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太爷昨儿也听得媳妇儿来禀,今儿孙婿上门,才洗漱完了,还没吃早饭,惊见儿子抱着个三四岁的童儿进来,将孩子放在地上,教他,“二郎快向祖父请安!”那小童还抬头打量了他一眼,眉眼秀致,倒似个小姑娘一般,跪向来向他磕头,“孙儿给祖父请安!”

为着能让老父心软,何康元一大早爬起来就教幼子如何向祖父行礼,如何讨何老爷子欢心。

何康元也跪在幼子身边,向老父磕头行大礼,“儿子给父亲请安!”他是鲜少这么做的,也就过年时候带着何渭向老爷子磕头,或者老爷子的寿辰之日。今日不年不节,即行大礼,老爷子瞬间明白了儿子打的什么主意。

他这么些年坚决不让何康元的外室进门,就是觉得败坏门风。若外室出身清白,他早同意了。可惜何康元纳了谁人不了好,偏要将个青楼女子捧作宝,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的。

如今外室生的儿子就跪在他脚下,小家伙年纪小小,许是平日被外室跟何康元惯的厉害了,跪得一小会,见何老爷子一言不发,只怔怔瞧着他,便往何康元身边靠了过去,扯着他的袖子就要站起来,“爹爹,咱们家去吧。”这个祖父不言不笑,怕人的很。

他在家里自来就是小祖宗,何康元老来得子,恨不得捧在手里,含在口里,外室盼了十几年终于生了个儿子,自感母凭子贵,待这个儿子倒比两个闺女更金贵,何曾受过一点委屈,这一会儿便受不住祖父跟父亲之间沉重的气压了。

何康元见老父面沉似水,不由心头打鼓,忙将准备站起来的幼子给按着跪下去了,还柔声哄他,“小二子跪着啊!”只要何老爷子心一软,便甚个事儿都成了。

何二郎自来是要星星父母不敢给月亮的长大,原本就是被何康元许诺了许多条件才同意来跪祖父的,这会儿耐心尽失,只觉这件事情一点也不好玩,死活不肯再跪,蹭的一下便站了起来,还瞪着何老爷子凶巴巴道:“跪这个老头子做甚?”他又没给自己买吃的买喝的买玩的。

何康元一听头都大了,忙去捂小儿子的嘴巴,“小祖宗,别瞎说!”

何老爷子这会儿才冷哼一声,威严的目光在儿子面上扫了一眼,“他倒是你祖宗了,那老子我呢?”提起拐棍就劈头盖脸将何康元揍了一顿,到底人老气虚,手上力气不够,没几下就气喘嘘嘘,指着抱着脑袋的何康元,以及已经被吓傻了的何二郎道:“带着他滚出去!”

何康元万没料到老父这么固执,也知道今儿是个好机会,人已经进了门,万没有再抱回去的道理。今儿能留下来便好,否则日后就更别指望能进祖宅大门了。

他跪在地上朝着老父连连磕头,何二郎已经吓的只知道哭了。他长这么大在外宅子里当小祖宗,只要开口何康元就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原还当自家父亲是最厉害的,现在见何老爷子提起拐棍来将父亲一顿臭揍,何康元连反抗也不敢,还要跪下来苦苦哀求,一瞬间对祖父就畏惧到了极点。

何老爷子见得儿子为着这外室子磕的额头都青了,想着一会孙婿来了,面上也不好看,才喝停了他,目光沉沉盯着他,“你若想让他进门,也不是不可能。”何康元狂喜,腆着脸恨不得去抱老父大腿,“儿子一切都听父亲的!”

“他出身卑贱,你已经将他惯的不成样子,若是真要留下来,就只能在我身边做个小厮,一切教养皆听我的,你不可插手管。否则就将他送出门去,我不可能承认他是何家子孙,这家里将来也是全交给大郎来打理,我会召集族中所有人留下遗言,将来不许他踏进何家大门一步,权当何家没这个子孙!”

