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义生说:“晚星,送送你张姨。”

张静萍也没推拒,与徐晚星并肩朝外走。

远离卷帘门十来米时,她才侧头,“你爸怎么说?”

徐晚星的眼圈还红着,深呼吸,“我说了,我不念大学了,先休学,换我来赚钱养家。如果他的病情稳定,明年我再把学业捡起来。”

“他能同意?”

“他不同意,但我也不会妥协。”

小姑娘褪去了青涩与懵懂,身姿笔直地站在深夜的巷子里,像棵永不妥协的青竹。

张静萍又难过得想哭,伸手摸摸她的头,“晚星,你是个好孩子。是老天爷的错,他不肯善待好人。”

徐晚星咬牙笑了,“结果什么样,还没人知道呢,不是吗?我爸他不一定会有事。”

有她在,绝不会让他有事。

张静萍一边擦泪,一边也笑了,“好,好,你爸肯定会没事。”

她心念一动,侧头对徐晚星说:“赚钱的事,你先别急,我去问问顾先生。他生意做得大,一向有业务麻将,需要会算牌会喂牌的好手。之前也问过我,店里有没有合适的人手会干这一行,可我那都是些中老年人,谁会干这个呢。”

徐晚星一顿,“业务麻将?”

“生意伙伴常年有经济往来,现在上面管控太严,干脆拿牌桌当幌子,安排自己人上去,该送钱时就大把大把地输,该收钱时就一把接一把地胡。”张静萍神色凝重,“但你要想好,究竟是不是要放弃前途,去做这一行。这个来钱快,但绝对不是什么好出路。”

徐晚星毫不犹豫地说:“只要能赚钱,我做。”

*

乔野第无数次站在黑漆漆的书房门口,一言不发呆立良久。

徐晚星白天总在课上打瞌睡,不论他说什么,师爷把她叫去办公室数落多少次,她都油盐不进,像极了当初那个麻将少女。

他飞快回家,骑上山地车就要重新出门。

乔慕成气得大拍茶几,“你给我站住!”

乔野定在院子里,背对父亲。

“离高考还有几天了?你自己数数!成天魂不守舍的,你到底要去哪里?”

乔野低声说:“我只要二十分钟,二十分钟一定回来。”

“别说二十分钟了,两分钟也不行。”乔慕成严厉地皱起眉头,“小野,你是怎么回事?你妈之前说怕你和徐晚星一起玩,学坏了,我还不信。你自己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有半点高考生的样子?”

“我只要二十分钟。”

“你——”

“爸。”少年人孑然一身站在院落里,缓缓回头,“只要二十分钟,让我去吧。”

孙映岚拉了拉丈夫的胳膊,低声说:“高考快到了,孩子压力大,你别置气。”

乔慕成咬牙,“成,你去。就二十分钟。记住,只此一次。”

少年登上山地车,风一样踏着夜色往夜市疾驰而去。

他停在兴旺茶馆门外,径直走了进去。

柜台后,李叔问他:“哎,小伙子,去哪儿啊?”

“找人。”

“哎哎,别急着进去,你找谁啊?哎,我说,你怎么不理人啊!”

乔野一路穿过大堂,走进后院,那里是无数个包间。与前面普普通通的大堂不同,院落里有一棵梅树,几座假山,绿草成荫。在院落四周,是几个装潢雅致的包间,玻璃窗,采光极好。

李叔跟着他匆匆而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这地方是你能乱闯的吗?小孩子不懂事,赶紧出去!”

乔野却定定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某扇落地窗后,虚掩的窗帘隔不断视线。

他看见了徐晚星。

她侧对窗户,坐在几个成年人之间,游刃有余地打着牌,姿态闲适,唇角带笑,不时说些俏皮话,逗得大家一阵笑。

在某个中年男子身后,还站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不时殷勤地俯身倒茶,又送到男子嘴边,笑靥如花。

徐晚星仿佛没看见,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舒坦又自在。

乔野说:“李叔是吗?”

