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马车过来,几人将因果树抬上车。文清慢慢地赶着车,好奇道:“这个小树和我们家的那棵并不一样,怎么也叫因果树?”

婉娘看着因果树,眉开眼笑,见文清问,便道:“怎么不一样了?桃树能结水蜜桃、雪桃、蟠桃,因果树当然也可以结不同的果子。”

沫儿道:“今天不花一文钱就得了棵因果树,瞧你美的!”

婉娘笑盈盈瞥他一眼,道:“你是替许大公子叫屈了?不如你回去告个密,就是我故意说这树不吉的,说不定许大公子一高兴,将你留在他身边呢!”

沫儿和婉娘斗嘴从来都没讨过好去,当下气哼哼地回了头,却见左边来了一顶青色小轿,走到他们跟前停下了,青娜从轿子里探出头来,看看文清和沫儿,叫道:“婉娘!”

婉娘打开车帘,道:“龚小姐好!田公子可大好了?”

青娜微笑道:“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不过还要再养些天。夫人还说这两天专程去闻香榭里拜谢呢!”

婉娘谦让道:“客气了,婉娘不过是碰巧罢了!”

青娜正待再说,只听后面呼呼生风,一辆马车——正是刚才沫儿看到的那辆——狂奔而来,郝二公子郝文站在马车驾驶座上呲牙咧嘴,将皮鞭挥得啪啪作响,路边行人纷纷躲避,青娜的青色小轿和婉娘的马车都躲到了路的右侧。

郝文一看众人躲得狼狈,自己在车上哈哈大笑。沫儿惊叹道:“出来吓人便也罢了,还如此明目张胆、旷日持久,还真是需要不一般的勇气。”

郝文唯恐别人没看到他,高仰着一张小干脸,鼻翼一张一合,实在是丑陋至极,见大家纷纷侧目,更是得意洋洋,将马鞭用力一挥,马车带起的风吹起了青娜乘坐的青色小轿一侧的小帘。

青娜面貌端庄,神色沉静,一袭白衣坐在轿中,郝文似乎吃了一惊,高高举起的马鞭也忘了放下了,马车已经走过还颦颦回头。

青娜见郝文马车已过,重新打开轿帘道:“今日我来帮老父买进一些书籍,顺便来看看田公子。青娜就告辞了。”

婉娘尚自玩味郝文刚才的神态,听青娜告辞,忙道:“龚小姐请自便。”

第二天,田夫人果然携了重礼前来道谢,并称将于近日到龚家下聘。婉娘假意推辞了一番,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田夫人前脚刚走,闻香榭里又来了两位沫儿最不待见的客人:许怀山和郝文。

婉娘还是同以往一样,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两位公子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想要些什么?”

这两人是表兄弟,一向臭味相投,今日两人同样做盛装打扮。许怀山穿一件湖蓝色华文锦襦袍,拿了一把全檀香木的镂空折扇,显得极其不伦不类;郝文今日换了纯白闪亮的万寿缎胡服,系一条金光闪闪的腰带,头上正顶挽了一个发髻,今日倒没有带花,而是插了一个簪子,上面镶嵌了一块方形翡翠。

许怀山一边应着,一边滴溜溜地往沫儿身上瞄,笑道:“我今天带了表弟——郝尚书家的二公子来,想定做一些香粉。”

婉娘道:“原来是郝二公子,久闻大名。沫儿,看茶!”

郝二公子抱拳,眨眨眼睛道:“婉…婉娘,在…在下想…想…”原来这郝二公子竟然是个结巴。

婉娘接过来笑道:“想定香粉是吧。我们这里有各种各样的香粉,有质地优良的牡丹粉、紫粉,陈皮香露等,郝二公子想买哪一种?”

郝二公子猛眨眼睛,结结巴巴道:“我…我…听说闻香榭各类香粉都…都…有,有没有能…能…”

许怀山本来正盯着沫儿,听得着急,便道:“婉娘,我表弟想要一种能…”他看着在一旁面无表情的沫儿,嘎嘎笑起来:“能让女人一闻到就入迷的,有没有?”

