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五个人走着,中间的那个一脸煤灰的小子突然扭头撒丫子往回跑,边跑还边“啊啊呀呀”地叫,似乎是求救;原来竟是个哑巴;而且声音细细的,听起来像是个女人。

刚跑没几步,后面的四个大汉就追上来了,墨绿汉子一把扭住他的胳膊,回身将一条汗巾子塞住了他的嘴巴。看周围有人看,墨绿大汉笑道:“我家的小伙计,偷了东西想逃走。”象老鹰抓小鸡一样,提了就走。

周围个个都不愿多管闲事,也无人打听墨绿汉子话的真伪,看着墨绿汉子提了人走远。

文清抱了乌龟,沫儿背着花囊,和婉娘各抱一个瓶子,走着回马车。

婉娘问:“沫儿,你看刚才的大汉是做什么?”

沫儿道:“看起来像是哪家的家丁。”

婉娘笑道:“我看那个小哑巴还有点意思。”说着伸开一只手,里面握着一条脏兮兮的手绢来,“这是刚才四个人在听你胡说时,不知谁丢在我脚边的,想必有什么故事。”

手绢脏得分辨不出颜色,上面还有斑斑点点的黑色血迹,皱巴巴的一团。沫儿两手占着,伸头看了一眼,也看不出什么。

回到闻香榭,文清和沫儿将乌龟放在了盛满水的大缸里。

婉娘将手绢洗了,拿着手绢翻来覆去看了良久。这是一条白色的丝质手绢,上面用同样的丝线绣了三个字:闲情阁。

沫儿和文清更关心的是乌龟怎么样了。乌龟看起来似乎更没有精神,沉在水底一动不动。两个人趴在缸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希望它能象早上那样将眼珠子转一转,好证明它还活着。

婉娘看了半晌,突然笑道:“沫儿,你今天借我的一两银子,你打算怎么办?”

沫儿道:“还能怎么办?不过还是扣我的工钱罢了。”

婉娘坏笑道:“哦,忘了告诉你,借钱可是要付利息的。月息八钱。”

沫儿知道婉娘趁机敲诈,可是也没办法,横她一眼道:“随便你,不过再多做几个月罢了。”

下午时分,婉娘去街上买了香瓜、石榴、桃子等瓜果和一些香烛,在院中摆起了香案。

吃过晚饭,天色已晚。天上繁星闪耀,一道白茫茫的银河横贯南北,银河两岸,各有一颗闪亮的星星,隔河相望,遥遥相对。

婉娘点起香烛,摆上瓜果,款款朝天祭拜。

沫儿一看到婉娘烧香,便爬过来磕头。文清见沫儿磕,也跟着跪下磕。婉娘笑着将他俩一把推开:“傻小子,你们做什么?”

沫儿道:“你不是烧香求菩萨保佑吗?我也来磕个头,求菩萨保佑乌龟赶紧好。”

婉娘笑得肚子疼:“我这是乞巧呢!你们两个小子凑什么热闹?”原来乞巧节是个女孩子的节日,早上洗头发,晚上则摆香案乞巧,祈求天上的仙女能赋予她们聪慧的心灵和灵巧的双手,让自己的针织女工技法娴熟。

沫儿突然想起,方怡师太当年也给他讲过牛郎织女的故事。方怡师太在天上,是不是和牛郎织女在一起?

文清看沫儿突然闷闷不乐,以为沫儿担心乌龟,就安慰道:“不用担心,我看乌龟是睡着了,明天肯定就醒了。”拉了沫儿一起坐在石阶上,看天上的星星。

两个人坐等婉娘拜完,惦记着香案上的瓜果。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咝咝的声音,尖声尖气地叫道:“婉娘,我来给你送东西了!”

“啪”的一声,隔墙丢进来一个小包裹。婉娘起身笑道:“公蛎果然机敏过人,多谢。不进来坐坐吗?”

