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锋又道:“药兄左右无事,何不与小弟同去终南山走一遭?”黄药师道:“去终南山干什么?”欧阳锋道:“听说王重阳那牛鼻子从大理一回来就不成了,咱哥儿俩俟他归西,便上重阳宫,杀他个鸡犬不留。一雪华山真经之恨!”

黄药师白眼一翻,道:“你当我黄某人是什么?这种屑小之事,别说出来污我的耳。”欧阳锋笑道:“如此我便单独前去,量那全真七子也奈何不了我。”黄药师冷哼一声。忽听有人叫道:“药兄你在吗?我听见你的声音了!”一人一边哈哈笑着一边走上楼来,却是洪七公。

那北丐见东邪西毒居然同在,也是一愕,见两人桌上菜肴丰富,指着窗外道:“看看那些灾民正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们就吃不下这些了。”

欧阳锋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些人我欧阳锋管不了,也不想管。”洪七公来到黄药师面前,问道:“冯家姑娘呢?”黄药师道:“小弟正要向七兄打听。”

洪七公笑道:“这就是了,上个月我领帮中兄弟在兰考附近赈灾,见过一个女子,样子还真像冯姑娘,我只道是认错了人,后来遇见你徒弟陆乘风,说你外出寻找她,已有半年没回家了,他们几个等得心焦,也跟着出来了,我这才…咦,药兄!”

原来黄药师不等他说完,已旋风般冲下楼去。洪七公摊手道:“黄河缺堤,兰考早成了一片汪洋了,早晚还有一次大潮,他这不是去送死么?”

黄药师出得小镇,展开轻功,向兰考城方向急奔,心中只是道:“阿蘅,阿蘅,你别走,黄大哥这就来了!”兰考在黄河下游,离此不过数十里之遥,黄药师奔了大半日,但见远处河水浊浪汹涌,平原低地,尽成泽国,木板水缸在水上飘动互击,鱼鳗翻处,隐见人畜浮尸。高地上数千人聚集,个个愁眉不展,哀号遍野。

他找了灾民一问,才知道此处便是兰考,连忙到处打听阿蘅的消息,逐个追问:“你见过一个穿黄衣的小姑娘没有?大大的眼睛,十分聪明可爱?”那些人已在生死边缘,如何还会留意一个小姑娘,如何有闲心帮他找人,个个都皱着眉头,推说不知。他问得口干舌燥,到得后来,只是问:“你见过我的阿蘅没有?你见过我的阿蘅没有?”众人只道是个疯子,争相躲避。

第一百一十二章

黄药师漫无目的的越走越远,来到一块高地处,凝望脚下滚滚怒潮,成群浮尸,心中不禁一阵怵惧:“莫非阿蘅在水灾中遇难了?莫非这些浮尸中有一具,便是我的阿蘅?她不会武功,身子又一直不好,孤身在外遇上大灾,这,这…”越想越是害怕。

“轰隆!”一个巨雷响过,豆大的雨点倾盘落下,剎那间口鼻之间,尽是雨水,他抹了一把脸,赫然看见河中一具浮尸飘过,身材纤细,乌发披肩,依稀便是阿蘅的模样。

黄药师大恸,沿着河流,一路向下游追去,口中叫道:“阿蘅,阿蘅!是你么?真的是你么?”奈何河水湍急,迅速向前,那具女尸在河中翻腾浮沉,饶是桃花岛主有通天彻地之能,也追之不上。眼见尸身远去,他再也支持不住,跪倒在地,任得雨点打在身上,心中伤痛,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蓦地里后方传来闷雷也似的响动,却是洪水大潮,如千军万马地涌来,他喃喃道:“阿蘅,我这就来陪你!”反向潮水迎去。

只听身后一人喝道:“黄老邪,快回来,你疯了么?”他微一回头,见远处高地上两人并肩而立,正是洪七公和欧阳锋,洪七公脸上惶急,又喝道:“快回来!不要命了么?”他这句话运足了内力,虽是雷雨交加,潮涌哀哭,仍不能将之压下。

此时水已浸到黄药师的膝头,黄药师从容而立,大叫道:“你们别管我,阿蘅死了,我也不要活了!哈哈,哈哈!”洪七公喝道:“谁说阿蘅死了,你亲眼看见了么?”