婉娘道:“沫儿,你去加些新茶来。”转脸娇媚一笑,“当然有,我闻香榭可是专门做别的香粉店没有的产品呢。”

许怀山看着沫儿走远,咽了口口水,这才向郝文笑道:“怎么样?我就说吧,闻香榭的老板娘又豪爽又大气,你想要什么香粉,这边都没问题!”

郝文更加急切地眨眼,道:“表哥!我…”

许怀山拍拍郝文的肩膀道:“嗯,我知道。”遂将婉娘拉到一边,悄声道:“婉娘,我们一直交情不错,我直接和你说了吧。我这个表弟最喜美色,昨天意外遇见一个美人儿,跟其他的庸脂俗粉气质风格大不相同,又高傲又冷艳,表弟他看了一眼,就彻底倾倒…”

婉娘笑道:“以许郝两家的家世资财,看上哪个女子,只要尚未婚配的,只管讨了来,又有什么不可以的?还需要来专门定这些香粉?”

许怀山嘎嘎笑道:“谁说不是呢。要我说,喜欢女人做什么,你看你的小丫头打扮个童子模样,多可爱!”说着恋恋不舍地探头朝沫儿刚才出去的方向看了又看。

婉娘好奇道:“不知郝二公子看中的是哪家的女子呢?”

许怀山道:“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是邙山脚下大刘庄龚家的女儿。老娘早就去世了,就父女二人,老头子在村里开了个义塾,日子过得相当艰难。”

婉娘道:“哦。既然看中了,不如找龚老先生提下亲,以郝家的条件,他说不定一口答应了呢。”

许怀山挠头道:“你哪里知道,我这个表弟最是风流不过,要他娶个正房回来,还不得要了他的命?他也就是玩玩,顶多收过来做个小妾罢了。昨天下午,他打听了美人儿的住处,便买来绸缎布匹和一大堆礼物,追过去送给那位小美人儿,正好碰上了龚老头。只想他家里贫穷,见到这些定然喜欢,哪知道那老家伙又臭又硬,自命清高的很,将我表弟一通臭骂,东西全都扔了出来。要我就算了——天下美人儿大把,只要有钱,哪里搞不到手?可我表弟偏偏不死心,昨晚在我那里长吁短叹,非要将那个美人儿弄到手不可,你说怎么办?”

婉娘回头看看微张着嘴巴,一脸垂涎之像的郝文,面无表情道:“那依许大公子的意思,想要怎么办呢?”

许怀山嘎嘎连笑几声,道:“整个洛阳城里,闻香榭可是香粉第一家,听说各种各样的香粉都有,有没有那种女人一闻到就会失去意识,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同时,”他色迷迷地笑起来,“让男人…久一点的?”

婉娘笑道:“香粉第一家么,我就是想说没有也不好意思了。我们有一种香粉叫做仙人粉,正好符合郝二公子的要求,不过,这个价格方面…”

郝文在后面一跃而起,大喜道:“没…没问题。”走到门口,指挥跟随的小厮从马车上拿下一个小包裹来,全部送给了婉娘。

送走二人,沫儿在后面皱着一张脸,生气道:“婉娘,他们是不是打青娜姐姐的主意?”

婉娘做个鬼脸道:“小孩子,知道什么叫打主意?别胡说。”

沫儿大声道:“我刚才听到了!那个丑猴子昨天找了青娜姐姐,被龚老先生赶出来了!所以才来我们这里买仙人粉,哼!”文清听了,也一脸紧张地看着婉娘。

婉娘顿足道:“好啊,我吃醋了!你们俩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过我?”

文清急辩道:“不是,婉娘…”

婉娘忍着笑,道:“不公平啊不公平,我管着你们吃喝,你们却喜欢青娜,你俩倒说说,喜欢青娜什么?”

