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云彩被晚霞染红,映得小镇透了几分荒凉。

鸣柳恭谨道:“夫人将就将就。”

杜云萝从彭娘子手中接过了延哥儿,跟着鸣柳往院子里头走。

只有一进院落,亦是正屋、左右厢房,却没有倒座和后罩房,也没有庑廊穿堂连接。

入门没有影壁,一眼就能望见挂着蓝色棉布帘子的正屋大门。

虽然简单,但杜云萝觉得新鲜,两世为人,她还是头一回住这样的屋子呢。

尤其是内室里搭着的是炕,而不是床,她看了眼炕口,笑着道:“可惜还是夏天,不然倒是可以试试烧炕的感觉。”

话一出口,众人都笑了。

丫鬟婆子们自不敢挑剔,各自心中担心的也就是娇贵的杜云萝会住不惯,这会儿看她还挺满意的,都松了一口气。

洪金宝家的和锦蕊、锦岚一道把行李收拾了。

鸣柳与杜云萝行了礼,往山峪关报信去了。

杜云萝站在院子里,问九溪道:“这里离世子在的关口还有多远?我听说是一两个时辰?”

九溪摸了摸鼻子,道:“若是使了劲马不停蹄地跑,不要一个时辰就能到了。

等爷换防休息时,若夫人想过去,马车也是方便的。”

晚霞暗去,屋里点起了灯。

杜云萝坐了数日马车,浑身不自在,梳洗了一番,道:“今夜晚了,早些歇了吧。”

锦蕊问她:“夫人不等世子吗?”

杜云萝略算了算,鸣柳回到山峪关时,天已经暗了,穆连潇应当不会连夜赶来,她道:“不等了,睡吧。”

锦蕊扶她上了炕,便吹了灯。

头一回睡大炕,新奇也挡不住疲倦,杜云萝很快入睡。

夜深人静时,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她一个激灵醒了,翻身坐了起来。

“吵醒你了?”

黑暗里传来穆连潇的声音,杜云萝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

半夜回来,穆连潇简单梳洗之后就爬上了炕。

杜云萝压着声问他:“还当你不回来了。”

“怕你住不惯。”穆连潇搂着杜云萝道。

杜云萝略调整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叶大公子有消息吗?”

穆连潇低低叹了口气:“黄纭发现他不见了之后,就带了几个亲兵出关寻过一次。

别说是毓之的踪迹,连之前和昌平伯府的私兵厮杀的地方都寻不着了。

也不晓得是寻错了地方,还是叫黄沙掩埋了。

只能无功而返。

我昨日也试着寻过,一样没结果。

说实话,黄大将军也好,我也罢,都不可能为了毓之一个人就调大量守军去搜寻,就算是我失踪在荒漠里,黄大将军也不能不顾守军安危来找我。”

杜云萝拧眉,轻轻蹬了穆连潇一脚,嗔道:“道理我都懂,你别说那么不吉利的话。”

穆连潇失笑,揉了揉杜云萝的头发:“睡吧,明日再说。”

没有床幔,天色刚一亮,透过窗户撒进来,杜云萝就睁开了眼睛。

穆连潇正要出去练功,一面撸着袖子,一面道:“你再睡会儿吧,平日里也极少起得这么早。”

“不睡了,”杜云萝披了衣服起来,“你待会儿就要回山峪关吧?我等你走了再睡回笼觉。”

这是舍不得错过与他相处的时光,恨不能粘着他,多一刻也好。

穆连潇忍俊不禁,唤了锦蕊进来伺候杜云萝,自个儿先出去了。

看穆连潇练完功,九溪去买了些早点回来。

昨日他们到得晚,小镇商事不兴,只大白天才有东西采买。

这一路来,也没有客栈驿馆,几乎都吃的干粮。

今日一早,九溪就想给杜云萝换换口味。

用过了早饭,穆连潇正打算出发,鸣柳就冲进了院子。

第421章 眼睛

鸣柳长得清秀,云栖有时候拿“像小娘子似的”打趣他,说是若穆连潇有事体必须要由女人出面办,让鸣柳梳个头换身衣服就能蒙混过去。

这些年跟着穆连潇在边关,鸣柳也没晒黑,依旧白皙得跟个养在深闺里的姑娘似的。

他急匆匆进来,两眼晶亮,有一层薄薄的光影。

脸颊涨红,激动得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穆连潇一怔,上前问道:“寻到毓之了?还活着?”