“轰隆!”又是一个巨雷打过,“你亲眼看见了么?”“谁说阿蘅死了?”这两话在黄药师耳中,却比雷声更加惊心,只震得他浑身颤抖:“是啊,万一那具浮尸不是阿蘅,万一阿蘅没有死…我须爱惜有用之身,速速离开此地。”忽地长啸一声,四下张望,见左方有一处高丘,连忙涉水冲去。

甫跃上丘顶,决堤的河水汹涌袭到,四周皆成了怒海汪洋,洪七公和欧阳锋适才立足的高地,也被河水淹盖。

黄药师心中一动,“霍”地转身,赫见一个袅婷的女子从高丘的另一边吃力地爬上来,见了黄药师,“啊”地一声叫。这女子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一头乌黑的秀发粘在肩颈,正冷得发抖,然而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却尽是又惊又喜的神色。

一时间黄药师和她愕然相对,几疑身在梦中,好半晌黄药师才道:“阿…阿蘅!”两人蓦然相拥,久久不分,顶上是轰然暴雷,脚下是怒啸狂潮,然而这片窄小的孤岛,对两人来说却无疑是一个天堂。就算瞬间之后,洪水便要把他们淹没,天雷便要把他们劈碎,但起码在这一刻,他们终于相拥在一起了!

乌云渐散,洪水也不再涌来,两人相偎坐在丘顶,阿蘅娇羞不语,轻轻道:“大哥不生我的气了?”黄药师心情舒畅已极,仰天纵声长啸,朗声道:“失去了你,赢了天下第一又有何用?”阿蘅大喜,黄药师又道:“咱们回桃花岛之后,立刻成亲!”阿蘅笑道:“江湖都说黄药师睥睨世俗,离经叛道,婚姻之事怎还拘泥俗礼?”

黄药师被她将了一军,微一怔忡,想到她话里答允了婚事,心中十分畅快,哈哈大笑,打趣道:“对,对,什么盛典大礼,累我的阿蘅久等,通通见鬼去吧!咱们就到前面小镇,成亲完婚!”阿蘅大羞,啐道:“没点正经,四下是水,还不一定能脱身呢。”黄药师嘻嘻笑道:“那咱们就在这荒岛上厮守终生,也是美事。”

阿蘅刚要答话,只听一人喝道:“前面的可是黄岛主么?”黄药师循声望去,见远处一只木筏缓缓飘来,筏上之人衣衫褴褛,却是个叫化子。当下答道:“正是黄药师,阁下是?”

那人从容答道:“在下丐帮鲁有脚,岛主可曾见过敝帮洪帮主?”

黄药师道:“适才见过洪帮主。”于是跟他指明了洪七公的大概位置。鲁有脚把黄、冯二人送到附近一个小城,才自去寻找洪七公的下落。

此时日已偏西,黄药师在客店中要了一间上房,安顿冯蘅住下,独自转身出去买了几套干爽衣服。

待他回转,阿蘅问道:“大哥饿不饿?”黄药师望着眼前伊人,饱餐秀色,笑道:“不饿。”

阿蘅道:“你不饿,我可饿了!”说着翩然走入内间,忽然惊呼一声。

黄药师吃了一惊,掠到她身边,道:“怎么?”阿蘅拿起两只空碗,皱眉道:“我趁你出去的时候,整治了几个粗菜,现下除了馒头,都不见了。”

黄药师松了口气,笑道:“我道什么天大的事呢,不就是几个小菜么,想是让哪个饿鬼偷食了。”