何康元转头去瞧小儿子,他懵懵懂懂,全然不知自己的命运将发生怎样的改变,正哭的花猫一般。

假如留在外宅,此生便是上不得台面的奸生子,自己的亲骨血,却永不能入何家祖谱;如何留下来,却要被老父当小厮一般教养长大,只若是他能讨得父亲的欢心,将来自然也能入何家祖谱,就算是庶子,也能分得家产,自立门户,还有兄长族人好依靠,却比奸生子强上百倍。

何康元是生意人,最会权衡利弊,当下便朝着何老爷子重重磕了个头,忍痛道:“一切但凭父亲作主,只求让他列入何家门墙,别让儿子的骨血流落在外!”

等到何太太听到消息收拾停当赶过来,何老爷子已经命人将何二郎带了下去,扒去绸袄,套了身府里粗使小厮的粗布棉衣棉裤。何家从未有过使唤过这么大的小厮,还是何老爷子院里婆子回自己家里,将自己孙子穿的衣裤给拿了一套回来。

何太太听得何康元趁着今儿女婿上门的大喜日子,竟然带着外室子回家来了,气的脑子都快懵了,砸了手边的茶碗还不解恨,还是身边的婆子劝住了她,“老爷抱了那孩子回来,自有老太爷决断,太太还是先别生气了,往老太爷那边去瞧瞧再说。”

何太太这才打起精神梳妆了,往公爹这边过来了。进门就瞧见何二郎穿着下人小厮的粗布棉袄,小脸儿白净秀致,被何老太爷吓傻了,这会儿还不敢吭声,偷偷瞧瞧额头泛青的何康元,再瞧瞧面色严肃的何老太爷,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听得何老爷子的决定,何太太心里冷笑两声,心道果然是贱人生的贱种,被公爹当小厮留下来使唤,放在她眼皮子底下,倒比放在外宅子里长大要让她放心的多。

想到这里,她面上倒带出笑意来,侍候着公爹吃早饭,又唤丫环去拿貂皮镶玉的暖帽来给何康元戴,好把额头那一片青紫给掩起来,省得让女婿瞧见了。

赵则通带着人来岳家的时候,这场闹剧已经落下了帷幕,他果如外室所说,只知何家有兄妹二人,上至何老太爷,岳父岳母,下至何家兄妹皆有厚礼,特别是何娉婷,除了自己在外面银楼打的首饰头面,还有宫里皇后娘娘赏赐的头面,华贵非凡。独何二郎什么也没有。

何康元自来喜欢与官家攀亲,如今闺女进门就是四品官夫人,比之外室生的女儿如今还做着姨娘,不知道要强上多少倍,对赵六自然是殷勤备至。

待听得赵六提起过两日请了媒人来请期,准备在年前成婚,年后便要赶赴幽州,何康元二话不说便应了下来,还陪着女婿多喝了几杯。

何太太这么些年盼着女儿嫁出去,嫁妆家具都是精心准备的,原还想着慢慢来,哪知道日子这样紧张,心里便又不舍起来了。只这门亲事委实好,上无公婆,下无妯娌小姑,自家闺女倒是一点委屈不必受,进门就是当家太太,想想倒又释然了。

赵则通在岳家吃过了酒,才骑了马往夏家去了。

他家宅子倒是收拾整齐了,只总感觉有些冷清,还是夏家热闹,既有夏南天与他浅酌谈天,又有小平安在旁边闹腾,热热闹闹一家子人,身处其中只觉温暖不觉孤清。

夏南天见得他来,忙问起何家态度,听得何家也同意了近期成婚,立刻便安排了起来,第二日媒人就上了门,请期送聘礼紧跟着来。

夏芍药是安排过自己成亲宴的人,家里如今仆人不够,便往外面去雇了做宴席的厨子,连同夏家的丫环婆子,又对赵府里的丫环婆子进行了紧急培训,到了迎娶的正日子,总算瞧着井井有条了。

