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敬学慢条斯理:“老朋友。”

陆卓远用某种眼光看了楚香一眼,点头微笑:“那,真是太巧了。”

宋敬学瞄了瞄墙上的挂钟:“今天时间差不多,楚香,我们顺路,你坐我的车好吗?”

“好。”

稍微收拾一番,两人结伴乘电梯下楼。只见写字楼门厅的沙发上,某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随意坐着,像在等什么人。他面前的茶几上有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楚香心中大乐,蹦蹦跳跳地扑了过去。

宋敬学感叹:“不会吧,关泽,你们就这样分不开?我带楚香去餐厅就行了。”

关泽一笑,不说话,把手亲昵地搭在楚香的腰上。

宋敬学投降。

“嗨,关泽,你的茶?”楚香一手揽着关泽的胳膊,一手指指茶几。

“嗯。”

“谁端来的?”

“前台的小姐。”

“她为什么给你泡茶,你们认识?”楚香似笑非笑,看着他。

关泽反问道:“不是人人都有的吗?”

“得了吧。”楚香笑,“我在这儿坐过好几回了,连茶的影子都没看见过。您真特殊啊,关先生。”

14

甫停稳,穿深笔挺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就迎上来,周到地为后排的女士开门。然后替关泽把车开走了。

用鼻子就能嗅出,这个地方充满了私隐与高端的味道,决不是个平常的大众餐厅。

楚香与小安面面相觑,发现大门口不露声色地安着一块古怪的石头,上面不大不小,像古代石刻般镌了四个字。篆体,歪歪扭扭,她们研究片刻,认不出来。

“宗元会所。”关泽走到她们旁边,说。

“拜托,关先生,这个饭店看起来会不会太高级了…”

“不是你让我找个安静点的吗。”

滴滴汗。她的叮嘱确实需要完成,但也不必太超质量吧!

一位身穿藏青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从会所里不徐不疾地走出来,朝他们微微欠身,表示欢迎,毕恭毕敬地微笑道:“关先生,您真准时。”眼光又挪到他们身后,微笑道:“宋先生,您好。”

看来,这两个男人是老客户。

楚香挽着小安,跟在两个男人脚后跟,像老鼠般低头溜了进去。

他们的餐位在一个相当私密的地方,隔着透明玻璃墙,可以看见一洼清亮的池塘。数尾锦鲤埋在水间,几蓬翠竹堆于水岸。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藏青色西装笑道:“关先生,您跟宋先生还是喜欢苏州菜?”

关泽看看小安。小安有点紧张,忙说:“随便。”

关泽又看看楚香,楚香也忙说:“随便。”

关泽便说:“照旧好了。”

藏青色西装点点头,含笑而去。一位穿缎面旗袍的服务小姐,为他们泡了四盏茶。

既来之,则安之。

无论如何,此行肩负的最重大责任,楚香没有忘记。她喝了口茶,摆出一副跟会所工作人员差不多的笑容,很诚恳地开始相互介绍。

“小安,关泽你刚才在车上已经认识了。还有这位,姓宋,宋敬学,清华硕士,并且是我们公司的领导,宋总。”

宋敬学登时喷了。

关泽也笑得停不住,问道:“楚香,你要不要叫宋敬学把名片掏出来?”

楚香不理他们,郑重说:“行啊,名片上有联系方式的嘛。”

宋敬学见她当真了,忙解释:“这个,不好意思,我没名片。”

“咦?公司没给你印名片吗?”楚香奇怪了。她自己进公司才几天,还没转正,也已经印好一盒名片,黑底银字,挺帅的。

“没有。”宋敬学说,“怎么了,你家关泽不也不用名片吗?”

“关泽有名片啊。”楚香纠正。

宋敬学微微一怔,扭头看看关泽,不说话了。

楚香继续慎重介绍陈小安:“喏,这是我最好的朋友,陈小安。安全的安。其实就是我亲人,平时最照顾我,人很好很好很好。”

说完,给宋敬学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说点儿什么。

谁知小安居然朝宋敬学微微一笑:“听说,你是布袋戏爱好者?”