外面传来叹息声:“小生这个样子…怕吓到了婉娘,我就不进去了,后会有期!”声音渐渐远去了。

文清捡起包裹,打开一看,是一块乌黑的鳞甲,看起来就像放大了的鱼鳞。

文清问:“这是什么?谁是公蛎?”

沫儿看向婉娘,婉娘笑道:“是昨天吃饭时认识的朋友,他说送这个给我们做香料。”

沫儿问:“不知道宋公子怎么样了?”

婉娘道:“宋公子好好的在崇文馆任职呢,能有什么事?”

沫儿拿了所谓的“龙鳞”翻来覆去地看,心想,这个到底有什么用?

解语花

七夕后两天便是立秋。“早上立罢秋,晚上凉飕飕”的说法果然不错,一过立秋,燥热天气立刻便下去了,只剩下中午时分发下余威。

乌龟在大缸里待了两天,不吃不喝,不游不动,文清和沫儿几乎一天要去看三十次。沫儿甚至怀疑乌龟已经死了,求了婉娘去看,婉娘瞄了一眼却道:“它已经好了,正在休息呢。”两人这才放了心。

这天傍晚,沫儿和文清正在院中的青石上抓石子玩,见进来一个秃头大肚的老头儿,个子不高,眉毛胡须全是白的,一脸慈祥,两手提着两大包东西。

文清站起来问道:“爷爷找谁?”

老头儿笑眯眯道:“我就来看看你们两个。”将油纸包打开,竟然全是沫儿喜欢吃的:李玉堂家的糖葫芦,全福楼的牡丹饼、杏仁酥,聚福园的卤鸡腿,还有一包谭婆婆家的炒瓜子。另一包是瓜果,粉嫩歪嘴的桃子,白白圆圆的香瓜,笑开了嘴的甜石榴,馋的沫儿的口水都流出来了。

婉娘听到声音走了出来,看到老头儿,却一点都不惊讶,笑道:“买这么东西干什么?把他们两个都惯坏了。”

老头儿一边笑道:“婉娘好福气,这两个童子可都不错。”一边拿了两个鸡腿递给文清和沫儿。沫儿对卫老夫人面慈心狠一事还有阴影,迟疑着不敢去接。

婉娘揶揄道:“接了罢!瞧那嗓子里恨不得长出只手来,还装什么斯文!”

沫儿看婉娘的表情,两人分明是认识的,便问老头儿道:“你是谁?”

婉娘道:“这孩子没大没小的。快叫爷爷。”沫儿从小除了方怡师太没有其他亲人,“爷爷”、“奶奶”这些称号从来没用过,所以叫不出口,倒是文清脆生生地叫了声“爷爷”。

那老头儿也不在意,只是慈祥地看着他和文清吃东西。

婉娘问道:“前几天怎么回事?”

老头儿脸红了下,笑道:“头一天在鳌公那里多饮了几杯酒。”

婉娘掩口笑道:“好啊,这次你可欠我一个人情了。”

沫儿和文清见那人和婉娘熟识,心下没有顾忌,更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堆美食上了。

一大早,文清和沫儿就去看乌龟怎么样了。乌龟今天看起来十分精神,一双小眼睛盯着文清和沫儿转来转去。两个人扒着缸口看了半天,商议着把乌龟送回到洛水去。

婉娘笑道:“我们家的园子还不是和洛水通着?放进园子就得了,那还用得着走几里路去洛水?”

两人一听,觉得不错,便抬了乌龟,放进了后院的塘子里。

刚吃完早餐,就有人咚咚咚地砸门。

黄三开了门,一个小童拿着一个名帖笑道:“这里是闻香榭吗?”

见黄三比划手势,知道是个哑巴,便一边四处张望,一边笑道:“你们这个地方可真难找。我来给我们家姑娘买香粉。”

婉娘走过来,接过名帖,看了一眼,问道:“要些什么?”

