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们还是兄弟,都是兄弟。

穆元安也是,如果是穆元安把他的衣服弄脏了,他肯定不生气的。

永安九年,穆元安为救老侯爷战死。

棺椁抵京时,穆元谋站在灵前想了很多,想那个会用力拍他窗户的小童,想那个大婚之夜喝得酩酊大醉结结巴巴跟兄长们说“我也有媳妇了”的少年。

他想了很多,想定远侯府没了穆元安之后会怎么样?

有些东西会变,有些东西并不会变。

若是老侯爷没了呢?穆元策、穆元铭也没了呢?

一整夜的沉甸甸的梦,醒过来的时候,穆元谋想明白了,爵位就在那儿,总会有人承爵的。

谁说他不可以?他不能习武征战,可他也姓穆,他的儿子也姓穆。

不是没有犹豫过,最初的时候,惊恐多余笃定,但他还是一步步往前走了。

第733章 沉重

倾盆大雨下了一夜,深秋季节里,颇有些罕见。

园子里的秋菊一夜之间凋了大半,只余下孤零零的花枝。

古福来家的搓着手,张嘴时呵出白气:“原还想着要落雪了,却都是雨水。”

锦岚缩了缩脖子,道:“看天色,初雪也快了。”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一个小丫鬟快步跑进来,眼珠子一转,就瞧见了锦岚。

“姐姐,我是柏节堂里的,秋叶姐姐让我来说一声,老太君身子不舒坦,让侯爷、夫人和哥儿们早上就别过去了。”小丫鬟道。

锦岚一怔,问了几句,转身便进屋里去了。

穆连潇和杜云萝带着孩子们正在用早饭。

锦岚一禀,杜云萝的眉头就皱了皱,眼下旁的都不担心,就怕听见吴老太君说身子不适。

杜云萝转眸去看穆连潇。

穆连潇摇了摇头,叹道:“知道了。”

底下都是聪明人,撤桌的时候,洪金宝家的就打听好了。

昨儿个半夜里,吴老太君去风毓院看过穆元谋,四更天里才回到柏节堂,至于穆元谋的状况,青松那儿传出来的话,说他很是不好,别说是动弹了,连说话都不行了,大夫的意思,有些像偏枯之症。

杜云萝见识过甄老太爷当年的病情,偏枯,有好起来的,也有一夜之间就没了的,谁都说不准。

心里多少有些发憷,这个当口,什么事儿都不妥当。

杜云萝问过穆连潇,蜀地世家的纷争,圣上如今是胜券在握,这两年的打点和谋划总算没有白费,要不然,就算穆连诚重伤,穆连潇也不能返京,西南那儿,苟延残喘,等来年开春收拢一番,大抵就能踏实了。

局势说定却未全定,不说穆元谋,只吴老太君的身子骨,这个年可能也不好过了。

傍晚时,杜云萝才去了柏节堂。

单嬷嬷请了她进去,撩开了暖阁前的青竹帘子,压着声儿道:“夫人您就看一眼吧,老太君睡着呢。”

杜云萝探了探头,只看到罗汉床上起伏的锦被,吴老太君的容颜却是看不清。

“祖母身子还好吗?昨儿个怎么半夜去了风毓院?”杜云萝退后两步,轻声问单嬷嬷。

单嬷嬷放下帘子,长叹道:“劝了别去,一定要去,说是耽搁来耽搁去,不是她起不来身,就是二老爷不醒。”

单嬷嬷深深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夫人,奴婢昨儿个看二老爷那状况,说句不敬的话,估摸着就这两日,奴婢怕老太君吃不消…”

杜云萝愣愣看着单嬷嬷,见她目光沉沉,不由叹息:“知道了。”

出了柏节堂,杜云萝往风毓院方向看了一眼,手指拽紧了斗篷领口,有个念头从脑海里划过,并不清晰。

天黑时,初雪飘然而至。

屋里烧着地火龙,杜云萝还是有些冷,紧紧偎在穆连潇怀里取暖。

穆连潇担心她的肚子,没让她蜷成一圈,双腿夹着她凉凉的脚丫子,给她烘着。

四更天时,韶熙园的门板被捶得噼里啪啦响,沈婆子开了门,声音直打颤:“做什么?”

来人浑身抖得跟筛子似的,道:“二老爷没了!”

