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治宇淡淡说:“这里外国游客很多。”

正说到这里,果然,一个高高大大的外国老头竟就踱了进来,领口别着太阳镜,脖子上挂着大大的照相机。

欧治宇朝老外努努嘴。“你去招呼下。算面试。”

楚香顿时傻眼了。

找个服务员的工作,还要现场表演英语啊!

欧治宇表情冷淡,用目光强迫着她。

楚香只好走了过去,眼光扫过外国老头手臂上长长的毛,摆出一副很欢快的样子,笑道:“Hello!”

外国老头嘴里发出一声友好的回应声。

楚香硬着头皮,问道:“What…can I do for you?”

外国老头看上去开心极了,嘴里发出短短的一声语气词,抑扬顿挫,蛮好听,接着词汇就像古镇里的小溪那样汩汩地流了出来。

“!@#¥%…”楚香瞪着老外。

她本来想,点单的时候,抓准一两个关键词,比如coffee、tea、cola之类的,谁知道,这个老头儿居然哇啦哇啦冒出这么长一篇!

楚香有点尴尬,期期艾艾地说:“Could you…could you …repeat…”

忽然憋出了一个词:“Pardon?”

老外叽叽咕咕重复了一句话。

“Pardon?”

老外笑了,用手指指着饮品牌“现磨咖啡”那栏,示意楚香。

“OK!”楚香懂了,笑眯眯地说,“Thanks!”

走到欧治宇那里,邀功:“他要现磨咖啡,就是我要的那种。”

欧治宇冷冷看了她一眼,问道:“你觉得你适合这份工作吗?”

“…”楚香说,“适合。”

欧治宇足足沉默了十几秒。

楚香嘴硬:“我承认,英语确实不大好,但这里的客人,不会个个都是外国人吧,仍旧以中国人为主,是不?”

见老板不表态,忙补充说明:“我大专毕业的,很会学习,点单的英语,说不定过几天就熟能生巧了。你雇一个当地人,也不一定会英语吧?你也看到啦,我的服务态度很好的,很热情很客气。”

“那好,包吃包住,月薪500。”

楚香一愣,才500啊,难怪门板上的招工广告拿不下来呢。

“怎么样?”

楚香咬咬牙,说:“好的,老板。”

欧治宇看着她,反而有些意外,顿了半天,才说:“试用期两个月。”

楚香忙问:“转正以后加工资吗?”

欧治宇淡淡说:“看表现。”

“哦。”

欧治宇问:“你有英文名吗?”

“没有。”

“取个英文名吧。”

“为什么?”

“这里老外很多。”

楚香寻思,还是不要跟老板顶嘴比较好,眼光四下一瞄,正好瞧见了某本杂志封底的欧米茄手表广告,模特是一个硕大的皮尔斯?布鲁斯南。

“James,怎么样?”

欧治宇皱起眉头:“那是男人的名字。”

“我知道啊,007的名字,我喜欢007。”

“这里不是军情六处。”

“…那,那就欧米茄吧。”

“随便你。”

楚香像做梦一样回到丽江收拾行李。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她,楚香,居然真的在束河找了一份工作。这件事无论说给谁听,都会认为她傻了,疯了,失常了,完蛋了,没希望了!

楚香不禁想起一句唐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考虑再三,楚香不敢直接跟小安坦白,采取迂回政策,给宋敬学打了个电话。

果不出所料,宋敬学在电话里狠狠骂了她一顿,叫她赶紧滚回去。

楚香拒绝了。

宋敬学很生气,一把挂掉电话。

幸好,半小时以后,宋同学似乎想通了,重新主动打回了过来。

并且他的态度奇迹般和缓,告诉楚香说,奔流网络的善后事宜他会帮忙办妥;至于楚香和平新村的房子,小安会代为照顾;而一些衣物之类的生活必需品,过几天,用邮局EMS快递给她,叫她留下详细地址。