小童道:“都在帖子里写着呢。”

婉娘翻看了会儿,随口问道:“今天怎么你来,你们家那个小哑巴呢?”

小童笑道:“你说小凤啊?她前几天偷了东西逃跑,被抓回来关起来了。”

婉娘道:“唔。你三天后来取香粉吧——这是哪位姑娘要的?”

小童道:“除了阿曼姑娘,那个还需要来闻香榭专门定做呢?——我们红姨说,现在人手不足,想请闻香榭做好之后送去,可以多加一些银两。这是地址。”

婉娘接过,笑道:“没问题。”

婉娘让黄三按照名帖上的要求先准备香粉,自己却换了换了件湖蓝色圆领襦衫,将团扇换成了折扇,头戴黑色罗纱幞头,腰系蓝色凤纹玉带,装扮成一个英俊的青年公子,竟比未疯前的元二公子还要文雅潇洒。又收拾了一个包裹,要文清和沫儿换了衣服,一行三人出了门。

过了新中桥向西,一会儿便到了一处金碧辉煌的大门前。两头巨大的石狮分卧两旁,十二根高柱分别悬挂着不同的彩旗,朱漆大门后传出阵阵丝竹吟唱之声,门楣上方写着“太常寺”三个字。

大唐历代皇帝皆善音律,梨园之风盛行,官方、民间乐坊众多。这太常寺专为管天下乐坊乐工而设,下辖“大乐署”、“鼓吹署”两个机构,乐工多达数万人众。寺内山水相宜,景色雅致,且佳人如云,不少王公贵胄、皇亲国戚或真爱音律的,或借音律之名的,常常出入太常寺。时间久了,有人以此做文章,在太常寺附近开了青楼,其中不乏音律技艺高超、倾国倾城的佳人,大部分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且名气渐响,慢慢的太常寺周围竟成了青楼汇集之地,吸引了无数文人雅士光临鉴赏。

文清和沫儿哪里知道这些。沫儿凝神听园中清唱袅袅,声音悦耳,异常动听,丝竹伴奏技术高超,或柔美轻盈,或激昂奔放,与演唱者声线相辅相成,丝丝入扣,撩人心弦。

文清以为到了,便问:“婉娘,闲情阁就在教坊里吗?”

婉娘却道:“这边呢。从现在开始,不许再叫婉娘了,我是兵部李大人家的公子,你们就是跟着我一起出来游玩的小书童,记得吗?”

文清点头。沫儿一听,觉得好玩,不觉来了兴致。

婉娘带着文清沫儿走过教坊正门,拐过一个拐角,来到旁边一处庭院前。与普通人家不同,这处庭院并未用高高的院墙围起来,而是全部为一丈来高的雕花铁栅栏,里面种着修建齐整的花树,隐隐透出里面的红脊飞檐;正中一个月形门,同样是雕花铁栏,门内两边种了两棵硕大的紫藤,老桩横斜,茎蔓蜿蜒屈曲爬满门框,串串花序悬挂于绿叶藤蔓之间,繁花满树迎风摇曳,竟然如同花做的门一样,别有一番韵致。

婉娘回头交代道:“记得要叫我公子。”然后摇着折扇,带着文清沫儿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在外面眼见没人,没想到刚走进花门,便有一个小厮过来道:“请问是哪家的公子?”

婉娘并不答话,神态倨傲,随手丢给那小厮一块金锭。小厮一愣,带他们到旁边一处草堂坐下,斟了茶,点头道:“公子请在院中稍候片刻,小的这就去请红姨来。”

坐在草堂,将前面院落风光一览无余。草堂为木质,从柱子到地板、墙壁,全部用乌木搭建;三面皆空,一面有墙,墙上挂着一个琵琶,靠墙的位置还摆着一架古琴;正中的木梁上悬挂着一串铜铃铛,随风叮叮作响;正面对着的是一个荷塘,满堂的荷叶荷花,随风起舞;背面种着几丛翠绿欲滴的竹子,更为小院增添了几分幽静。竹林后面,则是一座小楼,在绿荫丛中若隐若现,想来就是什么闲情阁了。

沫儿问道:“这里是做什么的?”

