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玉容附耳道:“我看宋公子喜欢上你了。那天在白马寺,大热的天他追到十几里路,来问我闻香榭在哪里呢!”

婉娘笑道:“小姐说笑了。”

公孙玉容急道:“人家当你是朋友才跟你说这些。宋公子人很怪,你可要小心了。”

“哦,是吗?”婉娘奇道,“他怎么个怪法?”

公孙玉容低声道:“你可不要说我嚼舌头。我就这几天见过宋公子几次,他有时文质彬彬,才学惊人,有时突然变得举止轻浮,庸俗不堪,而且变化就在一瞬间,象是两个人一样。”

婉娘问:“于公子和宋公子相熟,知不知道宋公子是一直这样呢,还是突然变成这样了?”

看了看在前面等着的于公子,公孙玉容接着道:“是啊,我也奇怪,就问了于公子。于公子说,刚认识宋公子的时候,他正常的很。一个月前,他们去洛水上划船对诗,不知怎么,宋公子一脚踏空,竟然掉进水里了,当时这些文人秀士都不会水,赶紧请了渔家下水打捞,一个时辰过去连只鞋子也没捞到。大家都以为宋公子肯定溺水身亡了,几人痛惜不已,有几个与宋公子交好的正手抚船舷放声痛哭,却见宋公子自己游回来了,而且身体柔软,游得飞快。”

见婉娘听得入迷,公孙玉容神神秘秘地说道:“于公子说,当时看着就觉得奇怪,因为曾亲耳听宋公子说过他不会水,是个旱鸭子。不过只当他是落水后急切之下的紧急反应,所以也不在意,一船人看到他没事都很高兴。但后来就发现不对劲了,他变得又俗气又愚蠢,讨厌的很。”

婉娘笑道:“我也觉得他这人有点怪。他还来我这里买香粉了呢。”

公孙玉容紧张道:“你不会喜欢他吧?他肯定是落水后受了惊吓,变得不正常了。你放心,我以后可以给你介绍,你喜欢才华横溢的,还是喜欢家世显赫的?”

婉娘掩口笑道:“多谢公孙小姐的美意。婉娘等什么时候想找人做伴了,一定去找公孙小姐成全。”

公孙玉容喜滋滋道:“好吧。只要不喜欢他就好,顶讨厌的一个人。”说着叫过于公子,飞身上马,一径去了。

婉娘在后面笑道:“公孙小姐太可爱了。”

天气太热,沫儿吃了几块公孙玉容送来的糕点,又吃了一个桃子,便不肯吃中午饭。结果不到晚饭时间,便叫着饿,和文清缠着婉娘上街吃去。这时有一个小童敲门,送来一张贴子。

婉娘打开一看,笑道:“这宋公子真懂人的心思,我正准备答应带你俩上街呢,他已经在溢香园定好位了。”

溢香园新开张,就在闻香榭的巷子口,相距不过一里,主要经营牛羊肉汤等,兼有各种精致小菜,门口竖着八根三丈高的柱子,上面挑着八个牡丹花灯,左右两个石狮,虽不似谪仙楼奢华,却也气派。婉娘三人刚到楼下,宋公子便在二楼窗口探下头来,叫道:“婉娘!”又飞身迎下楼来,殷勤地帮婉娘去了帽子,拉好椅子。宋玉仁身穿一件白色府绸长衫,腰系玉带,腰间挂了一个红色同心结,结中打着一个玉珏,脸傅白粉,身洒花露,不说不笑时,倒显得玉树临风。

婉娘笑道:“宋公子破费。”

宋玉仁喜笑颜开道:“婉娘能来,是小生的福分。”回头告诉酒保,“可以上菜了,其他时候在门口候着就行了。”

婉娘道:“宋公子,我们今日喝一杯如何?”说着挽起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来。

宋玉仁又要看,又要装做没看见,一边眼睛溜溜地转,一边忙不迭地叫酒保:“拿酒来,拿酒来!”

