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流逝,却没有在凤神殿留下痕迹。

叶步影不知呆坐在沧陌身边过了多久,直到凤神殿里彻底没了外头散射进来的日光,只留下两侧烛火,却仍然不见沧陌转醒心下不安,伸手触上他的额头,才发现沧陌不知何时发起了烧。

“沧陌,醒醒!”

她一时心急,扶起沧陌的身子轻轻摇晃了几下,却没有见到他有半分反应,连皱紧的眉头都没有动,显然是昏睡得极深。见此情景她也只能作罢,双手触及沧陌滚烫的身躯,轻颤了一下,犹豫几分伸手拥紧了他。

“你是想让我…负债到什么地步?早就想好报完仇不管你活着也好死了也罢,我把命给你当还债,你这样,我怕一条命还不起了…”

一条命,偿还得起凌家灭门,却如何偿还得起沧陌出卖灵魂世世为奴?

向来最惧人情债,天上地下,她叶步影亏欠的只有眼前这一人,亏欠的却也是最难偿还的情债。情蛊为一债,自残为一债,卖魂为一债。情之为物,纵然如沧陌也躲不过。

叮――

不知哪儿传来一声清澈的声响惊醒了她,她寻声抬眸望去,却是方才爬上神台一直倚着凤神像打瞌睡的落儿下了神台闯进了枯败的归去花海,从一堆糜败的荆棘藤里摸出个东西轻轻摇晃发出的声响。凝眸细看之下才发现是迎神用的玉铃儿。

那玉铃怎么会被埋在了这花藤下面?

“落儿,”叶步影低声唤了声道,“放下。”

玉铃是祭风教请神用的,此时此刻出现诡异得很,这让叶步影隐隐不安。

落儿却好像没有听见叶步影的呵斥,将玉铃拽在了手里,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似的笑得眼睛都挤到了一块儿,轻轻一跃如飞鸿一般翩然落到了神坛之上,就在不足七尺的神台上纤然起了舞。甩袖,提腿,原来碍手碍脚拖拖塔塔的红衣此刻竟然在无风的殿里松松散散飘扬起来。

叶步影瞪大了眼。那一招一式分明是请神舞!

“落儿,你在干什么!”话才出口,却瞥见高台之上凤神像突然围了圈光晕,而那红衣起舞的身影居然就凭空消失了。

“落儿!”叶步影惊诧万分,猛然起身想上前查看,突然被人拽住了手。低头看去,却对上沧陌一双无神的眸,不由惊喜跃然于脸上:“你醒了?”

“鸿…”低低唤了声,沧陌挣扎着坐起身将手握紧了些,凝眸道,“凤宫。”

凤宫?叶步影不解:“你是说落儿进了凤宫?她怎么进得去?”自古一教之中凤宫的入口只有凤神血裔和祭祀二人能打开,还得配合贴身的玉铃,调错了玉铃都不能成功,更何况是个不相干的人。“落儿与你有什么关系?”即使刚好赶上这时醒来,他又怎么知晓殿内状况?除非是和落儿有什么密不可分灵魂相牵的关系。

沧陌若有所思地埋下头,抬眸时脸上的神色莫名的复杂。

“鸿儿,那个玉铃是你的。”沧陌伸手缓缓抚上她的肩,一字一句道,“上次被我毁了的是祭祀用的那个,和落儿有关系的是你…”

“你什么意思?”

叶步影正想问个明白,激动之余骤然起身带动了重心未稳的沧陌,两人就摔到了一处,她情急之下只能用身体垫住了沧陌。只记得沧陌满身的伤却忘了自己身上也到处是鞭伤,后果是自己痛得两眼发花。

身上的沧陌闷哼出声,才舒展半分的眉头又皱到了一处,显然是牵动了伤口。

叶步影情急起身,却因为换了个角度不经意看到神殿门口寒光一闪。烛火远在殿内,门口是全然的黑暗,怎么会有光亮?

杀气!来自门口!

她惊觉情况紧急,本能地将抱住沧陌滚离几步,下一刻就是一枝利箭插入方才两人跌倒的地方,离此刻他们所处仅仅数尺之遥。

“鸿!你怎么样?”即使看不见,沧陌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由搂住身上的人辗转到了身后。

叶步影目睹那险些要了他们命的暗箭,怒从中来,冷道:“谁!出来!”在这祭风总坛祭祀凤殿之内,竟然会有人擅闯暗箭伤人!

