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友休克了。面色灰白、手足湿冷,心跳剧烈。

欧治宇吼道:“不像普通中暑,快叫急救车!”

楚香瞬间回神,掏出手机拨打了120。

丽江医院的急救车马上赶到。楚香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她已经拎着包,站在了医院急救室的门口。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医生,走到她面前,问:“你是病人家属?”

楚香说:“不是。”

医生表情相当严肃:“急性心梗,可能是过度疲劳引发,需要马上手术。手术通知单、病危通知书谁来签字?另外,马上去补办手续,交住院押金。”

楚香朝欧治宇瞄了眼,欧治宇站在服务台旁边,正翻驴友的手机,一边不停打电话,试图联系驴友的家属。

楚香结巴问道:“急性…急性什么?”

“急性心肌梗塞。”

“心肌梗塞?他年纪这么轻,怎么会得心肌梗塞?”

“谁告诉你年轻人不会心梗。”医生严肃教训说,“知道心梗归哪类么?心脑血管意外!既然叫意外,就是让你想不到!”

楚香觉得这话挺逗,想笑,又笑不出来。

楚香问:“有生命危险吗?”

医生答得很断然:“有。”

楚香浑身冒汗,说:“他突然晕倒,身边没有朋友,我们正在联系他的家属。医生,你们能不能先手术…那个,押金要多少钱?”

“3万。”

“3万?”楚香一惊,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难道不能先欠着,等他家属来了以后,再补吗?如果没有押金,就不抢救了吗?”

医生说:“我们已经在抢救了。不过,医院的规定是先交押金。”

楚香只得跟欧治宇商量。“他的家人联系到了吗?”

“还在联系——这人的手机里没有‘爸妈’之类的号码,可能为了防欺诈电话,我打了好几个,都说是不大熟悉的工作客户。”

楚香口干舌燥,年轻的驴友,刚才还活蹦乱跳,总不能放任不管,看他去死吧!

猛地,楚香脑中划过一道光。

她翻出钱包,找到里头夹着的,一张尘封已久、从没用过的银行卡——那时,去上海培训前,关泽送给她防身的。

护士送来了所有的单子,一切就绪,只等签名缴费。

楚香揣着卡,不知道自己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走到收费处。

只见工作人员轻轻一划,女声机械提示:请输入密码,很顺利,很轻易,机器发出咔咔打印的声音,收据轻轻滑了出来,划卡成功。

原来这么久,这张卡不曾作废。

欧治宇冷眼看她,没良心地提醒:“欧米茄,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家人赖账怎么办,别忘了你一个月薪水只有500。”

楚香心烦意乱,冲口顶了一句:“老板,你打算给我涨工资吗?”

经过几个小时的抢救,还算顺利,驴友脱离了生命危险。

第二天上午,楚香离开医院,找到附近的银行。

楚香把一直攥在手里的银行卡交给柜台小姐,低声说:“麻烦你,我想查查,这张卡能取多少钱。”

柜台小姐划卡,在电脑上点了几下,笑容可掬地问道:“准备提多少钱?如果现金5万以上,需要预约的。”

楚香感到有气无力,问:“最多可以提多少?”

柜台小姐微笑说:“VIP信用卡,刷卡消费最多可以透支人民币50万,提现的话,是人民币35万。”

楚香一听,脸色大变,简直被震住了,几秒钟的时间,她变成了一尊木偶。

然后,像个游魂般在银行大厅毫无目的地飘了几圈。

她最终失魂落魄,垂头站在墙角。

人民币50万。

是的,送卡的时候,关泽说不定已早有预谋。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想用这50万作为某种补偿,青春损失费?失恋抚慰费?或者,仅仅是一个富人对另一个穷人,出自善意的资助?

