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到了用午饭时,依旧难以静心。

她干脆不抵抗了,让锦蕊去唤了九溪。

“送我去一趟山峪关。”杜云萝吩咐道。

九溪瞪大了眼睛:“夫人这会儿过去?这个时辰了,您到的时候,爷许是都已经走了。”

“那就赶一赶。”

见杜云萝坚持,九溪颔首应了,下去准备车马。

杜云萝让彭娘子带着延哥儿去庄珂那里,便和锦蕊一道上了马车。

一路颠簸。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远的,九溪看到了山峪关里的灯火,整个军营都亮着,他稍稍松了一口气,这么看来,穆连潇应当还未出发。

到了穆连潇的屋子外头,疏影诧异地看了眼九溪,奇道:“你不是上午才来过吗?哎呦马车?夫人来了?”

九溪猛点头,摆好脚踏子。

杜云萝扶着锦蕊的手下了车,脚下刚站定,就见穆连潇和鸣柳前后从屋里出来。

四目相对,杜云萝莞尔笑了。

穆连潇已经换上了铠甲,手中提着长枪,见了杜云萝,他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杜云萝上前两步,站近了,抬着头看穆连潇,道:“我来看一眼就回去。”

营地的火把照亮了杜云萝的脸颊,她的眼中映着熠熠火光,里头就都是穆连潇的身影。

穆连潇突然想起了在北疆的时候,每回空闲下来,他都会忍不住想,杜云萝在做些什么。

现在,他突然有答案了。

在他挂念着杜云萝的时候,杜云萝亦在挂念着他,只是当时相隔千里万里,这才彼此不知罢了。

一旦在能触及的范围里,杜云萝的牵挂是这么直白,这么显而易见。

穆连潇的心软了,几个亲随已经知趣地背转过身,他抬手把杜云萝搂在怀中,附耳道:“云萝,我一定会回来!”

银甲护身,可对杜云萝来说,实在是硌得慌,只是她全不在意,脸颊抵在冰冷的明光铠上,应道:“好。”

时间不多,鸣柳牵了马儿来,穆连潇放开杜云萝,翻身上马。

等穆连康来了,穆连潇夹了夹马肚子,回头看了杜云萝一眼,往校场去了。

夜风之中,头盔上的红缨迎风飞着。

杜云萝瞪大了眼睛,一直望着,直到穆连潇、穆连康和鸣柳没了身影,才默默收回了目光。

杜云萝回到车厢里,锦蕊爬了上来,给她垫好了引枕。

疏影送他们离开了山峪关,九溪才驾着马车往小镇里赶。

回到镇子上时,天已经亮了起来。

杜云萝去庄珂那里接了延哥儿。

庄珂笑着问她:“见着了?”

杜云萝点头:“见着了,还见到了大伯。”

庄珂的眸子里滑过一丝担忧,但很快就又笑了起来:“他最熟悉的地方就是沙漠、戈壁、绿洲,所以我不担心。”

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笑了。

和庄珂说话,不知不觉间就会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前一刻还忐忑的心情,下一刻就舒畅了许多。

杜云萝喜欢这种感觉:“是啊,有大伯在,一定可以顺利到达古梅里的。”

回到家中歇了一上午,才扫去了一整夜颠簸的疲惫。

夜里时,突然下起了雪,裹着北风呼啸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雪就停了。

院子里积了一层,延哥儿热闹了,伸手就去抓,也不觉得冷,玩得不亦乐乎。

杜云萝陪他闹了会儿,到底怕他着凉,把他抱回了屋里。

延哥儿撅着嘴,不高兴急了,尖着嗓子与杜云萝闹。

杜云萝可不怕他撒脾气,寻了延哥儿喜欢的鎏金镂空的香球来。

那香球大小正好合适延哥儿耍玩,便干脆不点香了,清洗干净后让哥儿滚着玩。

延哥儿一看到心头物,立刻把玩雪抛在了脑后,喜滋滋地抱住了香球。

到了夜里,吹灯歇息,杜云萝躺在炕上想着,穆连潇他们是不是已经抵达古梅里了…

传闻中自大且傲慢的兀纳里是否对他们的奇袭惊慌失措,大军能不能拿下古梅里城,而后以逸待劳,等待鞑子从北疆返回?