话音未落,屋外一人道:“黄老邪,我不就是偷偷尝了几口,用得着骂我是饿鬼么?”另一人在屋顶上答道:“药兄新婚燕尔,有交杯酒,却无下酒菜,叫化子罪大恶极,待我去毒死他几个徒子徒孙,给嫂子报仇!”先前那人怒道:“老毒物,你敢,爷爷把你抽筋剥皮!”“呼”的一声,屋上随即传来“砰砰嘭嘭”的劲气交击之声。

黄药师拉着阿蘅来到屋外,月光下两道人影纠缠相斗,早已去得远了。黄冯两人对望几眼,一齐弯腰暴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清脆爽朗的笑声在静夜中萦回,惊起远处成群睡鸦。

第一百一十三章

休息几日,黄药师雇了车辆与冯蘅相携返回临安,欢天喜地找回桃华岛众弟子。那武眠风与冯蘅相识最久,为人又十分恭谨,探问道:“师叔,你让我们找得好不辛苦,师父生怕你有什么不测,脾气都变得暴躁起来。”

不等冯蘅说话,梅超风插口道:“大师兄怎么还叫师叔?该改口叫师娘了。”

众人笑了一回,笑得冯蘅颇不自然,反诘道:“谁个一定做你们的师娘来着?”冯蘅虽然与众弟子斗口抵赖,心中却是窃喜。

黄药师心中高兴,连叫道:“婚典一定还要盛大独特,哪个不来祝贺,便是不给黄老邪面子,我叫他全家今后不得安宁,哈哈哈哈。”

冯蘅心中暗自欢喜,假嗔道:“做师父的没有师父的样子。”

黄药师嘿嘿地笑了一阵,道:“我哪里肯让你再受委屈。徒弟们,这就去发喜帖!”

陈玄风干咳几声,嗫嚅道:“师父,我…”刚说了半句,被梅超风用手肘一撞,马上闭口噤声。黄药师浑然未觉。陈玄风低头不语,默默地不爱说话,与船上欢快的气氛格格不入,梅超风看在眼里,不住跟他打趣。

黄药师并六弟子忙碌数日,遍发喜贴,邀请客人七月初七到桃花岛观礼,又在临安购置物什,一切准备停当,泛舟返回桃花岛上,只等群雄到来。

七月初七日,群雄陆续登岛,不想黄药师在桃花岛布下机关,群豪根本找不到登堂入室的道路,四处乱闯,遥遥地看着岛心屋宇,终究不得其门而入。原来黄药师为考校宾客,设置了重重障碍。

那洪七公到了岛上,倒是玩得十分过瘾,先是将蹴鞠踢进树梢竹篓,竹篓里掉下一封书信,要他左走半里地。洪七公一时玩得兴起,哈哈笑道:“老叫化偏看那黄老邪耍什么花招。”沿左手小路行了不远,却见一桌酒菜预备在哪里,洪七公食指大动,毫不客气,吃了几口鸡肉,却见盘子里又露出一张纸条,上写:“黄药师请七兄尊驾沿竹间小径前行寻一株奇枫,枫边有一道谜题。”洪七公前行不远,果见一株枫树,枫树上订着一张白帛,上书:“请七兄耍一套拳法。”洪七公哈哈笑道:“老叫化正好舒活舒活筋骨。”打完一套降龙十八掌,却见地上又出现一张白帛,指明行路方向,这次却是到“积翠亭”观赏歌舞。

群雄武功才学各不相同,难免鱼龙混杂,有的乱骂乱闯,有的大呼过瘾,有的难题面前搔首挠耳,有的轻松过关自得其乐。岛上千百客人时而静坐深思,时而竞技娱乐,时而下棋饮酒,不一而足,每人所遭际遇,全不相同。有的客人偏不信邪,信步游走,自行其事,最终却被戏耍一番,步步有难,走到猪圈鸡笼再无去路,显然被那恃才放旷的黄药师剔除掉,无缘参加隆重典礼了。须知这桃花岛上树木山石古里古怪,若不是黄药师有心放人进内,旁人谁能轻易入得桃花岛来?