文清羞涩道:“没有…都是一样的喜欢。”

沫儿却扬起眉毛道:“你太爱笑。”

婉娘板起脸道:“哪有这种道理,爱笑还不好了!好吧,我以后不笑了。”

沫儿只管追问:“婉娘,你还没说呢,你真准备用仙人粉帮助那个瘦猴子啊?”

婉娘表情僵硬道:“我只自有安排。”

沫儿只管埋怨:“这两个人真讨厌。你干嘛还要做他们的生意?还有那个许怀山,贼眉鼠眼的,不停地盯着我做什么?真是不舒服。”

婉娘面无表情道:“做生意,有钱赚当然就做了!我说许怀山看上你了,你还不信呢!”

沫儿不耐烦道:“看上我干嘛,我又不是女人!”

婉娘道:“就是因为你不是女人,人家才看上你呢!”

沫儿瞪了婉娘半晌,无奈道:“你别憋着了,还是笑吧。板着脸还没有笑着讨人喜欢。”婉娘瞬间爆发,掩口笑个不停。

吃过午饭,婉娘便动手制作仙人粉。沫儿对这两人实在无一点好感,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

婉娘看沫儿一副消极怠工的样子,哂道:“你这样子做生意,早就关门大吉了!快走吧。”拉了沫儿文清一起上了三楼。

昨天从许怀山处搬来的因果树,也放在了三楼的大房间里。原来那棵又有几朵花儿凋谢,新结出几个美人果。两棵因果树并排放在一起,一个白骨森森,一个妖艳诡异,不由得让人惊心动魄。

婉娘一边摘果子一边笑道:“真好,许大公子可帮了我大忙了。我还发愁要专门去西域找呢。”

沫儿看这果子颜色鲜红,皮儿吹弹可破,好奇道:“这个也叫美人果?看起来应该挺甜的。”

婉娘道:“这种因果树结出的果子叫做心血果。”摘下一个,在他脸前晃晃:“要不要尝一下?”

文清慌忙道:“沫儿,这个不能吃吧?”

沫儿横一眼婉娘,道:“你以为我傻呀?” 婉娘呵呵笑着将果子放入果囊。

摘完心血果,又去了后园。几日未去,园子里硕果累累,一派丰收景象。各色的曼陀罗花已经落了,结出一个个扁球形的种子;紫红色的蛇吻果成串儿垂在枝头,龙吐珠果如玛瑙珠子一般。文清的血莲,花瓣正中结了一个拳头大的白色果子,散发出脉脉的香味;后面一株高大的树木上结满了黑色的荚,在秋风中啪啪作响。唯独牡丹园落叶满地,一片萧瑟。

似乎因为天气凉的缘故,血莲今天看起来有些无力,花瓣虽然开了,但皱皱巴巴的,颜色也变成了暗红色。文清心疼地抚摸着花瓣道:“婉娘,天凉了,我的花儿要不要搬进暖房?”

婉娘道:“不用,血莲耐寒,天一凉虽然看起来有些委顿,等下年天热,它自然就好了。”认真看了看血莲果,欣喜道:“果子可真不错!一定是文清用血浇灌的缘故。”

说着,取出一个玉碗和一把小刀,对准果子底部切割下去,稳稳地用碗接了。文清看了心疼,把食指放进嘴巴里就咬,婉娘阻拦道:“傻瓜,别咬啦,已经过了中秋,你再放血液浇灌可就害了它了。它现在处于半休眠状态,我们采了果子,它便要完全蛰伏了;现在补充血液给它,会打扰它的周期。留着你的血,等明天立春当日再来给它喝吧。”

文清松开了手指,轻轻拍了拍血莲的根茎,像是安慰它一样。沫儿在一旁羡慕不已,道:“婉娘,你下次也给我一棵血莲吧。”

婉娘道:“好,我听说北市一个胡人运来了一棵乌贼兰,开着两朵花白花,也是认主人的,过几天我就去北市买它回来,由你养着,如何?”