想着想着,倦意袭来。

杜云萝迷糊地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又看到了大漠。

这一次,不是与穆连潇共乘一骑在关外行走,而是站在了城墙之上。

眼前依旧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沙漠,连天空都是昏黄色的,与沙漠融为了一体。

远处,似乎有马队飞驰而过,扬起尘沙,遮挡了她的视线。

她听见了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听见了划破天际的号角声,她的心重重地跳着,目光却模糊了。

脑海之中清晰映出了她无数次看过的地图。

京城、北疆、山峪关、古梅里…

梦中的黄沙远去,杜云萝猛得睁开了眼睛。

冷冷月光照亮了屋子一角,余下的全在黑暗里,杜云萝匀了匀气。

梦境里的是她想象中的战场,不知道穆连潇眼中的战场是什么样子的,而上位者、圣上的眼中,这江山城池,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各种奇怪的念头挤在脑海里,杜云萝很快又睡着了。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做梦。

又隔了五六日,杜云萝让九溪去了趟山峪关。

奇袭若是成了,定会有兵士回来禀报驻守山峪关的黄大将军,疏影就在营中,一定会有消息。

九溪策马去了,刚刚入了驻地,远远就见疏影一个翻身上了马,手中鞭子扬起,重重一抽。

疏影向他疾驰而来,九溪愣住了,来不及出声与疏影说话,疏影就已经与他擦身而过,留给他一阵尘土。

九溪双手挥了挥,吐出了嘴里的沙尘,回头望着疏影那越来越小的身影。

疏影是往关口方向去的。

九溪看到了,疏影的眼眶是通红通红,红得几乎滴血。

第450章 半截(月票780+)

九溪下意识地拽紧了手中缰绳,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疏影。

穆连潇的四个亲随之中,九溪的年纪最小,云栖几个平时都把他当弟弟看。

总是笑眯眯跟他说话,吩咐他做事情时也不会恶言恶语的,反过头来还会拿他打趣。

疏影和云栖、鸣柳不同,他的话不多,可一样是很好相处的人,做事仔细端正,嘴巴牢靠。

而现在,疏影竟然是通红着眼睛冲出去了,他甚至没有发现九溪的到来。

九溪不禁七上八下起来。

他没有再往穆连潇屋里去,转身去寻了黄大将军。

黄大将军的屋里,灯火通明,亲兵通传了一声就让九溪进去。

九溪推门入内,记着规矩,先行问安,而后才问:“大将军,刚刚疏影急冲冲策马出去了,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

黄大将军眉宇紧锁:“疏影出去了?”

“是,往关口去的。”九溪答道。

黄大将军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了起来,把刚刚传令兵送回来的信息告诉了九溪。

九溪愕然瞪大了眼睛,连番确认之后,半点不敢耽搁,转身就往外头跑,翻身上马,扬鞭往镇子上赶。

黄大将军的话就跟晴天霹雳一般,炸得九溪回不过神来。

他只知道扬鞭再扬鞭。

直到快要到镇子上时,九溪死劲拉住了缰绳。

马儿一下子被勒住,高高扬起前蹄,差点把九溪颠到地上去。

九溪喘着气,一面拍着马脖子以作安抚,一面苦恼不已。

他打听到了战事的状况,也知道了疏影为何会冲向关口,可这些话,他要怎么跟杜云萝说?

离小镇越近,九溪就越迷茫,他甚至让马儿在原地转了两圈。

最后,他下定了决心,他可以只说一半。

到了院外,九溪揉了揉脸颊,挤出了笑容来,进去寻了杜云萝。

杜云萝和庄珂都在,两人的面上都有一丝紧张。

九溪堆着笑,道:“夫人、大奶奶,奴才去见了黄大将军,大将军说,传令兵刚刚带了消息回来。

那兀纳里根本没有想到咱们能天降奇兵,突破了沙漠天险。

一夜之间兵临城下,古梅里城里头自个儿就乱套了,现在已经拿下了古梅里,就等着北疆的鞑子了。”

杜云萝和庄珂都松了一口气,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纷纷笑了。

庄珂笑道:“我就说吧。”

杜云萝亦点头。

九溪见这妯娌笑得如此轻松,压在心中的沉重情绪不由就染红了他的眼角。

杜云萝眼尖,凝眉看着他:“怎么了?”

