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偶遇,背景音乐是好久不见,大家执手相看泪眼,还能话别当年?偶像剧现在都不这么演了。”

万小福一时没说话。

徐晚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似乎过激了,又放缓语气说:“时隔多年,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了,当年的事,说不说都没什么必要了。”

车停在医院门口,洁白一片,熟悉的味道似乎隔着大门都清晰可闻。

开门前,万小福低声说:“可我总觉得,他回来有你的原因。”

徐晚星一顿,安全带啪嗒一声松开,可手却停在车门上。

万小福侧头看着她:“他好歹一科研人员,还是搞天文研究的,不留在北京,也该去南京,往咱们蓉城钻什么啊?况且人父母都回北京了,他孤家寡人跑过来,图什么?”

图什么?

徐晚星张了张嘴,勉力按捺住不规律的心跳,告诉自己心平气和最重要。

“你到底是来探望老徐的,还是来讲八卦的?”她翻了个白眼,开门下车,“果然是打民事官司打多了吗,说些家长里短的这么在行。”

万小福锁好车,抬头时,那人已经快步走了几十米远。明明腰挺得笔直,可那个背影怎么看都有种仓皇逃窜的味道。

他苦笑着追了上去,心道,她果然还是忘不了。

*

清花巷。

房屋经纪人明明大腹便便,却还按规定穿着白衬衣加西装裤,扎起来的衬衣更凸显出圆滚滚的肚皮。

他停在宽巷的两层楼小院前,笑容满面说:“二位跟我进去看看吧。”

宋辞眉头一皱,不乐意了,“你选的什么破地方啊,离研究院十万八千里远就算了,还在这种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

经纪人赶忙赔笑地说:“不不不,这里虽然看起来是老了点,但好歹是国风巷子,这几年不少游客都来观光,体验老蓉城的生活气息。您可别小看清花巷,这的房价可不比高新区便宜。”

一侧站了个修长挺拔的年轻男人,也是白衬衣加黑西裤的打扮,领口甚至还随意地松了颗纽扣,但就是跟房屋经纪人把同样的行头穿出了完全不同的味道。

他不咸不淡地瞥了宋辞一眼。

“不乐意就赶紧走。我早说过了,你非要跟着来。”

“你只说地方没那么好,可没告诉我是这种破旧的老巷子。”宋辞四下看看,“没处停车,位置偏僻,这院子里也荒了好多年了吧,演鬼片呢这是?我看鬼都不想住在这。”

片刻的岑寂,男人淡淡开口:“我以前就住在这。”

房屋经纪人:“……”

宋辞:“……”

宋辞:“我不管,那我就更要留下来了。毕竟是你生活过的地方,我可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反正我赖定你了。”

男人瞥他一眼,“留下来可以,有个条件。”

“还有条件?说来听听。”

“活得安静一点,少说话,多做事,别拿你的废话影响我的生活质量。”

“呸。你怎么不说你这厌世脸影响我食欲啊?”宋辞义正言辞,“既然都要同居了,你提了条件,我也有个条件——”

“你没资格提条件。”

“喂,乔野,好歹我他妈从北京一路跟你到这来,你就这么冷漠对待自己的好兄弟吗?你还有没有人性了!”

“没有。”

“……”

两人上演着冰与火之歌,房屋经纪人在一旁提心吊胆地扶扶眼镜,腆着脸凑过来,“那个,咱们要不,先看看房子的情况?”

“不用看了。”乔野从他手里拿过合同,“房子我租了。”

*

审合同,签字,拿钥匙,房子就算敲定了。

宋辞进屋子里溜达一圈,发现房子里面还是挺好的。更何况他从来都是嘴上抱怨多,但其实做他们这一行的,大西北也住过,荒漠戈壁也睡过,哪有心思计较住宿水平多高。

他只是抱臂倚在门口,似笑非笑说:“哥们儿拿着国家津贴,不住高新区的高档公寓,选个这么朴素怀旧的地儿,思想觉悟挺高啊。”

乔野:“老地方好,不用重新适应环境。”

“你那环境适应水平,还有这种担忧?刚到美国那会儿,我们吃不惯住不惯,时差都还没调过来呢,就你倒头就睡,醒来就跟打鸡血似的开工。”宋辞笑话他,“连张导都说你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机器人就算了,没有感情倒是真的。”乔野扫他一眼,“所以你要是再这么多废话,还是趁早回北京吧。”

“……”

