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娘既然是管事媳妇,太太去了之后,又让她做了我院里的管事妈妈,她的月钱是多少?王贵的月钱又是多少?”

衾凤和枕鸳听了薛宸的问题,面面相觑,她们只是去打听了桐娘的家里,还真不知道她的月例和她当家的月例,不禁失了声,暗骂自己办事不周全。

而薛宸倒不是故意刁难她们,事实上,她对她们能这么快打听到这些情况已经感到很满意了,只是脱口问出了这个问题,却把两个小丫头给难住了。

薛宸知道,有关银钱的问题,不是两个小丫头随便去打听就能打听出来的,想了想之后,对枕鸳说道:

“去把平妈妈喊来,就说我衣服上划了道口子,让她来看看能不能织补。”

平娘和桐娘不同,她向来管的就是薛宸的日常生活,衣服坏了找平娘准没错。而在薛宸嫁入了长宁候府,一开始那几年最难熬的时候,就是平娘不离不弃守着她,薛宸对她有愧疚,到她死也没能回报过她什么。

枕鸳出去后,不一会儿就看见一边放衣袖,一边整头发的平娘匆匆忙忙赶了过来,薛宸想起自己从前每回见她,她都是忙忙碌碌的,虽然有丫鬟差遣,但平娘习惯了把她贴身的一切都揽过去做了,不假手她人。平娘见了薛宸赶忙上前屈膝行了个礼,这个礼,她一辈子都没有废过,哪怕后来得了腿疾,弯不下去,她也会弯腰把礼给行了。

“平妈妈快别多礼,过来坐下吧。”

薛宸上前亲自扶了平娘,拉着她坐到了床前的椅子上,平娘如坐针毡,薛宸对她善意的笑笑,然后才用黄鹂般的声音对平娘问道:

“平妈妈,我问你,你与桐妈妈都是管事妈妈,你们俩的月钱一样多吗?”

对平娘,薛宸并不想隐瞒,也愿意让平娘更多的加入到她的事情中来,平娘被枕鸳喊她进来,就知道小姐是有事问她,不敢隐瞒,直说道:

“我的月钱没有桐妈妈多,我一个月是五百钱,桐妈妈一个月得有一两。”

平娘的话让薛宸陷入了沉默,一两的月钱,哪怕是在王侯将相府邸中也不算低了,照这么说的话,其实桐娘手里应该不缺钱才对,可她为什么会连两个小丫头的月例都惦记呢?

姨娘

平娘看见薛宸不说话,眸子一动,想了想薛宸喊她进来问这话的原因,就试探着说道:

“桐妈妈虽说月例多一些,但是她开销也大,她当家的王贵不仅好酒还好赌,欠下了一屁股债,就是金山银山也不够他输的,所以桐妈妈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再加上王贵家里亲戚多,大多没什么钱,经常来打秋风也是有的,一来二往,这银子可不就不够用了。”平娘好像知道薛宸想问这个似的,在薛宸还没想好怎么问的时候,她就已经把话全都说了出来。

“…”

平娘的精明让薛宸彻底对她改观了。虽然上一世她对平娘的印象最多是不笨,可也不觉得她精明,现在听她说这些,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把薛宸想要的答案说了出来,还颇有点大智若愚的意思。

有心再让她多说点,薛宸就继续问道:

“可她当家的也不是一天两天这脾性了,桐妈妈家那三进的小院子是怎么来的?平妈妈你在府里年份和桐妈妈差不多,可是直到今天不还住在府里吗?可桐妈妈哪里就有了那份钱?”

这是薛宸心里真实的疑问,桐娘就算是嫁给了朱雀街薛家的回事处二掌柜,可是在京城买一座三进的小院要多少钱,薛宸多少还是有点数的,最少也要八、九百两银子,桐娘一个月一两,若没有其他来源,要六十年才能买,这件事本身就是疑问吧,不是桐娘有问题,就是那个王贵有问题。

平娘看着薛宸,觉得在这个小姐身上看见与以往不同的模样,似乎一夜长大了许多,心中又是怜惜,说道:

“她的钱从哪里来的,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与小姐说句掏心窝的话,太太留下的嫁妆不在少数,若是小姐都交给桐妈妈去打理,只怕也不是万全的。”