鸣柳猛一阵点头。

穆连潇闻言,刚要长舒一口气,就见鸣柳又连连摇头。

九溪在一旁急得不行:“你慌什么嘛!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赶紧说嘛。”

鸣柳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缓了心跳,道:“是大爷,叶大公子和大爷都回来了。”

杜云萝蹭得站了起来,她只觉得胸腔之中嘭的一声炸开了,她的脑海一片空白。

能被鸣柳称呼为大爷的,能让他快马加鞭大半个时辰之后,依旧激动得说不上话来的,唯有穆连康。

那个八年半以前,在北疆回京城的路上消失了踪影的穆连康。

尸骨无踪,没有人知道穆连康到底是死是活,这八年多,吴老太君和徐氏再不心甘,也只能当穆连康已死。

而现在,这个人回来了,他还活着。

他真的还活着。

穆连潇站在原地,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快过一下。

有一瞬,他以为自己听岔了,可见九溪亦是呆若木鸡一般,他又觉得这是事实。

“真的是大哥?”穆连潇的声音发抖。

鸣柳重重地点头。

他跟了穆连潇多年,深知自家世子对穆连康的执着。

明明是一起去边疆迎灵的兄弟,却只有穆连康没有回来。

这些年,穆连潇时不时去青连寺寻穆堂,为的也是穆连康。

今日,活生生的穆连康就站在了鸣柳的面前,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他的身形面容和当年都不同了,可鸣柳知道,那就是穆连康。

穆连潇的手紧紧攥了起来,才稳住了发颤的身子,他深吸了一口气,霎时间,眼眶通红。

他的大哥,到底是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若京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吴老太君和徐氏知道了,还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想起家中这些年对穆连康的牵挂,穆连潇抬手抹了一把脸。

杜云萝渐渐回过神来,看着穆连潇,她是第一次在穆连潇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他笑过,怒过,脸红过,纠结过,沉闷过,无奈过,却不曾哭过,现在的穆连潇,几乎喜极而泣。

杜云萝握住了穆连潇依旧紧紧攥着的那只手,道:“赶紧去吧,大伯还等着你。”

穆连潇颔首,拥了杜云萝一下,跟鸣柳一块走了。

很快,院外马蹄声遥遥而去。

两骑快马扬起尘烟,穆连潇没有仔细向鸣柳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怕耽搁了路程。

鸣柳的马刚刚才全速跑了一趟,没多久,就跟不上穆连潇的马速了。

到了山峪关,穆连潇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里头空无一人。

他又急匆匆跑出来,问了一个士兵,才知叶毓之他们在黄大将军那里。

穆连潇冲到了黄大将军的屋里。

黄大将军坐在正中,下首坐了黄纭,另一侧是叶毓之,以及一个陌生的身影。

穆连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相信鸣柳不会看错,可又有些忐忑,怕万一不是穆连康,他会失望至极。

穆连潇迟疑着上前,那人转过头来,缓缓站起了身。

那人身材魁梧,个头比穆连潇还高些,他的衣着打扮与他们都不相同,穆连潇仔细一看,似乎是大漠里出没的马贼的装扮。

他的面色黝黑,下颚处围了一圈胡子,连脸型轮廓都模糊了。

只那双眼睛,穆连潇死死盯着那双眼睛。

浓眉大眼,目光炯炯,与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单看这双眼睛,和穆连康的父亲穆元铭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眼睛,穆连潇就敢说,这就是他的大哥。

穆连潇嗓子一涩,唤道:“大哥!”

那人亦望着穆连潇,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犹豫着道:“阿潇?”

穆连潇深深点头。

“呵…”那人苦笑,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你的大哥,我不记得以前的事情,唯一有印象的是我有个骑术出众的爹,有一个弟弟叫阿潇。”

穆连潇深吸了一口气,眼睛酸涩,心里沉甸甸的。

他并不意外,应该说这才合理,若穆连康还记得往事,记得他出身定远侯府,他只要活着,那八年多来,他定会回家的。

唯有他什么都忘了,才会音讯全无。

话说回来,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大哥还活着,就算什么都忘了,也是他穆连潇的大哥。

“对,你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三叔父,骑术出众,小时候是他带着我们去马场的。”穆连潇咧嘴笑了,“你右边的肩胛骨下面是不是有一道旧伤?那是以前阿喻淘气爬树摔下来,你为了接住他摔倒在地上,叫石头划伤的。”

那人一怔,下意识抬手往右肩胛骨下摸去,抿唇道:“有。”

听闻这个字,穆连潇绷紧的身子一下子松了下来,笑容更深了三分:“大哥,这八年多,你是怎么过的?”