宋敬学一听,奇道:“你知道布袋戏?”

小安说:“嗯,我没看过剧,不过我有个QQ群,里头好几个人都很喜欢布袋戏,经常贴布袋戏的图片,尤其是你送楚香的那个,儒门天下的首领,疏楼龙宿。”

举座震惊。

连关泽都忍不住露出惊奇之色,过了一会儿,问:“陈小安,你也喜欢木头人?”

小安说:“布袋戏挺好的呀。”

楚香脑海里登时浮出无数千古名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上菜之后,随便吃了点鱼,楚香抱怨在办公室对电脑坐的时间太长,腰酸背痛腿抽筋。关泽很关心,带她中途离席,出去散散步。两人开溜。

关泽说,宗元会所是俱乐部式的,楚香并非会员,遇上不明就里的工作人员,说不定会发生不快,因此他们必须寸步不离。

楚香感觉关泽吓唬她。

但宗元会所确实布局古雅,人踪寂寥,偶然才看到几个贵妇结伴低声笑语。

楚香眼光浅陋低俗,忽略了贵妇们优雅的风度,只注意到她们脖颈手指珠光宝气,仿佛周遭有RMB的辉芒如佛光闪耀。

楚香暗暗叹气,说了句很酸葡萄的话:“关泽,你说,搞这种会所的钱,要是捐给希望工程,咱中国还有失学儿童吗。你们富人怎么没一点社会责任感呢?”

“我有的,我经常给山区捐款捐物。”

楚香俯身打量走廊旁边的瓷器装饰品,摇头叹息:“您做的肯定还不够。”

那位藏青色西装又迎上来,微笑道:“打扰了。关先生,上次的茶叶还有,需要跟这位小姐坐下来慢慢聊吗?”

关泽说:“不用,我们一会就走。宋先生跟一位小姐还在吃饭,不过,是我请的。”

藏青色西装笑道:“明白。”

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楚香,礼貌一笑,问道:“小姐第一次光临,冒昧问,贵姓?”

关泽代替她说:“楚。”想了想,又说:“顺便给楚小姐也办下会员。”

楚香瞪着他。

关泽不理,说:“她是我女朋友,以后过来可以方便点。”

藏青色西装微笑道:“好的,关先生。”殷勤地把他俩送出会所,车已经开出来,提早停在门口了。

服务生打开车门,关泽把楚香推了进去。

刚刚上车坐稳,楚香就打开CD抽屉,一阵乱翻,找出一张《红色经典》。

没多久,关泽启动车子,楚香立刻按播放,宏伟雄壮的歌声席卷而来。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唱完一首换另一首。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接下来:

“地道战,嗨!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千万…”

关泽专心致志开着车,居然跟随旋律哼了几声。很明显,这些歌他都熟悉。“楚香。”他问,“你什么时候喜欢听革命歌曲了?”

“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试图给您,资本家,进行一次革命教育。”

“谢谢,我不需要教育。”

楚香关掉音乐,忽然诚恳地问道:“关泽,老实说,你究竟有没有赚取过不义之财?比如宋敬学说的,强行拆迁啦,违法囤地啦,侵占耕田啦什么的。”

“!@#¥%…”

片刻,关泽问:“我要怎么回答你才会感到满意?”

“回答‘有的’。”

关泽说:“好吧,有的。”

回到闹市的时候还不晚,他们都没好好吃饭,就在麦当劳买汉堡充饥。关泽看起来挺喜欢吃这种快餐,饿的时候小个子吉士汉堡能吃两个,像个孩子。楚香坚决要求再买一杯圣代冰激凌,站在夜晚的寒风下,一边哆嗦一边吃,爽极了。

他们靠在栏杆上,面前人来人往。一盏复古中式街灯就在他们头顶上发光。

楚香记得,第二次见到关泽时,他就站在街灯之下,像张摄影师拍的照片。而现在,他肯定仍旧像张照片,只不过照片里多了另外一个人,是她。

正好有辆很旧的33路公交车开过来,在麦当劳附近停靠,广播依稀:“电信大楼 站,到了,下车乘客请注意安全。下一站,市六医院…”几人上了车,几人又下了车,关门,往十字路口继续驶去,汇入车流,渐行渐远。

“关泽。”楚香望着33路,问,“咱们坐公交车去,怎么样?”