到了中午,大部分客人俱到岛心,那些豪迈仁杰得到热情款待,有吃有玩,那些心胸歹恶的奸徒却被困在铁笼里出不来。

黄药师见群雄来的差不多了,只是不见王重阳、欧阳峰二人。正自烦闷,周伯通骂骂咧咧地到了岛心,一见黄药师,叫道:“刚才我在花径中转来转去怎的就是出不来?黄老邪你搞什么鬼把戏?”

黄药师微笑不答,问道:“尊师兄重阳真人怎的没来?”

周伯通听他问话,却不吵闹,凛然道:“那西毒欧阳峰好不要脸,华山论剑后居然埋伏在重阳宫侧,打算抢夺师哥的《九阴真经》,幸亏师兄及早发现,诈死骗那欧阳峰显形。那夜师哥破棺而出,以一阳指破了老毒物的蛤蟆功,打得老毒物受重伤逃回西域。我师哥本已染上天花恶疾,伤人后便已劲竭,当夜就死了。”

黄药师一呆,本欲打算请重阳真人为自己主婚,不料他已死去数月,伤怀之余,安慰了周伯通几句。群雄突闻噩耗,也不免悲伤了一回。

黄药师重新绽起笑容,道:“承蒙诸位抬爱,大驾光临桃花岛,黄某感谢不尽。就请名动天下的丐帮帮主洪七公为黄某和冯姑娘主婚。”

洪七公在江湖上名声极佳,人人敬仰,群雄不由大声喊起好来。洪七公打个哈哈,笑道:“世人言道:做了三年叫化,连官也不愿做。药兄,我若是在你这世外桃源住上三年,可连叫化也不愿啦!”

黄药师道:“七兄若肯在此间盘桓,咱哥儿俩饮酒谈心,小弟真是求之不得。”

二人客套几句,洪七公大步上前,等黄药师把一身红衣的冯蘅搀出来,朗声对天下群雄宣布:“黄药师与冯蘅婚典开始!”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言甫毕,那边歌声渐起,喧闹悦耳,爆竹齐响,好不热闹。群雄簇拥着黄药师和冯蘅欢欢喜喜地拜了天地。

群雄闲话一会,即赴筵宴。

彩灯高悬,红烛盈盈,桃花岛被映得通红。黄药师和群雄拼了一通酒,喝得微熏,送客人安歇,急转入洞房。却见冯蘅端坐床边,一脸喜气,脸蛋被映得粉红,煞是好看。

黄药师在旁边坐下,轻握冯蘅小手,道:“今日,你高兴么?”冯蘅抿嘴一笑,微微点点头。黄药师深情款款说道:“你就是上天为我去造就的女子。”

冯蘅心中微醉,知道自己命中的那个夫君,终于来临。

忽而黄药师又道:“今日桃花岛还有一件喜事,你猜得着么?”

冯蘅一愣,惊疑地抬眼看他。黄药师笑道:“今日周伯通前来贺礼,道出重阳真人仙逝已久,那真经一定落到周伯通的手上。王重阳也还罢了,周伯通这种浑人怎么也配拿着《九阴真经》满世界招摇?既然他主动送上门来,阿蘅务须助我把经书借来一观。”

冯蘅表情严肃,叹息道:“想不到黄大哥依旧念念不忘那《九阴真经》,真是叫人难过。”

黄药师一把将冯蘅抱在怀里,笑道:“我已想好了计策,你到底帮不帮我?”

