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娘过来拖我的时候,我的脚根本没有感觉,我不知道要怎么走路。

他没死,他那个时候没有死…

火把他全身都烧着了,我看着他在火里,他会动,他在抽搐,在打滚。

我站在院子里,我就一直在想,他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打滚…

大伯娘跟我说话,我只看到她的嘴在动,但我听不见。

明明火那么大,可我很冷很冷。

后来,后来你就来了,你不停叫我,我听见了…

我跟自己说,不要怕不要怕,我没有做错,我不杀他,他会杀了我,杀了延哥儿,杀了大伯娘、大嫂、端哥儿和姐儿…

我不能让他伤害我们,再来一次,我也会杀他,狠狠地拿瓷瓶砸他。

可我刚才又看到他了,他浑身是火站在我前面,他就那么瞪着我,想跟我同归于尽。

我想跑,可我动不了…”

杜云萝的声音颤抖着,比她的身子抖得还要厉害,原本软糯甜腻的音色里全是恐惧,仿佛都扎根在了她的心底。

锦蕊听得眼泪簌簌,背过身去蹲在地上无声哭泣。

她觉得自己一点用都没有,当时她懵了,要不是杨氏叫她,她都不知道要拖着杜云萝离开那团火。

她若是勇敢一些,再勇敢一些,她家主子也不会遭这份罪。

穆连潇没有打断杜云萝,她应该要说出来,说出来了才会痛快,要是憋在心里,这噩梦就无穷无尽了。

他的手被杜云萝捏着,很用力,皮糙肉厚也抵不住她惶恐时的力道。

穆连潇却觉得舒服、踏实,会痛,说明他的云萝是活生生的,他也是活生生的。

第418章 恐惧(月票420+)

杜云萝结结巴巴说着,后半截不断重复着,说着她没有做错。

穆连潇的心痛极了,就好像那捏在他手上的力道也捏在了他的心上一般。

他是将士,他打过仗,染过血,杀过人,那就是战场,不杀敌就会被敌杀。

从小在将门长大,穆连潇没有对此恐惧过,即便是他第一次将敌人挑翻坠马,他也没有怕过。

顾不上怕,也来不及怕,一个接一个的敌军从四周冲过来,在意识清明之前,手上的长枪已经本能地挥了出去。

收拾战局之时,满目疮痍的战场带给他的只有悲凉,而非恐惧。

这些是他习以为常的事情,但对杜云萝来说,却是截然不同的。

杜云萝生在书香世家,从小就是娇娇女,爱哭也爱笑,在娘家时被娘家人宠着,嫁过来后,又叫穆连潇捧在手心里。

战争,杀人,对杜云萝来说,都只是听一听罢了。

唯一离她最近的,就是那莫名死在了井里的丫鬟。

他的云萝,何曾直面过凶险,何曾直面过死亡?

这不是她应该经历的事情,却偏偏…

而且,杜云萝不是站在屋里瑟瑟发抖的那几人,她亲手砸了歹人,这是她头一次动手伤人,看着那人在她的眼前痛苦抽搐。

烧死,比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鲜血更骇人,是真真正正能看到生命在流逝。

瓷瓶砸在人身上的打击感,也不是轻描淡写就能体会的,唯有动手之人,才能明白那种感觉。

穆连潇把杜云萝的额头按在了他的胸前。

他们都知道,她没有做错,她就该如此做,可杀人的惊恐与对错无关。

呼吸之间,穆连潇身上的皂角香气渐渐取代了那人肉燃烧时的味道。

杜云萝狠狠地呼吸着,她低声唤道:“世子?”

“我在。”穆连潇应道。

杜云萝抿唇,又唤:“世子?”

“我在。”

“世子?”

一遍又一遍,如此反复着,杜云萝的心慢慢静了下来,眼中氤氲,泪水溢出,沿着脸颊滑落。

一旦哭出来了,便如同决堤一般,根本止不住。

穆连潇轻轻拍着她的背,温柔安抚着,由着她低声哭泣。

能哭出来,就是好事。

杜云萝哭了许久,胸口起伏着,一抽一抽的。

穆连潇在她眼角印了一吻,与锦蕊道:“给夫人准备套干净中衣来。”

杜云萝的身上早就叫汗水浸湿了,锦蕊连连点头,备好后就退出去了。

穆连潇打横抱着杜云萝去了净室,亲手替杜云萝擦了脸,换了中衣,又将她抱回到床上。

从梳妆台上寻了香膏,他挖了一块,匀开了给杜云萝抹脸,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脸颊上的伤口。

待收拾妥当了,穆连潇试探着碰了碰伤口:“痛吗?”

