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席卷着雪浪往缝隙里呼呼的钻,房顶不停的有瓦片摔落在院子里的声音,就连房梁木柱都隐隐有被刮动的趋势。

突得有几点小黑点从顶梁柱底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门缝外搬移着。乙儿的扫帚刚好挥过黑点的中间,有些好奇的蹲了下去,顺着小黑点的轨迹尽头去看。

是从梁柱红漆底端的木头缝隙间爬出来的,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白蚁从冬暖中醒来?

火盆里的银碳发出噼啪的炸裂声,哦?是因为屋里的温度高到让它们害怕了吗,还是眼前的危险催动着它们醒来呢?

不顾外头的风雪,乙儿一把推开门掀开了门上的帘子,一阵寒风刺骨的直钻屋内,孙佳玉马上就敏感的打了一个喷嚏。

“乙儿,外头下了大雪别贪玩,这么出去会着凉的,快些关了门窗进来。”

而乙儿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就这么举着帘子也不放下,任由冷风吹打在她的脸上。

“白蚁,好玩。”

孙佳玉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只觉得屋里的火盆都要被熄灭了,身体忍不住的哆嗦了几下。

心里还有些奇怪,乙儿虽然脑子摔得有些痴傻,但别人说话她都能听懂,而且一直都很听话,这还是头一次与她说话不理的。

许是举得累了,乙儿又放下了门帘,蹲在门栏上,阻隔了那几只白蚁往前的方向,就发现它们换了条路继续整齐的往外爬。

乙儿低头看了一眼还在燃烧的火盆,又看了一眼屋内的梁柱,最后视线停留在了房梁上。

一对木讷的眼珠子来回的滚动了两下,在房梁上停了下来,不断的有雪粒子砸在瓦片上的声音在屋里回荡。

“空了,要断了。”

孙佳玉揉了揉疲倦的双眼,看乙儿正蹲在不知作何,就准备躺下歇一歇。

“你小心别着了凉,若是冷就在炉边玩耍,我先小憩一会,等会香兰回来再让我喊我起来用晚膳。”

盖了锦被正要合眼休息,乙儿就颠着小步子到了塌前。

孙佳玉眯了一双杏目去瞧她,“你要也困了,就在几案上打个盹,有我在,不会有人说你的。”

说完又困倦的闭上了眼睛。

“断了,要塌了。”

乙儿一股子青涩沙哑的声音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见孙佳玉没有理她,又用力的推了推她的手臂。

孙佳玉皱了皱眉,有些不悦得睁开了眼,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胡话,以为又在寻人玩耍。

有些不耐的挥了挥手,“莫要再说胡话了,你若想找人玩,一会我再让春兰陪你。”说完就真的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

还不放心的又加了一句,“不可再扰我休息。”软塌边还摆了紫砂炉,炉里熏着香,孙佳玉很快的就打了个哈欠,浅浅的入了眠。

乙儿不解的看着孙佳玉的背影,她怎么还睡得着呢?

梁柱已经中空,暴雪已至顷刻压顶,房梁不过一刻钟就会断了……

雪粒子噼里啪啦的往下砸,很快就积起了薄薄的一层,房梁发出吱嘎的松动声。

嘴里低声的重复着:“要塌了。”

☆、3.暴雪(三)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午时已过,院子里的高处都已经积起了一层薄雪,春兰还在带着丫头们整理收进来的杂乱东西。

也不知是真的累了还是熏香起了效果,孙佳玉竟然睡得格外的沉。

屋子里温热如春,远远的还能听到孙佳玉发出的轻微呼吸声。

大块的积雪从屋檐砸落在地,瓦片被大风刮开了细微的缝隙,雪粒就从瓦片间哗哗的滚落了下来。

乙儿从被孙佳玉告诫不许扰她休息之后,就一直盘坐在地上,仰着头看着屋檐顶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嘴里还在一直喃喃自语,近了些就能听到一些破碎的词语。

“枯木入骨,暴雪倾至,在劫难逃。”

乙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懂这些,就好像是刻在了血肉里,只要一看到这些场景,她就能毫不费力的看懂解读。

就好像刚刚的天公示象,在她肉眼看来是再简单不过的东西,可其他人好像根本就看不懂,甚至还不相信她所说的。

可真是奇怪啊。

房梁被持续的暴雪压得发出了吱嘎的声响,只是声音特别的轻,甚至还被肉眼不可见的力度压出了一个弧度来。

真有意思,她还是头次见到梁柱中空大雪能把房梁压弯的,她下意识的就想喊人一同来看此等趣象。

可她张嘴是想喊谁呢?

