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驰悄然减速,停在和平新村12幢楼下。楚香仍坚持不让关泽上楼,关泽同意了,请司机帮她把东西提了上去。然后,楚香扒在窗口,看见天色入暮,万家灯火,奔驰车扬长而去,逐渐缩成一个小点。

十五分钟后,楚香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关泽。

楚香用微微颤抖的手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沉默,楚香也沉默。

足足过了半分钟,电话那头才低沉地说:“喂,楚香。”

“关泽。”

沉默,可怕的沉默。

为了表现勇气,楚香对着手机强笑了一下,问道:“关泽,你刚才,是不是一直有话要跟我说?你说吧,究竟什么事儿?”

“楚香。”关泽的声音很低,“我要去美国了。”

“你从法国回来,才一天,现在又要去美国?”

“嗯。”

“去多久?”

关泽深深吸了口气,说:“不知道。”

楚香听见自己的声音变了,两行泪水从眼眶里滚了下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楚香…”关泽慢慢地,说,“我要移民。”

“移民?!”楚香抽了一下鼻子,笑道,“你的公司在这里,好好的,广播新闻里都在播,正往中国西部扩张,你的亲朋好友也都在这里,无缘无故,你移民?”

“嗯。”

“关先生,拜托,说谎也要真实,你以为我是白痴?”

“公司的事,我已经全部移交了。其实,我一直想移民。”

楚香的嗓子几乎被泪水塞住了。她用手指抹了抹脸,问道:“那你,给我打这个电话,又是什么意思?”

“楚香…”

“你打电话,是想跟我说,让我别惦记你了,从此以后假装相互不认识,对吗?”

“对不起。”

“刚才,当着我的面儿,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嗯?”

“对不起,楚香。”他重复了一遍,语调变得有些硬。

“关泽,你现在过来,你当面跟我说。”

“不。”关泽拒绝了,淡淡告诉她,“有件事,我一直隐瞒了你,我去的不是法国,是美国,我已经把所有的手续都办好了,机票也订了。”

楚香愣住。

“楚香。”他叫她的名字,停顿三秒,说,“再见。”

楚香按掉了电话。泪如泉涌。

要镇定,楚香跟自己说,要镇定。她手忙脚乱地点开手机菜单,回拨过去,彩铃依旧是那首《温柔的慈悲》。唱完一遍,没有人接。

楚香再拨一次,还是没有人接。

歌词悲伤而缱绻,唱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有人接。

楚香听见阿桑沙哑地唱着:“其实我早应该了解,你的温柔是一种慈悲,但是我怎么也学不会,如何能不被情网包围。其实我早应该告别,你的温柔和你的慈悲,但是我还深深的沉醉在,快乐痛苦的边缘…”

楚香感到手足冰凉,以为自己做了个噩梦。

33路的怪圈再一次变成了现实。

明明,那个时候,他坐在她的旁边。公交车里乘客上一拨,下一拨,而他们的世界坚固安妥。

她问:“关泽,你会走吗?像从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他说:“不会。”

她说:“关同学,别敷衍我啊。

他说:“我决不会敷衍你,楚香。”

“承诺?”

“承诺。”他的回答义无反顾。

21

关泽失踪了。

那个电话结束以后,关泽再无只言片语,忽然销声匿迹。一个大活人,却像广场上孩子们吹出的彩色肥皂泡,在空中化成了虚无。

一段日子,楚香满世界地寻找关泽。

他的手机变成了空号。

去山海公馆,保安在大厅冷酷地将她拦住,说16楼是私人电梯,没有掌纹或密码,来客无法进入。楚香在楼底等到凌晨3点,发现16楼的灯光始终不曾亮起。

楚香又去和菩大厦南嘉集团的办事处打听,那里的工作人员告诉她,关总的办公室在南嘉总部大楼,辗转寻到南嘉总部,却是王美伦接待了她。

王美伦很遗憾地告诉她,关泽确实暂时卸去了职务,名义上还是总裁,但已将权力移交给另一位姓石的副总。公司上下,没有人知道关泽的去处,也许有人知道,但肯定不会泄露。

楚香想起,似乎李剑总是陪在关泽身边,但问起时,王美伦说,李剑已派到西安任总经理,升职了。

楚香感到王美伦的目光充满了怜悯。

然后,楚香去了宗元会所,工作人员对她非常尊敬,跟她说,她的会员资格与关先生是连在一块儿的,因此所有的消费都记在关先生的账上,但是,关先生的行踪,他们确实不知情,其实即便清楚,也将保密。

