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萝缓缓摇头:“我不了解姑母,不晓得她性子,实在猜不到,下回还是问问母亲吧。”

正说着穆元婧的事体,府衙里有人来传话,说是杜云茹和邵元洲到了。

虽说岭东这里不摆灵牌,但毕竟是孝期之中,杜云萝让人给杨氏带了话,这个年就不往府衙里去了。

除夕夜,家里吃用都简单了很多。

外头鞭炮噼里啪啦得响,杜云萝歪在榻子上,昏昏欲睡。

她最近的精神算不上好,肚子里的小东西格外折腾,时不时就挥拳踢腿,劲儿十足,叫杜云萝屡屡直不起腰来。

正月初九,胡同口新搬来的一家摆酒宴请左右邻居,关着大门都能听见外头的热闹。

洪金宝家的出门采买,与那家的仆妇说了几句话,回来禀道:“夫人,那家主人姓刘,江南出身,从前一直做关外生意,攒了不少银子,两年前边关不太平了,就不敢再出关了。”

杜云萝听说过,江南的瓷器、布匹,送去关外能卖上好价钱,虽然路途遥远,风险也大,但也阻拦不了商人们的脚步。

他们往往雇佣镖局,结伴而行,太平的时候,不用过于担心鞑子,只要注意马贼。

一年走一个来回,只要能平安回来,赚的银子让人瞠目结舌。

“那怎么会离开江南到岭东来了?”杜云萝好奇。

洪金宝家的讪讪笑了:“奴婢嘴快,也问了这个问题,人家把话题转开了,奴婢估摸着,大概是家中出了什么状况,不得不远走他乡。”

杜云萝会意。

家家都有纷争,有人争皇位,有人争爵位,也就会有人争银子,不外乎就是这么些事体。

杜云萝不出门,颜氏和杜云茹一道来看她。

颜氏已经过了最痛苦的那一阵了,如今面上有了红光,她笑着道:“我是来送催生包的。”

杜云萝让锦蕊收下了。

杜云茹仔细交代道:“生孩子就是这么一回事,听稳婆的话,让你吸气就吸气,让你用力就用力。

我晓得你爱哭,到时候可千万省的点力气,哭得没劲了,还怎么把孩子生下来。

我后日就回临谷去了,不能看着你生,我真是不放心。”

杜云萝扑哧笑了,娇娇道:“姐姐不是说,就那么一回事嘛,那你不放心什么?”

“不识好人心!”杜云茹嗔她,“趁着这一回,生个大胖小子,那侯府里…”

杜云茹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杜云萝颔首,她能一举夺男,蒋玉暖却因为守孝不得不又耽搁一年,以穆元谋的性格,脚步就会放得更慢些。

过了上元,杨氏带着稳婆来看杜云萝。

那稳婆姓裘,半百模样,圆脸富态,叫人心生好感。

裘婆子是宣城里出了名的,手上接下来的哥儿姐儿足有百人,听杨氏介绍,端哥儿也是她接生的。

“娘子这一胎看起来差不多了,”裘婆子笑着道,“就这十天半个月了,您莫怕,我瞧着是一切都好。”

洪金宝家的收拾了间厢房,裘婆子应了五日后就搬进来,以防杜云萝提前发作。

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杜云萝问了穆连潇:“不用回山峪关吗?”

穆连潇抚着杜云萝的肚子,笑着摇头:“还能再等半个月,也不晓得他能不能赶在我出发前出来。”

杜云萝莞尔:“那你催催他。”

京城定远侯府中,穆连诚却是不得不启程了。

娢姐儿哭闹了一阵,叫刘孟海家的哄着抱回去睡了。

蒋玉暖替穆连诚收拾了行李,担忧地看着他。

穆连诚一把将蒋玉暖搂在了怀里,蒋玉暖颤着手回抱住他,手掌划过了穆连诚的脊背。

穆连诚的背上有一条很深很长的刀伤,隔着衣料,蒋玉暖仿佛都摸到了那凹凸起伏的旧伤口,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别怕,阿暖你别怕,没事的。”怀中的蒋玉暖微微发抖,穆连诚柔声哄她。

蒋玉暖垂下眼帘,她怎会不怕,她如何不怕?

她记得这次穆连诚回来的时候,她头一次在他背上看到那条伤口时,她骇得几乎浑身瘫软,眼泪跟决堤似的涌出,根本忍不住。

在那之后,她也不敢看,不敢碰,就算是偎在穆连诚的怀中,蒋玉暖都会下意识地避开那条伤口。

可现在,避无可避。

北疆凶险,此番再去,穆连诚回来时,身上还要再添多少伤?