楚香发现自己不由自主蹲了下来。

楚香用微微颤抖的手掏出手机,再一次,拨通了关泽的电话。

听见话机里传来女声机械的中英文提示:“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Sorry,The number you dialed does not exist…”

空号,永远是空号。

楚香把手机放在地上,手伸进包里,使劲翻了一阵,翻出纸巾,压住双眼。

再次抬头的时候,却见面前出现了一个人。

酷酷的发型,酷酷的穿着,酷酷的表情。

欧治宇看着她,冷淡地说:“你蹲在这儿干什么,走,回束河。”

楚香拉上包的拉链,站起来,低头快步走出了银行。

心这样烦乱,以至于她根本没注意,手机还落在银行的地上。

26

“干什么。”

“那笔钱有问题?”欧治宇问道。

楚香微微一怔,转过头,却见欧治宇神色如常。

他淡淡地说:“如果那笔钱有问题,我可以帮你凑出来,你先去把钱还了。”

楚香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有点惊讶,从没觉得,原来这个欧汤姆也有可取之处。

楚香沉默片刻,笑了笑,说:“谢谢,不用。”

一路无话,回到束河,他们跟往常一样,打扫店面,把店开张起来。

暂时没客人上门。楚香双肘撑在桌面上,呆呆坐在椅子里,眼睛望着那尊印有“神迹”LOGO的瓷器出神。чудеса,几个俄文字母像视频的拉伸特效,在她眼前扩大、模糊,渐渐地,化作一样东西,居然是关泽的微笑。

楚香不由泪盈于睫,用指尖揩掉潮湿,在心里暗暗自嘲。

那张明信片,上面的话到底写错了。

她应该写的,仍是阿桑的那首歌《温柔的慈悲》。“其实我早应该了解,你的温柔是一种慈悲,但是我怎么也学不会,如何能不被情网包围…”

“欧米茄。”

“啊?”

“易拉罐啤酒大概快卖完了,有空你去清点下,过几天,再去进五六箱。”

“噢。”

“你在看什么?”

欧治宇的语气貌似不大耐烦,楚香做贼心虚,一个激灵,挺直身体,下意识搪塞说:“老板,唔,我觉得,这个瓷盘很精致啊,大概是哪里的纪念品吧?”

“чудеса,国外一个小型天文学俱乐部。”

楚香有些诧异地瞄了欧治宇一眼,见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不会吧…骗人骗得这么不动声色。“天文学俱乐部?听起来很了不起,老板,你还是个科学家?”

欧治宇半天没有出声。

忽然,语气平缓地说:“不是我的,是我女朋友的。她送我的礼物。”

楚香大吃一惊,问道:“这个瓷盘,原来是你女朋友的?”

“是的。”

楚香怔住了,想了很久,小心翼翼地问:“这么说,你女朋友是科学家?真厉害啊!”

欧治宇的脸上,此时划过一道流星般的笑容,然而语气未变,说:“她不是科学家,只是业余对天文学感兴趣,实际上,她是个电脑工程师,在沃尔沃公司总部工作。”

“沃尔沃总部?”

“在瑞典。”

“你女朋友原来是留学生?”

欧治宇摇摇头。“以前我学瑞典语,去瑞典留过学。我女朋友是当地人。”

“你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Lucia。”

顿了几秒,欧治宇的舌尖缓缓滑出一个名字的发音,漫不经心而又充满了感情。

楚香听在耳里,心底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怅惘。

“不过,”欧治宇说,“她更喜欢她的网名,叫Eagle。”

“Eagle…”楚香喃喃地念道,感到这个名字似曾相识。转头看去,见欧治宇的脸色,仿佛表现出了某种从未有过的温情。

“她是个天才的电脑工程师。这瓷盘,其实就是чудеса为她特别制作的奖章,为了感谢她给чудеса俱乐部设计了完美的网站程序。”

听到最后这句话,楚香心一跳,Eagle这个名字闪进了她的脑海。

——关泽曾提过,网络上,宋敬学有个对手名叫Eagle,宋敬学还为其取了个音译名,叫“阴沟”。

“我能看看你女朋友的照片吗?”

欧治宇迟疑了几秒,从裤兜里摸出一只钱包。

想不到,这个酷酷的潮人,居然把女朋友的照片随身携带,楚香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了。

只见照片上是个漂亮的外国女孩,一头金发,笑得极为灿烂,她穿着溜冰鞋,微微弯腰,向镜头招手,好像生活的非常快乐。

楚香忍不住开玩笑,调侃道:“哇,老板,你有这么漂亮,又这么聪明的女朋友,干嘛不留在瑞典啊,你竟然舍得啊。”

欧治宇不说话。

楚香说:“要不然,你把她接来束河嘛,她不肯辞掉沃尔沃的工作吗?”

