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她坐稳的同时,傅正荣的车子已经加速,飞快的从仍停在路边的刘中江的车旁擦过,他有些不屑的瞥了一眼,忽然问道,“刚刚那都是什么人?”

“是公司的同事和一个广告公司的经理。”柳穿鱼心有余悸,只能原原本本的回答。

“什么事?”柳穿鱼以为傅正荣不过是随口问问,却不曾想,他倒露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想让我把负责的两个楼盘的广告交给他的公司做吧。”柳穿鱼想了想说,“应该是和企划部的同事都有合作,很熟悉的样子。”

“你答应了,什么广告公司?”傅正荣看看前面的路,他不常自己开车到市郊来,偶尔来也是巡视项目,这会倒有点不知道前面是哪儿了,这样想着,趁着等红灯,他悄悄打开了导航。

“中江广告公司。”柳穿鱼迟疑了下,打开包拿出名片瞅了一眼,才说,“我还不太了解企划的工作,这家广告公司…给我的感觉不太好。”

“刘中江?”傅正荣却忽然伸手抽走了柳穿鱼的手中的名片,看了一眼就随手一丢,名片飘悠悠的掉到了他的脚下,前方转为绿灯,他松开刹车,才说,“这几年和地产公司这边合作很多的一家广告公司,虽然手段不怎么样,但还算有些实力。”他评价道,“既然都找上你了,就交给他们做吧,不过你没马上答应他是对的,这样价码还能提得高一点。”

“啊?”和傅正荣在一起很久,不过他和她从来不会说公事,只是在十六楼工作这些日子,也知道他凡事要求极高,这会他居然这么说,简直是鼓动她公器私用,让她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这不过是业内的潜规则,大家都心知肚明,你选择了他的公司来合作,给他多少广告份额,他将来是要返点给你的。”傅正荣难得有耐心,居然解释道,“本来你一个新人,他们大可以越过你直接操作,不过你是总公司直接派过去的,他们摸不清你的路数罢了。”

“你是说真的?”柳穿鱼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心翼翼的问。

“有必要骗你吗?”傅正荣白了她一眼,“谁拿都是拿,与其便宜那些人,还不如…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柳穿鱼也不知要说些什么,车里一时沉默下来,柳穿鱼才发现他们已经过了五环,前面的道路居然是出城的方向。

这是要去哪儿?在车子上了国道之后,柳穿鱼一度想问,可是尽管全然不知道傅正荣这是要去哪儿,心里却没有忐忑或是不安的感觉,反而觉得这一刻在这样一个密闭空间里的静谧,有着这些日子里都没有的安全和安心的感觉。

傅正荣的车子最后停在了离城几十公里外的一个小水库,不是垂钓的高峰期,水库一侧的垂钓场里空荡荡的,傅正荣将车子停稳,轻手轻脚的解开安全带,柳穿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他这才发现她整个人黑瘦了许多,这会又睡得两颊红扑扑的,全没什么美感可言,可是他还是长久而安静的看着她,手指几次抬起,却在几乎抚摸上她的脸颊时,又强自收住。

第四十章恍如一梦

这些日子不是东奔西跑就是为了写策划案而挑灯夜战,柳穿鱼已经快不记得睡到自然醒是种什么滋味了,甚至她都有阵子没有做梦了,每天累极了倒头就睡,早晨闹铃一响人就跟装了弹簧一样的从床上弹起来,继续一天的忙碌。平时还不觉得疲惫,可是这会坐在平稳行驶的车子里,座椅那么舒适,环绕着她的气息那么熟悉到让人觉得安心,窗外的景色从楼群变成一眼望不到边的黄灿灿的庄稼地,她的眼皮到底忍不住渐渐变沉发粘。

这一觉睡得很舒服,身上一直是暖洋洋的,她很想就这么一直睡下去,可是心里又隐约担心傅正荣被怠慢会不高兴,于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自己从这种温暖而酣畅的睡意中拉扯出来。