“为什么?”

“给你这个资本家体验下生活。”

没等他回答,楚香就拉着他的手,把他拖到车站。不久,下一趟33路到了,楚香给他刷卡。车上人不太多,后排的座位全部空着。

在不深的夜晚乘空荡荡的公交车,其实挺美好。

坐在高大的车厢里,透过高大的车窗,可以看见各种衣着的男女,和各种样式的建筑,在眼前闪烁,仿佛穿梭不止。每样事物都距离如此之近,但又如此之远。

总而言之,好像整座城市都属于自己,而自己不属于这座城市。

“嗨,关泽。”楚香微微侧头,凝视潜伏在旁边的关泽。

“嗯?”

“你会走吗?”

“什么?”

“走,离开,消失,像从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关泽发了个怔,几秒钟之后,眉头像被微风吹过的湖面一样,稍稍地皱了起来。

然后,他说:“不会。”

“关同学,请你认真点,别敷衍我啊。”

“我决不会敷衍你,楚香。”

“承诺?”

“承诺。”两个字毫无迟疑。

楚香沉默。

过了一会,楚香说:“33路公交车,本市最早的一条线路,大概我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从小到大,坐了无数次。现在也是,每天上班都坐33路。心情不好也坐33路。”

“心情不好也坐,管用吗?”

“不知道。反正33路是环线,一圈圈地开,不必下车,我觉得可以减压。”

“唔,可能确实可以减压。”关泽点头,“我也喜欢坐双层巴士,坐在上层,俯视街头的所有人。”

“不会吧,资本家,你也坐公交车?”

“很久不坐了,没时间。楚香,我不是资本家。”

“别想否认这个事实。”

“…好吧。”

楚香瞅着他,不禁笑了。隔了一会儿,又轻轻叹口气,把话题绕回去,说:“但我觉得,33路是个怪圈。”

“怪圈?”关泽不明白。

楚香点点头。

“上小学的时候,人家爸爸都有稳定的工作,我爸爸做生意,经常赚不到钱,我就坐33路,心里想,坐完3圈之后,运气就变了,爸爸就也有稳定工作了。但回家以后,发现妈妈照样生气吵架。”

“等到上初中,他赚到钱,外面勾搭了女人。我也坐33路,心想坐完3圈之后,家里风平浪静。可是他们离婚了。”

“中考前一天,我也坐了3圈,结果考试失败。——你说惨不惨啊,运气竟然一直没来。”

“所以高考的时候,我考虑了很久,最终决定,再坐3圈33路,满足我的某种仪式感,嘿嘿,变态吧。然后高考也失败。”

“关泽啊。”楚香语重心长,“现在我带你坐33路,你是我最后的希望了。我想我的运气总不会永远不来吧?”

“不会,楚香。”关泽低沉地回答她,吻她的额头。

“关先生,您是资本家,我们有差距。”

“什么差距?我们没差距。”

“关先生,对我来说,你突然之间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太突然了。所以总有一天,也会突然之间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小说里都这么写,尤其是网络原创言情小说,讲究悲剧的美感…”

“楚香,你将来能不能不看言情小说?”关泽的声音竟然有点专横。

“那不行,做不到。”

“我给你买一条八千八美元的裙子,你别看了,嗯?”

“才一条啊?”

“你说。”

“裙子要,小说也要,哈哈哈!”楚香大笑。

关泽严肃说:“楚香,可以看点有文化的嘛,以后在人面前卖弄,倍儿有面子。例如世界名著,莎士比亚、歌德这些。”

“嘁。”楚香不屑,“你自己看过吗?”

“看过。”

“别吹牛了,吹牛都不打草稿,你是学经济的,从事房地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