夏景行陪着赵则通去迎娶新娘子,何康元见得夏南天的女婿,心里到底有些芥蒂,端坐在厅里等着女儿拜别父母,谆谆教诲,只等闺女出了门子就往外宅子赶。

何太太才嫁了闺女,心里失落的无以言表,见何康元马不停蹄跑去安慰外室,心里暗暗冷笑。

何老爷子说到果然做到,对何二郎并不宠爱,只每日让他跟着院里婆子睡,白日跟着跑跑腿,就连吃的也是跟院里仆人一般,再无糖果点心。

何二郎起先哭闹不休,他便让婆子带下去,等他甚个时候不哭了再带过来。

何康元这些日子不放心,又不好回去向外室子说明爱子的处境,每日过来向何老爷子请安。起初何二郎还扯着何康元的袖子大哭不止,要跟着爹爹回家,但何康元考虑到他的将来,只能忍痛将他留下。小孩子最会瞧人脸色,哭过几回之后,见得爹爹铁了心的要将他留在祖父身边,只能认清现实,每次何康元来了也只拿泛着泪光的大眼默默的瞅着他,走的时候跟着送到院门口,要哭不哭,直让何康元心都要碎了。

有一次临走的时候他偷偷给何二郎塞了一包花生糖,被何老爷子喝得一声:“若是瞧着他在我这里吃苦你心上不忍,便将他带走吧!”

何康元哪里还敢给外室子带什么东西。

宁远将军娶成,对于洛阳城官面上来说,也算得一桩大事了。

消息灵通的都知道,如今怀化大将军与宁远将军可算得朝中新贵,深得圣心。

崔连浩早些日子就请了怀化大将军与宁远将军吃酒,作陪的乃是府衙胥吏,连同本地卫所守将都请了来,济济一堂。大家听得宁远将军要成亲,俱都开口讨要喜贴,赵则通便不客气,往各家都送了帖子。

到得正日子上,整个洛阳城官面上的都到齐了,女眷也来了不少,夏芍药里里外外的操持,前院交给了夏景行,后院便是她来招待。

崔夫人带着长媳魏氏,及小儿媳妇宁景兰皆来赵府贺喜,也是得了崔连浩的嘱咐,要与怀化大将军打好关系。

崔连浩虽然与镇北侯府做了亲家,可也没坚定的站到镇北侯府那边去。对于他来说,能利于自己升官,有机会攀上晋王这条线便攀上来,瞧着夏府里要败,也不防碍他落井下石一回,能趁火打劫最好。但夏家出了个三品大将军,便没了撕破脸的必要,大可凑上来交好。

官场之上,抬头不见低头见,只要没撕破了脸,人情往来便是常例。

崔夫人以前不曾有机会见过怀化大将军夫人,今儿在宁远将军府里见到,倒被她的年纪与容貌给惊住了,上前来拉了她的手儿亲亲热热道:“外间只传闻将军夫人年轻能干,可没想到竟然年纪这样小,生的又美,大将军这是哪里来的好福气,竟然讨得这般好的娘子。”

夏芍药生意场上应酬过的,心里再恶心她这般自来熟的口气,焉知当初崔连浩磨刀霍霍向夏家,就不信这位知府夫人不知道,面上却仍能保持着亲切的笑意,反握住了她的手,夸她,“早听得夫人是个慈祥人,只一直不得机会拜望。这两位便是少夫人了罢?瞧着与夫人倒似亲生母女一般。”目光有意无意往宁景兰面上扫了一眼。