原来车子早就停了下来,座椅也被放平,她扶着车门坐起来,才看到车的正前方波光粼粼,竟是很大的一个水面,这会太阳已经偏西了,光线不再刺眼,却仍旧炙热。

傅正荣就在不远处的水边,虽然坐着的就是一只简易的折叠椅,但整个人的姿态却非常放松,垂下来的右手,指间还夹着一只燃了大半的香烟,身前和身侧居然还支着几根钓竿。

柳穿鱼从不记得,傅正荣还有垂钓的爱好,或许,她还从不曾真正了解过他吧,最初是抗拒,后来则是不敢。越是熟悉,就越是害怕,不敢了解他更多一点,似乎惟有这样,才能保护住自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不受更多的伤害。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了车,又一步一步走向他的,只看见水上的浮漂忽然激烈的上下窜动,他猛的坐正,将烟一丢,飞快的收着线。

一尾巴掌长的小鱼甩动着尾巴被拎出了水面,“水桶!”他明明没有回头,却好像看见她了一般,指挥她拿着水桶去接那小鱼。

水桶里居然已经养了四尾差不多大小的鱼,新伙伴入桶,其他几条鱼都跟着一阵的乱游、摆尾。

“居然钓了这么多?”柳穿鱼有些惊讶也有些尴尬的说,“我睡了很久吗?”

“还好。”傅正荣惜字如金的丢了这么模凌两可的一句话,就熟练地拿出新鱼饵挂在钩上,再调好钓竿,重又坐好。

剩下的时间里,两个人都没再说什么,只是将注意力集中在水面,直到夕阳西下,身侧垂钓场主开的小饭店里炊烟袅袅升起时,傅正荣才将鱼竿一根一根收起,又提了装着鱼的水桶,向小饭店走去。

无论何时,他离开她的脚步都毫不迟疑,柳穿鱼敲了敲蹲得已经麻木的双腿,微微仰着头,看着他的背影,一步两步三步…离她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小饭店的门内。

心里莫名的就涌出了失落和无法言语的自暴自弃,她明明也知道,虽然腿麻木得厉害,但咬牙站起来,踉跄几步也是可以追上他的,但是心里却另有一个自己,在控制着她的四肢甚至意识,让她不能去追,让她只能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的距离从一点点,拉大到无限。她恨这个自己,却觉得无力去改变结果,只能将头埋在膝上,去用力压制心头的失落和酸楚。

“你准备在这儿蹲多久?”脚步声去而复返,一会之后,她听见傅正荣这样问着。

“脚麻了,站不起来。”她听见自己的回答,居然带着一丝的可怜。

“知道猪是怎么死的吗?笨死的。”傅正荣低头看了她一会,忽而俯身,淡淡的古龙水夹杂着更淡的烟草味道瞬间将她笼罩,柳穿鱼只觉得心跳好像都在这一瞬间停住了,她以为他会抱她,可他却只是大力的托着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站一会,血液畅通了就过来吃饭。”说完,他复又低头,这次是拎起了折叠椅,再度大踏步的走向饭店。

柳穿鱼在原地站了好一会,直到夕阳已经贴近水面,她心中的期望、失落、羞窘都被很好的掩饰之后,才一步一步走进小饭店。

这里今天只有他们一桌客人,桌上倒已经摆好了几小盆菜,有山蘑菇炖的小笨鸡,铁锅靠得喷香的大鹅肉,还有凉拌的山野菜和炒好的今年新晒的黄瓜干、小土豆干。

饭店很小,这时空气中飘动的则是淡淡的炖鱼的香味,“先吃饭,一会喝鱼汤。”见她进来,傅正荣交代了一声,便开始慢慢的吃菜吃饭。

大锅炖出的农家菜别有一种天然气烧不出的好滋味,柳穿鱼原本没有饿的感觉,可吃了几口之后,也觉得胃口大开,居然在吃光了一碗米饭,又喝了一大碗炖得如牛奶一般醇厚嫩白的鱼汤之后,还有意犹未尽之感。

“这些天你没吃饱过吗?”放下筷子,她才发现傅正荣早吃完了,这会正用带着几分嫌弃的目光看着她。

“可能最近体力活干得多,所以食欲比以前好。”她有些心虚和不好意思,最近确实比从前能吃了,大概是工作总需要东奔西跑,比原来坐办公室更耗费体力的缘故。

“后悔吗?”傅正荣却忽然问。

“挺好的,很踏实。”柳穿鱼不知道傅正荣的“后悔吗”到底指什么,如果是她目前的生活和工作的话,她并不后悔,不用再依附于人,可以完全凭自己的努力来赚钱生活,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不是吗?虽然短时间内,她可能会很艰难,但只要咬牙挺住,或许真能过了这个难关吧。哪怕不经意间,她还是会想起他,还是会失落和伤痛,但时间就是最好的药物不是吗?早晚能帮她摆脱这种疼痛。