薛宸没有说话,就那么平静的看着平娘,稚气的小脸纯美的像是画中的小仙子一样,平娘说完这句话之后,就低着头站了起来,对薛宸行礼,说道:“我外头还有好些衣服没洗完,小姐若是没事,那我就退下了。”

本来薛宸也就是喊平娘过来问话的,不是真的有事让她做,点点头,看着平娘离去的背影,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气。

平娘和她说的这句话,好像前世的时候,她也说过,就是那副神情,那副语调,可是上一世的她对桐娘太过依赖,觉得她既然是母亲钦点了替她管理母亲嫁妆的人,那就由她管着也没什么,不过后来不幸的是,徐素娥不知道对薛云涛说了什么,让薛云涛做主把卢氏的嫁妆交给了徐素娥去打理,说是等薛宸出嫁的时候,再还给她,可是,到薛宸真的出嫁的时候,徐素娥交出来的东西却是差强人意的。

所以,薛宸一直以为,母亲的嫁妆是徐素娥吞了,可如今想来,必定不是她一个人吞了才对,桐娘…

薛宸沐了浴,换了身衣裳,散着头发走出,精致的容貌初现端倪,已有绚烂之色。就看见衾凤捧着两套新裁的素色衣裳过来,衣裳没有什么多余的花色,看起来特别素雅,折叠好的衣服上头还放着一只白色的珍珠发箍,一对珍珠耳坠,看见薛宸,衾凤走来对她说道:

“小姐,这是田姨娘送来的衣裳,说是她自己做的,本来她是要进来见小姐的,我说小姐在沐浴,她才没进来,托我将衣服拿给小姐。”

田姨娘是薛云涛的通房丫头,后来卢氏怀了孕,才抬成的姨娘,从小就伺候薛云涛,对卢氏也算恭敬,而薛云涛身边,如今应该只有一个田姨娘,是个没什么城府,却敢说敢闹的女人,卢氏做主母的时候性子绵软,她也没能闹起来,只不过后来薛云涛娶了徐素娥做续弦,田姨娘才被整治的惨淡收场,再后来,薛云涛纳妾就要到十年以后了。

薛宸看也没看一眼那衣裳,就对衾凤说道:“收起来吧,让厨房做一盘枣泥山药糕和芙蓉饼给田姨娘送去,就说我谢谢她。”

这两样东西,是卢氏爱吃的,薛宸不知道田姨娘爱吃什么,就这么吩咐了。

衾凤领命去了之后,枕鸳就过来告诉薛宸,说是薛云涛回来了。卢氏出殡之后,薛云涛要按例去谢过五服里来帮忙的亲眷,一家一家的走过,以示诚心。

薛宸稍事梳理一番后,就急急的走出青雀居,往主院走去,还特意让枕鸳端着一壶她亲手泡的茶,可走到主院一看,却看见田姨娘这个除了请安,其他时候不经召唤不得进入主院的她已经快她一步来了,薛宸进门的时候,她刚在内室帮薛云涛换过了衣裳,两人衣裳整洁,不像是做过什么的样子。

田姨娘年纪和薛云涛一样大,但她生就年轻的脸,如今三十多岁,看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不胜娇美,永远都一副很有精神的样子,因为出身农户,所以她身上并没有多少大家闺秀的雅气,若真要说的话,利索干脆也算是她的特色了。

田姨娘看见薛宸,就赶忙迎上来,接过了枕鸳手里的茶,说道:

“老爷刚和我问起小姐,小姐就来了。果然是父女连心嘛。”

薛宸没有说话,只是回了她一记浅淡的微笑,就像是一株绿意葱葱的小白莲,刚刚冒出了白嫩清雅的尖角,叫人不由自主的想要呵护她,恨不得把世间所有好东西都捧到这个美丽的小姑娘面前来。

薛云涛连日的奔忙,整个人都憔悴了两圈,但看见女儿,心情还是稍微好些的,对薛宸说道:“这些日子你也累了,怎的不好好的在房里歇着。”

薛宸噙着一抹淡淡的笑,乖乖的坐到了薛云涛身旁,由着田姨娘给他们倒茶,对薛云涛说道:“女儿不累,女儿和爹一样扛得住。这是咱们能为娘亲做的最后一点事情了。”

