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在一旁发愣,沫儿轻轻拉了他,远远地走到婉娘的后面去,悄声问道:“文清,你知不知道婉娘上次救王掌柜用的那块玉片放在哪里?”

文清低声道:“自然在婉娘房里。怎么了?”

沫儿又问:“那腐云香呢?你能不能从一堆罐子里找出来?”

文清惊讶道:“做什么?你想自己去?”

沫儿捂住文清的嘴巴,道:“嘘,别出声。我们两个自己去,就像上次去救王掌柜那样,免得去求她这个奸商,怎么样?”

文清看看婉娘,迟疑道:“这样…不好吧?婉娘知道会生气的。”

沫儿怒道:“那你就看着田公子死去?再有几天他就死了!”

文清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那就听你的吧。”

沫儿偷偷看婉娘还在那里悠闲地吃东西,道:“我来拖住她,你去她房间里找——我不知道那些东西放在哪里。”

文清点点头,弓着腰,刚走了一步,只听婉娘道:“不用去啦,你找不到。”

文清和沫儿吓了一跳。再看看婉娘,仍是背对着他们,正在品茶,仿佛刚才的话儿不是她说的似的。

文清继续弓着腰,还准备往房间里溜。沫儿丧气道:“不用去了,她已经发现了。”咚咚咚走上前去,皱眉叫道:“你都知道了,快说,你到底救不救?”

婉娘品了一口茶,这才慢悠悠地道:“这么好的月亮,你们不欣赏,在那边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沫儿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地上,道:“哼,真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人!” 文清红着脸,手足无措地站在沫儿身后。

婉娘好奇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说来听听?”

沫儿道:“自私、贪财、小气、恶毒、狠心…”

婉娘毫不在意:“我还以为你又找到新词了呢。这些都是老生常谈。”

沫儿气结,把盛点心的盘子端过来,大口大口地吃东西,一会儿功夫,和文清二人把一盘糕点吃了个精光。

婉娘故意惊叫道:“我还以为你们俩改性子,不吃了呢。”

文清和沫儿也不管地面冰凉,背靠背坐在地上,仰脸发呆。天上月如银盘,溶溶月色一泻千里,地上犹如裹了一次白霜。

婉娘嘲笑道:“完了,现在我的两个童子都傻啦。”自己笑了一会儿,好奇道:“沫儿,我不明白,第一次,你要救王掌柜,是因为你曾经骗了王掌柜一篮子麻花,而且他和善,是个好人;第二次你要救春草,是因为你恨卫老夫人的虚伪和狠毒,对春草所受的苦楚感同身受;这一次呢?我瞧着不管是龚小姐还是田公子,都与你交情不深。为什么非要救田公子?”

沫儿气哼哼道:“你没看到这次龚老先生因为龚小姐的病瘦了很多吗?要是田公子死了,龚小姐不开心,那龚老先生更该难过了。”

婉娘装作恍然大悟道:“噢,原来如此。”然后又故作失望道:“唉,我还以为文清沫儿长大了,学会怜香惜玉了呢。”吃吃笑个不停。

整个晚上沫儿都没睡好,乱七八糟做了一晚的梦。第二天一起床,见文清也是没精打采的。眼看离田公子的期限越来越近,这种无力和挫败感,实在是让人透不过气来。

只有婉娘还是胃口良好,情绪高涨,一边吃早餐一边高谈阔论,不住吹嘘自己如何聪明,做的香粉如何如何的好,听得沫儿更加心烦。

吃过了早餐,婉娘突然道:“文清,套车。”

沫儿哪里也不想去,懒洋洋道:“干嘛?我不去。”

婉娘笑道:“真不去?”

沫儿坚决地摇摇头,“不去。”

婉娘大声道:“文清,不用套车了。沫儿不去,我们也不去了。”

沫儿突然警觉,道:“去哪里?”

婉娘道:“去田公子家呀。不过你刚才说不去了。”

沫儿大喜,一连作了几个揖,喜笑颜开道:“好婉娘,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的——我去我去——文清,快套车!”