酒保进来,弯腰道:“请问客官要喝什么酒?我们有上好的女儿红和杜康,还有米酒。”

婉娘道:“那就杜康吧。”

一会儿功夫,桌子上便摆满了菜肴。棒打牛肉、红烧牛尾、酱爆鹅肠、烤羊排四个热菜,还有凉拌耳丝、什锦时蔬、干煸香菇、麻辣酸笋四个凉菜,外有烫面角、锅贴两盘点心,最后上来一盆香气四溢、洁白如奶的羊肉汤。文清和沫儿顾不上说话,只管大吃大嚼。

婉娘不住格格娇笑,宋玉仁双眼迷离,再也不离开婉娘的脸,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不一会儿就满面潮红,舌头打结。

沫儿吃饱喝足,四肢伸展堆在椅子上,抹了抹嘴,这才看了一眼已经伏在桌子上的宋玉仁。

——宋玉仁趴在桌子上,他的背上,趴着一条手臂粗细的褐色斑纹蛇,流着涎水,一滴滴落在宋玉仁的脖子上。

婉娘似乎并未发现,自己盛了一碗羊肉汤,尝了一口赞道:“这汤真不错。”

沫儿扭头见文清正低头啃一块羊排,便叫道:“婉娘,宋公子喝醉了,怎么办?”

婉娘也不抬头,只管说道:“那等文清吃好了回去套车来吧。”

文清一听,丢下羊排道:“我已经吃好了。”

沫儿急得没法,唯恐吓到文清,起身站到宋公子身边,挡住文清的视线,道:“文清,还剩这么多菜,宋公子醉了,肯定也不会再吃了,我们要不要给三哥带一些?”

文清高兴道:“好啊,好啊。”跑去问酒保要了几张油纸,将剩下的羊排、牛肉以及锅贴、烫面角包了,回闻香榭赶车。

看文清蹬蹬下楼,沫儿才小声道:“婉娘!”用眼睛示意宋玉仁的背部。

婉娘慢慢地品完了酸笋,这才笑道:“你这么小声做什么?他又不会醒。”

沫儿紧张道:“我一直看到宋公子脖子里有条围巾,却原来缠着一条蛇。现在怎么办?”

婉娘道:“他用了我的眼儿媚,又喝了杜康酒,得醉上一会儿,即是醒了也动不了。”

沫儿这才重新坐下。婉娘吃了一会儿,起身走到宋玉仁身后,拔下头上的簪子,插在蛇的七寸部位。

那蛇一激灵,昂起来头,扭动了几下,似乎突然发现自己现了原形,一双黑褐色的小眼睛现出惊恐之色,舌头一探一探的,发出咝咝的声音,吓得沫儿慌忙站了起来。

婉娘仍然坐下悠闲地品尝着菜肴,犹如没看见一般。

“婉娘,”蛇突然变成了人脸,仍是宋玉仁的模样,在沫儿看来,好像宋玉仁长了两个头一样,一个趴在桌上,一个和婉娘说话,十分诡异。“你是怎么…”

沫儿紧张地盯着人面蛇,唯恐他突然扑过来。

人面蛇仿佛看到了什么,突然表现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大惊道:“你…你…原来你是…”

沫儿见人面蛇脸色大变,急忙回头,却见婉娘悠然自得地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羊肉片,笑道:“溢香园的菜肴真不错,多谢宋公子。”

“是小生有眼不识泰山。原来婉娘早就看出小生的真身了。”人面蛇咝咝地道,“小生冒犯了…可是小生对婉娘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人面蛇的小眼睛里一片真诚,看来这倒是真的。但他说话时带出的咝咝声,还是让沫儿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婉娘笑道:“能获公蛎青睐,婉娘三生有幸。”——原来他叫公蛎。

公蛎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小心翼翼道:“那婉娘这是?”他斜眼看看脖子上的玉簪。

婉娘笑道:“不知公蛎还记不记得今年三月三之事?”

公蛎干咳了两声道:“三月三何事?”

