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距离正式营业明明还有几个小时,但所有人都在紧张地忙碌着。

梅尔回过身来对林可颂说:“一家好的餐厅,所有美味菜肴的起点就在于准备。对食材的准备,对烹饪工具的准备甚至于将自己投入那种状态中,每一个环节都很重要。”

林可颂点了点头。

当江千帆走过他们,每一个人都低下头来专注于手中的工作。有的在揉面,有的正在调制酱料,有的在擦拭台面。

仿佛他们正在做的不仅仅是食物这么简单。

当另一扇门打开的时候,林可颂惊呆了。

这是一间和江千帆的别墅里几乎一模一样的厨房!

一位身着白色厨师衣衫的中年男子就在台面前静候着江千帆。

“我在此期待多时了,主厨!”

他伸出了手,而江千帆则毫不犹豫地与他握手。

“今天也要劳烦你了,主厨布罗迪。”

“与你合作,是我的荣幸。” 布罗迪的目光越过江千帆的肩膀,落在林可颂的身上,“这位……是要加入我们这个团队的新人吗?”

林可颂刚要摇手表示对方误会了,江千帆已然开口:“她还没有那个资格。”

好吧……又是一刀。

梅尔覆在林可颂的耳边小声解释说:“这位就是Polar Lights的行政主厨布罗迪。他的作品中,白兰地香煎鲈鱼在两年前作为二星级餐厅的招牌菜被米其林红宝鉴所介绍,而他的松露鹅肝炒鹌鹑蛋也是去年Polar Lights被评为三星级餐厅时候的招牌菜。他是江先生最为信任和欣赏的主厨。”

这么优秀的人才都在为江千帆打工,江千帆的水平得到什么样的地步才能令这布罗迪折服?

江千帆脱下了自己的西装外套,和布罗迪一样穿上主厨的白衫。他拢了拢头发,戴上了主厨的白色帽子。

高洁的额头和令人视线下意识描摹的眉骨更加清晰,原本黯淡的眼眸似乎也点亮了星光,要将整个空间都燃烧起来一般。

林可颂和梅尔只能在一旁观看,不能说话,不能做任何打扰他们工作的事情。

“托马斯议员餐单所需要的食材都准备好了吗?”江千帆来到水龙头前,十分仔细地冲洗着自己的手。

“准备好了。你可以来挑选一下最终所选的食材。”

布罗迪取出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几只鹌鹑,放在台面上。

江千帆伸出手,抚过每一只鹌鹑,确定它们的大小,以手指感受它们的肉质以及脂肪,最后他选择了两只出来。

接着是鹅肝、芦笋、各种配菜等等。

江千帆无一不细细挑选,他的标准十分之严格,处理这些食材时候细微的瑕疵都会被他敏锐地发现。

整个流程有条不紊,江千帆与布罗迪之间的默契几乎不需要用语言来沟通。

当鹌鹑已经送入早就制好的高汤中小火炖煮的时候,江千帆同时开始了前菜的烹调。

林可颂只看见江千帆十分熟练地处理茭白。布罗迪在汤锅前熬煮猪皮。

她歪着脑袋,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制作的是什么。

接着是豌豆、胡萝卜、芹菜和鸡蛋都被切好了放在一边。

林可颂关注着江千帆的动作。他在每次动刀之前,都会用手指抚摸台面上的食材,确定它的长度、大小以及质地等等,对待每一种食材,落刀的角度都有着轻微的差别。

刀刃切过食材之后与台面相触的脆响有着独特的悦耳节奏。

尽管林可颂完全不知道发生的是什么,她却能深刻地感受到在这里的每一刻都凝聚了那八年部分昼夜的练习与钻研。

这时候,江千帆取过一把豌豆,用刀背将它们碾碎,用刀面将它们盛入盘中,然后取来一只小勺,只舀起了一点点,送入唇间抿了抿,“布罗迪。”