薛云涛欣慰的点点头,从前他一直觉得女儿被卢氏宠的过了头,都十一岁了,说话做事丝毫不知道分寸圆滑,因此不是很讨喜,可是真没想到卢氏去了之后,这娇宠大的小丫头,竟然能自己醒悟过来,连日里说话做事,像是一夜长大了般,叫人从心底里生出怜惜。

薛宸来薛云涛院子里,也没有其他事情,就是来陪薛云涛吃顿饭,父女俩的话都不多,再加上卢氏亡故,心情总是沉重的,因此一顿饭吃下来,父女俩并没有多少交集,饶是如此,薛宸也觉得很满意。吃过了饭之后,薛云涛依旧还得出门走五服,田姨娘伺候薛云涛和薛宸吃完了饭,就自觉的提出告退,薛宸也正好这个时候要走,田姨娘就说送她回青雀居,薛宸没有拒绝。

走在路上,田姨娘跟在薛宸身后,时不时的就打量这个由主母卢氏亲自教养的小姐,卢家是商户出身,在田姨娘心中,卢氏的出身比自己还不如呢,只不过她祖上修的好福气,这辈子不用做什么,就能嫁入诗书传家的薛家做正妻,顺顺当当的寿终正寝,死了还能入薛家祠堂,有牌位。

而可想而知,卢氏那样的性子能教出什么样的小姐来,在田姨娘的印象中,这个小姐被宠的没有半点城府心计,旁人说什么她都相信,好骗的很。

如今卢氏去了,她就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女人,只要她把小姐笼络好了,老爷自然会看在眼里,他当年能娶一个商户之女为妻,想来就是对妻子的出身不在意的,若是自己能趁这个机会被扶正的话…

这么想着,脚下就走快了些,来到薛宸身旁,故意套近乎道:“小姐可收到衣裳了?之前太太生病,也没人给小姐料理衣裳,我那针脚还算不错,小姐回去穿着若是喜欢,我明儿再给小姐做就是了。”

薛宸没有立刻回答田姨娘,而是又与她一同走了几步后,才对她说道:“府里不是有绣娘嘛,哪里就要姨娘动手做了。”

田姨娘一愣,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回道:“是,府里有绣娘,但姨娘做的是姨娘对小姐的一份心意,想着小姐没了太太疼爱,也是不忍罢了。”

薛宸突然停下了脚步,田姨娘差点没反应过来,急急停下了脚步,回头就看见薛宸正不带半点表情站在那里看着她,等她回过头,与她对视一眼之后,薛宸的唇瓣才微微轻启,说道:

“你是不是以为我爹有一天会把你扶正,让你做薛夫人?”

“…”田姨娘没想到原本她以为好说话,不懂事的小姐会言语犀利的说出这句话来,一时愣住不知道怎么回答,半晌才抽着嘴角说道:

“小,小姐说的哪里话。我自然没有这个想法…”

薛宸打断:“没有就好。太太虽然故了,但是府里也是有规矩的,下回没有人召你,主院就不用去了,我爹那儿有伺候的人。”

说完这句话之后,薛宸便带着枕鸳,如先前那般,挺直了背脊,骄傲的自田姨娘面前离开了,留下目瞪口呆的田姨娘看着薛宸离去的背影,久久都回不了神。

“不识好歹的臭丫头。和她娘一个死德性!我呸!”

田姨娘这些年在薛家过的很是顺畅,老爷不花心,主母好伺候,她虽然是姨娘,但府里从来没少过她的吃穿,就连主母在的时候,都不免对她相让三分,如今不过是个失了嫡母的假小姐,还敢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不让她去主院…哈,整个府里就她一个女人,老爷除了她,身边还能有谁服侍,这时候不去的人,才是真正的傻瓜。扭着腰肢撇着嘴,田姨娘对着薛宸离去的方向甩了个白眼,就哼哼唧唧的离开了。

传话

在回青雀居的路上,枕鸳没忍住,对薛宸问道:

“小姐,您说田姨娘会听话吗?”