“果然命贱。”

门口幽幽传来一声,紧随而来的是剑出鞘的锐利声响,霎时剑风袭来,风驰电掣般擦过叶步影身侧,一剑落空。那人闪身到了殿上,一柄长剑在手,衬着殿上点点烛光寒光凌厉。

“十年前大火烧不死你,十年后又屡屡被你逃走,好个教储鸿哪。”

那人话音未落又是一剑直刺,出手犀利无比没有留下半分余地,显然是想置人于死地。

“青月痕?”险险避开来人突袭,叶步影借着烛光看清了不速之客,居然是堂堂祭风教主。

沧陌听见叶步影叫唤,沉声道:“教主,你这是何用意?”

“是何用意?”青月痕停下手中动作,冷笑道,“摘星楼水阁公然在皇城说我谋反之意,让皇帝废了我这郡国王不就为了这个祭风教储?”今日密报说叶步影又折回了祭风教,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沧陌将叶步影拉到了身后,冷道:“她是教储,若是她公开身份,你的位置可不保,教主。”

韶华散 第二卷 韶华卷 血裔5

章节字数:2470 更新时间:09-05-03 16:33

祭风一族向来是为凤神血裔而存,相信没有人比青月痕这个教主更清楚。

“那就更不能留了。”青月痕冷道。

他的目标显然是叶步影一人,招招直逼。

拖着沧陌只是将他拉入了战况之中,没有半分作用。叶步影想要推开沧陌,却没想到被他死死拽住脱不得身,纵然他身手了得,两个人牵在一起终究行动不便。“沧陌你放手!”

无奈开口,换来的是沧陌的手拽得更紧。

“他不敢杀我,我可以帮你挡几分…”沧陌在她耳边轻吐,言毕一转身,挡住了青月痕的视线,朝着他一扬袖便有几道寒光闪过,被青月痕躲闪开砸到了殿内石栏上,赫然是几支小号铁镖。

青月痕愕然望了眼险些刺上他的镖,回过头冷道:“沧陌,你莫忘了凌家灭门之仇!”

沧陌闻言一怔,牵着叶步影的手微微发颤。

灭门仇怎么忘得了?

忘不了又如何!

“青月痕,我敬你是我祭风教主不会要了你性命,你不要得寸进尺。”他与叶步影的债,早就算不清了,但若青月痕想要她的命,那是痴心妄想!

沧陌身上满是伤痕,眼底却不见半分脆弱。这让青月痕拿捏不准。脸色一暗,突然换了个方向举剑袭向沧陌。

沧陌一时反应不及,让青月痕抓住了空挡,猛然抬手刚好对上迎面而来的剑。

抓住难得的机会,青月痕分神对付沧陌,却刚好给了叶步影可乘之机。

软丝剑不像长剑,即便是近距离只要角度对也可以置人于死地。趁着他扬手的空挡,叶步影解开软丝剑对着青月痕腰腹要害狠狠一刺。

剑入体三分,虽然被他急急闪开几寸却任然伤到了他,即将落在沧陌身上的剑急急收了手。

“快走!”一剑刺中,叶步影拉着沧陌转身就跑。

那一剑并未伤到要害,靠着她和沧陌两个人根本不是青月痕对手,打不过就只能逃。

哪知到了门口才看到那里早罗列了不下几十侍卫,个个眼生得很,怕压根不是祭风教众。青月痕居然早就做了准备想来个瓮中捉鳖!

走投无路。

“沧陌,怎么办?”这种情况,叶步影没了主意,本能向沧陌靠近了些。

沧陌心里一暖。

这种情况和十年前逃亡惊人的相似,十年前鸿和他走投无路也是那样抓着他问怎么办。隔了十年,中间的岁月似乎被抽空了一般,了无痕迹。

“回去,上神台。”凤神若真有灵,他倒要看看它能不能放任自己的血裔死在凤神殿上!