她与宁景兰却是见过面的。

宁景兰原本只是听说今日是往宁远将军府上来吃喜酒的,哪知道才进了赵府后院,就瞧见了夏芍药。

她被婆婆拘在后院,许多日子没出过门了。丈夫又在苦读,寻常时候在洛阳书院,原是崔夫人见得她缠着丈夫玩闹不已,索性将儿子给送到了书院去读书,一旬才回来一次。

没了丈夫在身边,婆母又不让她随意出门,宁景兰的日子简直沉闷到了极点,听得能出门,将衣裙首饰折腾了好一通,才选定了赴宴的穿戴。

夏芍药生的美貌,当初二人在晋王府别院初见,因着一张画册子而起了风波,后来宁景兰偕兄长往夏家铺子里去大闹了一声,事隔几年,没想到倒在宁远将军府上遇见了。

南平郡主病着,长安城里发生的一切便没人写信告之宁景兰,她又被困在后宅子里,崔夫人如今不喜她,外间的事情也不说与她知道,她竟然如同半聋一般,夏景行升作怀化大将军之事全然不知。见得夏芍药与婆母握着手寒喧,眉毛便立了起来,虽然不曾开口说话,但面上已然带出了厌恶来。

崔夫人倒不曾注意,只魏氏可是事事盯着弟媳妇的,见她给大将军夫人摆脸色,便小心在婆婆胳膊上轻轻戳了一指,崔夫人扭头来瞧,恰瞧见小儿媳妇耷拉着一张脸,浑似旁人欠了她三五万两银子巨款,心里便不高兴起来。

原还想着带她今日出来散散心,也是想着两个儿媳妇,面儿上还是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做出厚此薄彼的行为来,省得将来往南平郡主面前去说不响嘴。

哪知道宁景兰全不晓事,才进了门便引人讨厌,偏夏芍药转头也瞧见了她的神色,明知她这是心里厌恶自己,对于南平郡主的女儿,夏芍药也是全无好感,面上却笑眯眯道:“二少夫人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派人请个大夫过来?”

去别人家贺喜,却要请大夫,这不是上门给人找晦气吗?

崔夫人面色当即沉了下来,对宁景兰道:“你若是不舒服,不如早点回去?”

宁景兰才有了机会出门,哪里肯立刻回去。况且她跟着婆母长嫂一起出门,却先被遣回家去,让府里下人怎么瞧?这会儿心里真是又气又委屈,这两年被崔夫人调教的到底比过去晓事一点了,知道凡事最好还是不要违逆婆母,不然洛阳城可没南平郡主给她撑腰。

她只能含羞忍耻道:“不碍事的,儿媳还是跟着侍候婆婆。”

当着夏芍药的面儿,她整张脸都羞红了。想当初二人相见,她是尊贵的侯府千金,夏芍药却是卑贱的商户之女,数年未见她却已经能与婆母应酬了,心里恼意翻滚成了怒气,只当着婆婆的面儿只能咬牙忍着。

经过崔夫人明里暗里的手段,她到底也学乖了几分。

夏芍药可不管宁景兰心里作何想,将人带进了何府花厅里去,安排了崔夫人坐在上首,又招呼其余的官眷,等到新娘子进了门,因赵家在本地并无亲族,便请了几位年轻些的官眷们往新房里去添喜气,瞧瞧新娘子。

崔夫人便派了长媳魏氏与宁景兰一同过去,说是让宁景兰也沾些喜气。

她进门这几年,还没怀上孩子,崔夫人除了不喜她的性格行事为人,对这一点也深深的不满,还往崔二郎房里塞了两个通房丫头,只宁景兰刁悍,将两通房丫头压的死死的,等闲不让两个丫头近丈夫的身,哪怕崔二郎与这两丫头偶尔合房,她也派人灌了汤药去。

况且崔二郎如今回家的日子又少,他房里竟然是半个儿女也无。

一行年轻媳妇子们涌进了新房,何娉婷已经端端正正坐在了喜床上。盖头还盖着。小平安今儿是压床的童子,知道这是他干娘,赵则通在夏家这些日子也带着他出门玩了几回,知道干爹比亲爹还好玩,小家伙对才过门的干娘也生出亲近之意,瞧不见何娉婷的脸,便直往她身上蹭,弯着身子试图瞧一瞧她盖头下面的脸。

夏芍药进门的时候,正瞧见屋里婆子丫环皆垂头闷笑,何娉婷的陪嫁丫环也认得小平安,对这位小爷完全没辙,哄了好久也没办法将他从何娉婷身上撕下来,素娥哄的头上都要冒汗了,小平安还不依,试图伸着小爪子将何娉婷头上的盖头给扯下来,“干娘干娘,你盖着这块布不闷吗?”