相较于穆连潇的轻松,穆连康却是五味杂陈。

他没有过去的记忆,无数次想去追寻,都以头痛欲裂告终,就如他说的,他能记得的只有会骑马的父亲和叫阿潇的弟弟。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了。

现在,他终于见到了这个弟弟,对方能确认他的身份,他却开始难以置信。

叶毓之见穆连康拧眉,拍了拍他的肩,与穆连潇道:“那日我与敌兵相杀,一不小心双双滚下沙丘,缠斗之余,离你们越来越远,等我总算杀了他,想往回走的时候,已经寻不到路了。

我撑了几天,原本以为要死在沙漠里了,结果被一群马贼救了。

他们说,要么入伙要么死,我在那群人中间,发现了穆大爷。

这么多年没见,乍一眼我还以为认错了,我佯装答应,一直跟着他确认他的身份。

他说他有个弟弟叫阿潇,我就确定是了,费了几天,说服他带我回山峪关来。”

第422章 兄弟(月票480+)

穆连潇听完,郑重道了一声谢。

他想,让叶毓之随他来山峪关,这是他过去一两年里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了。

同样出身勋贵,安冉县主因着私心,总求着叶毓之与穆家兄弟们来往,叶毓之因此对穆连康很熟悉。

即便八年多未见,即便长大之后的穆连康的模样变了许多,叶毓之还是认了出来。

黄大将军搓了搓手,道:“都能平安回来,就比什么都好了,那个贾德,阴差阳错,还能了这么一桩事。”

“贾德?”穆连康皱眉,他多年都生活在关外,身边听的都是胡人的名字,对偶然听过的汉人名字就会印象深刻。

穆连潇解释道:“以前是京中扬威镖局的镖头,经常护镖出关,前些年受伤后金盆洗手,这次他以向导身份入山峪关,行不轨事。”

“镖头?他的额头上是不是有一道疤?”穆连康问道,见穆连潇颔首,他摇头道,“不可能,贾德是死在我眼前的,我亲手埋的他。”

几人闻言具是一怔。

穆连康解释道:“差不多是六年前,那个贾德和我们的头领有些交情,头领不劫他的镖。

可他们被别的马贼帮盯上了,最后镖是保住了,但贾德受了重伤。

镖局的副镖头押镖回了关内,贾德留在我们这里养伤。

同样是汉人,他跟我说了很多话,说他的家乡,说走南闯北押镖。

他本来能养好的,一个不小心伤口又裂开了,最后没救过来,我把他埋了。”

穆连潇和黄大将军交换了一个眼神,贾德死在了关外,那他们抓到的这个贾德就是个假的,冒名之人。

当时扬威镖局的生意刚刚有了些起色,若让人知道他们在关外险些被劫镖,恐怕生意又要一落千丈。

为此,扬威镖局上下只说贾德是意外受了内伤回乡养伤,而贾德的京中好友,就再也不可能收到他的消息了。

贾德这个人是真实存在过的,所以他的过去才那么完整无缺。

那个假贾德,应该也是镖局出身,因而对贾德和镖局的事情很了解,昌平伯布这个局,应当是给了绍陵城外的贾德的叔婶不少银子。

那个村子几乎无人了,年轻力壮的都去了城市里,留下来的都是穷苦老人,说个谎就有银子拿,这种好事谁会错过。

从黄大将军屋子里出来,穆连康与穆连潇一道走,他沉吟着道:“我是叫穆连康吗?”

“是,我们是连字辈,你是三房嫡子,是我们的大哥,‘上下和洽,海内康平’,祖父取的名字。”

穆连康低声念诵了一遍,道:“再跟我说说家里的事情吧。”

穆连潇点头应了,从祖父穆世远说起,说吴老太君,说穆元策几兄弟,说永安十三年的变故,说穆连康的失踪…

“大哥,你还记得你为什么离开了灵棚吗?”穆连潇问道,这个问题堆在他心中八年多了,他一直想寻到答案。

穆连康苦笑,茫然之中带了几分落寞:“不记得了,你说的祖父祖母的事情,我都记不起来。

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关外了,首领说,是他救了我,看我练过武,会骑马,就让我跟着他们。

这些年,我就是一个马贼,截过商队,伤过人。

前两年边关打起来了,商队几乎失了踪迹,我们就无所事事了,碰见叶毓之也是运气。”