沫儿跳跃道:“好啊好啊,我一定把它养好。”

婉娘正色道:“不过这乌贼兰和血莲不同,你若想做它的主人,便要将你的两根手指放进花里,由它咔嚓一下,把手指咬下来,慢慢消化了,它以后就认定你了。”

文清惊道:“手指?它长的有牙齿吗?”

沫儿呆了半晌,板起小脸道:“你又骗我。”

是夜,许怀山在外边吃过晚饭,又回到听溪别院。王二早就在门旁候着,一听到响动,便悄悄出来开了门。

许怀山道:“你家公子现在怎么样了?”

王二悄声道:“刚让我摆上酒菜,关起了房门。”

许怀山道:“不要惊动他,你找个便利的地方,可以隐藏的,先看看再说。”

王二领许怀山走到左边的大窗。窗下种了一蓬贵妃竹,长势极好,叶子虽然黄了,仍然茂密。躲在这里不仅可以将房间里的情形一览无余,也可以监视屋外小路。王二殷勤地搬来一个高脚细腿的竹凳放在窗下,窗子王二已经趁郝文不备提前推开了一条缝。

屋内,郝文失神地坐在椅子上,双目空洞,直勾勾地盯着房门。

许怀山窥视良久,郝文都是一个姿势,就连眨眼的毛病似乎都好了。许怀山不禁有些烦躁,怀疑王二是不是看花眼或者偶尔看见郝文自言自语夸大了事实。

闭门鼓已经响了一刻了,许怀山再也按捺不住,起身便要走,刚站起来,却见郝文也站起来了。许怀山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惊动了郝文,正想进去和郝文打招呼,却见郝文犹如打了鸡血一样,小眼睛烁烁放光,飞快地跑去开了门,咯咯地笑个不停。

许怀山吃了一惊,重新坐下来偷看。郝文伸手空拉着什么,道:“小美人儿,你…可来啦!”在桌边坐下,夹起一片牛肉送往旁边,牛肉不见了,郝文对着空气亲吻了一下,道:“宝贝儿,我们来…喝个交杯…酒怎么样?”说罢端起酒杯,手臂环起,好像真有人和他喝交杯酒一样。喝了酒,郝文起身拿了银牌,赔笑道:“我只有…这些了。”银牌一闪消失不见。

许怀山使劲揉眼睛,总怀疑自己看错了。郝文虚抱着空气,闭眼撅嘴,对着前面啧啧有声,看样子真像是有一个人在他怀里。如此亲吻乱摸了一阵,郝文尖声笑着,做出抛掷的动作,然后自行褪去衣裤,赤条条地扑到床上。

一阵冷风吹来,许怀山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现在深信,郝文肯定是招惹上了什么邪祟的东西。现在若是贸然闯进去,只怕自己也会被缠住。思量再三,还是决定明天先和郝文深谈一下再做决定。

看郝文在床上对着一堆锦被枕头作战正酣,场面诡异,许怀山准备回去。谁知腿坐得久了用不上力,一个趔趄扑在贵妃竹上,竹叶哗啦啦一片大响。在他身后不远的王二跑过来,一手扶了许怀山,一手拎了竹凳,飞快绕到屋后。

王二低声道:“大公子可看到了?”

许怀山不做声,只管领着王二到了偏厦,这才道:“这事不妙。只怕是个狐狸精、黄大仙什么的缠上你家公子了。”

王二惊恐道:“那怎么办?要不赶紧回了老夫人,请个高人来作作法?”

许怀山沉思道:“先别,你把这边偏厦收拾一下,我今晚就住这里,等明天早上看看情况再说。”

第二天早上,许怀山只道郝文还要象前几天一样睡到中午,谁知天刚蒙蒙亮,王二就来敲门,说他家公子已经起来了,不住声地要请许大公子过去。

许怀山胡乱梳洗了一下,来到正堂,果然见郝文瞪着一双红眼睛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缩在椅子上。一看表哥来了,跳将起来,用力抓住许怀山的手臂道:“哥哥…哥哥,我遇上…鬼了!”