枕鸳比薛宸大两岁,所以觉得薛宸刚才对田姨娘说的话,根本不会奏效,田姨娘一定是想趁着太太殁了这些日子,把老爷给笼络过去,再没有比如今更好的时机了,所以,枕鸳觉得不管小姐说什么,田姨娘那儿都不会放弃才对。

薛宸没有停下脚步,依旧向前,双手拢入袖中,脚步是习惯性的快走,嘴上却没耽搁,对枕鸳回道:“不听话就罢了,原也没指望她听话。”

只不过上一世田姨娘下场有些惨,被徐素娥当场抓到了与人通、奸的证据,百口莫辩之下,是被打瘫了送出去卖的,买她的是个青楼的专用牙婆,买回去之后,也不知遭了什么罪,没两天就死了。

所以这一世薛宸才想给田姨娘提个醒,如果是稍微聪明点的女人,这个时候就不该去主院伺候老爷,薛云涛这个人并不好女色,从他婚后纳妾的情况就能看出一二来,并且薛宸的爷爷薛柯是个很重规矩的人,薛云涛是他亲自教出来的,在这方面该是没有缺失的,所以,他是不可能在这段期间和田姨娘发生点什么的,即便做了什么,田姨娘若想在这个时候闹出了事,比如怀孕什么的,最终也不会有好下场,她在薛云涛心里的地位还不至于让薛云涛为了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去担一个不好的名声。

所以,薛宸是一点都不担心田姨娘去主院笼络薛云涛,相反的,她去不去,也和薛宸没多大关系,她说那些话已经仁至义尽,田姨娘要自己想不明白,硬要凑上去,那最后得了什么下场就都是她自找的了。

枕鸳还想再问什么,却听薛宸突然话锋一转:

“六月里是东府老太爷的寿辰,太太刚去,咱们府上不宜出席,便就准备样东西,给老太爷送去做贺礼便成了。你去把桐妈妈喊来,叫她带上我娘嫁妆的名单目录,去耳房找我。”

枕鸳先把薛宸安全送到了青雀居内,薛宸又交代了几句,枕鸳才领命去找桐娘,桐娘正在回事处说话,枕鸳把薛宸的意思告诉桐娘之后,桐娘的眉头蹙了起来,对枕鸳的语气十分不好,说道:

“小姐怎么会突然要看太太的嫁妆名目?定是你们这些伺候的牛舌丫鬟多嘴了是不是?”

枕鸳本来就和桐娘不对付,上回若不是小姐相救,她和衾凤这个时候肯定都已经被卖出去了,心里也是对桐娘恨极的,原本是想好好的来传话,没成想到最后竟然变成了两人骂架,枕鸳虽然年纪小,但骂架的功夫丝毫不差,只听她义正言辞的说道:

“桐妈妈你嘴巴放干净些。我不过是来传达小姐的话,你有什么不满尽管找小姐去,犯不着跟我使你的奴婢威风。”

上一回薛宸在舍人所当众说桐娘是奴婢,这件事已经在府里传开了,所以,枕鸳现在说桐娘使得是奴婢威风,就有借着薛宸的话奚落她的意思了。

桐娘没想到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敢和她顶嘴,上去就要抽她耳刮子,可枕鸳手底下是有些功夫的,哪里是站在那里被人拿捏的木头桩子,眼光一闪,看准了机会,干脆自己就把脸给迎了上去,让桐娘在她脸上打一巴掌,而作为回报,她也扯着桐娘的手,一下子就把桐娘给拉倒在了地上,两个人在地上翻滚了两圈之后,桐娘才把缠着她不放的枕鸳给推到了一边。

枕鸳从地上爬起来,头发乱的跟鸡窝似的,身上也满是泥土,脸上却带着胜利的笑,继续趾高气昂的讥讽道:“桐妈妈,你还想动手教训我不是?果然好大的奴婢威风啊。也不怕刮起的妖风太大,闪了您的腰。我就是来带个话,去不去的,您请便吧。”

说完这么一句小刻薄的话,枕鸳转身也就走了,不再恋战,气得桐娘鼻孔发歪,想发落这小蹄子,可还没开口,那小蹄子就跑了,桐娘在后面急得直跳脚,指着枕鸳离去的背影骂娘呢。

枕鸳就算后面也听了几句要不得的脏话,但她已经转身,就只当没听见,麻溜的回去给薛宸复命去了。

“小姐,我话已经传到了,不过桐妈妈来不来,奴婢可不敢保证。”