冯蘅见他说得柔情蜜意,心头一荡,轻道:“这次我不违拗你便是。”说着,目光一扫那荧荧彩烛。

黄药师立时会意,忙把蜡烛吹熄了。一夜缠绵。

次日,黄药师单独来找周伯通。周伯通见他满面春风,讥笑道:“黄老邪聪明一世,胡涂一时,讨老婆有甚么好?”黄药师也不生气,|Qī|shu|ωang|摆下酒菜请他喝酒,听他详细说起师哥假死复活、击中欧阳锋的情由。

冯蘅笑道:“这部《九阴真经》害死了无数武林高手,不知这经书到底是甚么样子,心中好奇,求周大哥我借经书一观。”

周伯通叫道:“不可不可,师兄临终前立下遗言,他夺得经书是为武林中免除一大祸害,绝无自利之心,任谁不得习练经中所载武功,即使周伯通也不能偷看一眼。”

黄药师笑道:“老顽童,内子当真全然不会武功。她年纪轻,爱新鲜玩意儿。你就给她瞧瞧,那又有甚么干系?我黄药师只要向你的经书瞟了一眼,我就挖出这对眼珠子给你。”

冯蘅格格一笑,说道:“‘老顽童’?周大哥名字有趣得紧,你爱胡闹顽皮,大家可别说拧了淘气,咱们一起玩玩罢。你那宝贝经书我不瞧也罢。”转头对黄药师道:“看来《九阴真经》是给那姓欧阳的抢去了,周大哥拿不出来,你又何必苦苦逼他,让他失了面子?”

周伯通知道冯蘅在激自己,道:“经书是在我这里,借给嫂子看一看原也无妨。但你瞧不起老顽童守不住经书,你我先比划比划。”

黄老邪笑道:“比武伤了和气,你是老顽童,咱们就比比孩子们的玩意儿。”

冯蘅拍手叫了起来:“好好,你们两人比赛打石弹儿。”

周伯通微微一笑,道:“打石弹儿我最拿手,要是你输了怎么办?”

黄药师道:“全真教有宝,难道桃花岛就没有?”他从包裹取出一件黑黝黝、满生金色倒刺的皮衣在桌上一放,正是桃花岛镇岛之宝:“软猬甲”。黄药师又道:“伯通,你武功卓绝,自然用不着这副甲护身,但他日你娶了女顽童,生下小顽童,小孩儿穿这副软猬甲可是妙用无穷,谁也欺他不得。”

周伯通道:“女顽童是说甚么也不娶的,小顽童当然更加不生,不过你这副软猬甲在武林中大大有名,我赢到手来,穿在衣服外面,在江湖上到处大摇大摆,出出风头,倒也不错,好让天下豪杰都知道桃花岛主栽在老顽童手里。”

当下三人说好,每人九粒石弹,共设十八个小洞,谁的九粒石弹先打进洞就是谁胜。周伯通好耍小聪明,挖的小洞十分特别,黄药师连打三颗石弹,都是不错厘毫的进了洞,但一进去却又跳了出来。待黄药师悟到其中道理。周伯通已有五颗弹子进了洞。

黄药师暗暗吃惊,不想今日要输在周伯通手上,忽然念头一转,计上心头,手指上暗运潜力,三颗弹子出去,把周伯通余下的三颗弹子打得粉碎,自己的弹子却是完好无缺。

周伯通见他使奸,却无可奈何,眼睁睁的瞧着黄药师把余下的弹子一一的打进洞,垂头丧气道:“黄家嫂子,我就把经书借给你瞧瞧,今日天黑之前可得还我。”说着递出下册《九阴真经》,撒谎诓道:“上册让我藏在终南山,不在身上。这下册本欲带到雁荡山收藏,现下借嫂子一观。”

冯蘅接了,走到一株树下,坐在石凳上翻了起来。抬眼见周伯通立在身边守侯,眼光片刻不离,生怕自己搞什么鬼,心中暗笑,这老顽童倒还不笨。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只见冯蘅一页一页的从头细读,嘴唇微微而动,细看起来。《九阴真经》中所录的都是最秘奥精深的武功,冯蘅于武学一窍不通,虽说书上的字个个识得,只怕半句的意思也未能领会。她从头至尾慢慢读了一遍,足足花了一个时辰。眼见冯蘅翻到了最后一页,从头又看一遍。

这遍看得飞快,见冯蘅站起来把书还给周伯通,笑道:“周大哥,你上了西毒的当了啊,这部不过是算命占卜用的杂书,不值半文。那天欧阳锋把你的经书掉包掉去啦!”说了这几句话,便从头如流水般背了起书来。