“是吗?”傅正荣良久后才笑了起来,那笑极淡,全不入眼底,“但愿吧,”他似乎说了这么一句,就起身往外走。

回程他依旧是沉默着,想到他之前的笑,柳穿鱼心底不安起来,只是他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安静的坐在他身边,看着他进城,再将车子停到了她家楼下。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今天为什么会找她,柳穿鱼心中隐有所感,却一丝一毫不敢再往下想。

第二天胡月月仍旧拉着她去吃午饭,这次只有她们两个人,尽管是中午,胡月月还是点了两瓶啤酒,柳穿鱼不喝,她就自酌自饮,“这年头女人要想在职场上打出一片天地来不容易。”说了些工作上遇到的开心事和烦心事之后,大约是有了一两分酒意,胡月月感叹道,“昨天来找你的是男朋友?真好,一看就是有钱人,肯定不用你为生计奔波,姐姐羡慕你呀。”

“你误会了——”柳穿鱼想要解释什么,胡月月却根本不给她更多说话的机会,就自顾自的说下去。

“我知道你不大看得起我,觉得我这人有点唯利是图吧?那是因为你没尝过没钱的滋味,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那是真的,没一点夸张的成分。”胡月月说,“姐也不和你诉苦,介绍你认识刘中江确实是为了钱,其实你同意或不同意,对结果来说也不会有太大改变,中江广告公司有实力,做活动打广告,大笔大笔的钱得先垫付给媒体,这钱也不是一般小公司能拿得出的,不过是图个有钱大家都赚点,你不为生计,女人手里多有几个零花钱也是好的,在男人面前至少挺得起腰杆子。”

柳穿鱼苦笑,她怎么会不缺钱,她比谁都更缺钱好不好?不过胡月月话说到这个份上,加上昨天傅正荣也说可以合作,她也没必要拿着端着了,“其实是我该谢谢胡姐,我刚入这行,什么都不懂,以后还得请胡姐多教教我。”

“这么说你是没意见?”胡月月问。

“没有,按规矩办事就行。”柳穿鱼回答。

“是个爽快个妹子。”胡月月大笑,从包里掏出一只厚实的红包推到柳穿鱼面前,“刘中江送的见面礼,昨天就该给你的,结果你走的急,拿着吧,以后好好合作,大家一起赚钱。”

柳穿鱼倒没想到这样就有钱可拿,一时倒有些踌躇,可是她确实缺钱,眼看到了要用钱的日子,工资还没什么着落,这笔钱虽然不多,但也该够用几天,想到这里,她还是咬牙揣进了包中。

后面的工作果然如胡月月说的,变得轻松起来。她的方案交到广告公司手中,很快的被只做成平面广告广告片,并在市内的报纸、电台电视台上刊发播出,在秋季房交会之前针对两个楼盘各自的特点举办的亲子活动和航模展览都得到了市民的关注和认可,媒体报道也很多,让这两个楼盘迅速被大家所熟知。等到了房交会当天,无论是会场内积累人气的互动活动,还是看房车的现场看房,也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一天之内地产公司这次主打的几个楼盘就签订了购房协议近百份,即便这两处之前不太被看好的楼盘,销售情况也不错,到了晚上,柳穿鱼甚至接到了地产分公司负责销售的副总打来的电话,称赞她前期活动做得到位,对销售起到了明显的拉动作用。

第四十一章欠债

放下电话,柳穿鱼有好一阵子都觉得自己像在做梦,由于感觉太不真实了,她反反复复的调出手机里的通话记录来看,刚刚她确实接到了副总的电话没错,用力咬咬手指也是疼的。她这才猛的仰躺在床上,感觉心跳很快,有一种特别想大叫出声的喜悦,也有一种特别想和人诉说的**,她居然真的有了一点小小的成绩,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急切的想和人说说话,证明这一切都不是做梦。可是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过,田歌、刘丹、李舒娜…陈明辉,名字一个一个从指尖跳过,可她该和谁说呢?说她的付出原来可以有回报,说她原来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废柴和没用,说她忽然觉得人生有了方向和希望,说她这一刻真的觉得,过往的一切原来没有那么痛苦和不堪回首了…

可是她的这些纠结在心底的往事,又有谁能够真的明白呢?她忽然发现,其实她最可能的倾诉对象居然只是傅正荣,她生命中有过许许多多的过客,却只有他,一直陪着她走过了人生最黑暗的那段时光。

可是她还怎么能再去打扰他?