赵六与新娘子入了新房,还没来得及揭盖头便被前锋营的兄弟给拖走了。见得夏芍药进来,素娥与何娉婷的丫环们都松了一口气,小平安瞧见亲娘,扬起脸来求助,“娘,你快来将干娘头上这块布给扯下来,要将她闷死了!”

跟着夏芍药一同来新房里的妇人们大部分都笑了起来,还夸小平安,“这就是将军家小郎?真是可爱!”

独宁景兰瞧着小平安,心怀恶意,只觉得夏景行难免太顺了,成了亲就生了孩子,而她与兄长成亲都不曾有嗣。

夏芍药上前去将儿子从何娉婷身上撕下来,哄他,“这是新娘子的盖头,要等新郎来揭的,安哥儿别着急,等你将来长大成亲了,娶了媳妇儿就可以揭盖头了。现在可不能去扯,那是你干爹的活儿,你现在扯下来,回头你干爹可要揍你了。”

其余妇人顿时哄笑起来,有那凑趣的便道:“这小娃儿生的粉雕玉琢,可恨我家里没女娃,不然也好订个娃娃亲。”今儿所有前来赴宴的妇人中,崔夫人丈夫算是官职最高的了,却也才是个正四品知府,其余官职再没有能与夏景行比肩的,若能结得一门娃娃亲,可不是给自家添一大助力。

怀化大将军如今可算得炙手可热的朝中新贵了。

小平安在夏芍药怀里扭股糖儿一般要下来,还反驳,“我干爹可好了,怎么会揍我?我帮他把这块布扯下来,就免得他再辛苦了。”他常被夏南天当大人一般带出去听书听曲子,又在市井里玩,赵六带他出去也拿他当小大人一般,小家伙开口便似个小大人一般,似乎帮着赵则通把盖头揭下来倒是他一番孝心体贴干爹了。

房里众妇人便笑的前仰后合,只觉这小娃娃有趣得紧。魏氏笑的不行,凑过来捏了把他的小脸蛋,“你干爹可是盼着这份辛苦的。”

小平安被捏了脸,便将小脑袋往夏芍药颈窝里蹭。他今日穿着红袄红裤,打扮的跟观音座前童儿一般,十分稀罕。其余妇人原还不好意思伸手,见得魏氏都摸了他的脸,便往前凑,要去逗他。

小家伙自出生至今,还不曾感受过年轻妇人们的热情,见得众人都围了上来,小胳膊紧紧揽着夏芍药的脖子,小脸埋在她身上再不肯抬头。直等赵六好不容易脱开了身,前来掀了盖头,喝了交杯酒儿,眉眼带笑瞧了新娘子好几眼,往前面去了,宴席要开,众妇人都往花厅去了,他才长吁一口气,小胖爪子拍着胸口大叹,“吓死我了!”

第八十二章

何娉婷新嫁嫩妇,身边陪嫁丫环对赵府也是摸不着头脑,夏芍药留了素娥在此照顾,自己带着小平安往前面去招待客人了。

花厅里宴席已经开始了,丫环们开始上菜,整个赵府如今就她的品级最高,便跟崔夫人坐在首桌,怀里搂着孩子。小家伙之前在新房床上爬来爬去,玩的兴起,这会儿被拘在亲娘怀里,无论如何也不肯安生,吵着闹着要去见祖父。

夏芍药便将他递了给丁香,让丁香抱了他过去,哪知道小平安却不肯让丁香抱,嘴时嚷着,“平安要自己走!自己走!”