许怀山按他坐下,道:“不要着急,你慢慢讲。”

郝文结结巴巴,缠绕不清,半天许怀山才听明白。昨晚青儿来了,两人喝了酒,嬉闹了一阵,郝文便迫不及待要安歇。刚脱了衣服,只听外面哗啦啦一阵响,青儿警觉道:“有人偷窥!”郝文开了门查看,见屋外并无一人。再转身回到屋内,青儿却死活要走,任郝文如何挽留,她只说已经被人发现,再不能留下。

许怀山知道是自己昨晚不小心惊动了她,当下也不说破,只管劝道:“那岂不正好?瞧你这身体,再来只怕擎受不住,以后不来往便罢,也省了后顾之忧。”

郝文涨红了脸,双眼眨的象小雀儿的翅膀,叫道:“哥…哥,她是…”

青儿执意要走,郝文不肯,并变脸威胁道,仅此一晚,如果她不从便要告诉龚海坏了她的名声。这小娘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果然乖乖留了下来。

郝文本是色中饿鬼,又有仙人粉助兴,便放开了胆来折腾,怎奈身体不济,一会儿就眼冒金星、头冒虚汗了。闭眼小憩了一会儿,觉得口渴,挣扎着下床,喝了茶后回来却发现,躺在自己床上的,哪里是什么美人儿,却是一架白骨!

郝文登时惊呆,那具白骨翻了身,娇声道:“公子怎么还不上来?你不是舍不得奴家吗?”

郝文吓得浑身冰冷,腿抖得如筛糠一般,深恨自己得寸进尺,非要威胁她留下来。白骨起身,用细长的指骨轻轻拂过骷髅的眼窝部位,极其妩媚地道:“公子,你当初可是答应我三个条件的,不要忘了哦。要是违背誓言,你…”骷髅咬着食指指骨吃吃地笑起来,“你下面…那玩意儿就会烂掉啦。”

郝文双眼一翻,晕倒在地。也不知晕了多久,醒了看天色微亮,床上的白骨已经不见,连忙强撑着穿上衣服,要王二去请许怀山。

郝文说着,牙齿仍不住咔咔作响,连许怀山都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许怀山呆了半晌,顿足道:“老弟,我昨天就说,见好就收,玩玩就算了,你昨晚还不顺水推舟,她走便走了,你还威胁…唉!”

郝文有气无力地抬起小干脸,眼神飘忽不定,显然是被吓傻了。许怀山见他也拿不出什么主意来,便烦躁道:“好了好了,这件事就算完结了。我明天去请个大师来,帮你驱下邪。那女鬼不来便罢了,要是再来,定然叫她魂飞魄散!”

郝文只是点头,许怀山皱眉道:“晦气!晦气!我好好的一座别院也毁了!”

许怀山见因为郝文贪恋女色,害得自己的别院招了鬼,心下十分不满,但是见郝文魂不守舍的,也不好多说什么。命跟随郝文的四个小厮收拾行李,打算送郝文回去;两表兄弟坐在堂屋相顾无言。

突然王二进来通报,说外面有个女子求见。郝文一听“女子”二字,顿时失色,小眼猛眨,尖叫道:“她…她寻我来了!”一头扎进桌子底下,瑟瑟发抖。

许怀山喝道:“怕什么?鬼有大白天出来的吗?”又问王二:“什么样的女子?”

王二回道:“二十多岁,带着两个小童子,说是闻香榭的老板娘。”

许怀山本来怀疑是婉娘做了什么手脚,原本打算今天去闻香榭问下情况的,郝文这事一闹便忘了,听说婉娘来了,急忙道:“快有请!”伸手把郝文从桌子底下揪出来,按在椅子上。

王二带着婉娘急匆匆走了进来。一见许怀山,婉娘便焦急道:“许大公子,我到处找你呢!”

在许怀山的印象中,婉娘从来都是笑容满面、从容不迫的,能让婉娘如此着急的,一定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许怀山站起来,道:“婉娘这一大早的,有什么事?”