手机从掌心滑落,跌在床上,一分钟后,屏幕由亮转暗再到彻底黑屏,柳穿鱼强迫自己闭上眼睛,那天在水库,该是傅正荣给她的最后机会吧,可是她拒绝了,他自此再未出现过,也是,像他那样的男人,出尔反尔的事情一次已经是极限了,他是绝对不会给自己或是她,第二次机会的,不是吗?

朦朦胧胧睡着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大概是日有所思,也有所梦的缘故,她居然在梦里又见到了傅正荣。

还是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他自外面来,暑热天气里却一身的清爽,而她顶着乱发和满面油光,在他的注视下尴尬得有种无所遁形之感。

“柳小姐?”傅正荣环视了客厅一眼,自顾自的在沙发上坐下,才对她说,“我听传兴说起过你,还没自我介绍,我姓傅,傅正荣,是传兴的表哥。”

“哦,我也听——说过,傅先生您好。”柳穿鱼从来没有接待过客人的经验,傅正荣的气场又太过强大,让她依旧是手足无措中。

“是吗?”傅正荣倒是笑笑,抬手反而请柳穿鱼坐,然后才说,“他是怎么说我的?”

“说您很厉害,会打篮球,会游泳,会滑雪,学习还特别好,人特别聪明,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柳穿鱼仔细回想,宋传兴口中的傅正荣,就是文能参加各种竞赛拿名次,武能打得篮球练得跆拳道,上天入地,简直三头六臂无所不能的。

“哪有那么夸张。”傅正荣看她扳着手指数来数去,倒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眉眼中的锋锐都散去不见了,整个人透出一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文感觉,要说这一年柳穿鱼跟着宋传兴也看了不少书,这一刻却仍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她所见到的傅正荣,倒是忽的想起武侠小说里常常来形容男色的玉树临风来,一时再不好意思再去看他的脸,只能垂着头盯着地板猛看。

“传兴去哪儿了?”倒是冷场片刻后,傅正荣说,“过年的时候因为我忙着手头的一个项目没回来,电话里好一通抱怨,怎么我特意赶在他暑假里回来,这小子倒人影不见了?”

宋传兴不想去国外读书,这会怕被宋家强送出国,自然是躲出去了,柳穿鱼也说不好他这会在哪里,只是傅正荣是宋传兴心中偶像一样的存在,想来他还是愿意见见的,但这话不能说死,于是也只能呐呐的说,“好像出去玩了吧,我也不太清楚。”

“那等他回来,让他去找我。最近这个月,我大约会在国内。”傅正荣并没有久坐,交代了这句话后就起身告辞,不过倒是留下了一只小手提箱,里面是四份礼物,说是送给宋家每个人的,自然也有柳穿鱼的一份。

那是一瓶包装很精美的香水,柳穿鱼从小到大,花露水都没用过一瓶,更不用说是香水了,所以接过包装盒后,第一感觉就是华而不实,好不实用呀。

待到傅正荣走后,她回到房间,想想还是在床垫子下翻出了一张手机卡,j□j放暑假时,陈凤云因为她破天荒的各科都及格了而奖励给她的手机里,长按键开机,卡里只有一个号码,拨出去,几十秒后,宋传兴的声音就遥遥的传来。

“出什么事了?他们为难你了?”宋传兴第一句话就问得急切。

“没有,没人为难我,他们都不知道我能联系上你。”柳穿鱼很小很小声说。

“没事,那你找我干嘛?”宋传兴的声音和缓下来,有了逗她的心思,“别是暑假作业太难了?也是,就你那智商,数学几何的肯定是困难点。”

“才不是呢!”柳穿鱼有些不服气,想分辨两句,想想又算了,说道,“刚刚家里来客人了,你肯定想不到是谁。”

“谁?”宋传兴懒得猜,直接问。

“姓傅——傅正荣,”柳穿鱼说,“刚刚他来找你了,还让你回来去找他,说是这个月他都会呆在国内。”

“表哥回来了?”宋传兴的声音忽的拔高不少,听得出兴奋来,可是很快,那兴奋似乎又消散了许多,“怎么忽然就回来了,不是接手了美国那边的生意,很忙吗?”