布罗迪转过身来,什么话也不说,取过豌豆泥,递过来一小勺熬煮的猪皮汤。

江千帆含住了勺子,汤在他的唇齿间停留了不到一秒之后,他点了点头,“很好。”

布罗迪微微一笑,将豌豆泥倒入了熬煮猪皮的汤中。

一切都是松散的,看不出任何的规律。

但一切又像是既定的轨迹,江千帆所做的每一步都不偏不倚地走在那条轨迹之上。

林可颂觉得很神奇,她在厨房中站了整整四个小时,竟然没有感到丝毫的疲惫。

直到梅尔接到一个电话之后告诉他们,议员托马斯已经和他的朋友到达了,江千帆开始烹制鹅肝。无论是划开黄油的动作,还是将鹅肝送入煎锅的平稳,这一切都让人无法相信他的视力有问题。

首先呈送的是白菜薄荷汤。

白菜叶被完全从汤中捞取出来,只留下几片薄荷的嫩叶漂在透明的汤面上。汤并没有被立即盛起,江千帆用一次性小勺舀起一些尝了尝,点头之后,布罗迪才将它们盛入特制的碗中。

这就像是宁静的湖泊倒映出树影,明明如此简单,在视觉上却又让人觉得优雅。

林可颂下意识咽下口水。白菜是十分平凡的蔬菜,在她心里远不如芦笋什么的听起来高雅,但是却被端上了高级餐厅的餐桌,甚至于用来招待议员。她真的很想知道这会是什么样的味道。

此时的江千帆并没有停止忙碌。

布罗迪从冰箱中取出某种像是果冻一样的东西,送到了江千帆的面前。

他用小刀切下一小块,再度送入口中。

当他含住那一小块透明胶冻时,微微低着头,眼睫垂落,林可颂不由得侧过脸,想要看清楚他的表情。

然后他倾下身,伸长了手臂,取来了一个模具,那一刻他的背脊与脖颈延伸出性感而富有张力的线条,令人忍不住心跳加速。

布罗迪将一份切成丁的配料放在了他的左手边。

江千帆将它们烹炒成香味四溢的酱料,淋在了冻膜上面。

而布罗迪转过身来,做最后的装盘。

整道菜散发出一种极有质感的光泽。

梅尔微微靠向看呆了的林可颂,小声解释说:“这就是前菜,豌豆虾冻。前菜在西餐中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它和中餐中的开胃菜既有相似又有不同之处。前菜要帮助客人打开食欲,并且与之后的主菜衔接起来,产生连贯的味觉体验。”

林可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而江千帆并没有停下来。布罗迪也将鹌鹑从炖锅中取了出来。

鹅肝被煎制的嗤嗤声莫名地动听起来。

并没有什么花哨的大料,江千帆加入的调料也是最常见的。外皮泛起赏心悦目的浅黄色之后,江千帆将它塞入了鹌鹑的腹部,然后将鹌鹑在煎锅中轻微的翻滚之后,布罗迪将它们送入了烤箱。

空气中那种让人饥肠辘辘的香味已经让林可颂快要站不住了。

第22章 冰淇淋山楂

她从前对于西餐的理解就是牛排、罗宋汤或者什么奶油汤,再来点什么沙拉和奶油蛋糕之类,而现在她才发现,一切根本不像是想象中那么简单。

几分钟之后,鹌鹑被端了出来,还冒着热气。

两种香味在空气中交融,而江千帆不知道又在做什么配料。

最后的装盘,简直就像博物馆中的艺术珍品。以前林可颂不明白很多西餐的照片里为什么那么大的盘子只放置一点点的食物,当她在现场观看的时候,忽然能够明白过来了。

这样的留白极大程度地聚焦了视线,而且有一种余裕美。想象力在餐盘的留白部分不断延伸,直入大脑深处。

最后的最后,江千帆抬起手腕,将一勺不知名的浅黄色液体浇在了鹌鹑上。

他的手腕轻轻地晃动,就像是在勾勒最美好的画卷。

“这就是今天的主菜,鹌鹑鹅肝。”梅尔向林可颂解释说,“这道菜,是许多高级餐厅的常见菜色,但是托马斯议员却对江先生的这道菜情有独钟。”