李叔一愣,“你是——”

“我是她朋友。”他定定地看着徐晚星,说,“我只要两分钟,两分钟后就出去,行吗?”

“你可不许捣乱啊,这儿的人都不是你能招惹的。”李叔警告他。

“您放心,我绝不捣乱。”

李叔退到不远处观察他,而他的目光一直锁定在那道身影上,拿出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

*

手机响了四次,徐晚星都只摁了下,掐断声音,四次。

第五次时,对面的男人笑了,手中的麻将扣在桌上,淡淡道:“去接电话吧,小徐,咱们这儿没这么严的规矩。家里人找这么急,怕是有要紧事,别让人操心。”

“谢谢顾先生。”

徐晚星起身,拿着手机匆忙走出包间,停在小院里。

深呼吸,她接通了电话。

“怎么了,找我有事呀?”

乔野站在假山后,慢慢地问了句:“在哪?”

“在家啊,看书呢,手机静音了,就没听见。”她故作轻松。

乔野没说话。

她又催促似的问了句:“说呀,有什么事?没事别打扰我看书,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不看书也全都懂。”

说罢,还孩子气地哼了一声。

可那头仍然没有回应。

徐晚星略微不安地握紧了电话,仿佛有所察觉,抬起头来,四处张望。某一刻,她看见了假山后拖得长长的影子,身形一滞。

那人从假山后走了出来,挂断了电话,与她四目相对。

风仿佛有声音,呼啸而过,明明是五月的夜晚,带着些许夏天的热度,吹在面上却像刀子。

他离她咫尺之遥,又像在千里之外。

良久,是他打破了沉寂,“为什么?”

徐晚星声音暗哑,脊背却依然笔直,“我需要钱。”

“要多少?”

“很多。”

乔野默了默,从身上摸出钱夹,递给她,说:“现金不多,卡里有八万,我从小到大存的。钱给你,跟我回去。”

徐晚星没有接。

“嫌少?”

“是。”她死死攥着手心,说,“的确不够。”

“你要钱来干什么?”

她张了张嘴,只觉得万千话语涌入喉头,稍不留神就会透露出风声。可五月的风提醒着她,下个月就要高考。

耽误一个就够了,难道还要拖他后腿,把第二个人拉下水吗?

她抬头看着乔野,说:“我想过好日子。”

“好日子,在麻将馆里吗?”

“麻将馆怎么了?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读了这么久的书,腻了。”她无所谓地笑了笑,说,“现在不想读了,打算弃暗投明,重新回归老本行。”

乔野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都说没事了。”徐晚星想挣脱,却挣不开,余光看见不远处的李叔,她张口大叫,“李叔,快帮帮我,把这人弄走!”

李叔很快走来,一把抓住乔野的肩,“松手。”

乔野吃痛地松了手,看见徐晚星后退两步。

他问她:“徐晚星,之前说的话,你全都忘了吗?”

徐晚星神色一滞,转身离开前,只认真地说了句:“我没忘,但是我反悔了。乔野,祝你前程似锦,在北京一切都好。”

隔日,徐晚星没有再去上学。

仿佛破罐子破摔,既然他都知道了,她索性放弃了表面的和平。

清花巷里,老房子里似乎没有人住了,再也找不到徐晚星和徐义生的身影。唯一能找到徐晚星的地方,是兴旺茶馆。

乔野又去了几次,无一例外,无功而返。

最后,他站在张静萍面前,“张姨,我知道徐晚星很信任您。”

张静萍停在夜市街头,看着一身狼狈的少年。

他几乎是央求似的问她:“徐晚星怎么了?您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好吗?”

纵然不忍,张静萍也依然移开了视线,像和徐晚星约定好的那样,摇摇头说:“书读多了,物极必反,大概是压力大了吧,那孩子不想继续读书了。”

“不可能!”