两人昨天才从北京飞来蓉城,去了研究院里熟悉环境,目前行李还在酒店。

院里其实也有宿舍,但两人都不缺钱,没必要挤在逼仄的环境里,所以选择自行租房。

当初乔野去了C大后,隔了半年不到,乔慕成手头的项目也完成了,念着儿子北上,于是又举家迁回了首都。

听房屋经纪人的意思,在他们之后,又有一家人搬进这屋子住了几年,半年前搬走,这房子就空着。

两人去超市里买了点清洁用具,一晚上都耗在这里了。

离去时,明月高悬。

这些年蓉城似乎变了很多,来的一路上,沿途看见的高楼大厦极具现代感,鳞次栉比,灯火辉煌。

可来了清花巷,这里似乎还是老样子。

傍晚时分,家家户户做饭的香气弥漫在巷子里。月亮出来时,晾晒的被单还在二楼迎风飘扬。谁家传来小孩的哭声。谁家的电视声音开得略大,走过屋外都能听见。

“往哪走呢,不是从这边出去吗?”宋辞奇怪地叫住乔野。

可他却头也不回往窄巷走,“这边也能出去。”

“不是,这边转个弯,不就直接能打车了吗?”

“来都来了,带你参观一下。”

“哥,我打扫了一下午加一晚上,这会儿腰都不是我自己的了。回酒店吧,算我求你,明天再来参观行吗?”

“不行。”

在宋辞废话的功夫里,那人已经走了老远,昏黄的路灯拉长了他的影子,巷子里寂静无声,只有头顶的一轮苍白月光。

宋辞看着他,一时没说话。

这些年乔野冷归冷,但人情味是有的。今天来了这清花巷,好像连人情味都没了,整个人都变得尖锐带刺。

他顿了顿,追了上去,却看见乔野停在了一扇卷帘门外,静默着,一动不动看着那道门。

那栋房子在巷子窄小的一段,比他们租住的那一栋小多了,也陈旧多了。二楼看起来倒是比一楼新了不少,明显是后期新装过,贴着尚且闪亮的瓷砖。

宋辞走到他身旁,就听见他说:“这里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是哪样的?”

“二楼以前是棚户,旁边有片空地,常年晾着衣服。”

乔野似乎也没在意他是否在听,只抬头看着在月色下发亮的瓷砖。

“没有贴砖,只有一大片爬山虎。春天的时候,会有蝴蝶停留。”

“也没有石头阶梯,只有一只老旧的木梯子。爬上去时要手脚并用,不留神踩滑的话,可能会摔下来。”

……

有个书房,简陋不堪,唯有一张书桌、一方地毯,和一只木头斑驳的大立柜。柜子上放了一只多功能收音机,墙上贴着Coldplay和Beatles的照片。

有一只橘黄色的猫,名叫阿花,冷不丁就从窗口跃进,爱撒娇,爱躺在椅子下睡觉。

有一个小姑娘,总是一边伏案疾书,一边抱怨中国人为什么要学外语,振振有词:不是说好普通话走遍全天下吗,敢情都是骗人的吗。

还有一个无数次从梯子爬上来的少年,总是在虚掩的门后静静看很久,然后才装作刚来的样子,满不在乎地走进屋去。嘴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像是沉稳又波澜不惊的成年人,但心跳早就出卖了他。

……

乔野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倒是宋辞难得没有打岔,也没有提醒他该走了。

直到下班归来的辛意,大老远看见两个男人站在自家门口,走近了,才不可置信地叫出了声:“乔野?”

他一顿,回过头来。

“我的天,真的是你!”辛意睁大了眼睛,“你怎么在这?”

“我搬回来了。”

“还是宽巷那边吗?”

“嗯。”

“你,你不是在北京吗?怎么会回蓉城?”

乔野顿了顿,微微一笑,“说来话长。”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辛意穿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 头发也束在脑后, 看起来像个一丝不苟的古板秘书。

宋辞好奇地看了两眼, 问乔野:“你同学?”

乔野点头, 为两人互相介绍。

七年未见,其实并没有什么话可说。本来从前也不见得多熟,不过是因为徐晚星的存在, 才把一群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聚在了一起。

寒暄几句, 就要离去。

辛意却忽然叫住他:“乔野。”

他一顿,回头看她。

辛意说:“房子已经卖出去了,她早就不住这里了。”

乔野没作声。

“晚星如果知道你回来了, 一定——”

“时间不早了, 先走一步。”他淡淡地打断辛意, 笑里只有客气, 没有半分热忱,“大家住得近, 以后常见。”

“……好的。”

都走出窄巷了,宋辞才若有所思地念出两个字:“晚星?”

乔野没搭理他。

“你刚才看的那栋小楼,是她家?”

还是没回应。

“就那个撩拨你又抛弃你,还从来没承认过是你女朋友的旧情人?”