婉娘道:“既然公蛎已经忘记了,沫儿,我们走吧。”

公蛎顿时紧张,叫道:“婉娘,婉娘,我当时第一次来进入洛阳城内,没想到人间有如此超凡脱俗的女子,便一下子不能自持,却没想到你是…当时偷了你的玉鱼儿,也是因为仰慕婉娘,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婉娘笑眯眯道:“真的吗?就这么简单?”伸手道,“那就还我吧。”

公蛎咝咝半日,才苦笑着道:“婉娘要拔了簪子才行。”

婉娘示意,沫儿去拔了玉簪。

公蛎伸长脖子,咕咕咕咕地吐了几下,吐出一个晶莹的玉鱼儿来,然后又面有愧色道:“只有一个了,另一个…”沫儿取了,在酒楼为客人准备的洗手盆里洗了递给婉娘——这个玉鱼儿除了镌刻方向与沫儿当时捡到的那个相反外,其他的竟然一模一样,显然是一对儿。

婉娘欣赏着玉鱼儿,笑道:“怎么回事?拿走了两个,却只还回一个?”

公蛎尴尬道:“婉娘知道,小生…小蛇吃不得苦,耐不下心,多年修行仍只是半个人形,丑陋不堪。那天三月三在街上碰到你时一…一见倾心,便趁你不备偷了玉鱼儿,立志要修成一个英俊人身,再回来找你。当时看到你发现了,就匆忙附在一个老叫花身上,哪知忘了将玉鱼儿藏起来,握在手中,刚上了老叫花的身便被街头的无赖张龙劈手夺走了一个。”

婉娘笑道:“真是好笑,修炼多年的水蛇精,竟然要受洛阳街头的混混欺负——传出去都是笑话了。要是鳌公知道了只怕要被你气个半死。”

公蛎厚着脸皮道:“后来我四处寻了,找不到张龙;修成个英俊少年又不知要过去多少年,只怕那时你已经老了…”又赶紧诚惶诚恐道,“我当时不知道婉娘的厉害,否则,当然知道婉娘是不会老的…呸呸呸,要是知道的话,我也没胆去偷婉娘的玉鱼儿…”

看公蛎这样绕三绕四的,连沫儿也笑了。

“这次是怎么回事?”婉娘问。

公蛎低眉顺眼道:“我不想修炼,便不敢去见鳌公,就去四处游历了一番,一个月前才回洛阳。” ”

婉娘道:“正好遇到宋公子落水,你救了他,然后见他人俊才高,就附在了他身上,是不是?”

公蛎急忙道:“小生并无恶意!并无恶意!从来不曾做过任何坏事!”

婉娘板起脸道:“好一个并无恶意!你这样附在人身上,影响人家的正常生活,还说并无恶意?要是鳌公知道会怎么样?”

公蛎不住地伸出舌头舔嘴唇,诚惶诚恐道:“婉娘手下留情!公蛎再也不敢了。”

见婉娘不悦,又陪笑道:“看在小生赠与婉娘血珍珠的份上,恳请婉娘放过小生。”

婉娘愠怒道:“赠与?你可是用它来买我的眼儿媚的。怎么叫赠与呢?”

公蛎频频点头:“是买,是买,不是赠与。”

婉娘叹道:“这就罢了,但你偷了我的玉鱼儿,还弄丢了一个,你说怎么办?”

公蛎额头渗出汗来:“婉娘,小生道行低微,实在找不到张龙那厮去了哪里,只怕那个玉鱼儿…”

婉娘一副为难的样子,思索良久,叹了口气,道:“好吧,我这次就饶了你,我自己去找那个玉鱼儿,但你要帮我一件事。”

公蛎迟疑道:“什么事?”

婉娘笑道:“你放心,我自然不会让你做为难的事儿。我想要一片龙鳞,想烦你去鳌公那里讨来。”

公蛎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为难道:“鳌公严厉的很,我去讨,只会被打。”

婉娘娇声笑道:“谁说让你当面讨要了?公蛎如此聪明机灵,还能找不到办法?”

公蛎一听婉娘夸他聪明,双眼顿时烁烁闪光,沾沾自喜道:“那自然,那自然,虽然我道行不深,但比聪明机灵可是一点都不差的。”

婉娘赞道:“所以这事还非求公蛎不可。那公蛎什么时候能将龙鳞给我?”