“快高考了,你别在这耗时间了。不管你来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

张静萍转身离去,热闹街市,只留下少年一人。路灯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来时孑然一身,去时也只有孤身一人。

那天夜里,乔野生了一场病,高烧不退,次日连学都没上。

高考在即,父母急得不行,乔慕成都请了假,与妻子一同在家照顾他。乔野翻来覆去说着胡话,叫着徐晚星的名字。

孙映岚抹着眼泪,说早说过那小姑娘不是什么好人了,都怪乔慕成,纵容孩子胡来。

乔慕成一言不发。

这场病持续了整整三天,乔野进了医院,输了两天液,烧终于退了下去。

万小福带人来看他,班主任罗学明也来了,所有人都在嘘寒问暖,嘱咐他快些好起来。唯独徐晚星没来。

他听见罗学明在走廊上与父母交谈,说徐晚星搬家了,辍学了。

罗学明亲自去找了她好多次,都不见人影。她只在电话里说,对不起,罗老师,我真的不读了。

这些日子,罗学明也快疯了。

可不管多疼徐晚星,多偏心这孩子,他始终是个班主任,还有全班五十来个孩子要照顾。他不能一蹶不振,他还要打起精神来,做大家的军旗。

他走进病房,严厉地看着乔野,指指门外。

“想想父母,想想自己努力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乔野,你有大好前程,那么多期望的目光都看着你,那么多心愿等你完成,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些日子你到底在做什么。”

乔野看着苍白一片的医院,一切都是白色。

床单,墙壁,天花板,白炽灯,连同身上的病号服也是白色。他疲倦地抬手挡了挡灯光,说:“我知道了,您放心,罗老师,我会好起来,努力准备高考的。”

大概是从一天起,青春正式褪去了斑斓色彩,成为了苍白一片。

他好了起来,出了院,按部就班地上学、复习,直到参加高考。

一切如常,仿佛生命里从来没有过徐晚星。

仿佛这是八年来,他一直就孑然一身,从来没有过任何意外。

*

四十五天后,乔野收到了C大的录取通知书。

清花巷都轰动了,这地方什么时候出过这样出息的少年?家家户户都来祝贺,乔家的门槛都快被踏断了。

在那片欢声笑语里,没有人提起徐晚星。

乔野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定定地看着窗外,仿佛下一刻,有个小贼就会捡起石子敲敲窗户,然后手脚利落地翻窗而入,斜眼看着他,说:“能耐啊,乔野。”

说这话时,她是眉飞色舞的,语气欢快又可爱,眼里若有光。

可他等了一夜,直到天光微明,清花巷迎来鱼肚白的苍穹,那人也始终未曾到来。窗口安安静静,再也没有被石子敲响过。

天色大亮时,母亲敲门,说:“起床了吗,小野?”

少年依然坐在床边,说:“起了。”

“收拾好东西了没?十点半的飞机呢,该准备准备了。”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打开衣柜,“就来。”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府南河畔,高楼林立。

城市高速发展后, 高新区俨然成为蓉城的心脏地带, 即便夜幕四合, 格子间内也灯火辉煌。

前台小姑娘从外卖小哥手里接过咖啡和便当盒,飞快地藏在柜台后。

小哥开玩笑:“这会儿还没下班, 吃饭都只能偷偷摸摸进行, 你们老板可真严格。”

她也笑了, “里面的大律师们都还饿着肚子在战斗呢。”

对于律师事务所来说,战斗才是常态。

万小福看了眼手表, 关掉电脑,从桌后站起来, 取下衣架上的西装外套,一边穿一边朝外走。

张助理从格子间里抬头看来,“万律师, 要走了吗?”

“嗯。你准备一下李旭明的资料,下班前发我邮箱,纸质档可以明天再打印,到时候放我桌上。”

“好的。”

隔壁桌,新来的实习生姑娘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凑过来问:“大家都没下班,怎么万律师就走了啊?”

“他每个月的这几天都不加班的。”

“回家陪老婆?”

“开什么玩笑, 律所什么都缺, 唯独不缺单身汉。你见咱们这有几个已婚人士?工作都忙成狗了, 他哪有认识女孩子的机会啊。”

小姑娘若有所思, 笑容满面凑过来:“那,律所里可以自产自销吗?”