田府位于尚贤坊。说起尚贤坊,不管市井还是官场,都是赫赫有名的——赫赫有名不是因为尚贤坊自身有什么特色,而是因为先朝国老狄仁杰的宅子座落此处。虽然狄公已经去世多年,但有敬佩狄公为人的,有想借借狄公的官气、人气的,甚至有想祈求狄公在天之灵庇护的,置办房产时便刻意买在附近,尚贤坊慢慢成为不少官吏或商贾大户青睐之地,竟逐渐成为神都中最大的官员住宅区。

田府就在狄国老的旧宅不远处,文清和沫儿给田公子送信时曾来过一次,因此轻车熟路,很快就到了田府门口。沫儿跳下车,突然看到道路对面一个白色的人影一闪,隐入花丛不见。

婉娘随后跳下,显然也看到了,径自走过去,却原来是龚青娜躲在树后。

青娜一见婉娘,粉脸顿时绯红,但仍大方施礼道:“青娜见过姐姐。”

婉娘看看田府,掩口笑道:“龚小姐在这里…等田公子吗?”

青娜低声道:“前日跟田公子的小厮给我送信,说田公子病重。我不好直接上门求见,便在这里候了几天,希望能…能知道他怎么样了。”说着眼圈红了。

但她并不失态,微笑道:“让姐姐见笑了。其实婚事成也罢不成也罢,我只是担心他。”

婉娘笑道:“我正好要去田府,龚小姐不如和我一起进去?”

龚青娜低头道:“亲事未定,年轻女子出入探望不合礼仪…我见这几日府里匆匆忙忙,情况只怕不好,只求婉娘告诉我他怎么样就可以了。”说着深深施了一礼。

婉娘辞了青娜,带着沫儿文清走上门房,道:“这位小哥,烦请通报一下,闻香榭的婉娘求见夫人。”

一个小厮皱巴着脸道:“要见夫人,今天只怕不行。家里有事,夫人不见客。”

婉娘道:“公子病重是不是?就是夫人让我来的,可不要误了公子的病情。”

小厮一听,上下打量了一番,疑惑道:“姑娘会看病?”

婉娘道:“当然。”那小厮也不知道闻香榭是做什么的,只当是个医馆,看婉娘虽然年轻,但信心满满,说不定也是个高人呢。这几天公子病重,府里人来人往,郎中、御医、驱邪的、赶鬼的,又是和尚又是道士的,能请都请了,也不见公子好转。老爷交代,要是郎中来了,不用请示,直接带进去就是。当下不敢怠慢,领了婉娘就往里走去。

刚过二门,只见一个小丫头急匆匆跑出来,和带路的小厮撞了个满怀。小厮道:“小云,怎么了?”

小丫头带着哭腔道:“公子不行了!夫人要我去叫人喊老爷回来。”

未近房屋,已见屋内屋外乱成一团。拿毛巾的,端热水的,叫人的,哭喊的,一个个脸挂泪痕,匆匆忙忙。

婉娘对小厮道:“这个小哥,你回去吧,我要先看看情况才行。”

小厮走到房门口,对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交代了几句,意思道又来了一个郎中。

管家看了看婉娘,显然不太相信,走出来皱眉道:“这位姑娘是做什么的?现在府里有事,老爷夫人都无空闲,请改日再来吧。”

婉娘正四处查看,看旁边一处厢房,通风透气,位置不错,附耳对文清道:“就这间吧。”

然后才不慌不忙回管家道:“麻烦和夫人通报一声,就说我有办法救公子。”

管家一愣,脸上将信将疑,但还是飞快走进了屋内。转眼便见田夫人扶着小丫头,带着哭腔道:“哪位可以医治小儿,我当重谢。”

婉娘上去扶了,笑道:“田夫人好!”

田夫人见是婉娘,又四处看了,一看并无别人,泪水哗啦啦流了下来,强忍着失望,哽咽道:“婉娘,今天小儿病重,实在无心购买香粉,请回吧。”

婉娘道:“田夫人,婉娘听说公子病了,今天就是为公子而来呢。”

田夫人诧异地看了婉娘一眼,婉娘微笑道:“我知道夫人不相信,但婉娘既然已经来了,好不好,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田夫人看来也真急了,果真带了婉娘进了里屋,沫儿跟了进去,文清则在门口候着。

田公子的病床前,丫鬟仆妇管家小厮,或跪或站的,黑压压围着七八个人。沫儿跟着婉娘走进去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近半月没见,田公子眼窝深陷,面皮蜡黄,竟然瘦得皮包骨头。而最关键的是,丝丝缠绕的黑气,已经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连鼻孔、眼睛都不断有黑色的云丝进进出出。

田夫人强忍着悲痛,道:“刚来了两个郎中看了,人家直接说让准备后事,一副药也没开就走了。”

婉娘装模作样地看了看田公子,朗声笑道:“田夫人,我看田公子好好的啊,根本没一点事情!”