春兰吗?好像不是,刚刚脑海里的那个男人吗?也不像是,乙儿总觉得她好像有一些很重要的人和事想不起来了。

不过现在都不太重要。

她的本能告诉她很危险,她必须要离开这个屋子了。

乙儿从被火盆烘得发烫的地毯上爬了起来,双脚盘坐的太久有些站不准的随着惯性往前冲。

房梁已经发出了更清晰的吱吱声,脑海里一直有一个声音,要她赶紧地离开这个屋子,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孙佳玉睡梦中隐隐感觉到有人推开了房门,掀起了门帘,一股冷风刺骨的从脚底下往上钻。

但她的全身都疲软得没有气力,想睁开眼却怎么都睁不开,难受的发出了一声嘤咛。

乙儿大步跨过门槛,一走出房门就有一阵的寒风打在了她面团一样的脸上。

真冷,就好像她当日躺在雪地上的时候一样的冷。

如果不是孙佳玉,她现在是躺在冰冷的雪地上,还是已经魂归梦里了?

迈出去的脚步停在空中又收了回来,下意识的伸出了瘦弱的双手,几只手指快速的碰靠在一起计算着什么,随后拔腿往屋内走去。

房梁随着乙儿每走一步,就发出一声清脆的吱嘎声。

走到了软榻前,因为身高不够学着双脚并用的爬上了软塌上,用力的摇晃了一下孙佳玉的身体。

乙儿冰凉的手背搭在孙佳玉滚烫的额头上,好似发热了,是刚刚没披外衣着了凉吗?

难怪才这么一会就睡得这么沉了。

乙儿又用力的推了一下孙佳玉的身体,孙佳玉眼皮轻轻的一抬又合上了。

头顶一滴雪粒砸在了她的脑袋上,歪了歪脑袋,这可怎么办?

僵直的身体使劲的扭动了几下,她又从软塌上跳了下来。

看了一眼孙佳玉的体型,为难的伸手尝试去拉她的身体,过了几秒才几不可见的挪动了一点位置。

正好在这是春兰从外头捂着冻僵的双手跺着腿小声的跑了进来,一眼就看到在软榻前的乙儿。

“傻丫头你在做什么呢,姑娘是不是歇下了,你怎么能去扰姑娘休息!快些过来。”

春兰拎着乙儿走到一旁,小心的探了一眼孙佳玉,看孙佳玉闭着眼睛还没有醒,才松了一口气。

第一次板着脸,压低了声音教训着乙儿。

“空了,要断了,塌了。”

乙儿安静的听春兰教训完,才慢吞吞的抬头直愣愣的看着春兰,一字一句的说着。

说完还指了指房梁顶。

春兰轻笑了一声,“你就算是怕我凶你,也不该说这种傻话啊,咱们住的可是府衙的府邸,百年沿袭又怎么会塌呢,就算是再大的风雪……”

春兰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原本晴空朗朗片刻之间骤变成暴雪,就在眼前这人轻描淡写的说出来时,可没有一人敢相信的。

现在她又和方才一样随口拈来,一模一样的神情一模一样的语气。

看得春兰浑身一抖,竟然心里产生了几分的动摇。

半信半疑的看了一眼梁柱,还走过去敲了两下,听到了嗡嗡的回音,柱子怎么像是空了?

赶紧抬头去看房顶,此时的房梁已经弯成了肉眼可见的弧度,瓦片被风雪吹开了缝隙,灌入了丝丝寒风。

春兰的瞳孔猛地放大,身体已经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

使出全身的力气,抱起还在昏睡的孙佳玉就往外面跑。仿佛每跑一步都能听到木头撕裂开的清脆声响。

快跑到门边时回头去看,扎着双鬏的傻丫头还背对着大门直挺挺的站着,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傻丫头你看什么呢,快出来!”

“在哪?”