林可颂不知道其他餐厅的这道菜会做成什么样子,但是她旁观了整个烹饪流程,严谨而精致,无论是最后的装盘还是溢入鼻间的香气,都让她的两腮发酸,有一种大快朵颐的冲动。

“接下来,就是最后的甜品。它是最后的收尾,如果收的好,对于客人来说将回味无穷。但是如果甜品准备得不够完美,之前所有的美味可能都会被这一刻的失败所淹没。”

林可颂望向江千帆的背影,不断在内心深处想象,最后的甜品将会是什么?

是美味可口的慕斯蛋糕?还是蛋奶酥?还是爽心的冰淇淋?

但是让林可颂意想不到的是,江千帆竟然开始炒糖,原本的白砂糖在锅中被熬成了红褐色,他抬起手,不知道在其中加入了一些什么,那种香甜的味道顿时爆裂开一般。

布罗迪从冰柜中取出了一个密封的盒子,当他将盒盖打开的时候,才发现里面竟然是一颗一颗的山楂。

难道说江千帆要做冰糖葫芦吗?

这不可能啊……他不是觉得冰糖葫芦又酸又涩根本不符合他的美学吗?

就在林可颂狐疑的时候,江千帆已经盛了一些山楂,迅速地掠过熬煮而成的糖浆,盛入盘中,取了勺子尝了一个之后点了点头。

布罗迪将餐盘接过来,用刷子沾取粘稠的糖浆之后,在堆积成小山一般的山楂上不断画着圈儿,糖浆迅速冷却凝结,最后形成了窝状。晶莹剔透,让人舍不得将它弄碎了。

林可颂吸了一口气,她有一种感觉,这道菜看起来像是冰糖葫芦,但江千帆一定对它做出了改进,让它的酸度与甜度相匹配。

餐盘被送了出去,布罗迪与江千帆开始收拾厨房。

江千帆的身手十分利落,台面不到三分钟就变得清亮无比。他将手指抚过台面,确定上面干净到没有任何污渍,才开始洗手。

几分钟之后,后厨的电话响起,餐厅的大堂经理告诉江千帆,托马斯议员想要见一见他,因为最后的甜品。

林可颂紧张了起来。最后的甜品怎么了?是不是太酸?还是太苦涩?

江千帆不是吃过山楂了吗?他明明不喜欢那个味道,为什么还要用山楂做甜品给托马斯议员呢?

“布罗迪,我们走。”

“好的。”

江千帆走出了厨房,手中握着盲杖却没有打开。布罗迪走在江千帆的前面,而江千帆则将手掌放在布罗迪的肩头,由他来引路。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林可颂却能感受到江千帆对布罗迪的信任。

梅尔朝林可颂点了点头,示意她跟在江千帆的身后。

当他们来到托马斯议员与他的朋友就餐的餐桌时,两人一起鼓起掌来。

“每一次我来到这里,除了从未改变的高品质之外,总有额外的惊喜。”托马斯议员的眼中是毫不掩饰地对江千帆的赞赏。

议员的朋友也十分赞同:“特别是最后的甜点,没想到你竟然用这样酸涩的水果做出了口感不同寻常的甜品,将香草冰淇淋塞入去核的山楂之中,这是多么精巧。”

林可颂愣住了,虽然他们说的都是英语,但是她确信自己听到的是山楂之中有冰淇淋!

这么小的山楂,江千帆到底是如何办到的?