婉娘迟疑了一下道:“青楼。”

沫儿有些搞不清状况。他在城里乞讨时,也去过南市附近的烟花巷,一个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和男子恣意玩笑,衣着艳丽,举止粗俗,与今天的闲情阁大不相同。

连文清都看出来了,疑惑道:“这是妓院?”

婉娘道:“青楼可不同于一般的妓院,这里是清倌人。先不要问,等会儿随机应变,看我脸色行事。”

一阵风吹过来,前面的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刚才那个小童领着一个中年美妇走了过来。那妇人一身红装,面如满月,眼如银杏,自称“红姨”,款款笑道:“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婉娘起身行礼道:“敝姓李。久闻闲情阁阿曼姑娘大名,特来一睹芳容。”

说着拿出一个玉如意来——正是卢夫人当时购买三魂香时的给了婉娘的那个。

要是寻常妇人,见到如此质地的玉如意,眼睛早就直了。这红姨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她看了一眼玉如意,并未表现出艳慕或惊讶之色,只淡淡笑道:“今日不巧,阿曼姑娘昨晚饮了几杯酒,至今还未起床呢。李公子又未提前预约,还是请李公子改日再来吧。”

婉娘欠腰笑道:“但请红姨行个方便,小生远道而来,就为见阿曼姑娘一面。”说着又取出一对玉镯来,“这个是小生给红姨的见面礼,成色尚好,配红姨的肤色正合适。”

红姨迟疑了一下,笑道:“也罢,李公子如果非要见阿曼姑娘,可愿意等等?”

婉娘一揖到底,喜道:“谢红姨成全。”

红姨带了婉娘三人,穿过竹林,经过一座假山,来到后面小楼。这小楼也是通体使用名贵的乌木搭建,一共三层,装饰极为精致。

婉娘本来以为红姨要带他们上楼,谁知竟是经过小楼,穿过浓密的花树,绕道了小楼的另一侧。原来小楼这侧别有洞天,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河将洛水的活水引过来,环绕着一个大的草坪,绿草犹如锦缎一般,在阳光下隐隐闪光;上面搭有七个乌木草堂,顺势而建,呈合围之势。七个草堂风格同前面草堂相似,但装饰各具特色,正梁各挂着一串儿小铃铛,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响声;草堂之间有小路相连,互不遮挡视线,但又相距甚远,既可以看到对面的花草绿树,又彼此之间互不影响。

婉娘赞道:“好美的景色!”

红姨领他们到第一个草堂坐下,道:“请稍候片刻,等阿曼姑娘梳妆完毕就来陪公子。”

婉娘又拿出一支玛瑙凤钗来,笑道:“红姨,我这里还有一支玛瑙凤钗,我瞧和你这身衣服十分相衬,不如也一并送了你吧。希望红姨在阿曼姑娘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只是小生还不知阿曼姑娘何时能来,怕等的无聊,不如红姨先叫其他姑娘来坐坐如何?”

红姨接过凤钗,笑道:“谢谢公子了。要不我先叫灵玉姑娘来给公子唱个小曲儿吧。”

一个小丫头先过来斟了茶,摆上了四碟点心,后见一个丝绸包裹着美人儿,抱着琵琶袅袅娉婷走了过来,笑道:“李公子万福。小女子灵玉献丑了。”

说罢抱琴坐下,弹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文清和沫儿对乐理一窍不通,但也觉得确实弹得不错。一曲终了,婉娘鼓掌道:“灵玉姑娘好技法!”从包裹里拿出一支碧玉簪,笑道:“初次见灵玉姑娘,不成敬意。”

灵玉喜滋滋接了,道:“红姨说李公子英俊潇洒,又出手阔绰,果不其然。”

婉娘请灵玉坐了,道:“我听灵玉姑娘的演奏,只怕比太常寺的乐师也不差,怎么会不如阿曼姑娘呢?”