乙儿寻着轻微的鸟叫声探着脑袋去找,就看到挂在书架边一个小巧的笼子,里面趴着一只瘦小的乙鸟。

“找到了。”

双手抱着鸟笼,房梁发出最后的吱嘎声,再也承受不住积雪的积压断裂开了。

春兰下意识的抱着孙佳玉跑出了房子,等跑出了几尺开外,才敢停下脚步,整个孙佳玉的闺房以可怕的速度坍塌了下来。

伴随着巨响声,地面随之一抖,原本齐整的房屋中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凹陷口。

瞬间扬起的尘土和雪粒混合在一起,整间房屋都随着梁柱的断裂以一个三角形坍塌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巨大的声响把屋子里的丫头们惊吓了出来,一时之间哄闹着不知所措的四下乱窜。

“姑娘呢,姑娘可还在房里!”

“春兰姐姐,春兰姐姐,你在哪儿,这是怎么回事!”

“在这!春兰姐姐和姑娘在这,天尊保佑姑娘没事!”

春兰心惊胆战得看着房屋快速的坍塌,劫后余生的她手脚冰凉,若不是还怀抱着孙佳玉,就要脚底一软的往地上瘫去。

还好还好,多亏了傻丫头的一句话,不然她怎么能带着姑娘逃出来。

不对,傻丫头呢?

春兰心下一惊,看着慌乱的众人,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怒目呵斥着乱糟糟的丫头们:“快去看看,傻丫头呢?她人在哪里!”

话音刚来,就听到三角形的坍塌房屋底下,发出了窸窣的响动声。

先是瓦片滚动在了地面上,接着是一块木头从里面被推了出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半蹲着从狭小的缝隙间神情淡然的挪了出来,身上没有半点多余的尘土。

只见她脸上毫无表情,一双木讷的眼珠子滚动了两下,僵直的身体左右摆动着站了起来,这时大家才能看到她弯着腰的怀里还抱着一个笼子。

笼子里乖巧的趴着一只小乙鸟,正发出一声微弱婉转的叫声。

“啾啾。”

看到乙儿安然无恙的站着,春兰才长出一口气,险些抱不住孙佳玉两人一起滚在地上。好在身边的丫头手脚机灵的搀扶住了春兰。

现在孙佳玉的正间屋子都坍塌成了废墟,孙佳玉该歇哪就成了问题。

院子肯是不能住了,其他屋子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坍塌,丫头们都已经从屋子里撤了出来,现在还围成一团的站在院子里。

好在没有让春兰纠结的太久,就有丫头去禀报了孙知府以及孙夫人柳氏。

柳氏此时已经火急火燎的带着丫头仆妇到了院门。

柳氏保养的颇好,三十六七的年纪看着方才三十出头,腰肢似柳走起路来仪态万千,一身绯红的袄裙更显肌肤白皙。

也就难怪原是孙知府孙勤和的乡下远房表妹,却能在原配秦氏死后马上成了续弦,更是至今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还能宠爱依旧。

柳氏一见到坍塌的房屋,眉目间就露出了些许的不悦。

这孙佳玉真是和她母亲一样,十足的丧门星,好好的屋子都能出了这等子事来,光是修葺又要花一大笔银子。

她娘家势弱,还指望最近省下钱来贴补娘家家用,这么一来二去怕是还要她自己掏腰包填补。

想想这房子塌了还要安置这一院子的人,心底就更是不爽落了,只是面子上没有显露半分。

“哟,怎么好好的屋子突然间塌了,也不知是不是招惹了哪方神灵了。大姑娘呢,可有伤着?徐妈妈,还不去喊周大夫来给姑娘瞧瞧。”

柳氏这话一出,当场的其他人瞬间安静了下来,什么叫招惹了神灵?岂不是在暗里的说孙佳玉不吉利,招惹了什么牛鬼蛇神才对。

春兰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她是家生子娘亲一直服侍秦氏,在柳氏嫁过来之后,他们一家就被贬到了外院,再加上她自小跟着孙佳玉的关系,很是讨厌柳氏。

柳氏一直就不喜孙佳玉,现在还要给她按个不吉利的名头,要是默认了,以后孙佳玉还怎么嫁人?