楚香在网上找到了北京PEP地产策划公司的联系方式,多方打听,找到了总监姜梁的助理。助理小姐却说,姜总监去了国外出差,近期都不在北京,更用某种风牛马不相及的惊异口吻,表示关泽先生与PEP只有生意上的往来。

所有的线索一条条断了,关泽曾出没过的地方,曾联系过的人,都跟他撇清了关系。刹那间,他变成了一道真空。

楚香想起《金刚经》最后所载之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不禁感到既心酸,又可笑。

最后唯一的希望就是宋敬学。

楚香给宋敬学打电话、聊QQ、发邮件,宋敬学坚决地表态,说他不知道关泽究竟去了哪儿,究竟干了些什么。

但楚香直觉认为宋敬学说谎。

因为,关泽失踪后,宋敬学竟也突然呈半失踪状态,缺席了奔流网络公司所有的技术研究会议,不露面,不现身,显然在逃避。

宋敬学家远在郊区某镇,上一回,关泽开着车去的,楚香也搞不明白具体地址,向陆卓远询问的时候,被陆卓远冷言冷语地打发了。

于是她只好等。

直到一个多月后,宋敬学才来了趟公司,鬼鬼祟祟的,趁着员工中午吃饭的时候潜进陆卓远的办公室,关上门,呆了两个钟头,然后又偷偷摸摸地溜了出去。

不曾想,在电梯间被楚香逮了个正着。

宋敬学只好故作欢快:“嗨,楚香,好久不见了。工作顺利吗?”

楚香说:“很顺利。”

“唔,再接再厉。”

“谢谢。”

宋敬学心急如焚地等来电梯,闪身而入,眼睛一眨,却见楚香也挤了进来。“楚香,你上楼下楼啊,几楼?”

“你几楼,我就几楼。”

“…”

沉默片刻,宋敬学问她:“你不上班呀。”

“我请假。”

宋敬学苦笑。

来到写字楼地下车库,宋敬学朝自己的车子快步走去,楚香一言不发,跟在他的身后。“滴”一声,宋敬学开启车锁,坐进驾驶室,楚香已经闷声不响地钻进副驾驶室,随手系好了安全带。

宋敬学停下动作,苦笑说:“喂,楚香,我去哪里,你都跟着啊。”

“是啊。”

“我现在去…洗手间。”

宋敬学一看,楚香松开了安全带,连忙说:“开玩笑,开玩笑,真服了你了,唉,走吧。”说着发动车子,驶出车库,飞快地往绕城高速奔去。

路上,宋敬学直视前方,叹了口气。

楚香一言不发。

关泽跟她分手之后,她双眼充血,脸色青白,神态凶狠,看上去跟《生化危机》的僵尸似的,好像稍微一刺激,就会扑上去咬人。

“楚香。”宋敬学开着车,觉得不能视若无睹,便耐心地劝说道,“那个关泽,他不是东西,你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你就当吃了个教训,将来再遇到那种不负责任的人…”

诋毁另一方,是宽慰失恋者最常用的方法,宋敬学居然运用的得心应手。

楚香打断,问:“什么?”

宋敬学说:“什么什么,楚香,我的意思是…”

楚香说:“宋敬学,你告诉我吧,关泽去哪儿了?”

宋敬学脸上的表情与语气都极度诚恳,说:“楚香,我确实不知道。”

楚香换了种问法:“那你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要移民去美国?真是移民吗?”