婉娘看了一眼畏缩在椅子上的郝文,迟疑道:“许公子,要不我们到其他地方说去?”

许怀山道:“但说无妨。”

婉娘拿出一封书信来,递给许怀山,道:“您先看看这封信吧,还有这个。”又递过来一块鸿通柜坊的一千两飞钱银牌。

信里只有寥寥数字,上写:“请将此银牌兑换后交龚海义塾。”落款写的却是“郝文”。

许怀山奇道:“婉娘从哪里得来的?”

婉娘道:“今天一大早在我家大门里发现的。关键是…”婉娘朝四周看了看,惊恐道:“我不是对这个事情有疑惑,郝公子捐助学塾,原是大善。只是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女子,说她原是义塾门前的大槐树,几十年来接受龚家父女灌溉之恩,并听龚海讲《五经正义》,渐通世情,幻化成女形,同郝文公子缠绵了多日,这银子是郝公子赠与她资助义塾用的,让我转交龚老先生。然后突然变成一具骷髅,恶狠狠道,如果我胆敢私吞,她一定取了我的性命。我吃了一惊,就醒了,本来以为是做了噩梦,哪知早上起床,我的小童就发现不知谁丢了这封信和银牌在大门里!”

许怀山只听得步步惊心。婉娘抹了一把汗,颤声道:“许公子,你说怎么办?我一看是郝公子的,又是这么大一笔银两,加上这么离奇一个梦,不敢擅动,就想先找了公子来,商量一下对策。”

郝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会发抖。

许怀山不象郝文,又好色又胆小。听了婉娘的陈述,虽然惊惧,但心下还有些不信。沉思了半响,突然道:“婉娘,你那日说陪了龚小姐一起过来,当时是个什么情况?”

婉娘道:“当时许公子刚走,龚小姐便来了。因这几次在附近采菊,和龚小姐见过几次,确实是龚小姐本人。她一听说有人捐助学塾,十分高兴,当下便要我赶了马车送她过来。到了门口,她自己下了车敲门进去,我便回去了。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许怀山丧气道:“估计那个时候已经被这个…这个树妖盯上了。你看看郝公子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了。”

婉娘惊道:“许公子的意思是…同郝公子在一起的不是人?”

许怀山把昨晚自己看到的和郝文刚才所说的重复了一遍。婉娘苦着脸道:“这么说,我做的梦是真的了。”

许怀山转向郝文,道:“表弟,你只给一百辆就行了,怎么把家底都给了呢?你看看,这个是不是你的?”把飞钱递给郝文。

郝文溜溜地瞄了一眼,捂着眼睛叫道:“是…我的!她非要…不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给了!”

许怀山看他这个样子,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问道:“你一共给了她多少钱?”

郝文翻着白眼想了半天,才道:“好像三张飞钱银牌都给了,一共二千一百辆。”

许怀山指着郝文的鼻子,骂道:“你脑瓜子锈掉了?说好一分也不给的,你倒好,全都送人了!”

婉娘惊叫道:“怪不得!”

许怀山道:“怎么了?”

婉娘道:“八九天前,有人匿名丢了飞钱和信到闻香榭,说是要我将钱取了悄悄给龚老先生送去。一共一千一百两,也不知是不是郝公子的?”

许怀山气得说不出话来。婉娘道:“许公子,那现在怎么办呢?这个钱,还捐不捐给龚海义塾呢?”

许怀山迟疑道:“这么大一笔钱…”

婉娘皱眉想了一会儿,道:“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也许是碰上歹人了。许公子有没有去郝公子的房间看一看?”