丁香才松开了手臂,他便从丁香怀里脱身,跟个小炮弹似的往门外去冲,小家伙跑的急,一头就撞上了才更衣回来的宁景兰,她低头去瞧,嘴里冒出一句话来,“瞎了眼的小崽子!”还要伸腿将小平安踹开,被眼疾手快的丁香冲上前去抱开了。

整个花厅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崔夫人掩面,恨不得不认识这个儿媳妇。魏氏心内暗笑:这就是大家闺秀的教养!人却已经立了起来,忙朝着夏芍药赔礼道歉,“我弟妹性子急了些,夏夫人别放在心上!”

夏芍药也站了起来,压根没理魏氏,缓缓往宁景兰面前走了过去,声音沉沉,“麻烦二少夫人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小平安已经被吓懵了,他本能的知道宁景兰的话不好,伸手就要夏芍药抱。

宁景兰从小到大对嫡亲的长兄都轻视到了骨子里,总觉得他是多余的,若是镇北侯府里没有这个人该多好。更何况出身商户的夏芍药,原本就是泥地里的人,今日凭什么就轻狂到了跟她婆母平起平坐的地步?

她昂着脖子,乜斜着眼瞧了夏芍药母子一眼,嘴里吐出俩字,“贱种!”大约不解恨,又加了一句话:“贱人生的贱种!”还未反应过来,耳边先有了清脆的响声,面上后知后觉已经火辣辣疼了起来,却是重重挨了夏芍药一巴掌。

夏芍药揉揉发麻的手掌,冷笑一声,“二少夫人倒是高贵,但你那高贵的娘亲未婚先孕,跑到镇北侯府逼死了我婆母,自己做了侯府继室,还容不得我家夫君,往好好的侯府嫡子身上泼脏水,将他逐出家门,这就是南平郡主的高贵之处?”

这原本就是一桩奇闻,大家也只是私下议论一番,有人深信有人质疑,当这是流言,亦真亦假,现在经怀化大将军夫人亲口证实,这事儿就是百分之百的确认无误了。

宁景兰整张脸都涨红了,恨不得扑上去撕了夏芍药的嘴,“贱人,你血口喷人!”挥手就要将方才那一掌还回去。

夏芍药身边还跟着榴花,她可是个泼辣性子,一把就握住了宁景兰的腕子:“我家姑娘若说的是假的,你这么着急干嘛?做什么这么心虚啊?”

宁景兰自小都是俯视众人的,只因身后有个大靠山,就连晋王也宠爱这个外孙女儿,只觉得她酷肖其母,倒是将南平郡主的性子学个十成十。就算是嫁了人,婆婆也不曾指着鼻子训导她一句,用的法子都比较委婉。她从不曾被人指着鼻子骂过,还被甩了一巴掌,当下连最后的一点理智也失去了,另名一只手就向着榴花脸上挠了过去,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恨意,“贱人!你敢拦着我?”所幸榴花手脚灵活,侧头便避过了脸面,宁景兰的丫环已经冲过来要护着自家主子。

夏芍药扭头朝着首座上恨不得装死的崔夫人开口,“崔夫人,你家二少夫人似乎神智有点不太对。”她甩了宁景兰一巴掌,那是因为看不惯她跋扈的样子,竟然敢指着自己的宝贝儿子骂,可不准备抓头发撕衣裳做疯妇状与宁景兰大战三百回合。

好歹今儿是赵六与何娉婷的婚事,她既担着招呼四方宾朋的责任,先就不能失了气度。

崔夫人这会儿真是深悔结了这门亲事,官场上倒是一项助力了,可后宅子里却是桩麻烦事儿。

“够了!还不回家去,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跑这里来闹!”

做婆婆的开了口,宁景兰委屈的眼泪都要滴下来了。她被人打了一巴掌,婆婆不但不帮着她,还嫌她丢脸。订亲的时候,崔夫人亲口向南平郡主许诺,待她必跟待亲闺女一样,哪有亲闺女被人打了,做娘的反开口斥责闺女?