公蛎想了一下,道:“明晚吧。”

婉娘笑道:“明天就用自己修的人形来见我吧,不要再用宋公子的。”

说罢嫣然一笑,道:“请公蛎把这顿饭钱付了吧。沫儿,我们走吧。”

公蛎一看婉娘笑颜如花,又不知说什么好了,慌忙点头道:“当然,当然。”

沫儿跟在婉娘后面下了楼,奇道:“文清去套车,怎么这么久还不来?”

婉娘道:“我已经让黄三告诉文清不用来了。”

沫儿有心问下关于黄三说话的事情,又忍住了,而是问道:“宋公子…水蛇买的这个眼儿媚有什么特殊的作用?”

婉娘笑道:“香粉里放了莨菪,花露里放了龙鳞花。莨菪本身是有毒的,少量内服可以安神定痛,外敷有驱邪避秽之功效;花露中的龙鳞花,对人来说有凝神醒脑之功效,对变幻或依附于人形的仙家,却具有显形功效。宋公子能被公蛎附身,也是自身精气神不足所致。这样的香粉花露一起使用,宋公子的心神凝聚,公蛎就难以再附上了。加上今晚他正好提议要喝酒,杜康酒是纯粮酿造,物之精华,自然就把公蛎给逼出来,现了原形了。”

沫儿哼道:“叫什么公蛎,不就是条水蛇嘛。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另一条玉鱼儿已经找到了?哈,你一早就想好了,要他帮你去偷或者抢龙鳞。又得了血珍珠,又拿回了玉鱼儿,还得到了龙鳞,真是一举三得。”

说着狐疑道:“我现在更不相信,三月三那天,凭这条水蛇的臭水平,能从你身上偷走玉鱼儿,而且还一偷两个。”

婉娘摇着团扇,嘻嘻笑道:“你这么聪明做什么?嗯,我故意让水蛇偷了我的玉鱼儿,就是为了让你来闻香榭,好多一个机灵的小伙计用。我可是个坏人,你要小心。”

沫儿白她一眼,心里将信将疑。难道连自己三月三那天发现玉鱼儿,一切都是婉娘安排好的?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事情既然还没到来,那就先放在一边,总会搞清楚的。不在无谓的事情是纠缠,是沫儿十年来自己总结的生活经验。

一路走回家去,路边一个卖糖葫芦的,扛着裹了稻草的木棒,木棒上面插满了一串串鲜红透亮的糖葫芦。沫儿本来已经很饱,一见糖葫芦,不禁眼馋,又拔不动脚了,吵着要婉娘买。

婉娘不依,笑道:“瞧你这小肚皮,还填得下东西吗?”

沫儿眼巴巴望着糖葫芦,道:“就是吃撑了,才想吃个糖葫芦消化一下。”

看婉娘不为所动,突然想到,婉娘答应每月有工钱的,可是一次也没发过呢,便叫道:“好吧,我自己买!”伸手过去,“给我结五月六月的工钱,一共四百文。”

婉娘拿出荷包,翻开道:“只有五文钱。”

沫儿无法,只好拿了五文钱,二文钱一串糖葫芦,好说歹说,那人才卖给他三串。

婉娘笑眯眯道:“不错,给我一串。”

沫儿跳开,挑衅道:“哪有你的?这是我买给三哥和文清的。你说的,哪吃得下呢?”

回去拿了一串给黄三,自己和文清坐在石阶上津津有味地吃着,还相互尝了对方的。快吃完了,却见婉娘得意地拿着一串糖葫芦,正吃得香甜。

沫儿大声道:“我给三哥买的,你怎么吃了?”

婉娘做个鬼脸,道:“三哥不吃,送给我了。”还吐吐舌头。

沫儿气结,便缠着婉娘非要结了这两个月的工钱不行,婉娘没办法,只好给了一百九十五文——说要留一个月的作为押金,而且还十分小气地把买糖葫芦的五文钱给扣了,气得沫儿眉毛眼睛都揪在了一起。

第二天是七月初七。六月六因为天气炎热,没有露水,如今存的露水已经不多了。婉娘担心,到了十一月十二月,天气冷而干燥又没有露水,浇灌蔓珠华沙难以为继,所以就起了个大早,文清和沫儿每人带着一个大瓶子,出城去了洛水边。