田夫人看了看一动不动的儿子,擦了一把眼泪,哽噎道:“你看看,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御医都说不行了!莫非你…有什么法子?”显然不相信卖香粉的老板娘懂得医术。

婉娘微笑道:“我确实不懂医术,只是路过贵府,听说公子病重顺便来看看。但就我看来,公子虽然看上去气若游丝,但印堂发红,额头发亮,这场大病已经过去了,公子今天就有望好转。”

婉娘俯下身,用手虚虚地在田公子的脸上拂了过去——沫儿看到,缠绕在面部的黑气云迅速地褪去——田公子轻咳了一声,呼吸顺畅了许多。

田夫人本来将信将疑,一看儿子好了些,惊喜道:“运儿,运儿!你好些了没?”

田公子睁开了眼睛,微微叫道:“娘!”

田夫人惊喜万分,抱着儿子喜极而泣。

婉娘向房间四周看了看,皱眉道:“田夫人,让这些下人都出去吧。另外,给田公子换一个房间如何?他在这个房间久了,病气太重。”

田夫人一看儿子好转,也顾不上想到底是婉娘的功劳还是儿子本来就没事,只是高兴,一边流泪,一边连声道:“好的,好的。——你们都下去吧。”

婉娘沉吟了下道:“田夫人,田公子这次的病是怎么开始的?”

田夫人看了看田公子毫无血色的脸,低声道:“十几天前,他说…唉,他说,他喜欢龚小姐,要我再找媒婆去求亲。我听了很生气,便不同意,还骂了他一通…他从小听话懂事,从来不惹我伤心,我只想他过几天便算了,哪知他闷闷不乐了几天,后来便开始胸口痛,一病不起…请了洛阳城里有名的郎中,还请了御医来看,捡了几副药,吃了反而更重了…”

婉娘道:“田夫人,不如听我一句劝,既然贵公子对龚小姐情有独钟,不如就成全了他们吧。”

田夫人给儿子喂了一点水,含泪道:“早知道我就不拦着了!我也不是不喜欢龚小姐,龚小姐虽然家贫,但知书达礼,才学见识也配得上运儿;我只是以为运儿还是小孩心性,唯恐他图一时新鲜,倒耽误了人家好好的一个女孩儿。”

田公子看着婉娘,微微笑了一下。

婉娘笑道:“我看龚小姐对公子也上心的很,听说已经在门外候了好几日了,因亲事未定,不敢冒昧探望,要不现在请了龚小姐过来罢?田公子心情好了,也恢复的快些。”

田夫人惊讶道:“真的?就在门口?唉,这孩子也是实心眼的。”遂大声叫道:“小云,快去门口请龚小姐进来!”

一会儿功夫,只见小云带了龚青娜进来。青娜施了礼,飞身扑到田公子身旁,握住他的手,怔怔地看着他消瘦的脸。

田公子挤出一个笑容来,吃力道:“不用担心。”

青娜淡淡笑道:“我不担心。如果你去了,我陪你一起去。”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滴在田公子的手臂上。

田公子抬手想帮青娜拭去泪水,抬起一半又沉重地落下来。青娜握紧他的手,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

黑气又缠了上来,田公子开始粗喘。沫儿焦急地看了一眼婉娘。

婉娘道:“田夫人,婉娘其实不懂医道,今天不过是凑巧罢了。但是这个房间病气太重,不利于田公子养病。还是换一个吧。”

田夫人迟疑道:“现在运儿这个身体…”