宋敬学模糊地说:“大概…是真的吧。”

楚香冷笑。

已经这么多天过去了,那个分手的电话一直在她耳边挥之不去,关泽最后说了短短两个字,“再见”。如此简短,如此镇定,如此冷酷。想不到,那个温和的人,竟也能这样的决绝啊。

楚香眼中一热,用手指肚狠狠抹抹眼睛,木着脸,扭头看向窗外。

宋敬学正偷偷地、时不时地瞥她一眼,见她掉眼泪,心里不禁慌了,愁眉苦脸地讨饶:“别哭啊,唉,求你了。这样吧,去我家慢慢说。楚香…不是我骗你…”

“停车!”

车子戛然而止。

楚香用力试图打开车门,却发现全被锁住了。

宋敬学说:“你去哪儿,我送你,要回公司吗,还是和平新村?”

楚香冷冷说:“我去跳河,你给我选条干净的。”

“…”

两人沉默。

半晌,楚香说:“宋敬学,我不跟你打听了,你开门,让我下车。”

宋敬学显然失语。

“楚香,那,那你想怎么办?”

“我想怎么办,跟你有关吗?”

“楚香,你不会想不开吧。”

楚香不说话。

宋敬学叹了口气,恨不得当场掏心窝子,一副言出肺腑的模样,说:“楚香,不管你信不信,我实在不知道关泽那家伙上哪儿去了。对,关泽跟我交情好没错,可那个人你也知道,向来是个闷骚,也不会事事都向我汇报啊!”

“宋敬学,‘神’是什么意思。”

宋敬学一愣。

半晌,装傻充愣地嘿嘿一笑,问道:“什么‘神’?”

楚香的眼泪已控制不住了,串串地掉下来,她用手捂住脸颊,在车上到处找开锁的按钮,到处乱揿。

宋敬学连忙投降,着急拦阻她,踌躇了片刻,终于,迟疑着说:“好好好…楚香,去我家,我告诉你…唉,其实关泽没骗你…我们,我们不是普通人。”

宋敬学的家一点儿都没变,四处堆满碟片和书籍,充实凌乱的样子。那尊叫“莫召奴”的漂亮木头人,睁着极美的眼睛,悄无声息地立在沙发旁边。

上回来的时候,楚香觉得,宋敬学家和乐融融;这一次,她觉得寒风阵阵。

宋敬学把她请到沙发里,给她泡茶,给她削水果…

总之忙了很久,像在做最后的挣扎,终于站到沙发旁,盯着她说:“楚香,我告诉你的事情,你得保密,行不?”

“嗯。”

“可能——你会觉得,有点儿荒诞,离奇,不可思议,但你得相信,我告诉你的,绝对不是谎话。”

“你说。”

宋敬学沉思了一下,问道:“楚香,你相信这个世界存在神迹吗?”

“神迹?你指什么?”

“嗯…超出普通人类的能力,比如…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有些电影你肯定看过,像、、之类的…”

楚香说:“我不相信。”

宋敬学忙补充:“当然啦,那些是夸张的电影艺术表现手法。但实际上,这个世界确实有人,那个…”

楚香嘴角露出一丝讥嘲。

“宋敬学,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你跟关泽是超人superman,氪星来的,刀枪不入,四处乱飞?”

楚香提高了声音:“宋敬学,你真当我是白痴啊!”

“楚香,别生气嘛!”宋敬学费力地说,“我只不过举个例子而已…唉,没说我们是超人,那只是,为了帮你更容易理解。——这样吧楚香,你去随便挑本书,你觉得很复杂的书,随便挑一本过来。”

“干嘛?”

“你去挑一本。”

楚香气呼呼地走去书房,在桌上随手捞了本《现代汉语词典》。

宋敬学拿过词典,掂了掂,苦笑说:“楚香,这本书比较厚,给我十五分钟时间,我把它记下来。”

“什么?”

“背词典。”

“你开什么玩笑?”

宋敬学苦笑说:“我没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