周伯通翻开一页,见她背得果然半点不差。周伯通依然不肯相信,从书中抽了几段问冯蘅,冯蘅仍旧是背得滚瓜烂熟,更无半点窒滞。原来适才冯蘅凭借才智,片刻之间硬生生地把《九阴真经》背了下来。

周伯通全如堕冰窖,怒从心起,随手把那部书撕得粉碎,火折一晃,给他烧了个干干净净。当下辞别了黄药师,回转陕西自去闭门习武,恃机再到西域去找西毒索书。

黄药师见周伯通出岛,心中登时一喜,叫道:“阿蘅,你快将经书从头至尾默写了出来吧!”

冯蘅微微叹气,道:“经书可以默写给黄大哥,阿蘅却不许桃花岛的人修炼。”

黄药师暗想,这武功霸道,修炼不免象当日岳门三煞般遗祸武林,又想到自己只有下部经书,习之有害,设法得到上卷再修习不迟,于是开口答应了冯蘅。

冯蘅心中一甜,暗道:“药师武功卓绝,一萧一剑,横绝江湖,而我对武艺一窍不通,不意间竟做了武林高手的新妇。往日那些江湖客遇见了我,无不流露出狐疑之色。而正是东邪黄药师这个不通武功的新妇,谈笑间轻取了天下武林为之神往为之胆寒为之生死的《九阴真经》。”于是铺开纸张,将经书笔录了出来。

黄药师手捧着爱妻录出的《九阴真经》,欣喜若狂,说道:“阿蘅,此中的武功出神入化,多少天下高手梦寐以求的妙典,你竟在一个时辰内一字不差的记取了来,让我得窥这武功妙境,你真是天赐我的宝贝。”

冯蘅莞然一笑,心道:“我喜欢他欣喜如孩童的模样,然而我并不在乎他是否武功天下第一,我也不觉得精通武学的他,与自己有太大差别。那些最杰出的游侠,他们的剑影也无非抽刀断水,能留下几许痕迹?正如最出色的医士,拯救的也无非镜花水月的人生,能积累几重功德?其实我所倾心的不是他名震天下,被人畏惧或被人感激,而是默默的与他享受星辰下碧海潮生,桃花影落,宇宙间瞬息无尽的生息变化。”

冯蘅出嫁时不过十七岁,夫妻恩爱,转眼过了三年。三年来,行遍五湖,良辰美景无一错过,年少心愿得偿。岛上众弟子渐已成材,在江湖上都闯下了一些威名,桃花岛自是无人胆敢小觑。

这一日冯蘅与黄药师对坐试剑亭内,冯蘅望这苍茫大海呆呆出神,心中思忖:“三年来我们欢好如初,我不会武功,而天下豪客谈起东邪黄药师的传奇已不能不提我。药师如此心满意足,而我知道,我生平从未如此辛劳地去追随过一个人。他如此精灵古怪,放诞博雅,我须得用尽了心思,让他时常欢然惊叹,犹如在一片蘅芜香气中和我欣喜相逢。三年如梦,终于我看过了年少渴望的种种奇观,经历过年少时难以想象的种种奇遇,小心周旋,毫无过失。我的诸般才能和天赋,发掘出来,连我自己也惊讶我居然能应付这些波谲云诡,药师得意,旁人赞叹,而我却开始感到疲倦了。”

冯蘅抬头看看黄药师,见他注视着远方出神,于是垂下头继续沉思,忽而想到那天走在江边,日落时一川暝霭,芳草斜晖,天际悬着半规凉月,蓦然发现那些平常生活离我是那么遥远,自己曾如此不经意的度过自己的年少岁月,不经意地放弃了轻而易举的生活,几年来去品尝各种各样的人生,而到头来,却开始怅惘。人之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逐无涯,怠矣。我真的倦怠了。或许我比当年的倚门望海的自己多了些见识,但面对未来,我开始害怕力不从心。药师是如此精力旺盛,他是我年少时认定的知遇之情,莫逆之交,我对他仍然倾心,依旧钟情,但是我累了。幸而,我怀孕了。日后,他若想漫游天下,我也可伴着这个孩子宁静地生活,在桃花岛上守望他的归帆。

黄药师忽而察觉冯蘅半晌不言不语,过来伸手搂过娇妻,探问道:“你在想什么?”