婉娘笑道:“就搬到旁边的厢房里就行。”朝沫儿使个眼色。

沫儿拿出腐云香,将田公子的双侧太阳穴涂了——头部的黑气刹那间褪去。

田夫人叫了几个丫头去将厢房的床重新收拾了一下,又叫了几个家丁,将田公子小心翼翼地抬了,送到厢房去。

沫儿和文清站在院中。

厢房那边,文清显然已经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将玉片放上去了,田公子被抬进了房间,身上的黑气却被挡在了屋外。

黑气盘旋着,企图从窗棂或者门缝中钻进去。厢房的门框上突然发出微微的金光,靠近的黑气被击得粉碎。黑气一次次汇集,一次次被挡在门外。

沫儿明白了,腐云香和那个可以隐入门楣不见的玉片,可以隔断并消除缠绕在将死之人身上的黑气。

田夫人从厢房冲了出来,欣喜地叫到:“小云小月,快,快,端粥来!旺儿,快去告诉老爷,公子大好了!…阿弥陀佛…”

婉娘走出来笑道:“田公子已经无大碍了,估计还要好好静养些天。婉娘就告辞了。”

田夫人抓住婉娘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太感谢你了婉娘…我日后亲自登门拜谢…”青娜跟在后面,静静地施了一个大礼。

婉娘笑道:“这是公子的造化,婉娘可不敢贪功。夫人以后多光顾几次闻香榭就好了!”

田夫人不住点头:“一定一定。”

离开了田府,婉娘倒吸着凉气,心疼道:“我的腐云香啊!”文清和沫儿却很高兴,沫儿也不管街上有没有人,又开始大声唱他的老鼠曲儿:“小小老鼠生来坏,又吃粮食又吃菜,吃肉吃鱼吃干粮,还咬穿我的破麻袋…”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回到闻香榭,文清和沫儿去溢香园打回几个精致的小菜和一锅鲜香浓郁的羊肉汤,婉娘拿出一坛珍藏的竹叶青,并取出一套青玉杯来,每人斟了一杯。

文清和沫儿从未喝过酒,一杯下去,整个小脸儿都红了。婉娘格格笑着,一连喝了几杯,只喝得双眼迷离,脸颊飞起两朵红云。

黄三见状,将酒拿开,显然是不想让婉娘再喝了。

婉娘劈手夺过,笑道:“不用担心。”黄三正待再夺,却见那个秃头大肚的爷爷乐呵呵走过来,笑道:“好个婉娘,有酒喝也不叫我。”

文清和沫儿跳起来,一人拉了老头儿一只手,高兴地叫道:“爷爷!爷爷!”

黄三慌忙斟了酒,老头儿摸摸两人的头,端起来一饮而尽,赞道:“好酒!好酒!”

婉娘一手托腮,笑道:“好你个老家伙,闻到我的酒香就来啦。”

老头儿自己抓过酒坛倒了满满一杯,品味良久,这才道:“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值得你把收藏多年的好酒拿出来?”

婉娘咯咯笑着,又喝了一杯道:“哪有什么事?”

老头儿看向文清和沫儿。沫儿看看婉娘,文清道:“今天我们去救田公子了。”

老头儿的小眼睛里闪出好奇的光来,探询道:“婉娘,不是说只卖香粉吗?”

婉娘嘻嘻笑道:“是卖香粉啊。我的美人霜,因果树的美人果。”仰头一饮而尽,吃吃笑道:“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但是谁知道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呢?你看是果,我看是因,你看是因,我看却是果。有些时候,因果根本就难以区分。即便早知道了结果,有些事也还是要去做。”

这次救田公子,到底是被田公子的真挚感动,还是被龚老先生的人品感动,抑或是被青娜姑娘的淡雅清高感动?连沫儿也说不上来。

老头儿叹了口气,道:“你啊,总是太容易心软。想置身世外,可不是说说这么简单的。”

婉娘好像醉了,自顾自说道:“都知道美人百年为枯骨,可是要是人能够选择,都会选择做美人。看透与做到,根本就是两回事。”

文清和沫儿都觉得婉娘有些异常,两人对视了一眼,担忧地看着婉娘。

婉娘不住娇笑,见沫儿皱眉,笑道:“小东西,你还不知道。唉,我原本发誓再也不管这些俗事,专心卖我的香粉,谁知道还是…”