灵玉眼现落寞之色,道:“公子有所不知,做清倌人的,比得上比不上还不是客人说了算?客人厌烦了,哪怕你有再好的技术也是比不上了。”

婉娘叹道:“这倒也是。”随后问道:“听说这阿曼姑娘弹琴极好,想见一面都十分难。”

灵玉不忿道:“还不是因为她…”朝四周一看,戛然而止。

婉娘也不追问。沫儿在旁边问道:“灵玉姑娘,闲情阁里是不是有个小哑巴?”

灵玉奇道:“李公子不是第一次来闻香榭吗?你怎么知道?”

沫儿道:“我听其他公子闲聊时讲的,我有一个堂姐,是个哑巴,六年前,长到七岁的时候被拐子拐走了,我婶子找了多年,让我也留着心,所以我就想打听一下,会不会是我丢失的堂姐。”

灵玉笑道:“那就肯定不是了,这小凤刚来的时候是能讲话的,来到这里可能水土不服,声音嘶哑,慢慢的才便哑巴了。倒是阿曼姑娘…”不过随即又摇头,道:“年龄也不符。”

沫儿失望地道:“原来如此。”

婉娘随意和灵玉聊了几句周围的景色,不久便有个总角小丫头过来请灵玉回去。不大一会儿,只见红姨亲自带着一个白衣女子,一个小丫头捧着一把古琴,走了过来。

这女子冰肌玉骨,楚腰蛴领,白衣胜雪,浑身上下不带一点人间烟火味儿。红姨道:“阿曼,这位是李公子。”然后笑道:“李公子,阿曼只能陪您一刻,午时已经约了人了。”

阿曼福了一福,目送红姨走远,这才朝婉娘施了一礼。然后淡然一笑,并不说话,坐下在琴架旁边。小丫头拿了曲牌,过来问道:“请问李公子想听那首曲子?”

阿曼静静地看着婉娘,眼神纯净。沫儿感觉,她的眼睛就像山里的一汪清泉。

婉娘道:“就高山流水吧。”

叮叮咚咚的旋律从她的指尖流出,音节时高时低,时隐时现,犹见高山之巅,云雾缭绕,飘忽无定;忽然音阶一转,节奏活泼轻快,淙淙铮铮,犹如松间细流湍湍而出;到了最后,旋律如歌,清韵悠扬,俨若行云流水一般。

婉娘赞道:“阿曼姑娘的琴技果然不同凡响!”连文清和沫儿都噼里啪啦拍起手来。

转眼一刻已到,阿曼仍是笑容淡淡,起身施了一礼,缓缓退出。

看着阿曼姑娘渐渐走远,婉娘叫道:“沫儿!”

沫儿也同样在盯着阿曼,见婉娘叫他,回头看了一眼说道:“原来阿曼姑娘也是个哑巴。”

一个小丫头过来,说红姨正忙,不能相送,就由她送他们三个出了闲情阁。刚走出紫藤门,未及转弯,三四个家丁从他们身边急匆匆冲出,朝太常寺方向跑去,嘴里叫道:“快追!”——正是前几天早上遇见的那几个人。

沫儿奇道:“莫非是那个小哑巴又逃出来了?”

婉娘向前后左右各看了看,道:“快点,这边来!”向前几步冲过去——拐角的花丛中,躲着一个瘦弱的小姑娘,虽然换了女装,但沫儿一眼看出,正是那个小哑巴。

婉娘叫道:“小凤?”