“我怎么知道,反正话我带到了,你找不找他是你的事儿了,回头别埋怨我。”柳穿鱼说。

“傻样,埋怨你干什么?”宋传兴哼了一声,隔了会才说,“我想想吧,他忽然回来,不是来做说客的吧。”

一句话,让两个人同时沉默。

傅正荣到底是为什么回国的,柳穿鱼和宋传兴那个时候都没能弄明白,大概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宋传兴对傅正荣的感情很深厚,以至于没过几天,就自动自觉的出现在了傅家大宅里。

表兄弟见面自然很亲近,傅正荣绝口不提让他出国读书的事儿,也让宋传兴放心起来。因为这几年里也难得回家一次,傅正荣就让宋传兴带路,在城里很是吃喝玩乐一番,柳穿鱼既然是宋传兴的尾巴,自然有机会也是每天跟进跟出。对此陈凤云是满意的,傅家生意做的大,傅正荣是长子长孙,将来自然要继承傅氏的富年集团,柳穿鱼如果能和他熟悉亲近一些,将来哪怕能受一点提携,再有宋氏可以依靠,这一辈子即便不能大富大贵,怎么也都能衣食无忧了。

只可惜,柳穿鱼的人生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平顺这两个字出现。

电话铃声在寂静的午夜骤然响起是格外吓人的,柳穿鱼整个人从床上弹了起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手机就在枕边。

那是一串陌生的来电号码,惟一熟悉的只有开头的区号,来自一个遥远的小城,那里是柳穿鱼出生,又度过了青少年时代的地方。

“喂——”按下接听键,柳穿鱼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可遏制的颤抖起来。

“柳穿鱼,是柳穿鱼吧!”熟悉的乡音,带着急迫,“你这个月怎么还没汇钱来?”

“汇过了。”柳穿鱼一怔,这个月,她的卡里还有傅正荣给的最后一笔钱,因为未来的收入难以预料,所以她计算了下,如果只是常规的治疗,所需要的钱应该不会那么多,也就只汇出了以往的三分之二。

“你想反悔了是不是?你这个人还有没有一点良心?”电话那头的女人立时声泪俱下,“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妈能不到五十岁,还年纪轻轻就得这样的病吗?现在她等着钱救命,你倒好,说好每个月一万二,现在忽然只给八千了,你让我们怎么办?剩下的钱你让我们仓促间到哪儿去凑?”

“你冷静点,我来说——”柳穿鱼一时沉默,虽然早有预料,但没想到对方会这个时间来闹,电话那端,一个男声则代替了女声,说道,“柳小姐,我也知道这几年为了我妈的医药费,你没少出力,也知道你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少汇钱来,可能是你遇到了什么困难。但是做人就要有担当,凡事有因才有果,并不是我们无缘无故讹上你的,为了什么你最清楚,这是你欠的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是吗?难道钱还了一半,说声后悔了,你就想翻脸说自己没有欠债?这样不好吧?何况,如果不是我妈一直需要用钱,原本多一点少一点,我们也能将就,可现在的情况就是,我们能将就,但医院也不能同意,少一分钱,人家也不能继续治疗不是吗?”

“可是我计算过,虽然比每个月少了一些,但医药费还是足够的。”柳穿鱼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我刚换了工作,确实拿不出更多了。”

“你计算过?那你算没算过,现在物价涨得有多快?以前打一针就需要几块钱,现在没有百八十块的你敢进医院的大门吗?以前三块钱在小吃城就能吃饱,现在吃碗面也得十块八块的。每天我还得接送我妈去医院,什么工作禁得起这么耽误工?难道我家就不要吃饭了,孩子就不要念书了?”电话又被女人抢过去,机关枪一样“哒哒哒”的说,“这几年你每个月那点钱我们也是捉襟见肘的,但想着你一个女孩子赚钱也不容易,也没再说什么。没想到你倒先会算账了,那咱们就好好算算,如果不是你,我们家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啊!”

“陈年旧事了,还说他干什么?”电话里男人劝道。

“怎么就是陈年旧事了?这事在我们家永远都过不去,她毁了我弟的一生,毁了我妈的健康,毁了我的家,这些缺德事她都能干出来,怎么我就不能说了?”女人嘶吼道,“我不仅要在这里说,我还要去找她当面说清楚,也让她的领导和同事评评理,有没有她这样忘恩负义的?也让他们都认识认识,她柳穿鱼是个什么样的烂货!”