她伏在桌子上,笑得抬不起头来。

老头儿大咧咧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身处世俗,哪能置身世外呢?有些事你躲不开,就只有面对。”

一个中午,婉娘都象在说胡话一般,颠三倒四的,看起来象是伤心,又象是高兴,沫儿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逼着婉娘救田公子一事做错什么了,让婉娘如此反常。

哪知午休过后,文清和沫儿还惴惴不安呢,婉娘已经恢复如常了,还是同以前一样,又小气又贪财,不过心情似乎很好,又开始哼哼唧唧地唱曲儿。

沫儿见婉娘没事,心里的疑问又压不住了,一边翻晒花瓣,一便问道:“婉娘,龚小姐的脸肯定是你捣的鬼,那田公子生病,是因为美人霜的关系,还是因为田夫人不同意他和龚小姐的婚事?”

婉娘竖起眉毛,嗔怪道:“你什么时候成了个小阴谋家?怎么什么事都从阴谋上想呢?美人霜美人霜,当然是给美人用的,田公子又没用我们的美人霜,我还能控制他生病不成?——田公子生病是命数,田夫人的反对只是诱因。”

文清道:“如果是我们的美人霜,那就不用浪费腐云香了。”

沫儿想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但是他总觉得,田公子生病一事,婉娘绝对是很早之前就知道的,而不像自己,半月前才能预知。而且,从中午婉娘的表现来看,即使自己和文清不求她,显然她也已经决定要救田公子了——但是,如果当初青娜变丑之后田公子放弃了青娜,婉娘还会不会救他呢?

沫儿问了婉娘,婉娘却敲了他的脑袋,叹道:“太聪明有时也不是件好事,总是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你这种假设本身就是不合理的,事实就是田公子爱龚小姐,然后我们救了田公子;没发生的故事结局可以任意猜测,已经发生了的故事就只有一个结局。”

仙人粉

一大早,便有一个童子送来一封书信。婉娘看了,顿时眉开眼笑,连声叫文清套车,三人一起去了仁和坊。

仁和坊紧邻长夏门,与尚贤坊一坊之隔,坊里住了一大群的尚书、侍郎。其中最为出名的是兵部侍郎许家和中书令郝家。两家闻名神都非因官位显赫,也不因清正廉明,而是因为这两家的子弟。许家与郝家是乡党亲族,两家子弟类多丑陋,却自信异常,尤喜盛饰车马,游街串巷,京洛为之语曰:“衣裳好,仪观恶;不姓许,即姓郝。”意思谓:见到街上穿着华丽却相貌奇丑的,不是姓许的就是姓郝的,足见许郝两家之声名远播。

今天要去的就是许家。许家大公子许怀山不仅喜欢盛装出游,还喜欢收集珍藏另类物品。有一次不知听何人所讲,闻香榭多有奇花异草,便来拜访,婉娘带他到后园之中随便逛了一逛,这厮从此对婉娘佩服得五体投地,偶尔收藏了自认为奇珍的玩意儿也会叫上婉娘前去欣赏,有时还将从西域商人中收来的奇花异草卖给闻香榭,与婉娘也算是有些交情。今日来信曰,他前日去吐蕃带回一株花草,所见之人无不称奇,却说不清称谓出处,故请婉娘前去一观。

刚到许府门前,便有两个相貌俊秀的小厮跑上来问道:“请问是闻香榭的吗?大公子有请。”

一个小厮牵了车马,一个小厮则带了婉娘三人进了许府。进入大门便向右拐,绕着一条碎石铺的小路,穿过花园来到一处小院。

小厮推开门道:“请进。”一句话未了,一只穿着小花短裙的猴子从里面窜出来,一把搂住沫儿的腿,吱吱叫着,把沫儿吓了一跳。

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喝道:“丫头!过来!”

小猴子“吱”地一声,松开了沫儿,一蹦三跳顺着一个人的手臂窜到那人肩头,稳稳地坐了,眼珠子还盯着婉娘三个骨碌碌地转个不停。这人显然就是许大公子许怀山了,锦缎长袍,六合黑靴,玉扳指、玉戒、黑玉佛珠串儿什么的,叮叮当当戴了满手;长得阔嘴前突,鼻孔上翻,三角眼,招风耳,身材矮胖,倒是肩头的小猴子比他还漂亮些。

婉娘道:“许大公子好悠闲!”