张助理似笑非笑觑她一眼,“这招可行,但不适用于万律师了。”

“你不是说他还单身吗?”

“对象是没有,但听说有个青梅竹马,人家高中时就是老同学了,传说中的白月光。这么多年万律师一直放在心上。”

“青梅竹马?”小姑娘问清楚了万律师的岁数,掰着指头一算,瞪大了眼睛,“高中三年没在一起,毕业到现在都七年了,还没确定关系,还能有戏吗?”

“这谁知道?反正禁不住万律师自己乐意呗。”

*

万小福并不知道自己的助理和实习生在谈他的八卦,从地下停车场把车开出来,看见路边有卖糖炒板栗的,停车,降下车窗。

“老板,来一份栗子。”

秋末天凉,他对着那袋热气腾腾的板栗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公文包上,咧嘴一笑。

大概没人想得到,人前西装革履的万律师会把文件资料都拿出来放在后座,转而把一袋糖炒板栗放进公文包里,只怕送到那人手里时凉了。

他把公文包放好,低头发了条信息。

“我下班了,大概二十分钟后到。”

那边很快回复:“好的,我收拾一下,一会儿楼下见。”

*

徐晚星在楼下见到万小福时,他打开车门,从后座拎出一桶油、一袋米,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她瞪着眼睛问:“给我的?”

“对啊。上个月来的时候,你家不是没米没油了吗?”

“你也知道是上个月的事了,至于一整个月都没买新的吗,我喝西北风呢?”

万小福笑起来,“赶紧拎上去,要累死我吗?站这说什么闲话。”

一边上楼,他一边说:“你好歹是个姑娘家,虽说身手好、力气大,这些事也让男人来做比较好。我先给你拎来,有备无患嘛。”

东西虽沉,好在小区有电梯,东西很快放进十八楼的家里了。

两人重新回到楼下,上车。

万小福从后座把公文包拿来,递给她,“喏。”

“干嘛?”

“打开看看。”

徐晚星疑惑地打开那只公文包,眼睛都直了,“你把板栗放这里面?!”

“不然回来就凉了。”

“不是。我记得这包是你去年生日的时候,你妈买给你的吧?五位数的包,你就拿来装板栗?”

当这是菜篮子吗?

万小福笑了,“物尽其用,它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他笑起来时,嘴边有两个酒窝,依稀可见高中时清秀的少年模样。这也是为什么平常在律所和法院里,他不怎么笑的缘故。酒窝会显得他没那么严肃,塑造不了强势精明的律师气质。

徐晚星摆摆手,遗憾地说:“热的也吃不了。不然你车里一股味儿,还掉你一车壳。”

“没关系,我过两天正好要开去做保养。”

“下车再吃。”徐晚星很坚持。

车行一路,万小福想起什么,在红绿灯口停下来时,状似不经意地问:“对了,你最近看同学群里吗?”

“早八百年屏蔽了。除了发请帖晒小孩,剩下的也只会卖保险拉生意。”

万小福笑起来,顿了顿,说:“我看群里有人说,今天在市中心看见乔野了。”

那一句话平平无奇,却仿佛突如其来的炸/弹,车里一时被消音。

乍闻他的名字,徐晚星一怔,半天没反应过来,旋即又笑了,“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绿灯亮起时,万小福侧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在确认什么。可她的笑容还和之前一眼,没心没肺的样子,漆黑的眼珠看不出所以然来。

他只能收回目光,继续前行。

“你就不好奇他现在在干什么吗?”

“跟我没关系。”

“当初的事,他不知道内情,气你也在情理之中。现在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至于还耿耿于怀吧?”

“那也跟我没关系。”

“蓉城虽说挺大的,但大家交际圈子也就那么小,将来也许还有机会碰面。要不,干脆找个机会解释清楚——”

“班长大人。”徐晚星好笑地打断了他,“你以为这是在演偶像剧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