七月七日是“乞巧节”。在神都洛阳,传说这天趁着太阳还没升起,用洛水洗了头发,头发便会如织女的织锦一般闪亮致密。沫儿一行出了门,天刚蒙蒙亮,便见洛水两岸都是前来洗发的女子,大到四五十岁的老妪,认真搓洗着已经稀疏的白发;小到尚在襁褓中呀呀学语的黄毛女婴,被母亲抱了象征性地湿了头发。达官贵人家的女眷自然不屑于这些庶民村妇挤抢,便差小童打了水,回去烧热了慢慢洗;或者直接就在自家的花园池塘里,反正也是洛水一脉,自行洗了便算了。

其实现在的七月七早上,洗头发已经成为一种形式,难得一次的女性大聚会才是真的。一干妇人姑娘的,平时哪有时间给大家这么多人聚一起呢。趁着七月七的洗漱,正好可以交换一下信息,了解下世事。众多的女人,七嘴八舌,一边洗,一边嬉闹、聊天。结婚的,年老的,便讲北市南市的蔬菜哪个便宜,谁家又生了孩子,谁家姑娘找了什么样的夫婿;年轻的,未婚的,则讲公主前几天出行穿了什么样的衣服,哪家的胭脂水粉正在折售,新凤祥又来了一批质地上乘的绢纱,谁谁谁的意中人怎么样等,热闹的很。头发洗干净了,了解的信息也不少了,太阳露出了大红脸,就到了回家做饭的时候了。

做生意的人这时也有凑趣的。摘了自己种的新鲜蔬菜,就摆在两边的过道上;喜欢钓鱼钓虾的,将一个晚上的成果用竹篓子盛了,任由鱼儿虾儿在里面活蹦乱跳,等那些洗完头发的家庭主妇来买。

城外的洛水边,来洗头发的女人也不少。沫儿和文清分头去收集花草上的露珠,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婉娘则去采摘那些新开的紫藤、蔷薇。

采了一大早的露珠,也不过才半瓶而已。太阳升起来后,花草上的露珠很快蒸发了,沫儿便抱了瓶儿往回走。熟悉的草地,已经长大开花的荠菜,让沫儿想起了小五。小五在长安,过的好不好?

洛水两岸,还有一些懒惰的妇人,现在才匆匆赶来,也不管太阳出来之后洗了头发,那个传说还管不管用。沫儿小心地抱着瓶子,唯恐一不小心一个早上的努力就白费了。

走到路口,还不见婉娘和文清。沫儿放下瓶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他的旁边,几个卖菜的农夫挑了自己种的青菜和黄瓜,一溜儿摆放着;对面有两个卖河鲜的,一个用破了边的瓷盆盛着一些刚打捞的新鲜鱼虾,一个用网兜兜着十几只田蛙,放在自己脚边,等买主来买。

卖鱼虾的向洛水远处张望了几下,道:“怎么老王还不来?”

卖田蛙的回头看了看,哈哈笑道:“那不是来了?是不是捉住大家伙了?”

卖鱼虾的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道:“嘿,果真是这老小子。你看他提了个什么?”

远处出现一个人,上穿一件无领无袖的粗布短衫,高挽着裤脚,手里提着一个圆圆的东西走了过来。

卖青蛙的挥动手里的草帽,叫道:“老王,这里!这里!”

老王看到卖田蛙的叫他,快步跑了过来,将手里提的圆东西往地下一丢,喜滋滋道:“今天好收成!你们看我捉到了个啥东西?”

老王把那个圆家伙翻了过来,卖鱼虾的和卖田蛙的,都凑上去看。原来是一个脸盆大小的乌龟,浑身长满绿毛,脑袋和三条腿紧缩在龟壳里——另一条腿上系了一条麻绳,已经被勒得红肿。

沫儿从没见过这么大的乌龟,不由得好奇,便也凑了过去。卖鱼虾的道:“这乌龟显然有些年头了。老王,你是怎么捉到的?”

