狂跳。

她伺候了吴老太君这么多年,老太君想什么做什么,单嬷嬷一清二楚。

穆元婧这是生生在往吴老太君的心里捅刀子,就算她要赴死,也要让侯府里不得安宁。

她的每一句话都掐着吴老太君的软肋,是要让吴老太君对儿孙们起疑,让长房、二房甚至三房之间势如水火。

吴老太君亦看穿了穆元婧的把戏。

就是因为看穿了,才分外痛心。

母女连心,穆元婧仗着是她的女儿,仗着对她的了解,来算计她。

吴老太君只觉得眼前一片白闪闪的,头晕目眩地要厥过去。

单嬷嬷赶紧扶住了吴老太君,外头的陆氏也急急进来,又是拍胸脯又是掐人中,才让吴老太君缓了过来。

穆元婧面无表情地看着,平静到残忍。

陆氏瞥了她一眼,暗暗摇了摇头。

穆元婧敏锐,扑哧笑了:“四嫂,难道你不觉得我猜得对吗?”

陆氏没有回答。

穆元婧笑容讥讽,道:“我觉得我想得挺对的,我理了好久才理明白的。

这可真是有意思了呢。

连潇媳妇若是生了嫡长子,我这里一闭眼,这个冬天,连诚媳妇是不可能再怀孩子了,如此一来,又是一年光景。

我阻了连诚的子嗣,连慧的婚事,又让连喻乱了伦常。

哈!我都迫不及待想看看二嫂的反应了。”

第391章 血口(月票30+)

吴老太君歪在了八仙椅上,胸口起伏,许久都没有平静下来。

穆元婧看着吴老太君的样子,缩在被子里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能把这滩浑水搅得污浊不堪,她本该是满意的,高兴的,可看到吴老太君如此,穆元婧的心底又有那么一点儿低落。

咬住了后槽牙,穆元婧把目光挪向了窗外。

她是信口开河。

没有证据又如何?是真是假又有什么要紧?

反正她根本不觉得穆元谋有胆子害穆连康和穆连潇,练氏一个妇道人家,又怎么能越过穆元谋胡作非为。

穆元婧记得,穆元谋从小就和其他兄弟不同。

穆元谋身子弱,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老侯爷和吴老太君没少想法子,但毕竟是亏了根本,长大成人不难,上阵杀敌是不行的。

穆元谋也练过功夫,简单的马步、挥拳,图的是强身健体。

穆元策他们去了校场,穆元谋就留在书房里。

穆元婧常常去找他,让他抓知了抓蜻蜓,穆元谋从来都是让底下人动手。

她问过为什么,穆元谋的答案,穆元婧一直都记着,她的二哥不敢爬树。

连爬树的胆子都没有,又怎么会有胆子朝侄儿们下手?

穆元婧撇嘴。

可穆元谋敢不敢,做没做,这都不要紧,她只是想胡说八道一番。

只要这胡说八道能让长房、二房、三房彼此猜忌,那就是她穆元婧的胜利了。

穆元婧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辉没有逃过吴老太君的眼睛。

吴老太君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心中只剩下疲惫。

仅凭一己私欲就血口喷人,穆元婧的性格委实太偏激了。

可偏偏,穆元婧胡言乱语的一番话就这么割开了吴老太君的心。

母女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静静坐了两刻钟,吴老太君才站起身来,最后又深深看了穆元婧一眼:“元婧,来生你若还是我女儿,我断不会再宠着你,不会把你教成现在这个样子。”

穆元婧的眸子倏然一紧。

陆氏和单嬷嬷扶着吴老太君出去。

穆元婧孤身留在屋里,望着吴老太君略显佝偻的背影,她的肩膀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掩着面,无声痛哭。

吴老太君脚步蹒跚,她比来时走得更慢了。

单嬷嬷低声宽慰她:“老太君,您知道姑太太的性子,您哪儿难受,她就往哪儿说。”

“我晓得,”吴老太君哀哀叹气,“我就是晓得,我才心痛。元婧的性子太偏了。”

私通这种事,寻常人谁会做?

这家里苦着守着的女人,又岂止是穆元婧一人?

可穆元婧做了,寻的还是自己的亲侄儿,如此违背伦常,简直匪夷所思。

现在又无凭无据地胡乱说话,她不好过,就让一整家子人都跟着不好过。

吴老太君的眼角隐隐有了泪水。

单嬷嬷看在眼中,胸口也一阵发闷:“您既然知道她没有凭据,就是为了让您伤心,让长房二房彼此猜忌,您就…”

“可她说得对。”吴老太君的声音抖得厉害,“若连康还在,玉暖到底嫁给谁?我会让玉暖嫁给谁?”

陆氏偏过了头,不忍心看向吴老太君。

最熟悉的人,最能一把将刀子捅进心窝里。

吴老太君了解穆元婧,穆元婧一样了解吴老太君,她不需要任何证据,只要剥开吴老太君的心,就能让老太君痛苦难言。

陆氏垂眸,到了最后,穆元婧逼得不是长房,不是二房,而是吴老太君。

扶着吴老太君回到柏节堂,陆氏没有马上离开。

吴老太君歪在了罗汉床上,就着芭蕉的手,饮了一盏热茶。

“元安媳妇,”吴老太君唤了一声,示意陆氏在身边坐下,“元婧说的那些话…”

陆氏垂着眼睑,道:“您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吴老太君咳了咳,“我只是在想,若一早就敲定了玉暖的婚事…”

陆氏止住了吴老太君,哑声道:“老太君,您这是在怀疑二房吗?”

吴老太君浑身一震,呼吸急促。

陆氏赶紧给吴老太君顺气。

如她所想,被穆元婧逼得喘不过气来的,唯有吴老太君。

良久,吴老太君总算平静下来,她摆了摆手,道:“都说女儿贴心,我的女儿就是这般贴我的心的,我哪里痛,哪里苦,她都知道。”

陆氏无言以对,见吴老太君想要休息,她从屋里退了出来。

云层压低了,眼看着就要落雪,陆氏徐徐吐出胸中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