楚香震惊极了,感激涕零,当场就给宋敬学和陈小安写了两张至诚至恳的感谢明信片。

几天后,一只大包裹果然跋山涉水,运到了丽江邮局。

里头装满各式各样的物品,显然经过细心的挑选与准备,井井有条:有毕业证复印件、被套床单、内外衣物、轻便的鞋子、几本常看的书、杯子、面霜、家乡的点心…

此外,竟还有十几瓶法国香水,那时关泽送的。

25

束河的时间是静止的。流动的只有那些面目各异的游客。

跟楚香组队去香格里拉的青年夫妇,此时已回到家中,用email发来了很多照片。

青年夫妇的摄影技术相当不坏,硬件也好,用专业昂贵的单反相机。他们给楚香拍了十几张单人照,楚香特别喜欢其中一张,点点鲜花充满了整个镜头,远景是松赞林寺,而她骑在马上,回眸一笑,目光虔诚,面容纯真。

楚香把照片洗了出来,臭美地贴在店子的墙上。

因为这张照片,跟楚香攀谈的客人变得多了起来。

对附近不熟悉的背包客,免不了要打听一番,楚香便跟他们聊香格里拉,把她自己的经验传授给他们。说话时,起头必定是“以前我去的时候…”,好像她上辈子就已待在束河,是个老资格的云南人了。

束河这个地方,金钱强大的阶级划分力,暂时失去作用。某个人能否受到尊敬,有时是源自其对地理和文化的熟悉程度。

背包客的态度常常充满了谦逊和佩服,让半桶水的楚香暗自得意。

当然也撞见过高手,是个年轻登山家,最高登顶过8201米的奥卓友峰,毕生的理想是海拔7556米,据说死亡率高达90%的贡嘎山。

楚香请登山家喝了一杯可乐。

印象深刻的,还有个很漂亮的女客。长卷发、描着粗粗黑黑的眼线、穿长长的布裙子,外表看上去像安妮宝贝的主人公。

女客要了一杯苏打水,坐在店子里翻看其他游客的留言。

然后取了张丽江古城的明信片,伏在那里想了很久,写了很久。

她转头问楚香:“我放支歌,可以吗?”

楚香点点头。

女客便打开手机,轻轻的,放了一首哀伤的歌。

“原因一定很多,就随你吧!究竟为什么,我不管它。分手我不怕,你知道吗?你知道的啊!只是…那几乎成真,我们的家,你真的不想吗?那这些年的专心无猜,你只当我是朋友吗?我以为雨声会遮住你的回答,它却那么清楚啊!让这个你曾深爱的女孩,一夜长大…”

楚香无意偷窥女客的心情,却被这首歌打动了。

不知为什么,楚香感到难过。

这是个失恋的人吧?坐在遥远的束河,给男朋友写明信片。

不过起码,她的男朋友还有个地址,还有个着落…

女客走了以后,楚香被低落的心情冲昏了头脑,不怕死地问欧治宇:“老板,你有女朋友吗?”

欧治宇看她一眼,冷冰冰地吐出一个字:“有。”

“你女朋友为什么不跟你一道来束河呢?两个人开酒吧,不是很好吗?”

欧治宇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态度不善,楚香只好不吭声了。

在这些形形色色的客人里,楚香寻找自己的影子,终有一天,她忽然发现,虽每天仍在用手机,有时也用欧治宇的笔记本电脑上网,但现代生活已不自禁地离她越来越远。

某一天傍晚,夕阳如红纱般笼罩了束河。

楚香坐在“鹰巢”里,给关泽写了张明信片。

关泽:

时间过的真快,你好吗?我一直很想你。

现在我住在束河古镇,云南丽江的旁边,这地方很漂亮,以后,我大概不会回去了。

楚香

年月日

楚香在明信片的地址栏,写了南嘉集团总部。毫无指望地骑车去了趟丽江古城,把明信片送入邮局。

回来的时候,“鹰巢”旁边的空地上,已经非常热闹了。

这天晚上,“鹰巢”有一个烤全羊派对。

出钱的是隔壁开客栈的小伙子。那个小伙子跟欧治宇气质差不多,也是潮人,头发长长的,扎个马尾辫,破不拉叽的牛仔裤经年不洗,美其名曰:养牛。

小伙子跟欧治宇惺惺相惜,还算有点交情,朋友来到束河,便想在欧治宇的店子招待朋友吃烤羊、喝啤酒。

此时,一只黄焦焦的全羊,像武侠片里演的一样,架在旁边炭上。

欧治宇正给烤羊刷油。

一个流浪歌手弹着吉他,在唱许巍的《蓝莲花》。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无牵挂。

穿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徨,当你低头的瞬间,才发觉脚下的路。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远,盛开着永不凋零,蓝莲花——啊——”