许大公子嘎嘎地笑道:“今日特请婉娘来看看,我这次带回来的是个什么东西。”

看到沫儿和文清跟在后面,他的三角眼透出些色色的亮光来,形容更加猥琐,咧嘴笑道:“婉娘,这是你闻香榭的小厮?长得可真不错。”

文清和沫儿本来注意力全在那只小猴子身上,看许大公子色迷迷的样子,顿时觉得浑身不舒服,不由往婉娘身后躲了躲。

婉娘笑道:“哪里及得你许大公子的小厮?个个又机灵又俊秀。许公子又找到什么奇珍了?”

许怀山收回目光,笑道:“哦,这边来。”——一张大嘴几乎咧到耳朵。沫儿心道,坊间的传闻果然不错,好一个“衣裳好,仪观恶”!

这是一个僻静的小院,门口一侧种着一些枯枝状的植物,但不同于闻香榭的蛇果树;后面仍是各种植物,距离太远,难以看清;另一侧是一个水塘子,周围并没有砌起来,而是铺了洁白的沙子,形成一围沙滩,上面趴着两只长嘴巴犹如大壁虎一样的动物,身上长满硬甲,长相十分凶恶。池塘那边,则是一大片假山。

走过水塘,再穿过一小片花林,便到了一座两层高的青砖小楼前。四个小厮恭然分立两旁。一楼中庭,摆满了奇异珍玩:进门左手边是一个红檀镂花的高脚木几,上面摆在一棵两尺来长的翠玉白菜,菜身洁白,叶子翠绿,上面还有两条小青虫,栩栩如生。后面靠墙的木架正中放了一棵桃树,翡翠枝干上挂了十几个粉色水晶雕成的桃子,旁边上侧摆一件凤衔灵芝的玉眢摆件;另一边挂着一对墨色玉葫芦。正中摆着一张金丝楠木大台,上面绘着一副嫦娥奔月图,走近一看,竟然不是绘上去的,而是金丝楠天然纹理形成的花纹;桌角一侧,放着一个象牙柿子笔舔,一个青玉鸿鹄镇纸。另一侧的墙壁上镶嵌着各种兽头、犄角等,个个奇形怪状,全是沫儿从未见过的。

坐在许怀山肩头的小猴子伸手拿了一个寿山冻油石雕佛手,紧紧抱着咯吱咯吱地咬,许怀山也不在意,随意道:“我这次去吐蕃,在皇家市场见到一株花草,实在太过奇特,便千里迢迢带了回来——这边走。可是看的人竟然没有一个说的出它的渊源,我便想,婉娘见惯了奇花异草,对它定不陌生。”

带了他们三人,上到楼顶。楼顶上有一间暖房,四面装了半透明的琉璃瓦,天冷的时候用厚毡布一围,可以用来移放一些不耐寒的植物,所以现在暖房几乎还空着。

许怀山径直走到一个蒙着毡布的角落,一把扯开。毡布下面一个大花盆里,种着一株一人来高的“桃树”,从外形上看,像极了闻香榭的因果树,上面也是有花有果。但不同在于,花为艳丽的红色,且上面两朵花瓣上有两块圆圆的黑色,下面的花瓣上有些黑色的短纵纹,正中的花心呈黑色三角状——正面看来,不像是花朵,倒是一个逼真的红色骷髅,比因果树的美人果还要诡异十分。它的果子样子却也一般,就是个鸡蛋大的红色果子而已。

许怀山道:“婉娘看来,这个东西该是什么呢?”

婉娘奇道:“公子从吐蕃那边买来,卖者难道没有讲过?”