欧治宇把钱包收起、放好。

半晌,淡淡地说:“她去世了。”

楚香一愣。

欧治宇说:“急性粒细胞性白血病,发病很突然,她失踪了整整半年,再次联系我的时候,已经在医院的抢救室,最终没能抢救回来。她葬在瑞典,已经一年多了吧。”

楚香低声说:“老板,对不起啊。”

欧治宇瞄了她一眼,走回吧台去了。

他又变回了面无表情的样子,靠在吧台上,身后的音响,此时播放某种音乐。

身为头顶长花的时尚人士,欧治宇每天都会弄点有潮流、有品位的music,大部分是酒吧电音,House、Trance、Funk之类。他的习惯是,只在无人时,打开音响播放一会儿,其间只要有客人上门,就立即关掉音乐。好像光临的客人不配分享那些曲子。

楚香心里有点歉疚,决定今天奉承他一下,拍拍马屁。

“老板。”楚香摆出一副快活的模样,问道,“今天是什么音乐?今天的音乐还不错哈!”

“Buddha Bar。”

楚香一听,脚步胶在当地,站了很久。

半天才走到吧台前,说:“给我看一下碟子。”

欧治宇把CD的壳递给她。

封面果然是一尊很大的佛像。

某些往事像束河清净的风一般,让人感到有些凉凉的。

楚香笑笑,问道:“这个Buddha Bar,是不是法国巴黎的酒吧,就在香榭丽舍大街旁边,酒吧里有尊大佛像,挺有名的?”

“原来你也知道?”

“听说过。”

楚香说了三个字,放回CD壳。她的眼光从欧治宇脸上扫过,觉得有句话似乎很适合他们俩。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三天后的下午,是束河古镇最寻常的一个夏天。

明澈的溪水汩汩流淌,四方街上的小吃摊,热热闹闹地摆成长龙,猫和狗趴在墙根睡觉,游客们四处转悠。“鹰巢”里,欧治宇靠在吧台后,闷头玩牌。

店子里安静极了,一抬老式吊扇飞快地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楚香扒在桌上,透过敞开的大门,看到有一个游客,踏着历史悠久的石板路,沐浴在薄薄的阳光下,不紧不慢、从从容容,步步地走了过来。

那是个年轻男人,身材很瘦,穿了件亚麻色衬衫,修长的牛仔裤,登山鞋,棒球帽,还戴着遮阳镜,挡住了眼睛——比较典型的游客打扮,却挺光鲜。

不知为什么,楚香“呼”地坐直身体。

那男人拖着一只不大不小的旅行拉杆箱,手里还卷着一本书,施施然,径自走到“鹰巢”门口,停了下来。

就在他脚步停顿的刹那,楚香的身体,情不自禁往后飞快地微微一仰,好像此时有支坚硬的箭,猛然贯穿了她的心脏。

楚香把嘴唇抿成一条线,用一种冷酷的目光,盯着他。

是的,这男人,不要说戴帽子、戴太阳镜,就算烧成了灰,楚香也认得。

从来对客人相当漠然的欧治宇,不晓得吃错了什么药,竟抬起头,打量了来客一眼,主动淡淡问了句:“要什么?”

“可乐,谢谢。”

欧治宇吩咐:“欧米茄,去倒可乐。”

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极为自然地侧头看了楚香一眼,微微一笑。

楚香扭头就走,闯进酒水间,倒了杯可乐。

出来的时候,看到拉杆箱竖在吧台旁,而他微微弯腰,正柔情蜜意地注视墙上的照片,脸上的神情很愉快,很欣慰,又很怀念,仿佛充满了光彩。

楚香面无表情,把玻璃杯顿在离他十万八千里远的、角落的桌上。

他只好离开照片,走到那张桌子前,端起杯子喝了口可乐。

谁都看得出,他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终于朝楚香低低地微笑搭讪说:“嗨。”

楚香往另一个方向偏过头,无动于衷地望着墙角。

他管自己说了下去:“那张照片,是在香格里拉拍的吗?拍得真好。”

楚香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