卖田蛙的点头道:“就是,这么老的龟轻易不浮上水的。”

老王得意道:“今天是我运气好。本来一个晚上都没捉到什么东西,刚才去收篓子,却见这大家伙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摇摇摆摆地浮上来沉下去,象人喝醉了酒似的。我就涉水下去把它捉了上来。”

卖田蛙的一脸羡慕之色,道:“这最少值个一两银子,老王,你这个月不用下水了。”

沫儿蹲下身,看到龟背上长长的绿毛,觉得挺好玩,就下手拨弄了一下。

乌龟突然探出头来,沫儿以为要咬他的手指头,吓得慌忙缩手。乌龟却用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沫儿,像是认识沫儿一般。

沫儿和乌龟对视了一会儿,心里有些不安,便走开了,去抱自己的水瓶子。不经意回头一看,竟然发现乌龟还在看着他,而且脑袋确实是随着他的走动而不住地调整方向,就像是追随着他似的。

沫儿烦躁起来,决定抱着瓶子去找文清和婉娘。经过乌龟身边,又忍不住看了它一眼。那乌龟竟然回过头,还在盯着他。不知怎么的,沫儿总觉得乌龟眼睛里流露出求救的意思,似乎还隐隐地带着泪光。

走了几步,沫儿又折了回来。看到乌龟的眼睛里亮光一闪,不禁叹了口气,重新把瓶子放在对面的石台上,手伸进口袋偷偷捏了捏用手绢包着的一百九十五文钱——从小到大,沫儿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么多钱。昨天晚上反复数了多次,放到哪里都觉得不合适,唯恐婉娘这个老财迷知道了偷偷拿走,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便用一块手绢包了,全部放在裤子口袋了,沉甸甸的,把裤子都拉的坠下去了。

沫儿鼓起勇气,走到老王面前道:“你这个乌龟卖不卖?”

老王显然不相信沫儿一个小孩子会是买主,笑道:“当然卖,难道摆在这里看?”

沫儿迟疑道:“多少钱?”

老王疑惑道:“难道你要买?——最少一两银子。”

沫儿嗫嚅道:“能不能便宜点?我没这么多。”

老王看沫儿不象说笑,而且看沫儿的衣着打扮也还像样,便重视起来,道:“真不能再少了。洛水很少能捕到如此大的乌龟,这炖汤可是大补,给爹娘补身子最好不过了。”

沫儿虽然一向口齿伶俐,可是一百九十五文的还价实在说不出口。

正在为难,却见婉娘和文清过来了。沫儿如同见了救星一样,拉着婉娘的衣袖,急急忙忙道:“快借我一两银子。”

婉娘道:“做什么?昨天支的工钱这么快就花完了?”

这时两个中年妇女看到了乌龟,惊叫道:“好大的乌龟!”抬头问老王,“怎么卖?”

老王道:“最少一两银子。”

其中一个妇人左看右看,对另一个妇人道:“到底城外的东西便宜些。”然后对老王道:“行,我买了。”

沫儿回头,看乌龟还在昂头看着自己,催促道:“快点啊,借我一两银子,从我工钱里扣。”扭头对着老王叫道:“我先问的!我先问的!你不能卖给她。”一把扑上去将乌龟抱住;其实也抱不动,只是双手紧紧地握住乌龟的背甲。两位妇人看他这样,无可奈何地笑着摇摇头走了。

婉娘这次倒没说什么,放下花囊,痛痛快快地掏出一两银子给了老王。老王喜滋滋地在卖鱼虾和卖田蛙二人羡慕的目光中走了,留下婉娘三人对着这只大乌龟束手无策。

沫儿先解开了麻绳。绳子将乌龟的右腿勒出一道深深的红印,沫儿想去揉一下,乌龟疼得一缩。但脑袋还露在外面,乌溜溜的小眼睛盯着婉娘三人看。

婉娘从怀里拿出一小瓶花粉了,说道:“涂上这个,消肿快些。”沫儿接过,将大半瓶的香粉都倒在了勒痕上。

沫儿还在和乌龟对眼儿,婉娘在旁边嘻嘻笑道:“沫儿,你花这么大个价钱买了它做什么?炖乌龟汤?”乌龟循着婉娘说话的声音转过头来,仿佛能听懂她说什么似的。

文清道:“真可怜,我们把它放了吧。”