本来白得一个女儿,以后嫁了也不过一点嫁妆,既不影响将来她生的儿子分家产,还能给她挣个贤惠的美名。

放别人身上都是天大的便宜,但柳氏就是不喜孙佳玉,尤其是那张和她死去的娘亲七分相像的脸蛋瓜。

只要一看到她的脸就会想起来,那些年她曾在秦氏跟前伏低做小的样子,她就恨不得把孙佳玉的这张脸蛋给划花了不可。

被娘家大嫂劝了多次,柳氏还是忍不住要偶尔刁难孙佳玉,在孙知府耳朵边吹吹枕头风,搞得孙佳玉在府上的处境并不好。

现在更是不会放过诋毁她名声的机会。

就在春兰忍不住要辩解的时候,乙儿从台阶上走了下来,怀里还抱着鸟笼,挺直了瘦弱的站在柳氏的跟前。

微微的抬着头,咧了咧嘴,一字一句认真的说道:“柱子中空,暴雪压顶,房子方塌。”

像是怕柳氏听不懂,又重复了一遍。

说完还歪着脑袋很是不解的模样,反问着柳氏。

“你,懂吗?”

☆、4.暴雪(四)

风雪随着房子的倾塌而骤停了片刻,过了一会又席卷着北风呼啸而过。

大片的雪花结着雪粒往下坠,打在了柳氏头顶的油纸伞上,同时也划落在乙儿的脸颊上。

这还是柳氏第一次成了孙夫人之后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问,你懂吗?

气极反笑,仔细的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娃娃,精致的容貌不谙世事的神情以及无神木讷的双眼。

“你是谁?竟敢这般同我说话?怎么,你们姑娘就是这么□□丫头的?”

谁知乙儿也不理柳氏发怒的话语,眼珠子滚动了两下,像是露了个一个明了了的表情,“你,不懂。”

柳氏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这个古怪的丫头是在嘲笑她吗?

柳氏家世单薄,从小就未正经的念过《女则》以外的书,可就算她没学问是续弦,那她也是正正经经的知府夫人!她一个小丫头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嘲笑她!

这下真真的是戳了柳氏的痛楚了。

春兰看到乙儿走过去就知道大事不妙了,赶紧把孙佳玉交到旁边丫头的手里,小跑到柳氏跟前,伏低做小。

“夫人莫动怒,这丫头脑子不太好,是前几日姑娘出门省亲救回来的,醒来后一直胡言乱语的大家伙都知道。您大人有大量万不可和个傻子动气。”

柳氏倒是听说了孙佳玉出趟门捡了个傻子回来,原来就是她啊。

天底下会有这么漂亮的傻子吗?而且傻子还懂得和人抬杠?她若是真的信了他们的话,她才是那个傻子呢!

反正她是不信,孙佳玉怎么会有这么好心救个不知身份的丫头回来,而且还长得这般样貌,别是存了什么腌臜的心思。

柳氏刚打算要趁机好好惩治一下这丫头,顺便也收拾了孙佳玉跟前这个烦人的春兰,孙勤和就迎着风雪带着下人风风火火的赶了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孙勤和是听了下人的消息,从衙门直接跑回来了,此时的声音里威严又带着几分慌乱。

突得的暴雪让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刚准备让衙役加紧城内的巡逻,就听到一声巨响,声音还是从自家府里传出来了,他这才不得不放下了公务赶紧跑回来。

他在太原知府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七年,若是运道来了,也是时候该挪挪位置了。

可谁曾想到今年先是罕见的下了半个多月的小雪,他就怕在管辖的境内遭了灾,好不容易盼着天晴,松了口气想着总算是没事了。突然之间又天地变色下起了暴雪,还不等他对雪灾进行戒备,没成想竟是他自己的府上先遭了难。

“老爷,您这会怎么有空回来了。”柳氏一见孙勤和回来,一改刚刚凶悍的样子,柔柔弱弱的露了一个笑容迎了上去。

没想到却是触了孙勤和的眉头,他兢兢业业的在衙门里就是怕哪里出了祸遭了灾,他的夫人却连个小小的家都管不好!

心底第一次有了对柳氏的不满,到现在连个儿子也没有,还成天只会和小妾争宠,一点都没当家主母的风范,若是秦氏还在,又何至于他连府上的事都要如此处处操心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