沈婆子一个激灵,踉踉跄跄就往正房跑。

杜云萝睡得沉,没听见外头动静,穆连潇警醒,听到房门开合之声,便披了衣服起来。

锦蕊进来禀了,穆连潇示意她把油灯点上,俯身轻轻推了推杜云萝。

杜云萝睡得迷迷糊糊的,对上穆连潇凝重的神色,突然就清醒了。

“二叔父过了。”穆连潇哑声道。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醒来的时候她想过几种可能,最怕的是听见老太君的讯息,现在听闻是穆元谋过了,她的心猛得一跳,却也没有多畅快。

各房各院都亮了起来,年幼如延哥儿、允哥儿,都从被窝里被奶娘抱出来更衣。

一溜儿的素服。

穆连潇和杜云萝先往风毓院去了,才刚迈进去,就听见练氏撕心裂肺的哭声。

比夹着雪的风更渗人。

柏节堂里亦是灯火通明。

吴老太君睁着眼躺在罗汉床上,单嬷嬷垂手站在一旁。

“妥当了?”老太君的声音哑着,每个字都说得艰难。

单嬷嬷的眼睛通红一片,颔首道:“已经送二老爷走了。”

吴老太君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什么声音,只几滴泪水,混了视线,她艰难抬手,抹了一把脸。

难啊!

这样的难事,也总要有人来做的。

对至亲下手,绝不是轻飘飘的,它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况且,吴老太君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怎么跟长房、三房交代老侯爷、穆元策和穆元铭的死,不管他们已经知道了多少,亲口去说,老太君说不出口了。

那就做吧。

他们不是没背过人命,战场杀敌、手中染血,这并不难,穆家男儿搏命沙场,他们经历太多。

可下手害自己的亲人,这是不同的,是会压在心上一辈子的。

穆连潇是男儿,虽坚毅,却心正,心正之人,会备受其苦。

良心二字,对有良心的人,才是最沉重的。

而女人,本不如男儿能直面染血的刀子。

吴老太君其实知道杜云萝在岭东府衙后院面临过什么,知道这也是一抹不能深挖的伤口。

老太君杀过敌人,她不提往事,并非是不张扬那些京中闺阁女子眼中的丰功伟绩、巾帼不让须眉,而是她也不愿意去回忆一刀子就夺人性命的味道。

她明白这种感觉,她也曾想亲手送走穆元婧,亦明白大义灭亲是什么滋味。

这种阴暗事情,不该赃了穆连潇和杜云萝的手,她老婆子生下来没有教好的子女,她亲自带走,反正她老了,良心的折磨,生命的沉重,躺在棺材板里去地底下慢慢想吧…

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慢慢去想…

唯一的遗憾是,见不到嫡长房有个乖巧可人的姐儿。

她要像周氏一样,像杜云萝一样,捧在手心里。

却要小心,不能捧坏了。

“阿单,”吴老太君的声音很轻很轻,“姐儿的名字,你记下了吧?给姐儿的东西,你也收好,抓周时要用的首饰、胭脂,我都备了,等姐儿周岁的时候,就交给连潇媳妇…”

老太君的声音几不可闻,单嬷嬷缓缓在罗汉床前跪下,掩着嘴连连应声。

第734章 故去

天色大亮之时,吴老太君过了。

单嬷嬷从暖阁里退出来,静静看着秋叶。

秋叶似有所悟,眼泪涌出,没有问也没有说,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摆,顶了一把油伞,匆匆去了风毓院。

风毓院里头,静悄悄的。

练氏已经不哭了,朱嬷嬷守着她。

穆连诚坐在轮椅上,整个人疲惫不堪,蒋玉暖没出小月子,还是咬着牙下了床,里里外外裹得厚重,帮着穆连慧递东西。

穆连慧在替穆元谋收拾。

原本该是儿子来做的,现在指望不得,由穆连康和穆连潇两个做侄儿的收缀了,余下的事情由穆连慧操持。

杜云萝没在书房里,站在庑廊下,吩咐底下人做事,往各处发讣告,搭建灵堂,准备做白事。

正忙着,秋叶过来,抬头看向杜云萝,福了福身,道:“夫人,老太君过了。”

哐当一声,杜云萝手里的手炉砸在地上,险些砸了脚。

锦蕊蹲下身子捡起手炉,默默交还给杜云萝。

杜云萝接过来,咬了咬牙,站在窗户边,对着里头的人抬声道:“秋叶来了,祖母过了。”

本就悄无声息的书房里越发静了,落针可闻。

直到青松耐不住,咽呜哭出了声,众人才回过神来。

穆连潇走出来,握住了杜云萝的手,指尖微微用力,稳着气息,道:“过去柏节堂吧。”