杜云萝吸了口凉气。

穆连潇轻声笑了,他的云萝就是个娇娇,这么小的伤口都会痛,何况是面对那样的场面?

心疼又心软,穆连潇吹灯落帐,把杜云萝搂在怀中,道:“夜深了,睡吧,我陪着你,睡吧…”

杜云萝下意识往穆连潇那边靠,也不管这是大夏天,手脚都往穆连潇身上招呼。

抱着穆连潇的腰,听着他平缓的心跳声,杜云萝踏实下来,哑声道:“睡不着了,跟我说话好不好?就说山峪关的事情。”

穆连潇将她箍得更紧了些,依着她的心思,说贾德到了山峪关之后的行事,说他们给贾德设的圈套…

才讲了一小会儿,杜云萝的呼吸绵长,已然睡着了。

穆连潇轻柔理了理杜云萝的长发,却不敢随意乱动,怕把她惊醒了。

不管如何,今夜要让杜云萝睡了好觉,等明日里,她必须要去面对。

冲进屋里的歹人已经烧焦了,无法从面容身形判断身份,只有与他面对面的杜云萝才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穆连潇想问杜云萝,却又实在硬不下心肠,便干脆等到天亮吧。

这几日,穆连潇也是不眠不休的,此刻静下来了,倦意袭来,不禁也沉沉睡去。

穆连潇再醒来时,天色蒙蒙亮。

怀里的杜云萝依旧扒着他,也不管两人都热出了一身汗。

想到现在院子里住了那么多人,穆连潇到底没起身出去练功,怕惊搅了他们。

他低着头看着杜云萝,她眉宇舒展,看来并没有做噩梦。

脸上那一道小口子如同羊脂白玉上突显的裂痕一般,看得穆连潇不舒坦,想起当时杜云萝要替他涂手臂上伤口的样子,他又不禁扬了唇角。

那膏药应该也带来了,回头给她抹上,他的云萝是娇女,不该有这样的伤痕。

不多时,杜云萝亦转醒过来,对上穆连潇沉沉湛湛的眸子,她挤出笑容道:“你在就好。”

闻声,穆连潇的心忍不住一颤,翻身将杜云萝压在身下,低头含住了她的唇。

唇齿相交,直到杜云萝气喘吁吁,穆连潇才放开了她。

杜云萝匀气,她知道,穆连潇是用这种方式在告诉她,他就在这里,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外头传来婴儿哭声,姐儿醒了,她一哭,延哥儿也哭了。

杜云萝和穆连潇起身梳洗,又过去看孩子。

两个小东西肚子饿,吃过了奶,就止了眼泪,又睡着了,只有端哥儿奄奄的,靠着奶娘。

见了穆连潇,端哥儿怯怯道:“姑父,父亲呢?”

杜云韬守后半夜,这会儿应该还在府衙里。

穆连潇抱起端哥儿,道:“端哥儿的父亲在府衙,祖父在前院里歇息,等他起来去了府衙,哥儿的父亲就回来了。

哥儿现在跟着姑父、姑母去用早饭,好不好?”

杜云韬不在,端哥儿有些失望,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锦蕊在西次间里摆桌,见端哥儿也来了,赶紧让锦岚再添了副碗筷。

给三人都盛了粥,锦蕊道:“大太太和大奶奶那里也送了早饭了,奴婢使人去禀了端哥儿在夫人屋里。”

端哥儿年幼,吃饭却不用人操心地哄着劝着。

待用完了饭,杜云萝给端哥儿擦了嘴,让奶娘送他去杨氏和颜氏那里。

穆连潇牵着杜云萝的手,道:“云萝,我知道你怕,但你必须想一想,那个歹人,你认得吗?”

第419章 不见(月票450+)

杜云萝的脸色白了白。

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紧紧闭上了眼睛。

穆连潇知道,杜云萝信他,依赖他,所以她闭上眼睛是为了回忆,而不是逃避。

指腹微微用力,按压她的掌心,以作安慰。

良久,杜云萝才缓缓睁开眼睛,纠结地摇了摇头:“面目狰狞,我想我不曾见过他。”

穆连潇顺着她的脊背抚着,道:“我知道了。云萝,大军驻在城外,我等下要出城一趟,你跟大伯娘、大嫂就留在家里照看孩子,我会早些回来。”

“今日不走对吗?”杜云萝抬眸望着他,“不回山峪关对吗?”