薛宸见她大大的脸盘上似乎沁着汗,身上乱糟糟的,便勾了勾唇,枕鸳见小姐笑她,也有些羞窘,将手里一直捏着的东西,放到了薛宸手上,然后才转身告退,回房换衣服去了。薛宸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嘴角的笑容越发深了些。

过了大概有一个半时辰,桐妈妈才姗姗来迟,身上的脏衣裳也没换,就那么顶着满身的灰尘走了进来,手里捏着一本蓝皮小册子,没几页的样子。虽然她没道理不听小姐的吩咐,可谁也没规定不能有什么事耽搁啊?桐娘就等着薛宸和她发脾气,这小姐的性子和她娘差不多,绵软可欺,也好骗,桐娘几乎都已经把要怎么应答,然后怎么告那臭丫头的状都想好了,今天非逼着小姐处置了那个丫头不可,要不然她也就白做这个管事妈妈了。

进来的时候,看见薛宸站在窗台前摆弄她的那两盆夕雾花,用剪子把有些干枯的叶子给修剪干净,桐娘进来之后,只是敷衍性的屈了屈腿,然后就等着薛宸和她说话,可等了半晌,薛宸也没转过身来和她说话,只是认真的在那儿侍弄花草。

桐娘心里的气真是不打一处来,丫头已经那样嚣张了,这个主子原来还是个师父,她在府里这么些年,已经多久没人敢在她面前这般拿乔了,就是太太也不敢…说来也奇怪,太太刚死的时候,桐娘在她耳边说了许多怕人的话,那个时候这小姐明明就是被吓她到了的,畏畏缩缩跪在灵前,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可怎么一个转身之后,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难不成是她用来吓她的话,被棺材中的太太听见,暗地里做了什么鬼…

一番胡思乱想之后,桐娘觉得这么干等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就走上前,对着薛宸说道:

“小姐,您要的名目,奴婢给您拿来了,除了这事儿,奴婢还想和小姐说说您那丫鬟的事儿,她实在是太不像话,她…”

薛宸听她说话,稍稍回头,却是没有看她一眼,用食指在唇瓣间比了一下,意思是叫她噤声,桐娘一肚子的话憋着说不出来,硬生生的又给憋了回去,差点没憋出内伤来,以为小姐这回是要和她说话了吧,可她有傻站着等了半晌,小姐还是没动静,桐娘心里等的浮躁起来,正要不顾一切的发飙,薛宸却放下了剪子,回过身来了。

“名目呢?”一开口就是要名目,哪里给桐娘说其他话的机会。

桐娘脸上又是一黑,不情不愿的将手里的蓝皮册子递给了薛宸,薛宸取过册子,就坐到一旁的杌子上去翻看了,桐娘心里憋着气,再不想用热脸去贴冷屁、股,干脆木头似的直挺挺站在那里,闹情绪,甩脸子的架势足足的,就像个炮仗一般,支应好了燃火线,就等着人上来给她点个火儿,然后她就能爆炸了。

斜眼看了一眼似模似样看着册子的薛宸,轻蔑的撇了撇嘴,一个小丫头片子,还真以为自己看的懂似的,不是她小瞧,这丫头是随了她娘的真性儿,这册子上头的字儿都未必认得全,更别说看的懂了,不过是在她面前做做样子罢了。

薛宸很快就把这册子翻完,合起来用手指在册子表面敲了两下,然后才对桐娘递去了今日的第一眼,说道:

“这只是个辅册,上头记的是太太出嫁时的添妆名目,其他正本呢?为何不一并拿来?”薛宸也不说破,只是觉得好笑,这桐娘是真以为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随便拿一册添妆的名目来糊弄,不过,若是从前的自己,只怕还真看不出来就是了。

桐娘心里大惊,她刚才出来的急,就随手拿了一本小册子过来,其实她来主要是为了告枕鸳那臭丫头的状,哪里就是真的来给薛宸送嫁妆名目的,太太留下的那些东西,她既然管了,那就断没有轻易交出去的道理,不过是想来糊弄糊弄小姐,让她把枕鸳那丫头处置了才是关键。

可小姐一出口就道出了这册子的来历,倒叫桐娘措手不及了,以为小姐是在诈她,硬着头皮说道:

“嗯?小姐说什么呢?太太的嫁妆名目都写在里面呢。不是你要看的吗,还让枕鸳丫头去传话,如今怎的又不要看了呢?”