哭声,嘶吼声,还是在源源不断的从电话里传来,柳穿鱼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嘴里好像吃到了黄连一样,苦得阵阵反胃,用尽最后的力气,她才勉强说,“你不用再说了,天亮我就把剩下的钱给你汇过去,这样还不行吗?”

“不用说的这么不情不愿的,都说了物价飞涨,你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这个月开始,每个月不能少于一万五了,你不愿意拿也行,反正我们也活不下去了,我们就去找你,对了,听说你那个妈再婚的对象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找不到你我们就去找他们,让大家都来评评这个理。”女人收了哭声,一口气说完这些,果断的挂掉了电话。

凌晨两点,窗外寂静一片,门前的小路上,路灯的光线昏暗,许久许久,都没有一台车或是一个夜归的行人经过,大概所有人都睡了吧,柳穿鱼想着,除了她,大概这个城市里的所有人都睡了,她也很想睡,可是心口好像被人塞进了一只刺猬,又堵又扎,让她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原来一切还是没有任何改变,所有的幸福,成功,喜悦,对她来说,都好像是镜中花水中月一样,远远看一眼就好,不要妄想真的拥有,因为只要她稍稍动一点贪婪的心思,那些个美好,就会像肥皂泡一样,“波”的一声,破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无声的将头抵在膝盖上,整个人团成一个团,心里太疼太难受了,就死命的撕扯头发,不管用,再掐自己,身上疼了,心里的疼才能缓解几分,最疼最难受的时候她甚至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就是打开窗子不管不顾的跳下去,这样就解脱了,没有过去,也不用再去想将来。可是不可以这样的,她死命的压制住心中这可怕的渴望,刚刚电话里那些话或许难听,或许逼得她简直无路可走,但有一句话却是对的,这是她欠下的债,是她浑浑噩噩的青春里,欠下的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是她不能逃避,只能承担的债。

第四十二章自然淘汰

房交会的第二天适逢周六,举办地点国展中心里简直是人头攒动、摩肩擦踵,买房子对大多数家庭来说是一件大事,很多人是早早看好了房子,就等展会上打折的时候出手,也有不少人是一家老老少少集体出动,看房子比地点比价格,当然也有人对是否买房还举棋不定,是来看热闹的。

因为会场人手紧张,柳穿鱼一早就和胡月月等地产公司各部门的同事一起赶到了现场支援,他们的工作就是定时分发一些宣传页和印着楼盘地址电话的环保袋,再有就是在楼盘组织与看房者的互动小游戏时帮忙发发奖品,维持一下秩序什么的。

尽管早有准备,但每次不用说分发小礼物,就是环保袋拿出来的时候,都会遭到哄抢,许许多多的人一拥而上,胶合板搭起的临时充当前台的桌子被后面不断涌上的人推得吱嘎作响、步步后退,柳穿鱼和同事们面前全是挥舞着的手掌,这些手掌开始还只是张开了等待,到几分钟后见拿不到东西,就开始直接从工作人员手里、胳膊下硬抢了,那感觉简直就是他们发的东西价值连城,今天要是拿不到就要吃大亏了。

“别抢——别抢——排一下队——啊——”柳穿鱼身边一个年轻的女同事被这场面吓得不知所措,开始还力图维持秩序,但喊了半天也没有任何反应,胳膊也被人不知是用指甲或是什么硬的东西划了一下,顿时又气又疼得哭了起来。

柳穿鱼也不比她好过,这个季节不比夏天,国展中心早就停掉了空调,会场人又多,大家都是挽着袖子,她的胳膊上也挨了好几下,而她正好站在前台的边缘,刚刚桌子被撞得后移的时候,她还曾试图用身体阻挡一下,结果被桌角撞在了肚子上,这会一阵阵隐隐的疼着,那感觉有点像大姨妈要来之前的阵痛,她一边尽力的保护着桌下藏着没发的礼物不至于被一次抢光,一边抽空想了想,上次大姨妈是何时来访的。

因为从小没有生活在亲近的女性长辈身边,初潮之后她也从未得到过相关的告诫,大姨妈来的时候从来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在抻到多好几次之后,她的月事就一直比较紊乱了,一两个月莫名的不来,来一次十天甚至半个月不走的时候都有,她无意中和李舒娜说起过,被建议好好去看看中医,吃药调理调理,李舒娜的原话是,“这可是关系到女人一辈子的大事,别影响了怀孕生孩子。”