小哑巴顿时抖成一团,往花丛中缩了缩,啊啊呀呀摆手不停。婉娘道:“你不用怕,快跟我们走,一会儿找你的人回来就麻烦了。”

不由分说,拉起小哑巴就走。正好前面驶来一辆马车,文清招手,四人上了马车,这才松了一口气。

回到闻香榭,小哑巴并不安分,不住地走来走去,唉声叹气,几次不是文清和沫儿拦着,她就要跑出去了。

婉娘看她这样,不像是担心被抓,倒好像是有什么事情,问道:“你有急事?”

小哑巴不住点头,乱七八糟比划了一大堆。婉娘叫了黄三来,竟然连黄三也不知她到底什么意思。

婉娘拿了纸笔来,问道:“会不会写字?”

小哑巴眼睛放光,飞快地在纸上写下四个字“快救小姐”。

沫儿问:“你是谁?你的小姐是谁?”

小哑巴写道:“小凤,阿曼姑娘。”

婉娘问:“你逃出来干嘛?是要给谁送信?”

小哑巴写道:“报官。”

婉娘问:“为什么要报官?”

小哑巴写道:“她们要小姐的眼睛。”

婉娘道:“你写别急,慢慢把事情经过写出来。说不定我能帮你呢。”

一直到傍晚时分,事情才算弄清楚。阿曼家在扬州,父亲做过嘉兴县令,家境倒也殷实。小凤是阿曼的丫头,父母双亡,从五岁开始一直跟着阿曼。阿曼十二岁那年,父母双双卧病,不几个月便去世了,同族及奴仆欺负她年纪小,竟然哄抢了家产一哄而散。阿曼遭受重大打击,骤然失声,慢慢地竟然连一句话都不能说了。后因在家乡难以继日,便带了丫头小凤从了乐籍,学习音律。因口不能言,在官中乐坊受到限制,不得已半年前在闲情阁做了清倌人。

一个多月前,小凤去红姨房中领阿曼这月的例钱,无意中听到有人讲话,说阿曼的眼睛又亮又纯净,当然最好用阿曼的。并且提到什么西域手术,保证换眼手术成功。小凤吓了一跳,慌忙退出,也不敢对阿曼说,只是自己暗暗注意红姨动向。

一日午后,小凤去取阿曼新作的衣服,回来后又累又渴,抓起桌边的一杯冷茶就喝了。可能是人热茶冷,嗓子竟然受了伤,嘶哑起来,并一日比一日严重,阿曼带她去看遍神都的名医,竟然皆不能医治,半个月过去,渐渐的竟然成了哑巴。

如此,小凤也认了。四天前,她无意中经过红姨房间,竟然又听见了那个声音,说要在立秋后半月之内动手最为合适。

小凤认为必须要报官,否则阿曼的眼睛就保不住了。七月七早上趁闲情阁各位姑娘的丫头开门打水之际,偷偷地跑了出来,到官府击鼓报案,别人看她一个小哑巴,又说不清楚,将她赶了出来。

红姨见她打水未回,便查了打手寻找。一直追到上东门外的河提,将她抓了回来。

抓回去之后,她被关着柴房,也不知道阿曼姑娘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只记得那个半月之期,心下十分着急,今天趁看守柴房的不备,又逃了出来。

婉娘笑道:“阿曼姑娘现在好的很,应该这几天还没事。我们上午刚见了她。”

看小凤还是一脸焦急,婉娘道:“你现在着急也没用,无凭无据的,即使报官,官府也不会受理。先安心在闻香榭住下。正好后天我要到闲情阁去送香粉,顺便去看下阿曼姑娘,如果有什么不妥当我们再来商量对策,如何?”

小凤见婉娘说得有理,只好答应。

沫儿第一次听到人间竟然有“换眼”之说,惊讶不已,问道:“婉娘,这个西域的换眼手术,该不是邪术吧?”