薛宸盯着她,半晌没说话,然后才端起了旁边的一杯香茶,喝了一口,说道:

“妈妈事情太多,一时忘了也是有的,我已经让衾凤和枕鸳拿着你的对牌去库房了,太太的嫁妆名目,管事妈妈那里一份,库房一份,你这儿就出了这个,待会儿我们看看库房那里会出几本来,我倒要看看,你们出的本子是不是对的上,若是对上了也便罢了,若是对不上,就是你们存了私心,想霸占主人家的财物,到时候,我去报官,让官府来替我查查,这事儿到底是谁想瞒我。”

刚才枕鸳那一架可不是白打的,桐娘挂在腰上寸步不离的对牌就让枕鸳给趁乱摸了回来,也是桐娘一心想整治枕鸳,来见她之前没换衣服,要不然也许还会发现对牌没了,不过,就算是她发现了,薛宸也不怕,到底她才是正经主子,要府里的对牌,于情于理都是说的过去的。

算计

直到薛宸对桐娘撂下这么一番话之后,桐娘才脸色大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间,果然那个装对牌的荷包不见了,心中暗恨自己疏忽大意,竟然让枕鸳那个小丫头钻了这么大的空子,不过,她到底也是经历过风浪的,虽然丢了对牌,可她自问在这府中还算是站的住脚,她就不信,小姐派两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前往库房,库房里的就肯随便交出夫人的嫁妆名目来,到时候,几个管事联手发难,纵然是大小姐又怎么样,不过,心里还是有些没底,色厉内荏道:

“小姐这是什么意思?”桐娘的嘴角已经忍不住的抽搐起来,却还要拼命忍住,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府里的对牌是太太临终前交给奴婢掌管的,小姐您使这样的手段抢了去,就不怕旁人说你不敬太太吗?”

薛宸小小的身子坐在太师椅中,就像是一株清莲般,脱俗的不沾俗世,弯了弯嘴角,用最温柔的声音对桐娘说道:

“瞧桐妈妈说的,对牌是太太给你的,可那样难道我就拿不得了?对牌这东西不过就是主人家为了让下人办事的时候方便些准备的,可有些下人偏偏看不懂,以为拿了对牌就有了管制约束主人家的权利,桐妈妈这一点上可能是会错意太太意了。”

不得不说,薛宸这张好看如樱桃的小嘴实在是毒辣的,一口一个‘下人’‘奴婢’,丝毫都不给管事妈妈面子,可偏偏她说的话又那么底气十足,叫人抓不着错儿。桐娘暗恨在心,可是也不敢否认薛宸这段话的正确性。

而薛宸自然也不觉得自己这段话有错误,所谓对牌,就像是虎符,天子颁虎符于将领,使将领可以行天子令号令三军,众将士效忠的始终都是天子,而不是虎符,所以,在下者的确需要这件象征身份的事物,可是对于真正的天子而言,却未必是必须的,没有虎符,凭天子亦能调配三军。

桐娘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衾凤和枕鸳回来了,在薛宸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话,薛宸就点了点头,桐娘就站在她们面前,也没实实在在的听清,只听见衾凤说了一句‘在抱夏等’什么的,还想再听,就见薛宸冷意熏然的双眸瞪了她一眼,桐娘就知道她们说的定是库房的管事已经被叫来了,可小姐为什么不把他们一同喊进来和她对峙?为什么要搞得这样神秘?桐娘的两只手心不由自主的攥了攥,掌心似乎有些出汗的感觉,然后就见薛宸从椅子上站起来,拂了拂根本就不乱的衣袖,越过桐娘就往外头走去,桐娘这才惊觉这事儿不对,赶忙追了上去,对着薛宸的背影大声喊道:

“小姐,小姐!您这样做不对!对牌是太太交给我的,您不能就这么夺了去。”

桐娘在薛宸身后叫嚣,引来廊下不少婢女的注意,薛宸突然停下了脚步,差点让跟在她身后的衾凤和枕鸳撞上来,两个婢子大呼惊险,今后就是跟小姐后头走路,也得耳听八方才行。

桐娘是有心吸引众人注意,小姐用这么卑鄙的手段抢了她的对牌,就不信她不怕旁人知道!