九溪把头要成了拨浪鼓,最后一拍大腿,道:“奴才、奴才就是有些难以置信,世子和大爷真的就打下古梅里了。

咱们府上跟鞑子斗了多少年,老侯爷、大老爷、三老爷和四老爷都…

这下好了,灭了鞑子,老侯爷和老爷们在天有灵,也会高兴的。”

庄珂对往事的感触没有杜云萝深切,闻言,杜云萝的眼眶也有些红了。

曾经穆元策想做却没有做到的奇袭古梅里,终于在穆连潇的手中成了,等回禀了周氏,也多少能让周氏感到安慰吧。

九溪退出去了,躲在屋里匀气。

好在他不用在杜云萝跟前伺候,也就不用怕被瞧出端倪来。

正屋里,人人都笑盈盈的。

杜云萝问庄珂,那北疆的鞑子何时会回到古梅里。

庄珂想了想,道:“每年有迟有早,我一直在绿洲上生活,不知北疆那边状况,寻常来说,他们会在第一场冬雪之前就离开北疆。”

杜云萝抿唇,她记得,前世的这一年,穆连潇是在十一月中旬回到京城的。

据他说,是北疆早早落了雪,鞑子退兵了,他也就回来了。

如此算来,差不多十月初,鞑子就离开北疆了,他们几乎都是骑兵,速度快,到古梅里的时间,应该和这回穆连康预计得差不多。

一切都和事先计划的一样,应当是能顺顺利利的。

杜云萝合掌念了声佛号。

庄珂没有念。

杜云萝问道:“大嫂,绿洲上的人是不是另有信仰。”

“胡人的真神信仰的确与汉人不同,”庄珂浅浅笑着道,“但我呢,信奉的也不是胡人的真神,我信三清。”

杜云萝很是诧异。

在京城时,她接触过的人里头,除了像穆元婧这种什么都不信的,大部分都是信仰菩萨的。

不过,信三清的人也是有的,婆驼山上还有十几处道观,不乏香火鼎盛的,佛道两家互不相扰。

只是,信三清的毕竟是少数。

庄珂说道:“我的父亲信三清,跟我讲了很多道教的历史和故事,对了,父亲曾说一次,说是我的祖母信道,这也是我唯一听父亲提过的关于我的本宗里的事了。”

信道教的祖母。

杜云萝的脑海里不由自古地勾画出一个银发老太太,她少思寡欲,清静无为,讲求自身修养清净,却不会去强求别人。

这样的老太太,应该会是一个和善好相处的老人。

庄珂见杜云萝有兴趣,不由多说了些道教的事情,尤其是道教里的故事,这是她小时候最爱听的,因此也记得最清楚。

妯娌两人说到了天黑,一道用了晚饭,这才散了。

自从知道古梅里城已经顺利拿下,杜云萝就等着大军返回山峪关的日子。

她倒是没催着九溪再去,若穆连潇回来了,肯定会让疏影或者鸣柳来报信的。

可这一等,等了差不多一旬,比之前算过的日子还要迟了,杜云萝便叫来九溪。

九溪垂着头等了吩咐,小鸡啄米似的点了头,转身去了,他不敢在杜云萝跟前多待,他怕被看出来。

匆忙到了山峪关,只看驻地里的忙碌景象,他就知道大军已经回来了。

九溪又去寻了黄大将军,得到的还是一样的回答。

他只好硬着头皮返程。

到了院外,九溪的心里跟压了千斤重石一般,前回他还能说半截话,这回呢…

难道能一直不说吗?

九溪狠狠拧了一把大腿,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才往里头走。

第451章 勇气(月票810+)

锦岚通传了一声,才让九溪进去。

杜云萝笑着从东间出来,问道:“是不是已经回来了?世子还好吗?他说了什么时候过来?”