从门口到神台,隔着一大片腐糜的归去花残骸。

也因为归去花剧毒,青月痕不敢陡然靠近,这反倒成了掩护他们的天然武器。

叶步影一踏入其中变觉得那归去花特有的迷蒙阴沉的香味霎时凛冽了起来,忍不住地晕眩。

沧陌却好像早就习惯了这比寻常浓烈了不知多少倍的沉香,见叶步影步伐轻浮便伸手揽上她的肩扶着上神台。

才迈了几级台阶,沧陌的脸色又有些泛白。

叶步影看在眼里,心里有些泛酸,无奈支起一个笑容道:“沧陌,如果这次注定死在这里,你可以先杀了我报仇。”如果她的仇注定报不了,那就让沧陌先报了灭门之仇也无妨。

沧陌闻言浑身一震,抓着叶步影肩膀的手紧了几分,咬牙气也不喘地上了神台。

叶步影被他拽着手挣脱不得,愤愤瞪了眼暗自骂了声不知好歹,却也不再挣扎,任由他牵着上了神台。

神台之上,那翅膀上缺了一角的凤神像看起来诡异得很,石头雕刻的眼里不见凌厉,却仿佛暗暗凝视般。

叶步影靠近的时候经不住打了个冷颤,转了个身背对神像。

按理说发烧的人手脚会冰凉,沧陌的手却不知怎的很暖。

叶步影体质向来偏寒,只是贪图上面的些许温暖与不知什么时候存在,刻了多深的熟悉感,抓了就有些舍不得放手。她本想拉沧陌离那神像远些,却在回眸时瞥见沧陌紫色的眼里突然泛起了光,不由大惊:“沧陌!”

细看沧陌的眼依旧无神,她才方然醒悟他眼底的不过是反光,光源是她身后的凤神像!

明明看不见,沧陌却仿佛被夺了心魄,居然缓缓朝着石像跪了下去。双腿砸在地上发一声闷响,在寂静的神殿里格外清晰。许久才响起沧陌沙哑的嗓音:“神侍沧陌,请见…”

“请见谁?”

她无意识地跟了一句,猛然收住了口,没有缘由地心头一阵狂跳,落儿清脆的笑声依稀在耳。霎时眼前一黑,不知是幻觉还是什么,依稀见着凤神花开了。

咣当――

突如其来的声音响彻神殿,却是青月痕一不小心松了手,手里的剑捏不住掉落在了石砌的地面上。

“不可能…”呆滞地望着神台,青月痕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声,“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

那一白一绿两抹身影,居然如同鬼魅般消失在了神台之上!这怎么可能!那神台一面是石墙两面石阶,而这神殿分明只有一个出口而已。两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这绝对不符合现实!

殿上只留下满目腐败的紫色藤蔓,不论青月痕相信与否,那两个人,消失了。

别无他法,青月痕气急地出了殿门,没有忘记派人把手入口。

然后一夜风,一夜雨,一夜霜。

整整三天,却没有人从神殿里出来过,神殿内,满是腐败的紫色花藤,没有一丝活人气息。除了――

凤宫。

“鸿,鸿…”

依稀听到什么人在呼唤,叶步影只觉得胸口像是压了块千钧重的石头,喘不过气,睁不开眼。手脚没有一处可以动弹的,像是个废人一般躺在原地一动都动不了。

“鸿…你怎么不看落儿呢?”

恍惚中有什么东西抚过脸颊,她拼着所有力气只将眼睁开了一条缝。入目的是绯红一抹蹲坐在她身侧,低着头把玩着她的一缕发丝。

落儿?

她试着张了张口,喉咙底发不出一点声响。落儿却仿佛知道了她已经醒来,倏地抬起了头对着她甜甜一笑拖长了唤了声:“鸿――”

凑着正好的角度,叶步影刚好看到她的眼,纯紫一片――没有眼眸,又或是没有眼白?乍一看除了诡异,就只剩下心惊。

沧陌呢,他去了哪里?!

韶华散 第二卷 韶华卷 血裔6

章节字数:2449 更新时间:09-05-03 16:34

陡然惊觉沧陌不在身边,叶步影心下慌乱,居然就这么坐起了身,吓得落儿赶忙松了手里的发丝改为抓住了她的袖子。

如是,正好看见白衣破败的沧陌远远地跪在一边,脸上毫无表情。

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她只要借着稍许气流表达语意。“沧…陌…”

沧陌闻言身体微微颤了颤,抬头望向她,眼波流动,竟是别样风华。

“你…过来…”他身上有伤,怎么就跪在那里呢?

可沧陌像是没有听见一般毫无反应。

这让叶步影气急,遏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得双手无力支撑身体,一不小心又载到了下去,被落儿迅速抓住才避免了迎面跌上地面的威胁。

“鸿!”落儿身材虽小,力道却不见得小。伸手拉住她将倒的身体低声唤了一声转向沧陌道,“她的命令你居然不听?”出口的声音已然是那日出现过的成熟女子嗓音。虽然眼里无瞳,却仿佛并未影响视力,掠向沧陌的眼光没有一丝徘徊。

“我,看不见。”沧陌脸色一沉,低低呢喃了一句,语气陡然凌厉,“落儿,我沧陌为你瞎了一双眼做的还不够么?!”