穆连潇颔首:“不回去,昌平伯府还有很多收尾要做。”

杜云萝徐徐松了一口气。

延哥儿和姐儿也醒了,穆连潇抱了抱儿子,又把他交给杜云萝,转身出去了。

杜云萝到了西厢。

颜氏躺在床上,端哥儿坐在内侧,她握着儿子的小手与杨氏说话。

见杜云萝带着孩子们来了,颜氏笑着道:“把延哥儿和姐儿也抱来床上吧,他们三个凑趣,也热闹些。”

奶娘们应声做了。

杨氏拉着杜云萝坐下,关切道:“昨夜里歇得好吗?我瞅着今日气色还不错。”

杜云萝浅浅笑了笑:“我睡得挺好的。大伯娘和大嫂呢?家里就这么点地方,有些住不开。”

“挤一挤才好,”杨氏温柔地望着杜云萝,“一家人都在一块,这才安心。”

说了会儿话,洪金宝家的来禀,说是前头杜怀让收拾好了,要往府衙去,使她来请杨氏。

杨氏点头,与杜云萝和颜氏道:“后院烧了,我过去让人清理清理,后院里的事体,老爷是弄不明白的。你们莫担心,家里周围留了人手了。”

杨氏一走,就留下姑嫂两人并奶娘丫鬟们照顾孩子们。

好在这一日比起昨日是太平多了。

杜云韬没有回府来,在府衙里将就着睡了一觉,到日落时,才陪着杨氏回来。

端哥儿见了父亲,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伸出了双手。

杜云韬把他抱了起来。

端哥儿的脑袋在杜云韬脖颈处蹭了蹭,道:“来迟了。”

杜云萝笑了,把早上穆连潇跟端哥儿说的话告诉了杜云韬。

杜云韬失笑,好生安抚了儿子一番。

夜里,等穆连潇回来了,杜云萝问起了昌平伯府的事体。

昌平伯府烧了精光,寻不到证据,杜云萝一时也说不上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若有真凭实据证明昌平伯府的私兵是为了瑞王造反准备的,瑞王府将立刻面临灾难。

只是皇太后尚在,也许能保下瑞王府几条性命,也许,依旧只能看着圣上亲手灭了瑞王,李栾没有弑父来表“忠心”,能不能活命也难说。

如今真相被大火燃尽,瑞王起兵不可能单靠昌平伯,但少了昌平伯,也无疑是少了左膀右臂,能拖了他的脚步,对南妍兴许是件好事,但兴许,会让瑞王更疯狂地招兵买马。

“昌平伯和贾德的事情,我已经快马加鞭报回宫里去了,等这里都收拾好了,会安排人手押贾德进京。”穆连潇叹息,道,“不过,贾德不能做我军向导,奇袭一事又要拖延。

云萝,府衙那状况,想重建完成少说也要几个月,我琢磨着,与其让大伯父一家在外头再找院子暂住,不如就继续住在家里。

你之前说过想去山峪关看看,镇子上的院子早就备好了,因着你怀延哥儿才耽搁了。

你跟延哥儿跟我去山峪关,把正房也腾给大伯父与大伯娘,他们就够住了。”

杜云萝怔怔看着穆连潇。

能为她的娘家亲人考虑到这一步,杜云萝心里暖暖的。

穆连潇想接她过去,也是怕她在昨日的阴影里走不出来,不放心留在一人在宣城。

思及此处,杜云萝自然不想拂了穆连潇的好意,道:“我和延哥儿过去一住几个月,真的不会打搅你吗?虽然我真的挺想去的。”

穆连潇笑了起来,搂着杜云萝的腰身,道:“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好的。”

翌日上午,杜云萝便把这事体与杨氏讲了。

杨氏一脸担忧,道:“大伯娘怎么好意思让你腾地方…”

杜云萝宽慰她道:“其实,也是我不想一个人待着,白日里也就罢了,夜里闭上眼睛,总有些怕。”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杨氏也就不好拦她了,干脆把担忧的话都咽了下去,只嘱咐她要照顾好自个儿和延哥儿,莫要给穆连潇添乱。