议员与江千帆拥抱之后,十分满足地与朋友离开了。

对于这种来自名流的赞美,江千帆以一种平静的心态面对,不悲不喜。

他淡然地转过身来,对林可颂说了一声:“跟我来。”

林可颂的神经一跳,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梅尔朝她点了点头,似乎是在安慰她:没什么大不了的,去吧。

布罗迪回到了后厨,而江千帆则走向楼去。

他的脚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吱吱呀呀的轻响,林可颂的心脏也跟着颤动起来。

当他沿着楼梯转过身去,林可颂赶紧跟上。她的左脚踩在楼梯转角的狭窄处,摇晃着差一点跌倒,偏偏江千帆又站在楼梯的尽头回过身来:“你在干什么?”

清冷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林可颂差一点就保持住平衡的身体再度失去重心,向前趴倒下去。

她的额头差点撞在台阶上,一只手迅速抓住了楼梯的扶手,终于幸免于难。

“你不需要向我行这么隆重的拜师礼。”

江千帆说完,就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林可颂爬起身来,完全闹不清楚他刚才到底是认真的,或者只是在讽刺她?她这算是匍匐在星级主厨的西装裤下了?

要是被宋意然知道了,这厮绝对会幸灾乐祸地说:男神西装裤下死,扑街也风流啊!

当她跟上江千帆的时候,才发觉他们来到了餐厅顶部的小阁楼。

阁楼上摆着一张餐桌,洁白裱花的桌布,玻璃的锥形水钵中一朵小巧的睡莲漂浮在水面上,三角形的落地窗就在身侧,窗外则是曼哈顿的车水马龙与行色匆匆。

没有过多的装饰了,林可颂却莫名地觉得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坐。”江千帆将自己的盲杖收起,放在一旁。

林可颂这才想起,现在已经是中午两点了,她与江千帆还没有吃午餐呢。

一位侍应生端着托盘走了上来,十分有礼地将两份汤送到了江千帆与林可颂的面前。

林可颂呆了,难道说她即将享受与议员一样的待遇?

“林可颂,在你心里,食物是什么?”

林可颂还没有拿起汤匙,江千帆却开口了。

“食物……”

这个问题叫她怎样回答?

“你只要把你脑海中的最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就可以。”

虽然你这么说,但是作为学生的我怎么可能胡乱回答呢?

林可颂足足想了一分钟,脑海中不断搜索者各种美食节目以及杂志的介绍,无奈类似的节目她看得太少,脑袋里一点存货都没有。

但是她对面的江千帆却仿佛留有充足的耐心,无论林可颂想多久,他都愿意等。只是林可颂不可能真的让他一直等。

“食物的话,首先应该是填饱肚子吧。”林可颂觉得这个答案有点俗气。

“嗯,这是事实。然后呢?”

“然后……是一种享受?品尝美食会让人心情愉悦,和家人朋友甚至喜欢的人一起吃东西也是一种沟通……还有……”

林可颂向后靠着椅背,心里碎碎念着如果是宋意然那个能说会道的家伙,一定已经一脸真诚地将食物说成比钻石黄金还让人心醉的东西。

而她林可颂一向对命题作文不在行啊!

江千帆没有继续为难她,而是反问:“你知道对于一个美食家或者厨师来说,食物是什么吗?”

“作品?”

“是的,它们是作品。画家的素材是画布与颜料,音乐家的素材是音符,而我们的素材就是这个世界上所有有味道并且能吞入腹中的东西。它不仅仅是单纯地将不同的食材搭配在一起,更加是是味觉的平衡与融合,是对这个世界规律的摸索与展现。”

江千帆的声音是平和的,就似微凉的泉水流过碎石,蜿蜒在山峦之间,最后悄无声息汇入了海洋。

如果是别人说出这段话来,林可颂会嗤之以鼻地回复说:装逼。

但当江千帆将这段话说出口,却有一种深深地说服力。

“所以,不管在你从小长大的地方人们是怎样看待厨师的,在这里,所有的厨师都是艺术家。”

林可颂抿了抿唇,那一刻她有一种羞愧感。

因为在她心里吃的东西再好吃,体会过之后也只是过眼云烟,最后贡献给了马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