叶步影闻言愕然,沧陌…为落儿瞎了一双眼?突然忆起落儿以前也说过这般言语,此刻竟听到了沧陌亲口证实!叶步影激动之余拉挣扎起身拉过落儿狠道:“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对上她的目光,落儿霎时又卸下了方才的气焰,眯眼一笑柔声道:“千年之前,凤神为了防止血裔被族人追杀,就将魂与魄分了开掩盖灵气;一世一代,血裔之魂在凡间生老,魄在这梵天铃之中生息。唯有祭风嫡传神侍的血才能解开梵天封印,只是祭风一族代代传承之时流失了方法,才成了找个不相干的人迎不存在的神的局面…”

叶步影忽然听到这番言论,早忘了落儿此时怪异的嗓音,只是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真相里。这就是数代祭风一族神侍万人血祭祀无果的真正原因么?只是――“这与沧陌瞎眼又有何干!”

落儿回眸望了沧陌一眼,手抚上自己的双眼。

“我原本就没有实体,都是神侍的血滋养这身体。只是沧陌的血…有毒,所以我生来残缺,有眼无珠。身为神侍只能把他的眼献给我。”

“什么有毒!”叶步影冷道,突然意识到落儿指的什么,讶然道,“情蛊?”

落儿点头,下一刻就被叶步影揪到了身前。

“凭什么!你又算是什么东西!”即便这个人是凤神本人,她又拿什么要求世代侍奉她的祭风一族为她献身至此!

落儿就着原有的姿势拥住了她。

“魂老人间,魄息梵天,鸿你觉得――我是什么东西?”

那双眼明明没有光泽,叶步影看在眼里却感到像是有什么东西灼烧一般,猛地松开手一把推开那红衣的身影。趁着红衣反应不及,不知哪来的力气倏地就地一滚到了沧陌身边,扶上沧陌冲着她厉声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沧陌被她抓住了手臂,身体微微颤了颤,竟有几分推挡之势,挨上她微寒的身躯,还是忍住了动作。

“我是谁?”落儿低眉浅笑,左手隔空对着她的胸口画了个圈,右手一翻,玉铃儿不知什么时候被系了一根丝绳垂了下来,叮当作响,“这梵天和沧陌的不同,只有凤神血裔才用得上,鸿,你明明早就知道了,为何――一直不肯承认呢?”

叶步影突然浑身僵硬。

落儿见她没有反应,又进了几步轻道:“被情蛊毒得心智未开的‘落儿’不知晓,我说的话就不信鸿你听不明白…”

魂老人间,魄息梵天!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蓦然在叶步影脑海里翻滚不息的是这八个字,如同海边潮涌冲击礁石,砸上又退下,退下又袭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想抓住边上的沧陌寻求支撑,不料伸手抓了个空,回眸才发现沧陌居然又退后了几步遥遥跪着,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沧陌…”连你也想证明那个近乎可笑的观点么?!

证明她为魂老人间;落儿为魄锁梵天。她生落儿长,她死落儿亡么!

“你想干什么?”既然世世代代皆是这般存在消亡,她为什么还要出来?

“鸿,今年祭天失败了呢。”落儿眼角瞥向沧陌,“凤神可是会降灾,祭风一族护主不力,还企图杀凤神血裔,理该受罚才是…”

落儿话未毕,叶步影忽见沧陌站起身向前摸索了几步,像是愤懑至极想上前与落儿理论的模样,一不小心被脚下碎石绊到向前倾倒,赶紧伸手拉住他将倒的身躯。却被沧陌一把推开!

本来就没有多少力气,被沧陌这一推,叶步影顿时摔在了地上。差点出口的呻吟硬是被她封在了嘴里。

沧陌的手顿在半空,久久未落。

“鸿,你在人间早就耗尽了灵气,我被封了十多年,还留着出生时的灵气。”落儿拖着不合体的衣服漫步到她身前,蹲下身望进她的眼,“祭风一族天罚能不能避免,就看你我的配合了…你可愿意?”

拯救祭风一族么?叶步影冷笑,不灭祭风是和沧陌的约定,如今竟然要她拯救?

“你以为,我会救祭风一族?”

一句话出,换来的是沧陌骤然转身,满目悲怆。

“叶步影,你莫忘了你我的性命可是绑在一块儿的!祭风亡,我必不苟活!”话落,胸口起伏激烈,连喘气都带了涩音。

叶步影突然失了力气,喃喃道:“沧陌…”你的族人,真就值得你背负至此么?祭风亡,沧陌死;沧陌死,她不能活。这锁链里到底套着什么?不知不觉手垂了地,她对着落儿轻轻点了点头。

“皇矣天宗,德先王季。因心则友,克让以位。爰命有司,式遵前志。神其降灵。昭飨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