她抬起头来,目光氤氲,眼角通红。

第395章 回来(月票90+)

穆连诚被她看得心头发紧,哑声道:“阿暖,我必须去打鞑子。”

“是鞑子?还是爵位?”蒋玉暖的眸中闪过一丝阴郁,“是不是侯夫人,我不在乎。”

“我在乎。”穆连诚打断了蒋玉暖的话,捧着她的脸颊,道,“我在乎,我想给你最好的。

阿暖,想承爵必须要有付出。

像父亲那样,兄弟们都战死了又能如何?世子之位一样是阿潇的,父亲什么都没有。

我唯有上阵杀敌,才有可能搏到爵位。”

蒋玉暖抬手握住了穆连诚的手腕,颤着声,道:“那三叔呢?

北疆危险,时刻都有战事,三叔有可能会出意外,但他去了岭东。

我不懂打仗,但我也知道,岭东一年四季都打不起来,他在那儿别说是受伤了,连摔个跟头都难。

等三弟妹生个儿子,再过几年,爵位名正言顺就是他的。

而你,你身上的伤口已经够多的了,若有什么意外,你让我怎么办?让娢姐儿怎么办?”

蒋玉暖说着说着,眼中泪水再也含不住了,簌簌落了下来,她咽呜着哭出了声。

她害怕,她彷徨,她不想一个人。

带着薄茧的手抚过双颊,穆连诚一字一字道:“若山峪关真的没有凶险,圣上又怎么会调兵?

黄大将军可不是去那里养老的。

战场上的事情谁都说不准,只要我能活着回来,这爵位迟早是我的。”

“若回不来呢?”蒋玉暖冲口而出,话音未落,她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她明明是盼着穆连诚回来的,可她真的怕他回不来。

这个定远侯府中,回不来的人还少吗?

那人,不也是没有回来吗?

尸骨难寻,了无音讯,死了还是活着,她都不知道。

蒋玉暖眸中的动摇和痛楚刺到了穆连诚,他重重把蒋玉暖箍在了怀中,力气大到她几乎要喊痛。

“若我回不来,那就是我没有那个命!”

穆连诚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如雷一般震得蒋玉暖说不出话来。

直到穆连诚放开她,蒋玉暖依旧怔在原地,泪水花了她的脸,她全然不知。

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早,送了穆连诚离开,回到尚欣院里的蒋玉暖呆呆坐了一上午,才慢慢醒过神来,躲在内室里痛哭了一场。

如此动静被传到了柏节堂里,吴老太君跪在小佛堂里诵经,抬眸看了眼观音像,什么话都没有说。

徐氏陪着吴老太君,老太君在穆元婧死后并了一场,虽然很快就好起来了,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底子较之前是亏了些。

为了让吴老太君舒心些,徐氏和陆氏没少过来陪伴。

听闻了蒋玉暖的消息,徐氏的唇角微微一抿。

吴老太君敏锐,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徐氏犹豫着,半晌,道:“我只是羡慕她,想哭就哭,想诉苦就诉苦。连潇媳妇刚嫁进来的时候,她没少诉苦。”

“哦?”吴老太君不置可否。

“您知道的,我平素没什么能打发时间的,就绣些佛蟠佛像,连潇媳妇身边那个锦蕊,画的花样很是出色,我就隔一两月就让人去问她要一幅,”徐氏淡淡道,“有一回去了很久才回来,我就问了一声,才知道她过去时正好碰到连诚媳妇在韶熙园,锦蕊在屋里头伺候着走不开,后来屋里还打水了,连诚媳妇出来的时候眼睛通红,哭过了。”

吴老太君捻着佛珠,低低应了一声。

蒋玉暖去韶熙园里哭的事体,吴老太君没有听杜云萝提过。

这也难怪,换作是吴老太君,妯娌哭诉的事体,也不会四处去宣扬。

至于眼泪,哪个没流过?都是闭着门躲在被子里哭一场,连身边的丫鬟婆子们,都不敢叫她们看出端倪来,更别说是其他人。

“连潇媳妇快生了吧?”徐氏浅浅笑了,“要是个哥儿就好了。”

吴老太君叹道:“是啊,要是个哥儿,那真是太好了。”