谁想薛宸停下了脚步,回头走到了桐娘面前,没给她太多反应的时候,就在回廊中朗声说道:

“对牌是太太给你的又如何,我就抢了又如何?有本事,你找太太说去,让太太来找我!”

“…”

薛宸一句‘让太太来找我’实在是霸气侧漏的,惊呆了在场所有人,包括桐娘在内,薛宸说完这话以后,语气又稍微缓和了一些,继续对桐娘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桐娘说道:

“今后这对牌就放我这里,桐妈妈想用,就来我这里取。若是下面的人只认对牌,不认妈妈的话,妈妈可以来告诉我,我直接撵了他们出去便是,定会替妈妈做主的。”

然后才不理会桐娘那像是吃了苍蝇般的青绿脸色,转过身去,端庄又高贵的疾步穿过了回廊,往会客的花厅走去。而在薛宸当众说了这么多话以后,明天府里的人就会知道,桐妈妈的对牌被大小姐收了,谁要是不听大小姐使唤,那么等待他们的便是被撵出府的命运,平日里仰仗桐妈妈的人,现在也要好好考虑考虑轻重了。

薛宸去到了花厅,里面空无一人,衾凤和枕鸳小心的将门半掩了起来,才进来对兀自给自己倒茶,又从衣袖里拿出一本书册,准备在这里看书的,姿态悠闲的薛宸问道:

“小姐,那两个管事根本不信对牌是桐妈妈给我们的,都要桐妈妈亲自去找他们才肯出名目。我就传了小姐的话,让他们到东府里去取一架连理枝的大插屏,他们虽然不高兴,但是也没敢真的逆了小姐的命令,先头就出府去了。”衾凤向薛宸禀报自己先前做的事情,薛宸听了没有多余反应,就点了点头,枕鸳在旁不懂的问道:

“小姐,他们既然不相信,咱们怎么才能让他们办事呢?”

薛宸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喝了一口茶之后,就坐到了花厅右侧的镂雕仙人拜寿的枫木罗汉床上,用一只芙蓉花面的大迎枕垫着胳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平静的将书翻了一页,然后才语调缓慢的说道:

“他们现在不信没关系,总会相信的。待会儿下晚些,你把我抄的那份单子拿去库房里,叫他们当场就把那些东西给我拿过来,并且要告诉他们,这单子就是桐妈妈给咱们的。”

薛宸上一世整理了小半辈子,才把卢氏的嫁妆还原了七成,卢氏虽说是商户之女,但是她的陪嫁却是极其丰厚的,卢家也觉得亏钱诗书传家的薛家,所以,家里有什么好东西,就都让卢氏拿到薛家来了,上一世薛宸也是经过一阵子整理之后才发现这件事的,所以,她对卢氏的嫁妆心里有数,上一世被人强占着,徐素娥也就是靠着卢氏的嫁妆翻身,若是没有卢氏的嫁妆,她也没有那么大的底气能压制的住薛宸。

而薛宸如今向桐妈妈和库房管事要卢氏的嫁妆名目,不过是想找个接管的由头,现在的徐素娥还是被薛云涛养在外面的外室,她一定要在她入府之前,就把卢氏的嫁妆掌握到自己手里,这样,就算徐素娥进来做了她继母,没有那么多钱打点,也总难再控制她了。

但是,不管是桐妈妈还是库房,他们都不会轻易的把到手的这块肥肉让出来,或者说他们不会完完整整的让出来,毕竟现在对他们来说,是多好的发横财的机会,主母过世,嫡女年幼,老爷从不管后宅的事情,庞大的嫁妆无人打理,他们不说全部吞下去,但只是过过手,也能沾上不少油水,哪里能说放弃就放弃呢。

薛宸算准了他们这种贪婪的心理,所以,并没有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拿了对牌,他们就会听命于她。但这些都没关系,不听她的话,她自有办法叫他们窝里斗,这世上再没有比看着狗咬狗更加快慰的事情了。

她先是把桐娘找到面前来,说一番话,然后让她回去,故意让她听见两个管事在花厅等薛宸的话,她回去之后必定不信,就会去库房找他们,然后薛宸早早就把他们打发去了东府,桐娘在府里肯定找不到他们,所以就会相信他们就是在薛宸的花厅里说话。