冯蘅暗叹了一声,心道难道你真的不明白?举头望望天空,不觉间四野阴沉,乌云盖地。

就是这时,武眠风慌慌张张跑来,道:“陈师弟和梅师妹一早就不见了,我和曲、陆、冯三位师弟在桃花岛找寻半日,却是找他们不着。海边小船却是不见了一艘!”

第一百一十六章

 黄药师一惊,吼道:“他二人胆敢私自离岛!简直活得不耐烦了。”

冯蘅平日留意二人举止,此时心中道猜出了八九分,劝道:“大哥有所不知,陈玄风和梅超风相互倾心已久。那日他二人私会曾被我撞见,十分尴尬害怕。想他二人怕黄大哥知道受罚,因此私奔出岛。”

黄药师怒道:“我未必不准他们相好,他们怎敢这样做?那陈玄风要是撞见欧阳峰可怎么办?”想到陈玄风可能找欧阳峰复仇,不禁联想到《九阴真经》,心中凛然而惧,急闯入内室翻找,那冯蘅默写的下册真经却是不见了!

陈玄风爱慕梅若华不假,自己对报仇一事耿耿于怀,他知道修炼真经上的功夫便可天下无敌,于是偷盗了黄药师的真经,又花言巧语劝说梅若华跟自己私奔,梅若华害怕师父惩罚,受刑必极尽惨酷,夜里跟着陈玄风叛逃出岛。二人乘小船偷渡到了东面的横岛,再辗转逃到浙江宁波。二人在荒山中修习“九阴白骨爪”时,凑巧给柯辟邪、柯镇恶兄弟撞上了。梅超风拜师前在雷峰寺吃过他兄弟苦头,今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那柯氏兄弟自师父慧才被黄药师打死后,四处云游学艺,倒是弃恶从善,学得正道大义,颇具侠骨风范,不想今日与梅超风荒山偶遇。梅超风阴惨惨笑道:“我师父在江湖上号称‘东邪’,你柯氏何等样人敢叫辟邪?当真是不要命了!”四人动起手来,梅超风一人打死飞天神龙柯辟邪,打瞎飞天蝙蝠柯镇恶。

他夫妻二人秘修阴毒武功,在江湖横行无忌,为非作歹,却连累了自己同门师兄弟。那日黄药师气得浑身发抖,震怒之下,将武眠风、曲灵风、陆乘风、冯默风脚筋挑断,一一逐出师门。

冯蘅悄悄命哑奴为四名弟子准备舟楫,亲送四人出岛。冯蘅安慰道:“药师一时气恼,处罚得重了,希望你们不要挂怀,待你师父气消了,我再劝说他重新把你们收入门墙。”四弟子痛苦流涕,武眠风对桃花岛感情最深,想到不知何日能够重返桃花岛,哭得甚是伤心。冯默风年幼,只是哭着不说话。

曲灵风泣道:“我们做弟子的,对师父不忠已是大错,我们不怪师父责罚。他日我们见到陈师兄、梅师姐,一定劝他们到桃花岛负荆请罪。”

陆乘风远不及曲灵风口气随和,恨恨道:“那两个没心肝的东西连累了我们,我陆乘风一定将他二人捕来问罪!”