许怀山道:“我也问了,但那人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吐蕃文,说得又快又难懂,随行的翻译也解释不清。”

婉娘道:“怪不得。”笑道,“婉娘看来,这应该是一棵因果树。”又仔细查看了一下,沉吟道:“许大公子如果信得过婉娘,不如听婉娘一句劝。这个因果树的因果指的是美人的结局。虽为美人,实为骷髅,便是修成结果,也不过是心血一滴而已。这种因果树放在家里实在不吉,特别是许公子这种对美执着之人。许公子还是将这颗因果树尽早处置了吧。”

许怀山惋惜道:“原来是这样,枉费了一番心血,这么远带了回来。”

他肩头的小猴子突然窜过来,一把抱住沫儿的脖子,沫儿大惊,急忙往外推;哪知小猴子手臂奇长,抱的又紧,推也推不掉,小猴子竟还将毛茸茸的嘴扑到沫儿的脸上又舔又亲,吓得沫儿大叫起来。

文清急忙过来帮忙,小猴子吱吱叫着,飞快地在文清的手臂上挠了一把。许怀山哈哈大笑,喝道:“丫头,过来!”

小猴子倒也听话,又飞身蹲在许怀山的肩头上。许怀山挤眼笑道:“瞧,连我的丫头都看上你的小厮啦。”嘎嘎笑个不停,犹如公鸭叫一般。

许怀山又带着婉娘去看了其他几件淘回来的珍玩,无非是一些打造精美的珠宝器物而已。沫儿已经无心观看,因为许怀山不住地将眼睛溜溜地往他身上瞟,让他觉得极不舒服。

走了一圈,又回到因果树前。许怀山啧啧道:“唉,这么不吉的树,丢了又可惜…”三角眼转了几转,似笑非笑道:“婉娘,你做香粉,有些奇花异草可能用得到,不如我将这株因果树转售给你吧。”

婉娘道:“我一个小小的香粉店,那能买得起这么昂贵的东西?许公子要是送我还可以考虑。”

许怀山嘎嘎笑道:“不如将你这小童拿来换了如何?”

婉娘看一眼又惊又怒的沫儿,附耳说了一句什么,许大公子一张扁脸上显出失望之色,连连叹气。随后说道:“本公子开玩笑呢…不过既然这株因果树放在家里不吉,不如送与婉娘得了。”

婉娘等的就是这句话,顿时笑颜如花,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做香粉或许用得上。”

许怀山又遗憾又不舍地盯着沫儿看了几眼,笑道:“以后本公子购买香粉,婉娘可要优惠些。”

婉娘娇声道:“公子说得哪里话?公子去买香粉,自然是最好的,只收个成本就是了,难道还敢赚公子的钱不成?”

同许怀山告了辞,两个小厮将因果树重新围好毡布,抬了送出大门。刚走到门口,便见一辆华丽的马车直冲过来,婉娘等连忙躲在旁边。马车为敞篷式,前面二座后面三座,通体漆成金色,上铺红色丝绒;一个小厮站在前座赶车,后面坐着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瘦子,同色幞头上别着一朵大红花,长得拱肩缩背,獐头鼠目,左耳戴着一个硕大的金耳环,嘴唇猩红,脸上还傅了厚厚一层白粉,如果加上一条长长的舌头,几乎可以和戏文中的白无常媲美了。

马车在许家门前停下,那人跳下车,甩着皮鞭,一径进了许府。文清和小厮去牵马车,沫儿盯着那人的背影看了半响,悄声问道:“刚才这位是谁?”

婉娘道:“这是郝家的二公子郝文。”

沫儿咂舌道:“真是‘丑人多作怪’!长成这样还出来吓人——我以前还以为坊间的传言夸张了,原来是真的。

婉娘哈哈笑道:“瞧你这张嘴!还说我嚼舌头呢!”

沫儿转念又想到许大公子色迷迷的目光,皱眉道:“刚才和许大公子说了什么?——你怎么和这么恶心的人交朋友?”

婉娘道:“怎么恶心了?这许大公子是我闻香榭的老主顾呢!”说着吃吃笑道:“大公子看上了你啦,我告诉他你其实是个小丫头。你再张牙舞爪我就把你卖给他。”

然后一本正经道:“我现在发现你的行情不错。公孙小姐,元镇真人,许大公子,还有那只叫丫头的猴子,真是人见人爱,猴见猴亲,个个都对你感兴趣。嗯,我要斟酌一下,将你卖个好价钱。”

沫儿也不生气,嬉皮笑脸道:“看上我有什么好的?我又懒又馋,一张嘴就能噎死人,谁买了我去还不得被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