许怀山一拍大腿,道:“对呀,我也是被唬住了。走吧,我们去看看。”

郝文蜷缩在椅子上,死活不肯去。许怀山和婉娘带了王二去。

王二开了门,房间还是昨晚许怀山看到的样子,桌上摆在酒菜,床上乱七八糟地堆着锦被、衣物。

婉娘只肯站在门口观望,许怀山和王二在房间东瞅西看,绕了一大圈,也没发现什么异样。正要出去,王二突然发现枕头下露出一角纸。拿出来一看,是一张绿色信笺,上面描着淡绿色槐叶,写了几行十分娟秀的小字。

许怀山看了,脸色极其难看,一言不发将信笺递给了婉娘。

信笺是写给郝文的,大意为:奴家乃龚海义塾前百年老槐,受龚家灌溉之恩幻化女身,如今缘分已尽,所赠银两将全部用于捐助义塾,就此别过。若公子违背诺言,奴家将纠缠至死云云。

婉娘花容失色,低声道:“看来…这是真的了。”

许怀山拿了信笺,回正堂丢给郝文,厉声喝道:“你到底答应了树妖什么?发了什么誓言?”

郝文颠来倒去看了半响,眨着一双红眼睛,磕磕巴巴道:“没…没有什么,当时…一时好玩,按她要求发了…誓,一不许告诉龚老头,二不许告诉他人,三在街上碰到她要装作…不认识,否则口舌生疮,连下…下面都…要烂掉。”

许怀山长出了一口气,哼道:“幸好发得不是什么毒誓。” 又道:“表弟,你说怎么办?要不去找一个高人作法,将这个树妖收了?”

郝文双手乱摇,颤声道:“不…不要,要是高人…治不了…她,我…岂不要死定了?”

婉娘踌躇,小心翼翼道:“要不还是报官吧?这么多的银两…”

郝文尖叫道:“不要…不要!我发誓不…告诉别人的!”

婉娘顿足道:“我好好卖我的香粉,怎么会牵涉到这里面呢。都怨我当时多管闲事,惹出这些是非来。许大公子,你说现在怎么办?这一千两的飞钱落到我手里,给还是不给?”

许怀山瞪了郝文一眼,恼怒道:“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这树妖也说了,就此别过,保住命就不错了,要这一千两银子做什么!痛痛快快捐给那老家伙心静!”

婉娘叹道:“这样也好,不能贪图这一点银钱,再引得那个树妖出来报复。”

许怀山阴沉着脸:“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王二,此事出去不能透漏半分,便是老夫人问,你也只说公子因身体不好,想做善事积德,把手头的银钱都捐了出去。婉娘,捐助这事,既然她选中了你,就要麻烦你走一趟,将这事了解了。”

婉娘本想抱怨几句,又忍住了,道:“好吧,我这就去,把这飞钱捐给龚老头子,但愿树妖满意了,不再找我。”说完告别了许郝二人,出了听溪别院。

文清和沫儿在门口等着,每人拿一个大的狗汪汪草,不住撩拨小花猫的鼻子,引得小花猫伸着前爪去抓。小猫抓沫儿,文清便去撩它,等它回头抓文清了,沫儿又去撩它,结果一个也没抓到。沫儿还和小花猫商量:“喵咪,能不能把你中午吃的鸡腿分给我一半?或者一口也行。”文清则在旁边嘿嘿笑着点头,也不知他是替小猫点头同意沫儿的话,还是附合沫儿向小猫请求。

二人正玩得起劲,见婉娘一脸凝重地走了出来。文清站起来道:“怎么样?”

婉娘道:“我们现在去龚老先生的义塾。”

沫儿和文清并不知道婉娘来这个小院做什么,看婉娘不象以前那样满面笑容,便觉得有些不安。文清赶车,沫儿抱了小猫,朝城外驶去。

过了上东门,沫儿突然听到后面有笑声。回头一看,婉娘拿着块飞钱银牌,对着光线轻笑不止。文清抽个空儿回头看了一眼,见婉娘多云转晴了,也轻松了出了口气。

婉娘道:“沫儿,把我的小花猫给我。”

沫儿抱紧:“谁说是你的?明明是我捡来的。”

婉娘道:“你捡的就是你的了?——这附近有一家刘家驴肉汤,我们去尝下如何?”