冯蘅见这师兄二人心事各异,心下颇觉无奈,暗自神伤了一回。

冯默风伤势最轻,忍痛荡舟,驾着小船驶离桃花岛。曲灵风倚在船舷上,呆望着灰暗的天空,叹道:“师父的本事才学可谓天下无双,做弟子的十分敬仰。但我现在还想不通,师父的为人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

武眠风、陆乘风疼痛钻心,面露苦楚,根本没注意他在说什么,冯默风倒还清醒,轻“啊”了一声,似在征询,却又全然不解其中深意,继续转头摆渡。

曲灵风心潮起伏,想了很多,很古的接舆髡首,桑扈裸行,到不事合作特立独行偃仰啸歌的竹林七贤,乃至屈原、陶渊明…这些人内心深处与师父都是一脉相通的,“世人睥睨我自笑”。这些人也许脾气古怪,偏激狂放,洒脱狷介,究其根本无外内心深处睥睨世俗,无外是个看破红尘的时代的清醒者。他们的内心是苦闷孤独的,这种叛逆者多半要面对有心作为,无力回天的无奈。曲灵风想着想着,不禁又是一声喟叹,喃喃道:“我觉得师父永远与世无争地,应该象陶潜、七贤那样在山水中慢慢死去,或者象屈原那样绝望自杀死去。这种人注定不会显贵,甚至注定要清瘦。以师父的技智,倘若积极入世,不知要造福多少百姓,可他偏偏不去改变这个他看不惯的世界…”

连日来,无论冯蘅如何婉转逢迎,也见不到黄药师的笑颜。冯蘅想不到一册经书将事情闹到这步田地,也是无比难过,含泪苦劝,黄药师哪里听得进去?明知众弟子已离桃花岛而去,黄药师依旧把众弟子大骂了数日。

冯蘅见丈夫连日来始终闷闷不乐,若无其事地说道:“药师,我再把《九阴真经》默写给你吧!”

黄药师听到妻子这般承诺,心头一喜,眼中霎时映出光芒,紧紧握住冯蘅的纤手。

冯蘅顿觉一阵寒意袭上脊背,而面目仍然习惯的微笑着,好让丈夫心平气和。

黄药师微觉异样,旋即知她实为安慰自己,不免担心道:“你已有孕八月,不宜劳累。何况那经书在阿蘅脑中也忘记得差不多了吧。”

冯蘅道:“再等些时日,恐怕忘得更多。就让阿蘅再试试吧。”于是又铺开纸张,提笔写字。她对经文的含义本来毫不明白,当日一时硬记,默了下来,到如今却已事隔三年,怎么还记得起?冯蘅爱极了丈夫,不忍拂了他意,冥思苦想,昼夜不息,她不能让丈夫失望,不敢让丈夫失望,害怕让丈夫失望。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冯蘅连日来默默不响,用心写书,苦苦思索了几天几晚,最终只写下了七八千字,却都是前后不能连贯。

冯蘅放下纸笔,慢慢研着墨,直如研着自己的生命,砚中倒映着一张苍白的脸,发觉自己竟然如此仓促的老去,如此仓促的耗尽了生命。

一阵眩晕袭来…

冯蘅闭上眼睛,竟然觉得些许轻松。从今以后,我又能归于宁静而长久的栖居,我的心力已尽…心思又回到那个空灵的境界,这个聪慧而蓬勃的男子耗尽我的生命,跟着他疾雷震山,飘风过海是我心甘情愿,我能报答他的,也无非是这短短的三年!这是我瞬息零落的刹那芳华。我终究累了,我想睡去,一暝不觉。我不再努力去记诵那茫然的经文,为着他的心愿,我竟然也死在这我并不知晓的武林秘籍之上!年少时自己曾不屑于寻常巷陌的夫妻之情,一心一意念着白首如新的神仙眷侣。直到今日我方信了这高山流水终不如柴米油盐耗得长久。我也曾以为我能相伴药师数年便可心满意足,可今日松了手将离去,却陡然羡慕起那儿女灯前的寻常夫妻。可是药师,他肯和我做得这般寻常夫妻么?这是我自己择的夫婿,自己择的命运。上天让我偿了心愿,也收走了代价,只是我从前并不知道代价会如此高昂。我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可是我没有预见,我因此竟无法抚养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