脚下猛地一刹车, 乔野目光森冷,侧头看他, “你不说话会死?”

见他动了怒,宋辞总算消停了,在嘴边比了个拉拉链的动嘴, 表示妥协。

乔野这人,素来话不太多,两人相识六年多,即便交情过硬,宋辞也鲜少听他提起过去。单知道他爷爷是天文摄影家,父亲是地质工作者,读书时代他因父亲的工作变动,辗转各地,还来蓉城念过高中。

唯一一次听他多说了两句,是在美国实习那几年,项目完成那天,庆功宴上他们俩愣头青不会推辞,给灌多了酒。回到公寓时,轮流去厕所吐得昏天暗地。

再出来时,两人坐在地板上,背靠沙发,迷迷糊糊说醉话。

宋辞把从小到大追自己的女生都炫耀了一遍,从指甲总是涂得五颜六色的那个,到头发染得花里胡哨的那种。还有一个家里开连锁餐厅,告白时曾经豪言壮语说要为他承包下半生的一日三餐。

他拍拍乔野的脸,“小伙这么帅,虽然脾气难搞了点,追求者没我多,但应该也有过不少吧?来,说给哥听听。”

换做从前,乔野一准不搭理他,可酒精上头时,舌头似乎也不听使唤了。

他抱着靠枕懒洋洋倚在那,好似在思索什么,半天才皱起眉头说:“……记不清了。”

“一个都记不住吗?”宋辞夸张地说,“难不成是一个都没有?”

“胡说。”乔野还生气了,想了半天想到一个,“有个公主。”

宋辞品味片刻,表情有点一言难尽,“你说的这个公主,该不会是我想的那种公主吧?”

“哪种?”

宋辞扭捏着竖起兰花指,装腔作势,“大爷,再喝一杯吧——这种。”

最后两个字回归爷们儿路线,反差极大。

乔野喝多酒,人似乎也和气不少,哈哈笑个没完,推他一把,“去你的。不是这种。”

他还在艰难地用残余的理智思索着,“好像叫傅什么,徐晚星总叫她公主。”

“徐晚星又是哪一个啊?”

“不是哪一个。”醉鬼拿抱枕砸他脑袋,生气地说,“徐晚星只有一个。”

说着,他还竖起食指,认认真真地说:“只有一个。”

宋辞回味过来了,凑过来兴致勃勃问:“前女友?”

然后又被抱枕一顿乱砸。那醉鬼砸累了,把抱枕一扔,倒在地上睡了过去。最后一句话含含糊糊,不太清楚,好在是在说,“她从来没承认过。”

宋辞推他,“喂,怎么睡这了?”

“……”

“起来,进屋去,睡这会生病的!”

“……”

他看乔野睡得沉,私下看看,趁着醉意踹了两脚,嘿嘿一笑。

您也有今天啊。

这家伙非常惹人讨厌,说话带刺,不好相处就算了,专业能力还老是强过他一头。开玩笑,南大和c大的天文专业本来就是针尖对麦芒。c大胜在国中之重,受上面扶持。南大的优势是历史悠久,天文系是王牌,也是老牌。

几乎是他俩一见面,派系之争就压在脑袋上了。

宋辞自小未曾受过挫,在南大更是首屈一指的天才少年,谁知道遇见个乔野,好死不死杠上了。

那两脚不轻不重踹在腿上,乔野动了动,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声音太低,听不清。

“你说什么?”宋辞弯腰凑了过去,想听清他的话。

原本是听不太明白的,可那一整夜,他都迷迷糊糊呢喃着那三个字,想记不住都难。

天亮时,宋辞顶着鸡窝头问他:“徐晚星是谁啊?”

却看见乔野身形一滞,没吭声,出门去了。

他也不做多想,进浴室洗了个澡,又把换洗衣物从洗衣机里捞出来,走到阳台去晾。无意中瞥见楼下站了个人,手里那一抹火光格外显眼。

乔野一动不动站在树下,烟抽了一支又一支,回来时浑身烟味,满面风霜。

那一天,宋辞才发现,原来这人并不总是大家看见的那样风光无限。各人有各人的心酸苦楚,只是埋得太深,无人得知。

另一边,肿瘤科的病房热闹了一晚上。

每个月这几天,几人都会聚在这里,探望徐义生。

“啧,我们春鸣已经从稀罕的男护士成了主管护师,每天带领一群漂亮的白衣天使在各个病房穿梭,可耀武扬威了。”说话的是于胖子。

春鸣不客气地说:“怎么,你羡慕吗?羡慕也没用,我们这是技术活,兄弟你是做不来的。”