“婆婆,你怎么能这样?!她就是个商户贱种,怎么能同你坐在一张桌上?”

夏景行如今升任正三口怀化大将军,她竟然还不知道,只觉得婆婆可厌,就算是要巴结,也应该回过头来巴结她这个侯府嫡女,晋王的亲外孙女儿,何至于就抱着那商户女不放了?

“住口!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崔夫人眉毛都立了起来,朝魏氏使眼色,又遣身边跟着的婆子丫环,“二少夫人今儿发癔症,快将她送回家去!”

魏氏心里乐开了怀,自宁景兰进门之后的诸多不平衡瞬间就消解下去了一半儿,还陪着笑脸去劝她,“弟妹,先回家吧,你若不舒服嫂子给你请大夫!”

宁景兰最恨她这种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在后宅子里与魏氏过了几年的招,妯娌之间只保持着表面的和谐,如今是连这最后的一点脸面都留不住了,她甩开了魏氏的手,冷笑一声扭头往外走,“当我稀罕来吃这什么破酒啊?!”长这么大宫宴都不知道吃了多少回,这种规格的喜宴还真不放在她眼里。

魏氏朝着夏芍药歉意的一笑,“夏夫人别生气,我替我弟妹向夫人赔个不是!”要矮身向夏芍药行礼,却被夏芍药扶了起来,“大夫人这是折煞我了!你是你,崔夫人是崔夫人,二少夫人与我原本就有心结,这却是与你们婆媳无关的。倒是让你们瞧笑话了,我一时冲动!”甩了她一巴掌,倒是不后悔。

她这是表明自己的态度,崔夫人原本也没脸坐在席上了,听得她这话倒将一颗心放到了肚里,暗赞她到底是做生意的,轻重倒是掂量得清,当下叹气,“当年我们家在南方,订亲的时候这些事情统不知道,唉!”

这是将宁景兰毫无教养,南平郡主强夺人夫之事推的一干二净,与这对母女划清了界限,表明崔家与镇北侯府联姻之前并不知晓此事,只成了亲却没有休妻的道理。

崔大姐儿已经及笈,如今还没订下人家,她是个沉静的性子,素日在闺房做些针线读书习字消磨日子,就连今儿的喜宴都不曾来。

崔夫人这是生怕二儿媳妇的家风,以及她不当的举止会影响到女儿的婚事,这才忙忙开口撇清。

夏芍药心里冷笑崔家,真是里子面子都想要,当时估计攀附晋王这棵大树的时候,就算是知道有这等事,恐怕也会权衡完了,照旧联姻。只面上却笑的真诚无比,“夫人也是被蒙蔽了,谁能知道二少夫人也算得出身高门了,哪知道会有此等闻所未闻之事?!”将所有不好都归咎于南平郡主母女 。

一场喜宴之上的闹剧很快就落了幕,崔夫人心中却久久难以平静,回去的时候与魏氏同车,犹豫再三,才道:“老大家的,若是给二郎置个外室,让她在书院外面的别院里侍候二郎起居,让他暂时别回家,你觉得如何?”

如今崔二郎身边侍候的是小厮,却是宁景兰好玩,将他们夫妇隔开了,又不敢送通房丫头过去,怕崔二郎跟丫头胡闹,万一庶子生在前头面上就不好看了。可如今瞧着宁景兰行事,倒有点拿不准了,她没生孩子就敢如此跋扈,若是生下了儿子,整个崔家后院哪里还放在她的眼里?

宁景兰出身好,背后又有晋王撑腰,无论休妻与和离都不可取,崔家可也没准备与晋王撕破脸。可若是让晋王的外孙女儿在后宅称王称霸,连婆婆也不放在眼里,哪还了得?