风毓院里,交给二房众人自己操持,余下的都往吴老太君那儿去。

穆连潇一路沉默,杜云萝抬眸看他,他的眼角通红通红的,杜云萝收紧了手指,十指相扣。

柏节堂里哭声一片。

饶是杜云萝忍着,也禁不住这连片的哭声,眼泪簌簌往下落。

暖阁里,周氏、徐氏和陆氏替吴老太君收拾,擦身、梳头、更衣。

庄珂带着几个孩子,杜云萝要忙的事儿极多,延哥儿和允哥儿也一并交由庄珂带了。

“怎么这般突然?”庄珂低声询问秋叶。

秋叶垂头,道:“刚醒的时候还好,哪知道二老爷过了,老太君一时没抗住…”

庄珂长叹了一口气。

吴老太君的身子骨,府里众人都有准备,却是没有想到,竟然这般突然,一早上就接连着…

中午时,练氏被一辆马车送出了府,单嬷嬷亲自送出去的,对外头说,穆元谋和老太君前后脚没了,练氏挨不住吐了血,府里要治丧,不适合养病,就送去庄子上。

洪金宝家的跟杜云萝说,她亲眼看见了,单嬷嬷动的手,一碗汤药喂下去的。

穆连诚和穆连慧也是心知肚明,可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二房败了,吴老太君就是这么安排的,他们这时候就算想掀起风浪来,也要掂量掂量轻重。

谁也不干净,真的闹起来了,定远侯府伤筋动骨,谁能置身事外?

鱼死网破?

即便练氏留在府里,都不敢打这样的主意,何况是穆连诚和穆连慧。

败了,就要有败了的样子。

按照自己想的,按照老太君和穆元谋为他们安排好的路,继续往下走。

杜云萝是双身子,依着规矩,无论是风毓院还是柏节堂,都只到院子里,并不进屋里,府里摆了灵堂,她也不进去,在外头放了垫子,跪下来磕了头。

至于穆连慧,她的肚子见不得光,自然避不开,她也不甚在意,这些规矩礼数,她真要在乎,日子也就没法过了。

做法事的和尚们进府,整日整夜都是诵经的声音。

慈宁宫里使人来上了香,族中众人、姻亲府中、簪缨世家,来往的人极多,嘴里都说,母子两人一道上路,黄泉路上,倒也有个搀扶的人手,又说吴老太君白发人送了那么多黑发人,挨不住了也是寻常。

杜云萝听了不少,心里沉甸甸的。

那时候闪过脑海却又没有想明白的事儿,突然之间就通透了。

这便是吴老太君说的,她带来的不好,她都带走,就跟当初她想亲手送走穆元婧一样。

这是吴老太君为她在考量。

吴老太君当年几次劝说她,让她为了定远侯府对二房多加忍耐,图的不单单是表面上的平静,而是有些事,老太君不愿意让杜云萝沾手,也不愿意操之过急。

从练氏受伤、青松调到穆元谋身边,直到穆元谋病故,老太君一环扣一环,费了两年光景。

彼时穆元婧走了不久,穆连喻又战死北疆,若老太君当年下手太快,穆元谋早早病故,又送走“重病”的练氏,会被人说是家宅不宁。

娶妻不贤,家宅不宁。

蒋玉暖进门早些,又没人敢说庄珂的不是,只杜云萝这个当家的新媳妇,要受流言之苦。

流言虽是流言,却也是刀子,割在身上的滋味,杜云萝前世品尝过。

吴老太君说过,时间太短了,留给她的时间太少了,就是这个意思。

老太君是真的挺不住了,否则她会拖得更长,如今,总还是短了些。

杜云萝穿过庑廊回韶熙园,低声问锦蕊:“乡君病着?”

“是,好几日没出满荷园了。”锦蕊答道。

穆连慧不敢日日去跪着,一来是怕身子吃不消,二来是怕叫人看出端倪来。

四个月的肚子,亏得是秋冬衣服多才不明显,可也耽搁不了太久了。

吴老太君也是为了穆连慧考虑了的,穆连慧的肚子是拖不得,不管她再如何称病隐瞒,平素里可以不见人,逢七是躲不开的,等断七的时候,穆连慧的肚子差不多六个月了,真是一日也耽搁不起。

因着是冬日,天寒地冻的,也不缺冰,停过了五七才出殡。

穆连潇是承重孙,规矩重。

杜云萝支着腮帮子问他:“是不是累得慌?”