桂树胡同里,洪金宝家的去耳室里看了看。

这里已经改作了产房。

怕杜云萝随时会发作,耳室里的地火龙也是日夜烧着。

杨氏隔一日便过来一趟,杜云萝虽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期待。

她夜里总是睡不好,隔一两个时辰就要醒过来,不得不在白日里多睡一会儿。

天刚亮时,杜云萝又醒了。

身边空空的,穆连潇已经起床练功了。

杜云萝想唤锦蕊进来,还未开口,肚子突然就痛了起来。

她躺在床上徐徐匀气,这几日一直如此,时不时会阵痛,一日比一日厉害些,裘婆子说,这是离生产不远了。

原本以为这次会同之前一样,痛一阵就过去了,哪知杜云萝梳洗更衣之后,又痛得她脸色发白。

穆连潇练完功回来,见杜云萝歪在榻子上喘气,赶忙过来安抚她。

杜云萝挤出笑容:“还好,我还能受得住。”

穆连潇低头在她眉间啄了啄:“要不要去请稳婆来?”

“不用,哎?”话说到一半,杜云萝猛得就瞪大了眼睛,下身湿漉漉一片,惊喜盖过了慌乱,她紧紧攥住了穆连潇的衣袖,“好像要生了。”

穆连潇愣了愣,抬声唤了洪金宝家的。

洪金宝家的快步进来,手往杜云萝身下一探,底下的那条金心绿闪缎的大坐褥已经湿了。

“夫人这是破水了,世子,奴婢把夫人挪产房里去。”洪金宝家的道。

穆连潇担心洪金宝家的抱不动杜云萝,不顾她劝,打横把妻子抱到了产房里。

整个小院一下子忙碌了起来。

烧水的烧水,报信的报信,锦蕊和洪金宝家的帮杜云萝换了身中衣,穆连潇叫裘婆子赶到了院子里,不许他在产房里待着。

杜云萝痛过了,这会儿还算舒坦。

裘婆子笑着道:“娘子莫担心,水破了,离生下来还要几个时辰的,您趁着这会儿,赶紧用些东西填填肚子,等下好使劲。”

正好是用早饭的时候,厨房里蒸着红枣糕,锦岚提着食盒回来,走到半途却叫穆连潇接了过去。

穆连潇大大方方往产房里走。

裘婆子急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穆连潇咧嘴一笑,道:“妈妈,这不是还没生吗?我陪她吃个早饭。”

俊朗少年笑容粲然,裘婆子叫他晃了眼,一时愣怔,等穆连潇迈进了耳室,她才回过神来,拍着大腿追了上去。

第396章 皮糙

耳室里,地火龙烧得滚烫。

杜云萝只穿了单衣,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倒也不冷。

洪金宝家的低声与杜云萝说话,听见外头脚步声,她转过头,待看到穆连潇从插屏后头绕了进来,她赶忙站起身来。

穆连潇径直走到床边,俯下身跟杜云萝道:“你爱吃的红枣糕,热腾腾的。”

“哎呦使不得。”裘婆子追了进来,连连摆手。

她伺候了百余个妇人生产了,不顾产房污秽硬要进来的丈夫并非没有,但那都是到了紧要关头,妇人脱力得连叫都叫不动的时候,心急火燎又慌又怕的丈夫才会冲进来。

像眼前这位这般,跟个没事人似的,大大咧咧进来陪妇人吃饭的,裘婆子还是头一回碰见。

裘婆子不知道这位公子是什么出身,但总归是知府大人的侄女婿,她不敢硬往外赶人,只能一个劲给洪金宝家的打眼色。

洪金宝家的硬着头皮,劝道:“爷,男人进产房不吉利,您还是…”

穆连潇抬眸,笑了:“这不是还没生吗?”

洪金宝家的瘪嘴,无奈看向裘婆子。

裘婆子心里嚎了一声,这个理由,这位公子当真是用得融会贯通,挡了她,又挡洪金宝家的。

“一会儿等娘子发作了,说什么也要把公子架出去。”裘婆子拉着洪金宝家的的衣袖,道。

洪金宝家的硬着头皮苦笑,他家世子要是不肯出去,这上上下下的谁架得动他?

至于理由,洪金宝家的都帮穆连潇想好了。

穆连潇纵横沙场,杀了多少鞑子,见的血还少吗?

妇人生孩子流血污秽,会伤了男人的阳气,可他家世子手上斩过无数宵小,一身浩然气,岂会怕这些。

洪金宝家的越想,心里越慌。

若穆连潇当真搬出这一套来,这可如何是好?