最后的调子拉得又长又激烈,意气奋发,一下子调起情绪,旁边的人发出“噢噢”的欢呼。噼里啪啦鼓起掌来。

这流浪歌手,楚香白天曾见过,在“鹰巢”参观了半天,饶有兴味地打听了许多关于纳西族和藏族的故事。想不到,歌唱得这样好。

楚香乐呵呵地去搬啤酒。

真好呀,全是年轻人,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在束河这个远离家乡的古老小镇,心无杂念,放肆唱一首追求自由的《蓝莲花》。

有人起哄:“老贾!老贾再来一首!”

“再来一首!”

流浪歌手按着吉他,换了个曲子,唱起罗大佑来。

“遥远的路程昨日的梦以及远去的笑声,再次的见面我们又历经了多少的路程。

不再是旧日熟悉的我有着旧日狂热的梦,也不是旧日熟悉的你有着依然的笑容。

生命与告别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忆的青春…”

楚香听着歌,一边派发啤酒,一边傻傻地笑着。无论如何,伤心的失落的事儿再多,总归会有更丰富多彩的快意填充进生活。再倒霉的人也有盼头,上帝给关上了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难道不是这样吗?

发光整箱啤酒,楚香站在客人的外围,拍拍手上的灰。

冷不丁,有人在背后叫了声:“嗨!”

楚香转过头。

只见某个年轻的背包客,戴着帽,系着运动腰包,满头大汗,诧异地盯着她。片刻,他竟猛地叫起来:“哎!你好!你…不就是火车上的那个…?”

楚香登时也认出了他,又惊又喜,大声叫道:“对对对!哎!你就是,你就是火车上送我方便面的驴友嘛!”

两人不禁一块儿高兴笑了起来。

这就是束河,任何时候都会遇见朋友。即便从不知姓名与来历。

“想不到还能见面啊!”楚香快活地说,“你要喝什么?这次我请你哈!”

“谢谢,谢谢。”驴友呵呵笑道,“太巧了,火车上是五月份吧,都三个月了,你上哪儿玩了趟,怎么还没回家?”

“我不打算回去啦,现在我在这家店打工。”楚香指指“鹰巢”。

驴友一听,不禁露出震撼的神色。

过了半天,才说:“我每次出来旅行的时候,都想,这一次是真的不回去了,但结果,总还是乖乖回城去,嗨,你厉害啊!女中豪杰!”

“哪有这么夸张,嘿嘿,你喝什么?”

“冰的,越冰越好。我从丽江走路过来的,热死了。”

“好,等等!”

楚香跑进去倒了一杯冰可乐,觉得力道不够,再装了七八块冰,玻璃杯上很快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水珠,看上去凉快极了。驴友不客气,把可乐“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舒服地叹了口气。

楚香含笑看他,问道:“火车上跟你一块儿的,另外那个驴友呢?”

驴友没回答。

就在这时,驴友的脸色,仿佛电视机坏掉般,陡然晦暗起来,两秒钟前生气勃勃的人,突然,像个大麻袋,瘫倒在地上。

玻璃杯骨碌碌地滚到了旁边。

楚香呆住了。

刹那之间,楚香脑海中,居然一片片地闪过了《名侦探柯南》的影像。受害人恐怖死去,警车呼啸,然后警察举起盛可乐的玻璃杯,闻了闻,说,苦杏仁味,氰化物中毒,再然后,手铐就拷上了她的手腕。

流浪歌手还在忘情地唱着罗大佑的歌。几乎没人发现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

幸好,在旁边照顾烤羊的欧治宇,快步奔了上来,摆正驴友的身体,将他平躺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