一边说,他一边从推车上拿出徐义生要注射的液体,从装针到推针,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

原本这些事可以直接交给护士来做,但徐义生这里他从来都亲力亲为,就像是自家长辈,能上阵就亲自来。

“疼吗?”他低声问。

老徐笑着摇头,说不疼。

“是,我可羡慕你了,羡慕你每天都能穿白裙子当天使。”于胖子翻白眼,拧开保温桶,憋了好半天,直到打完针了,才敢出口气,怼回来。

他热情洋溢地把汤送到老徐面前,“叔,来,喝点鱼汤。这我们老板托人从长白山弄回来的鱼,说是天池神鱼,喝了延年益寿。”

“这你都信,到今天了还没给弄进传销窝里,我敬你运气好没遇上传销分子。”春鸣嗤笑。

“呸,哥这么英明,传销分子他敢来吗?”于胖子殷勤地替徐义生摆好小桌板,倒了一小碗汤,还吹了吹,“也甭管是真的神鱼还是假的草鱼了,反正我的手艺没话讲。最近来我们餐厅的客人好多都点这道鱼汤呢,说是喝了一回想二回,喝了三回,想把本大厨撬回家。”

毕业好多年了,于胖子也当真潜心钻研厨艺,如今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餐厅当大厨。

徐晚星和万小福进来时,就看见他星星眼望着老徐,一脸求表扬的样子,“叔,好喝吗?”

老徐眉开眼笑地点头,说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鱼汤。

徐晚星走上前瞄了眼,端起保温桶里剩下的鱼汤就尝了一口,斜眼看于胖子,“于庆庆你又顺你们店里的食材了,薅羊毛薅得挺溜啊。”

“什么叫顺呢。大厨拿点食材回家钻研厨艺,我们老板高兴都还来不及。”

“那他知道你把天池神鱼也拿走了吗?”

“……咳,细节就没必要知道得那么清楚了。”

病房里一阵闹腾。

万小福没有那么会插科打诨,总是一边听大家说话,一边笑着削水果给老徐。只可惜化疗的时候因为药物反应,一碰生冷的食物,甚至身体接触到冰冷的物体,都会像触电一样难受。

所以到头来,那些水果多半进了徐晚星的肚子。

她倒是没思考那么多,总是在老徐推拒时,不忍浪费班长的好意,索性大大咧咧接过来,说:“我爸不吃,我吃。”

辛意今天加班,回家太晚,不然也来了。女孩子心细,很多时候路过医院也会进来坐坐,替老徐按按腿脚。

唯一遗憾的是,大刘不在了。

当初说好要成it大侠,虽说最后没有听上去那么牛,但他毕业后去了广州一家游戏公司,现在也做得风生水起。麻将小分队有一个专属的微信群,隔三差五就能看见他在里头炫耀——

“兄弟们老子的游戏又爆了啊啊啊!”

又或者是——

“快,明天新手游开始公测了,兄弟们快来帮我添砖加瓦凑人气,冲鸭!!!”

更常见的是——

“于庆庆你个狗东西,测试期这么忙,你踏马大半夜调戏我们客服妹子干什么?!”

于胖子立马冒头:“询问有关游戏的问题也算调戏?”

【是春鸣不是春鸡】:你问什么了?

【于瘦子】:我问她游戏里能不能结婚啊。

【无敌徐晚星】:听起来是合理的。

【广东吴彦祖】:我呸,他下一句就是,那请问小姐姐的id是什么,请问我能和你结婚吗?

【于瘦子】:怎么,客服姐姐是你老婆,我不能勾搭吗?

【广东吴彦祖】:呵呵,小姐姐?我们客服几把掏出来,比你鼠标都大,别说我没提醒你。

后来于胖子再也没上过那款手游。

徐晚星从前以为,每一次毕业,就代表一次分别,人生像一条绵延深情的河,奈何支流不断,离散太多。可这么多年来,他们还在一起。每一个月里,再忙,大家也会来看看老徐,陪她度过无数个难关。

说到难,人生是真的很难。

可是那些难关未必见得只有苦难,苦难见证了一路以来的陪伴,让眼泪的背后也多出不少欢笑。

离开医院时,老徐神情疲惫,已然入睡。

众人轻手轻脚走出病房,看徐晚星为他盖好被子,悄无声息阖上门。

医院的走廊很安静,只剩下护士推车匆忙而过的声响。白炽灯热烈又冷清,照得伤痛无处遁形。

万小福低声说:“徐叔又瘦了。”

徐晚星嗯了一声,“昨天量体重,只有八十一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