九溪的身子一僵,梗着脖子才勉强抬起头来。

杜云萝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九溪看起来很低落,他的眼角发红,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杜云萝脚下踉跄,往后退了一步,扶住了桌子才稳住身形。

记忆深处,突然闪过一个画面,从模糊到清晰,刺得她浑身发痛。

前世的永安二十五年的秋天,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榻子上,透过窗子,看着庑廊下的几盆菊花。

一个婆子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韶熙园,杜云萝看在眼中,不满意地皱了眉头。

好生没有规矩!

那婆子甚至没有等通传,就已经冲进了西次间里。

杜云萝抿着唇不说话,冷眼看着她。

“夫人、夫人!”婆子的声音打颤,扑在榻子前,“世子战死沙场,世子没了…”

杜云萝的心骤然停了半拍,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婆子,扬手就把引枕砸了过去:“呸!说的什么混账话,胡言乱语,还不滚出去!”

婆子大哭起来:“夫人,是真的,是真的!”

不管那婆子说什么,杜云萝都不信,她拒绝去相信。

她扭着那婆子去了柏节堂,这家中什么时候轮得到一个婆子胡说八道地诅咒主子了,可她看到的是吴老太君和周氏的眼泪。

藏在心中的惶恐不安一下子涌了出来,击溃了她的所有侥幸和强硬,杜云萝霎时间泪流满面,几乎哭晕在了柏节堂里。

也就是从那一日起,周氏待她稍稍亲切了一些,不是疾言厉色,也没有爱理不理。

只是,婆媳关系的转变对杜云萝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了。

穆连潇的棺椁抵京时,抱着牌位痛哭的杜云萝再一次晕厥了过去。

醒来时,周氏坐在她的床边。

杜云萝从周氏的眼中读到了怜悯。

周氏说:“看到你这样,我好像看到了我自己。”

同样是丧夫之痛,她们都品尝过。

杜云萝哑声答她:“可您比我坚强。”

周氏长长叹了一口气,握着杜云萝的手,拍了拍:“我跟你不同,那年,我有儿子,有他要让我扛起来的家业,他走之前,把这个家都交到了我的手上,我说什么也不能倒。可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那一次,是她们婆媳五年之中交谈最久的一次,杜云萝本以为往后的几十年要跟周氏相依为命地过,可穆连潇下葬那日,周氏在敬水堂里自尽了。

人人都说周氏是饮鸩自尽的,杜云萝想着的也是她那句“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苏嬷嬷不信。

到晚年之时,从刘玉兰嘴里得到了真相,杜云萝才懂,苏嬷嬷说的是对的。

只是一切都太迟了。

那今生呢,那现在呢?

九溪想跟她说的到底是什么?

杜云萝的手抓着桌沿,关节发白,她盯着九溪,道:“告诉我,世子什么时候回来?”

九溪的嗓子哽咽了,他捂了捂眼睛,想把眼泪都逼回去,道:“大军回来了,爷没有,爷找不着了。”

杜云萝呆住了。

锦蕊和锦岚也愣住了。

“攻下古梅里的第二天,里头还没安稳,那些北疆的鞑子就回来了,两军交战时,世子就不见了…”九溪抽泣道。

好不容易拿下了古梅里,即便穆连潇失踪了,黄纭也不得不驻守城池,做善后工作。

穆连潇没了踪影,前方的指挥大将就成了他,黄纭脱不开身,也不能让兵士们大规模进入陌生的荒漠里找寻。

鸣柳和穆连康带着一小队人去寻,可直到黄纭清理完,依旧没有穆连潇的踪影。

黄纭与一部分精兵留守古梅里,穆连康把其余兵士们带回了山峪关,又回到大漠里去找寻。

“消息刚传回来的时候,疏影就出关去找了,只是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

杜云萝死死咬了咬下唇,血腥味从舌尖传来,道:“你这算什么回话呀!你要像平常一样,让你像平时一样告诉我呀。再说一遍!好好地再说一遍!”

杜云萝的声音抬高了,满满都是惶恐。

九溪眼泪直流。

像平时一样?他平时都是怎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