沫儿一听有好吃的,顿时双眼放光,拍手道:“好啊好啊,我要多加二十文的肉。”小花猫趁机哧溜窜到婉娘身边,趴着她的膝上。

有人以为驴肉一定是粗糙不堪的,而实际上驴肉肉质细嫩,远非牛羊肉可比。民间有“天上龙肉,地上驴肉”的谚语,以此来形容驴肉之美。

今日不是“会”时,上东门前的集市只稀稀拉拉地摆着几个卖瓜菜的摊点。刘家驴肉汤就在上东门集市的不远处,三间茅屋作为厨房,前面用干树枝简单搭了一个大棚,下面摆着一溜儿矮桌矮凳,地上地下站满了人。虽然简陋,但味道鲜,份量足,价格便宜,三文钱便可以吃个肚皮溜圆,成为这附近最红火的早餐摊点,附近村民常常捧一口大锅过来,打五文钱的汤回去配上自己蒸的馒头或者烙饼,又省事又好吃。

厨房里侧一个年轻伙计,从大陶瓷面盆里揪下一块面团来,用长长的擀面杖擀得薄薄的,刷上一层麻油,撒上切好的葱花和细盐,再从边缘开始卷起来,码在桌上。然后把卷好的面切成半尺来长的面垛,拿起一垛来扭成麻花状,再用手按成椭圆形,仔细地擀薄了,用面杖挑起来,啪地一下甩在旁边已经热了了饼凹子(烙饼的器具,生铁铸成,中间微鼓,圆形)。旁边一小丫头,将烙好的大饼切成一指宽的长条,分成一份份的,放在一个个盘子里。

前面是两口直径一臂长的深口大锅,大块的驴肉、巴掌大的骨头在洁白的肉汤里翻滚。旁边摆满了粗瓷大碗,里面放了大半碗切好的驴肉片及驴肠、驴血等杂肝儿,一个粗壮的中年村妇,熟练地抓起一把把大葱,分撒在大碗里。围着蓝布头巾的汉子,用碗口大的铜勺舀起香浓的肉汤,浇在大碗里。村妇便叫:“哎,那边的四碗好了勒!”

四个壮年脚夫围上来,一人捧着一碗走到旁边的石堆旁,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吱溜吱溜地喝起来,其中一个大声吆喝:“饼怎么还不来?汤快喝完了!”小丫头用一个木质的托盘托着四份切好的薄饼,一声不响地走到四人面前,放下就走。四人也不在意,拿了饼一股脑儿倒进汤里,一边说笑一边大嚼。在旁边等得着急的,便趁机问道:“等了半天了,我们的怎么还不来?”小丫头并不接腔,只管回去继续切饼。村妇连忙在那边答道:“这个就是了!马上就好!”

厨房里几个人手脚麻利,一拨儿一拨儿地人上来端了汤,再叫上一份现烙的薄饼,吃得酣畅淋漓。

婉娘三人只找到两个小凳,沫儿便找了块干净的扁平石头搬过来,一起围着桌子坐下。没等多久,就到了他们三个的了。汤先端了过来,色白似乳,味道浓郁,香气扑鼻,再加入卖家精心自制的红油秦椒,令人胃口大开。婉娘又点了一个“驴白血”,由驴血加工炮制,形状似脑非脑,似蛋非蛋,白而细嫩,色香味俱佳,喂给小花猫吃。文清和沫儿唯恐吃不到,筷子纷飞,一会儿就把一盘驴白血吃了个精光。婉娘紧抢慢抢,从他们俩的筷子底下抢出来四五块;所幸小花猫吃得少,也够它吃了。两人又一连要了三份饼,把一大碗汤喝了个底儿朝天。

婉娘可不像他们俩,吃得极其斯文。沫儿吃饱了没事干,便又开始挑刺:“喝汤嘛,就要抱着个大碗,喝得满头大汗才痛快,象你这样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有什么趣味?”

对面坐了个穿青色半旧葛袍的书生,本来也喝得十分斯文,听了沫儿这样说,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一眼,朝婉娘和沫儿笑了笑。

等婉娘慢条斯理地吃好了,三人才心满意足去了龚老先生的义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