穆连潇闭目养神,闻言低低应了声,隔了会儿,又道:“还好,也不是头一回。”

杜云萝伸手抱住了穆连潇的腰身,两人都没再说话。

永安十四年初,迎灵回京那次,才是真的压得人喘不气起来。

老侯爷、穆元策、穆元铭的白事,穆连康的失踪,阖府上下都是哭声。

穆连潇最是辛苦,对穆元策,他是独子,对老侯爷,他是嫡长房嫡长孙,穆元策不在了,他就是承重孙,一切以儿子的规矩办。

杜云萝没有陪着穆连潇走过那段时光,如今想来,定是格外艰难。

如今能做的,唯有在此刻,给他一些支持和助力。

毕竟,他们都心知肚明,吴老太君为了定远侯府、为了他们两人,到底做了些什么。

第735章 携手(正文完)

已然入了腊月,府里却没有多少要过年的气氛。

在丧期里,能简的都简了。

腊月二十七,做完了断七,白事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除夕家宴,上的全是素食,席间安静。

守夜时,杜云萝依着穆连潇昏昏入睡,她孕中嗜睡,这些时日总是睡不够。

天蒙蒙亮的时候,杜云萝被锦蕊唤起来梳洗更衣,府中是大孝,朝中规矩却也不能废。

慈宁宫里,皇太后的精神也不好,拉着杜云萝的手,叹道:“她倒是走在哀家前头了,哀家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光景…”

这话不好接,杜云萝只有垂着头。

皇太后反倒是笑了,她看得开,不忌讳把生死挂在嘴边:“哀家听说,嘉柔要去庵堂?”

“是。”杜云萝答道。

断七那日,府里就传了消息出去,等开年了,穆连慧就要去庵堂里了,她到底是平阳侯府的儿媳妇,少不得要知会一声。

理由倒也充分,穆连慧本就是寡居,为亡夫、为祖母、为父亲诵经祈福,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好来。

正月初五,穆连慧收拾了行李出城了,去的是婆驼山中一处不起眼的小庵堂,该打点的都打点了。

杜云萝没为难穆连慧,答应了吴老太君的事儿,她自然是要做到的。

上元佳节,府外热闹非凡,府里没有挂花灯,只后院里的腊梅盛开,远远就闻到香气。

延哥儿牵着允哥儿,站在梅花树下,催着丫鬟折枝。

彭娘子含笑站在一旁,道:“还是哥儿心细,知道夫人喜欢什么。”

延哥儿捏着手中花枝,点头道:“母亲很辛苦的。”

边上的允哥儿也不知道听明白多少,跟着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着脑袋。

许是这几月操劳,肚子里的小东西开始折腾了,杜云萝吃什么都没味道,连平素喜欢的甜口,用不了几勺子就要撤了。

不仅如此,还闻不得胭脂香露的味道,梳妆台上的那些瓶子,早叫锦蕊给撤了。

唯一还喜欢的就是腊梅香气了。

早上从园子里过,清幽香气让人神清气爽。

延哥儿人小鬼大,听了就记住了,催着彭娘子领着来园子里折腊梅,允哥儿喜欢跟着他屁股跑,也就一并来了。

兄弟两人手牵手回了韶熙园,献宝似的送到了杜云萝跟前。

杜云萝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锦蕊捂着嘴笑:“哥儿们这都是跟侯爷学的。”

屋里丫鬟婆子都笑了,每每院子里云萝花开的时候,穆连潇都会摘下一串搁在窗边,杜云萝歇午觉起来就能闻见花香。

杜云萝嗔了锦蕊一眼,啐道:“赶紧把腊梅插上。”

穆连潇回来就看到了一瓶腊梅,晓得是哥儿们折来的,也笑弯了唇。

月上柳梢头,夫妻两人牵着手在院中慢慢走着消食。

寻香而行,不知不觉间,便入了梅林。

杜云萝望着月下红梅,莞尔笑了,微微垫着脚尖,附耳与穆连潇道:“侯爷头一回牵着我走的时候,也是腊梅花开的时节。”

穆连潇微怔,低头看去,那双杏眸如水,全是他的身影。

他不由得就跟着笑了起来。

他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握住杜云萝的手,是在那年青连寺,两人静静站了会儿,而那年望梅园里,他借口怕她摔着,紧紧牵着她走了一路。

当时种种,一一映在脑海里,从不曾忘怀。

初见之时,就将她记挂在了心中,几年相处,愈发舍不得松开她。

他的云萝,笑了哭了恼了,百般情绪,百般风情,他都喜欢得不得了。

二房算计良多,唯有替他定下了杜云萝这一桩,让穆连潇庆幸万分,而她青灯古佛五十年的“黄粱一梦”,更是叫他心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