婉娘道:“我也只是听过。听说西域有些地方,不仅换眼,连人的心都可以换呢;而且不用画符,不用换命。是不是邪术,我们去看下阿曼姑娘就知道了。”

闲情阁要的香粉香露并无特别。紫粉两盒,玫瑰露一瓶,胭脂一盒,口脂两盒,眉黛两支,花钿一盒。黄三将已经加工的半成品紫粉、玫瑰露细细地澄淘了数遍,整治得十分精细;眉黛、胭脂、口脂都有现成的精致成品,不需费事。

将闲情阁要的香粉归置齐整,婉娘拿了些牡丹花瓣来,要文清和沫儿蒸了之后制作花露。沫儿疑惑道:“牡丹花不是用于男子香粉吗,怎么还做花露?”

婉娘道:“这个不是闲情阁要的。别废话,快点做。”

整整做了一个上午,才淘出一小碗红色的液体来。

吃过午饭,婉娘沐浴更衣,焚香叩拜,然后拿出一个红绫包着的东西交给了黄三,让他去烤焦了研碎。

黄三恭恭敬敬地接了,双手捧着,在香案前叩了几叩,返回厨房。沫儿第一次见婉娘和黄三如此恭敬,忍不住追着看他拿的是什么。

黄三将火生好,将一个干净的大铁锅放上去,然后将红绫里的东西放进了锅里。沫儿探头一看,原来是七月七那晚公蛎送来的乌黑色龙鳞。

婉娘叫道:“沫儿,你在哪里磨蹭什么?我们到后园去了!”

沫儿跑过去问道:“你费尽心思讨来的龙鳞,怎么给了三哥在火里烤?”

婉娘道:“当然是做香粉。还能做什么?”

婉娘带着文清和沫儿去了后院。文清又咬破手指,给他的血莲喂了一点血。然后绕过龙吐珠的花架,来到后面。一株纤弱的藤类植物,柔柔地缠在旁边的竹架上,枝头上开着两朵花,一红一白,成喇叭状,比普通的牵牛花稍大一些。

文清奇道:“这里种着一株牵牛花,我还没注意到呢。”

花儿本来正对着天空,这是却缓缓转了过来,将花朵正好对着她们三人。

婉娘笑道:“这是今年才长的呢。你自然没注意到。”

沫儿看这花实在是平淡无奇,道:“我们后园里种株牵牛花做什么?”

婉娘凝视着花儿,缓缓道:“这可不是牵牛花。这是解语花。”

解语花竟然和牵牛花长得一样,也太出乎意料了。沫儿听人形容某个人善解人意时便将之称为“解语花”,只道解语花哪怕不是象曼珠华沙一样曼妙,至少也应该象文清的血莲一样“品貌不凡”,哪知却长得如同野花杂草一般。

见文清和沫儿脸现失望之色,婉娘笑道:“这你就不知到了。越是人间罕有,越隐藏的极深,正如人修道一样,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解语花形似牵牛,正如高人隐于市井,凡夫俗子误将其当作一般的野花杂草,便不会打扰到它的清修。”

沫儿听此话,突然心中一顿。闻香榭看似普通的脂粉店,岂不是也是“隐于市”?

文清问:“那婉娘你是如何分辩牵牛和解语花呢?”

婉娘道:“解语花开于七夕当晚,一株上面只开两朵,一红一白,连开七日。”

沫儿问:“为什么要等到七夕才开?”

婉娘道:“解语花,解语花,充当的当然是一个解语的作用,传说是牛郎的老牛的血滴在地上长出来的。七夕乞巧,牛郎织女相会,解语花就会把他们在鹊桥上说的话传递过来。人们都说,那天晚上站在葡萄架下可以听到牛郎织女的谈话,其实是解语花在说话。葡萄架下长出牵牛花很正常,谁也想不到它会是解语花。”

文清听了,遗憾道:“你也不早告诉我们,早知道我和沫儿那天晚上就来听一听解语花说什么了。”

婉娘笑道:“你两个傻小子,来听什么?要女孩子才行。快采了吧,过了今天花就要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