魏氏以前就厌恶宁景兰进门之后,时时处处压了她一头,但婆婆要抬举她,自己做人儿媳的还能说什么呢。今日真是老天也疼她,仿佛是洞知了婆婆内心深深的不安,她摸着婆婆的手十分诚恳的再添点柴:“母亲所虑极是!若是弟妹没生孩子,许是还会收敛,若是生了孩子,恐怕二弟都不敢得罪她了。”

但凡做婆婆的,必是爱子如命。尤其崔二郎更得崔夫人欢心,小儿子打小嘴甜会闹腾,生的模样又好,千挑万选才挑了个儿媳妇回家,这会儿听得儿媳妇将来压到自己头上不算,恐怕还要凭着身世权势压到儿子头上,再无犹豫。

“你回头就悄悄儿派人去寻摸个人,务必是清白人家的女子,性子也不能太软糯了,万一将来教她知道了,还不得活撕了啊。”就算事败,两家能打擂台最好。

魏氏迟疑,“那这是算通房呢还是算妾呢?”

崔夫人唇边带出一抹凉薄的笑来,“你这孩子傻啊?先一顶小轿子抬进去,等生了孩子再说,瞧她的态度吧,她若是乖呢就先压下此事,若是还这么闹腾,那便让二郎别再近她的身,省得弄出个孩子来。”这个她自然是宁景兰。

却是崔夫人有打算不让宁景兰生孩子了。

魏氏心里快意得很,后宅子里的妇人,连个孩子都没有,往后的日子只有艰难的,再没有越走越顺的道理。

何家院子里,众宾客散尽了,丫环婆子小厮齐上阵,开始收拾残席,归置东西。

夏芍药抱着已经老实不少的小平安坐在前院廊下,整张脸都陷在廊下的阴影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夏景行送完了最后一拨宾客,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她这副模样,倒好似泥塑木雕一般一动不动,伸手抱过儿子,在小平安面上狠狠亲了一口,这才有暇问老婆,“娘子这是怎么了?累的狠了吗?等收拾完了咱们就回家休息去。”

夏芍药长出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忽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夫君以前…在侯府里的时候,是不是常常被宁家兄妹俩骂…”贱种?

最后两个字生生被她咽进了肚里去。

她虽然揍了宁景兰,可是想想她能这么毫不犹豫的骂小平安是“贱种”,是不是曾经的夏景行就过着这样的日子?被南平郡主以及她生的儿女随意辱骂?

光是想一想心里就难受的慌,明明那是她不认识夏景行之前的岁月,但是一想到他幽暗的童年少年时光,就觉得喘不过气来,恨不得…怎样补偿他才好!

夏景行尚不知道后院花厅里的事情,豁达一笑,“就当是被狗咬了,不放在心上就好。”

夏芍药的心里就更难受了。

被侮辱的是他,可是她就是见不得他被人侮辱,哪怕是过去那小小的他也不行。

“以后,夫君一定要将曾经侮辱过你的人全部都踩在脚下,给我出气!”

夏景行转瞬就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她能因为别人侮辱了小时候的自己,就气愤不已,这得是多可爱的姑娘?!

他将儿子放在肩上,笑出一口白牙来,“咱们回家喽!”

等回去之后,夏芍药去沐浴,小平安又跟着夏南天去睡觉了,他便去外间召了今日跟着夏芍药的丫环查问。夏芍药从来不是无缘无故便生气的人,相反她十分的通情达理。能让她气成这副样子,那必然是事出有因。

丁香胆小,畏缩不言,榴花却看不过去了,噼哩叭啦将今日宁景兰如何骂小平安,夏芍药动了真怒扇了她一巴掌,后续如何安抚崔氏婆媳都讲了一遍,末了才道:“姑娘也是气的狠了,而且安哥儿差点被踹一脚。他那么小,一脚若踹实了岂不要踹出大病来?”

夏景行吓出一身冷汗来,恨不得此刻就往夏南天院里去瞧瞧小平安。

“你们可瞧仔细了?她真没踹到哥儿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