宣城外,大军已经由参将带领返回山峪关。

穆连潇忙着处置余下的事体,杜云萝让底下人收拾了行李。

两日后,杜云萝抱着延哥儿上了马车,跟着穆连潇往山峪关去。

马车不比单骑,也不好日夜赶路,穆连潇估摸着他们要十日左右才能抵达。

离宣城越远,路就越难行,杜云萝时不时撩开帘窗看一眼外头景致,绿色一日比一日少。

锦蕊张望着,与杜云萝道:“以前还当是九溪夸大其词诓奴婢们的,今日亲眼一见,果真大开眼界。”

杜云萝亦不住点头。

她看过岭东风物志,也听穆连潇和九溪说过这一路风景,但只有亲眼瞧见了,她才明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真谛。

路途过半,前头遥遥马蹄声传来,速度极快。

穆连潇看向九溪,九溪会意,双脚一夹马肚子,扬鞭上前探查。

来人进入视线时,九溪微微一怔,高喊道:“鸣柳?”

“你怎么在路上?爷呢?”鸣柳诧异极了,待行到不远处,拉住了缰绳。

九溪指了指身后:“爷和夫人在后头呢。”

鸣柳颔首,两人一道回到了马车前。

见鸣柳赶得满头大汗,穆连潇皱眉,道:“是不是山峪关出了什么状况?”

鸣柳禀道:“山峪关守备一切如常,只是,只是叶大公子不见了。”

叶毓之不见了?

穆连潇的眸子倏然一紧,杜云萝亦撩开了帘窗,愕然看着鸣柳。

“黄家大爷从关外退回来,叶大公子就不在军中,点人的时候都当他随着爷去宣城了。

等宣城的兵士回到山峪关,里头没有叶大公子,使人到处问了,没人瞧见他跟着去了宣城。

可关外回来时也没有他…”

鸣柳的话让穆连潇的面色渐渐阴沉。

若叶毓之没有回关,而是留在了大漠里,这么些天过去,他可还有性命?

第420章 踪影

出关时定下的是一日左右路程的探寻,因而每个兵士身上带的也不过就是两日的口粮和水。

叶毓之也不例外。

大漠之中,食物和水源难寻,这一带又极少绿洲,叶毓之若是迷失在了大漠里,只怕凶多吉少。

何况,这么多天过去了,守军有守军的规矩,不可能因为一个兵士的失踪就带人进大漠搜寻。

那毕竟是大漠。

别说是找人了,去寻找的兵士们兴许都会折损。

就算黄大将军愿意私下去寻人,可大漠茫茫,也许近在眼前,也会因黄沙掩埋而寻不到踪迹。

穆连潇的心情沉重极了。

从军就是如此,没有人敢说定然性命无忧,战场上什么都可能发生。

叶毓之选择从军,心中也会对这种情况有所准备。

可以穆连潇来说,他建议叶毓之来山峪关,并非想要看到这种局面。

就算不能活着回京,也该是浴血奋战死在战场上,而不该是失踪。

黄纭当时清理过战场,若叶毓之战死,黄纭不会错过他的尸骨。

杜云萝拧眉望着穆连潇,她从他的眸子里读到了沉重。

若叶毓之失去了踪迹,再也回不来了,廖姨娘和安冉县主要如何接受?

前世,杜云萝品尝过至亲殒命边关的痛,她感受过,所以她懂,那种滋味,剐心剐肺。

而尸首不还,就如同失去踪迹的穆连康一般,想到徐氏的模样,杜云萝忍不住就想叹息。

穆连潇俯身靠近帘窗,沉声道:“这里离山峪关不远了,毓之失踪,虽然生机渺茫,但我想快些赶回去。

马车行得慢,这路也不平稳,再行快些,你和延哥儿只怕要吃不消。

云萝,我先走,让九溪和鸣柳送你到山峪关。”

轻重缓急,杜云萝分得清,她颔首道:“世子,你只管去吧,不用担心我和延哥儿,也就再两三日,我们就到了。”

穆连潇抿唇浅笑,直起身仔细叮嘱了九溪和鸣柳后,鞭子一扬,策马冲了出去。

马蹄声渐远,杜云萝放下了帘窗。

之后几日的路程,杜云萝的心思不在山道左右的景致上,一心想着快些赶路。

傍晚时,他们抵达了小镇。

鸣柳引路,马车停在了一座小院外头。

杜云萝扶着锦蕊的手下车,扫了一眼四周环境。

这个镇子不大,百姓也少,比起宣城的小院,这里的建筑截然不同,也瞧不见绿树,一眼全是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