沫儿赞许地看了看文清,瞪了婉娘一眼道:“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它的腿受伤了,不知会不会再被人捉住。”

文清道:“那我们先把它带回闻香榭,等好了再放了它。”

卖鱼虾的凑上来,惊讶道:“你花了一两银子买了,就为了放生?”口中啧啧有声,道:“真是钱多了没事干了。”

沫儿现在发愁的是,怎么才能把这么大一只乌龟带回去。马车停在上东门外的一处茶馆,离这里有二里远。这只大乌龟足有二三十斤,扛又不能扛,搬着又吃力,他还有个半米高的瓶子要抱,真难为人了。

婉娘悠闲地看这旁边的景色。沫儿过去作了一个揖,讨好道:“婉娘,我帮你背花囊如何?”

婉娘笑道:“你不会打算让我帮你搬这只乌龟吧?我可搬不动。”

文清道:“沫儿,婉娘搬不动,我搬好了。”

沫儿道:“我哪是让婉娘搬它?我是想让婉娘帮我们抱一个瓶子,我来背花囊,双手空出来就可以搬乌龟了。”

正说着,吵吵嚷嚷走过来一群人,带头的一个满脸横肉,穿一件墨绿团花锦稠无领上衣,下面穿了一条芥末色府绸裤子,手里拿着一条皮带,朝空中甩的咔咔作响,看起来象是哪家养的打手。后面四个人中有三个人做差不多打扮,另一个却一脸煤灰、身形文弱,穿的像个小伙夫,被裹在中间,不时被三个人推搡一下。

婉娘、文清都避让到了路旁。为首的墨绿大汉已经走过去了,又回头看了看沫儿脚边的乌龟。凑过来问道:“这龟卖吗?”

沫儿连忙将乌龟连推带抱地往路边移了移,警惕地道:“不卖。”

墨绿大汉嘿嘿笑了声,露出一口大黄牙,道:“把这个卖给我吧,你这小娃子,要这么个大乌龟做什么?”

沫儿抱着更紧了:“不卖。”

后面的三个人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道:“小娃子家,要这个做什么,卖给我们吧。”

沫儿丝毫不为所动,坚决不买。大汉愠愠地看着沫儿,语气逐渐骄横,貌似竟然想仗着人多强买。

见婉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文清虽然站在了自己身后,但显然也起不到任何威慑作用。沫儿眼珠儿转了转,站起来一脸真诚道:“不好意思,老叔,这是为我们家老夫人买的,老爷让我在这里看着,是真的不能卖。”

墨绿大汉悻悻地甩了甩袖子,道:“你花多少钱买的?我出双倍!”说着拿出一个绿色荷包,哗啦啦抖得直响。

沫儿哈着腰一个劲儿地点头,陪笑道:“老叔,真是对不住。”

婉娘在一旁看沫儿一副老江湖的样子,油腔滑调地和墨绿大汉过招,觉得十分好玩。

沫儿嬉皮笑脸道:“老叔,您看您这高大威猛的,那还需要吃这东西补身子?我们家老夫人一脸皱纹,风烛残年,是没办法了才买这种东西。”婉娘听他故意取笑自己,也不在意,只抿着嘴儿笑。

大汉听沫儿夸自己,心中受用,笑道:“那倒是,我哪里用得着吃这个东西。”说着还故意展示了下手臂凸起的肌肉。

沫儿又道:“您还不知道我家老爷是谁吧?我们家老爷是兵部的李大人,他对老夫人可孝敬了,专程一大早来买的呢。老叔你要真想要,不如等过会儿,我家老爷来了,您和他说去?”

大汉一听是兵部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李大人,气焰顿时低了下去,笑道:“原来是李大人买的,那就算了,还是给老夫人好好补补吧。”

旁边的三个人见老大发话,便推了那个一脸煤灰的小子一把,大声呼喝走了。

卖鱼虾的和卖田蛙的,一听沫儿说是吏部李大人买的,不由自主敬畏了几分,连忙将摊位往旁边移了移,再不敢说“钱多了烧的”的话。婉娘在旁边笑弯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