这要是在京城,穆连潇还会顾及吴老太君和周氏,这在宣城…

只能盼着杨氏能劝住他了。

穆连潇丝毫不知洪金宝家的和裘婆子的纠结,打开了食盒,取了一块红枣糕喂到杜云萝嘴边。

杜云萝张口咬了,细细咀嚼。

穆连潇笑着与她道:“厨房里还有八宝饭、鸡丝粥,刚在蒸包子,你还想吃什么,我让人去拿。”

杜云萝莞尔,她刚才只是有那么点饿,又想着生孩子要花力气,想多吃点东西填肚子。

哪知叫穆连潇逗乐了,破水后的那点紧张情绪全部散开了,一下子就有了胃口。

“我吃八宝饭。”杜云萝笑道。

穆连潇转头看锦蕊,锦蕊机灵,一溜烟去了。

软糯的八宝饭香喷喷的,杜云萝捧着吃了大半碗,正想再让人去拿包子,肚子突然开始阵痛。

穆连潇眼疾手快接住了瓷碗,交给了锦蕊,又伸手扣住了杜云萝的五指,柔声哄她:“痛就抓我,皮糙肉厚的不怕你掐。”

饶是痛得岔气,杜云萝都忍不住想笑。

平日里她总拿皮糙肉厚说他,竟是叫他在这个时候回敬了回来。

等阵痛过去,杜云萝在穆连潇的虎口掐了一下:“我吃得差不多了,让裘妈妈替我看看,你先出去吧。”

一旁的裘婆子眼中惊喜一片,连连想,亏得这屋里还有一个明白人。

穆连潇弯腰,覆在杜云萝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

杜云萝的脸霎时烧了起来,她自认为脸皮够厚了,跟这人比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

当年他一言一语就红了耳根的样子犹在眼前,如今竟是这般混账!

杜云萝咬牙切齿地瞪他,哼道:“出去出去,再不走,我让人轰你了。”

穆连潇朗声笑了,挡着其他人的目光,在杜云萝的唇角重重一吻:“我就在隔壁,你有事就大声喊,我立刻就过来。”

杜云萝嗔了他一眼,抿唇点了点头。

穆连潇起身出去了,杜云萝勾着唇角,徐徐吸了一口气,才没有笑出声来。

洪金宝家的看在眼中,也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自家世子是怕夫人太过紧张,这才陪着她用饭说话,就这么闹一阵,夫人整个人都放松了。

世子的这份心,当真叫人心里暖洋洋的。

穆连潇刚走出耳室,就遇见了匆匆赶来的杨氏。

杨氏还带了三四个婆子娘子。

杜云萝生孩子,锦蕊锦岚这样未经人事的丫鬟根本用不上,必须要妇人来伺候,杨氏怕人手不够用,特特从家中调了人过来。

“云萝怎么样了?”杨氏急切问道。

穆连潇含笑答道:“这会儿还好,吃了早饭了,人也精神。”

杨氏颔首,想再具体问一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女人家分娩,她问一个男人能问出什么结果来?杨氏拍了拍额头,她这也是急坏了,才乱了分寸。

杨氏在耳室门口站了站,深呼吸了几口气,挂上笑容,这才往里头去。

“我的儿,”杨氏堆着笑,在床边坐下,替杜云萝理了理额发,“伯娘在这儿,你只管放心。”

杜云萝浅笑点头。

杨氏见她精神气果真不错,悬着的心落了一半,转头问裘婆子。

裘婆子道:“早上起来后破水的,我给瞧了,口子还未开大,娘子是头一胎,大抵要到下午才好生下来。”

从破水到分娩,时间有长有短,每个人都不同。

杨氏心里也有数,宽慰杜云萝道:“到下午也不算迟,你嫂嫂是下午破水,第二天中午才把端哥儿生下来,除了等了久一点,也没受什么罪过,你且耐心等等。”

杨氏自己生过,又经历过几个弟妹、底下儿媳的生产,经验也算丰富。

她笑着给杜云萝说着些趣事。

“我记得呀,你母亲生云茹的时候,那叫一个爽快。

我正陪着老太太用早饭,清晖园里来禀,说是你母亲破水了。

老太太跟我说,这家里已经两个小子了,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就晓得能不能添个漂亮的姐儿。

哪知道连午饭都没用完,云茹就落下来了,哎呦,头发长长软软的,可真是好看。

后来生云荻的时候,也没遭罪,痛痛快快的。

就只有你,你这个折腾鬼,闹了你母亲一天一夜,又是个爱哭鬼,人家孩子睡得多醒得少,就你,整日扯着嗓子哭。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全家上下最宝贝的就是你了。”

杨氏说完,笑着点了点杜云萝的鼻尖。

杜云萝自个儿也笑,低头看着肚子,目光温柔:“你可别折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