等到晚上那两个管事从东府回来了,她就让衾凤拿着一张他们清单去找他们,让他们当场就把东西拿出来,并言明,那清单正是桐娘给的,而那清单上的内容也很讲究,这些东西,其实说白了,就脸上一世的薛宸也未必见过,因为在徐素娥进门后没多久,库房的管事就换了人,徐素娥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得到了薛云涛的许可,接过了卢氏的嫁妆,可后来薛宸做了长宁候夫人,从徐素娥那里夺回了不少东西,就是没夺回的也大多知道了去向,唯独薛宸如今写的这份清单上的内容始终不曾被挖出来,由此可见,当徐素娥换掉当时的库房管事时,这些东西就已经被他们私吞入囊,所以,她后来才怎么找都找不到。

可不管怎么说,她写的那份清单上的内容,必定就是卢氏嫁妆名目中包含的部分,不怕他们怀疑真假就是了。只要那两个管事认定清单是真的,那么他们就会怀疑桐娘,而桐娘那里也是百口莫辩,因为就连她自己也不会相信,薛宸知道嫁妆里的内容,如果不是有人告诉她的话…所以那时,她就会怀疑两个管事恶人先告状,故意栽赃她,两方各执一词,到最后总会有薛宸出手的机会。

卢氏的丰厚嫁妆,就是这一世薛宸翻身的关键,她再也不要为了钱财奔波。而这一切,本就应该属于她!这一世,不会再让任何人染指她的东西!

管事

两个库房的管事好不容易从东府里拖回了那架两人高的连理枝大插屏,心里暗道大小姐太折腾,好端端放在东府的东西,不年不节的却要拿回来,偏偏这东西又贵又重,价值堪比燕子巷薛家入门时那影壁,若是派了等闲人去拿,出了事,就是把他们祖宗八辈儿都从祖坟里挖出来都不够赔的,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们俩才选择‘听从’大小姐的吩咐,亲自前往东府去运回来,免得这位大小姐想借题发挥,说他们不将她放在眼里。

虽然他们本来也没把这个十一岁的女娃娃放在眼里,但却不会留下把柄落人口实。

因为东西太大,并不是那么容易从东府运回来的,所以,耽搁了些时间,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夜幕降临之时了。

还没走到库房,就遇见了大小姐白天派过来传话的两个丫头,见到她们,两个管事就招手让她们过去,说道:

“你们去回大小姐,东西已经运回来了,太太断七的时候要摆在哪里用?”

薛宸让他们去拿这大插屏的原因就是说,她想在太太断七那天摆出来,而这个大插屏是当初薛太夫人送给薛云涛娶亲的礼物,用料做工都十分的名贵,是当时刘一龙大师的得意作品,现在市面上千金难求,前两年,东府姑奶奶出嫁时,薛太夫人亲自来了府里,跟卢氏借了回去,卢氏一直也没好意思去东府要回来,所以就一直搁在东府里,薛宸上一世曾在东府里见到过这插屏,也问过缘由,所以才知道的。

衾凤和枕鸳对视一眼,笑容满面的迎上前去,一边给两位年过半百的管事行礼,一边甜笑应道:“是,奴婢们待会儿就回去禀告小姐。不过那之前,还烦请两位掌柜把这些东西从库房里拿出来,小姐说,六月里东府的老太爷生辰,咱们府上有白事,不宜大张旗鼓的出席,她这个做孙女的总要送样把拿得出手的东西才行,这里写的都是小姐从太太嫁妆名目中挑出来的,桐妈妈也说这些东西合适,现在就请两位管事将东西取了,派人给送到青雀居去,小姐正等着选呢。”

两个管事接过了衾凤手里的清单,草草扫了一眼,吴管事的脸色就变了,将之交给旁边的刘管事,然后刘管事见了那清单,脸色也是变了。

衾凤和枕鸳对视一眼,然后枕鸳就又接着说道:

“两位管事刚回来,许是也有些累了,要不先吃晚饭,吃了晚饭之后,再让人把东西送去青雀居吧。我们就先先回小姐去了。”

吴管事喊住了两个丫头,面色凝重的举着清单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