穆连潇笑了起来。

若穆连康没有失踪,他是定远侯府的大公子,会跟他们兄弟一样上阵杀敌,会侯府再添功勋。

可他成了一个马贼…

要穆连潇来说,马贼也好,农夫也罢,只要穆连康活着,都不重要。

“大哥,去我那里先换身衣服,梳洗一番,你已经找到了家,就别再回关外了,过阵子我们回京。”穆连潇道。

穆连康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束,又摸了摸络腮胡,朗声笑了:“我还是这么穿,我习惯了,还有,我还要再回关外。”

“为什么?”穆连潇问,装束不换就不换,反正在这山峪关里,也没人会追着穆连康砍,可关外…

“我成亲了,还有一儿一女。”提起妻儿,穆连康的神色温柔极了,“我不能抛下他们不管。”

穆连潇摸了摸鼻子,还真是他糊涂了,他们都不是小时候了,有妻有子才是寻常的。

“是胡人吗?”穆连潇试探着问道,“她会愿意跟你回京城吗?”

好不容易寻到了穆连康,他因为妻儿而留在关外,吴老太君和徐氏那里,只怕不好受。

穆连康笑道:“她是绿洲上最美的明珠,她的父亲是汉人,母亲是胡人。

就因为这个,她在绿洲上属于异类,跟我一样,所以她嫁给了我。

她会说汉话,我要跟她好好说一说,不管如何,阿潇,我都会回一趟京城,去看看祖母和母亲。”

说到了妻儿,穆连康问道:“你呢,成亲了吗?”

“两年前成亲的,今年元月里生了个儿子,现在才这么大,”穆连潇比划了一番,笑容粲然,“她跟着我来了岭东,之前住在宣城,昨日刚刚到前头小镇上。”

“哪天先去看看他们吧,看看我的侄儿。”

说的是哪天,实则也没耽搁多久,山峪关到镇子上方便,在天黑时,穆连潇和穆连康到了小镇上。

杜云萝抱着延哥儿迎出来,见到一身马贼装束的穆连康时,她忍不住惊呼一声。

“我吓着她了?”穆连康低声问穆连潇。

穆连潇忍俊不禁:“乍一看吓着了,等一会儿说不定就不停问你关外和马贼的事情了。”

杜云萝让锦蕊上了酒,又添了几样菜,这才落桌吃饭。

在外头不似京中规矩多,又是自家兄弟,不用避讳什么。

穆连康抱着延哥儿逗了会儿,朗声道:“看着他,我就想起我儿子了。”

穆连潇把叶毓之寻到穆连康的经过说了一遍,又提了他在关外已经成亲的事情。

杜云萝转眸看他:“你和大伯是担心府里不接受大嫂?”

穆连康听她连“大嫂”都唤出口了,不由笑了。

“其他人怎么想,我说不好,但祖母和三婶娘,是不会质疑的,”杜云萝沉声道,“比起大伯生死不明,日日饱受思念之苦,只要大伯能回家,祖母和三婶娘不会挑剔大嫂的。”

第423章 沉思(月票510+)

出身书香还是将门,是否门当户对,是否贤良淑德,这些在议亲时要一一考量的东西,在穆连康的平安跟前,又算得了什么?

胡人与汉人结合的女儿,起码也有汉人血统了。再说了,虽然习俗和生活习惯不同,但那也是本本分分的姑娘,不是见不得人的出身。

府中子嗣不兴,令字辈只有娢姐儿和延哥儿,一下子再添两个孩子,吴老太君会高兴的。

想起徐氏痛苦模样,杜云萝眨了眨眼睛,压住了心中起伏,道:“世子记得吗?认亲的时候三婶娘给过我一个玉镯。

三婶娘说,这原本是她要给儿媳的,可惜大伯下落不明,她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儿媳了,所以才给了我。

还有延哥儿脖子上挂着的金锁片,是三婶娘的母亲留给外孙的。

这两样东西,如今可以物归原主了,三婶娘又怎么会不愿意?”

说完,杜云萝把延哥儿抱了过来,从他的领口里把金锁片勾出来:“就是这个,该给大伯家的儿子。”

穆连康目光沉沉。

他是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了,也不记得母亲的性子,可世人谁不思念母亲?

尤其是他这种数年间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的人,更是迫切想要知道父母的事情。

此刻只听杜云萝几句话,他的心就揪了起来。

因着他的失踪而痛苦度日的母亲,把玉镯和金锁片给了侄媳妇与侄孙时,她的心一定是在滴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