当时她也有过去看看吃点药的打算,想着中药不比西药,价格应该不贵,吃点也无妨,就被李舒娜拖去一个据说很有名的老中医那里,李舒娜原本要一直陪她的,结果中途经不住男友的夺命连环call,自己先走了,留下她排队等候。结果她和其他等着看病的人一聊,才知道现在中药的行情看涨得厉害,而且这老中医似乎有祖传秘方,在这里看病,开的药方子是拿不走的,你能拿走的只是这里煎好密封好的中药,而且一次开药基本都得七八百甚至上千元。

最后她当然是落荒而逃,月经没规律又能怎么样?这辈子难道还真有个男人指望她给他生个孩子吗?

摆在明面上的所有稍微有点价值的东西都被争抢一空,已经抢到和没抢到的人群又迟疑了会,才终于散去,“我的娘呀,太吓人了,发礼物这活怪不得没有一个售楼小姐愿意干呢,这简直是要了亲命了。”有不认识的同事在感慨,几个狼狈不堪的人互相打量打量对方,油然而生同病相怜之感。

“胡姐,有卫生巾吗?”把桌子推回原地,柳穿鱼悄悄问胡月月。

“没准备,你用,我帮你问问。”胡月月对她倒是很热情,立刻转身帮她去问其他她不太熟悉的女同事,很快还真找到了,递到她手里。

匆匆跑去卫生间,居然还真是久违的大姨妈,只是这次来的没什么铺垫,不像以往要来之前,准得腰酸小腹疼的折腾几天。柳穿鱼想,这是她最近太忙的缘故吧,人一忙,就没心思想东想西,可能不舒服的感觉也会变淡。

好容易到了中午,盒饭发下来,展会现场的人也散了不少,柳穿鱼才和胡月月打了招呼,匆匆跑去找最近的银行。已经汇出去的八千块,要再加七千块才能达到一万五这个可怕的数字,她去了两家银行,取了所有能取的卡里的钱,才凑足了这个数字,汇了出去。

人的**是无限的,她知道她轻易同意了增加钱数,只会助涨对方的贪婪气焰,可是她能怎么办呢?她没有机器猫,能够穿越过去未来,去改变所有人的命运;她也不能替代田文宇去承担梦想破灭、家破人亡的痛苦;她惟一所能做的就是,替代他,承担起他应该承担的义务,让他的母亲能够延续生命,能够等到再见到他的那一天。

看,有时候钱的力量也不过如此,买不回时间,买不到后悔药,甚至买不到一个健康的身体。

肚子还是疼,从隐隐到渐渐加剧,每走一步,几乎都能感觉到血的流出,柳穿鱼不得不去了一家小超市,买了一大包卫生巾,然后整个下午隔不了多久就要跑一次卫生间。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下午展台迎来了意想不到的客人,李舒娜提着包陪着父母也来看房,趁着父母听售楼小姐介绍的当口,来找柳穿鱼聊天,结果一照面就吓了一跳,“都快没血色了,我就说,你当初不该来什么地产公司当企划。”她惊讶又有点夸张的说,末了还不忘掏出随身的小镜子来给柳穿鱼照。

“你是不是痛经?太累就早点回去歇歇吧,今天的活也差不多了。”胡月月就在一边,闻言也看了看柳穿鱼,皱着眉头说,“回去喝点红糖水。”

看看确实没什么事了,一起来的其他部门同事也都三三两两的请假先走了,柳穿鱼才松了口气,和李舒娜、胡月月道别,独自走出国展中心。

外面天气很好,天蓝蓝的,只是偏西的太阳光线仍旧刺眼,晃得柳穿鱼只觉得眼前一片金星与白光。

国展中心和她住的地方在城市的两个方向,而惟一快捷不堵车的交通工具就是地铁车。

许是来看房的人太多了,地铁车站里也是人挨人人挤人,柳穿鱼是被人流拥着上的车,结果上车之后才发现,车里也没给空调,人多,连氧气都像是不足一样,每一站车门一开,她都恨不能把头伸出贪婪的呼吸几口空气。

汗水很快就润湿了衬衫,她从来没想过,她有一天会在地铁里挤车挤得晕过去了,但事实如此,才坐到一半,她的眼前就白花花一片,忽然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