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儿打着伞,透过细细的雨雾,远远地看着灵棚。

一个黑色的身影飘忽不定地绕着棺木游荡,似乎感觉到了沫儿的目光,头部朝沫儿这边扭过来。

沫儿不由得怵了一下。回头看看婉娘和文清正笑看着自己,把心一横,用手将小脸一抹,一边放声大哭,一边朝棺木走去。

沫儿哭得异常伤心:“大娘哎,您怎么就去了呢?这么好的时候这么好的季节,秋收的粮食您还没尝,新长的庄稼您还没看,新酿的菊花酒您还没喝,儿子的福气您还没享,一辈子吃苦劳累、劳心劳力,怎么就舍得走呢?…”哭到伤心处,连伞也丢下不要了,就这么冒着雨、捂着脸,踉踉跄跄地朝灵堂奔过去。

看有人来吊孝,站在旁边的刘秃子走过来,给沫儿打了伞,扶着他走到灵棚下。刘大刘二慌忙起来,恭恭敬敬地给沫儿鞠了一躬,跪下磕了一个头——孝子这时不管见到任何前来吊唁的人,都要磕头回礼。

沫儿也不管他人,只管扑到棺木前痛哭流涕。

刘大站起身,见来的是个小孩,并不认识,仔细回想了一下,也想不起比较近的亲戚谁家有这么个孩子。用探询的目光看了看刘二,刘二也摇摇头。

沫儿将刚才的说辞换个说法,拖着唱腔连哭带说,周围的一众人看到他哭得比刘大刘二还伤心,只当是刘大娘的娘家小侄子,都不疑有他。坐在一旁的老娘舅只当是刘庄这边的,看这孩子哭得凄惨,自己也落下泪来,上前拉他道:“好孩子,不哭了,起来吧。”

不拉还好,一拉沫儿反倒哭得要昏死过去,引得旁边的几个妇女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沫儿扑到棺木上,踮起脚,扒着棺材沿儿,拍着棺木砰砰作响,哭道:“大娘,我来跟您道个别,最后再见您一面,您在下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逢年过节的,我多多地给您烧些纸钱,您在世上吃苦受罪,在下面就过些好日子…”一时连两个娘舅都不住抹泪。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妇人跌跌撞撞地跑来,叫道:“石头!石头!” 脸色苍白,无一点血色,似乎在雨里淋了很久,整个头发、衣服都湿漉漉的,还满腿脚的泥点。看到刘大娘的棺木,呆了一呆,凄声叫道:“大嫂…”转脸看到刘大,尖叫道:“我家石头呢?”

刘全从祠堂出来,皱眉道:“李嫂,事情还没弄清楚,你家石头在祠堂好好的。”

“娘!”李义出现在祠堂西厢的窗户后,两手紧紧地抓住窗格子,叫道:“娘,我没有偷刘大娘的银两!”

赵氏扑上去,握住他的手,眼泪扑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和头发上流下的雨水混在一起,“好孩子,我知道,我们家石头不是贼偷。”

李义爹昨天一大早跟了附近几个伙计到洛阳下面的县里收粮食去了,要半月后才能回来;李义娘昨日回了娘家,本打算下午回来的,结果今天早上接到信儿,说李义偷钱被抓起来了,早饭都顾不上吃便跑了回来。

沫儿哼哼唧唧地哭着,透过手指缝向那边看去。众人的目光都被李义母子吸引了去,刘老娘的魂魄绕着周围的人群不住地旋转,发出奇怪的呼啸声。沫儿拿出小瓶子,拔开瓶塞,将还魂香分十次撒着刘老娘的尸身上。

刘全皱眉道:“李嫂,你说不是你家石头偷的,可是刘老娘咽气前可是指认过的。老太爷说不让报官,等你们夫妇回来,想着乡里乡亲的事情闹大了不好,也是给你们一个面子。现在李义他爹还没回来,我们是等他回来了,还是现在就公断?”

这边刘大瞪着眼睛大声道:“我老娘都说是姓李的偷的了,还想狡辩?”刘秃子在旁边帮腔道:“这小子,看着老实,眼皮子真浅得可以!要我说,直接赔钱,否则就送官,跟他们废话做什么!”旁边的刘姓亲族纷纷附和起来。

赵氏泪眼婆娑地看了看刘老娘的棺木,扑过来放声痛哭:“刘嫂,你活着的时候我们俩相处得不错,你为什么要污蔑我家石头?你也知道我家石头胆小怕事…这次凑钱给你看病,我家也尽力子捐了…天啊,这还有没有天理!”

刘全看她哭得悲痛欲绝,便上前搀扶,悄声道:“李嫂,你也别太伤心了。我把石头关起来也是为他好,免得在外面遭受皮肉之苦。”

赵氏站了起来,几乎刘全一样高,眼睛直直地向周围扫射了一番。刘大刘二的眼神都有些躲避,刘大媳妇只管用手帕掩了脸低头抽泣。刘秃子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刘全则是一脸为难。

在小刘庄,李姓只有三四家,且并无非血亲关系。也有几户与赵氏关系不错的刘姓女眷,此时也不便做声,所以李义被关,他爹又不在家,竟然没有一人帮李义说话。

赵氏扫视了一遭,冷冰冰道:“我要报官。我家石头没偷,自然有其他人偷,不用给我们面子,我要官府派人来查!”最后一句声嘶力竭,连一直掩面哭泣的刘大媳妇都抬头看了一眼。“现在就放了我家石头。在官府查清此事之前,谁敢动我家石头一跟汗毛,我就碰死在这棺材上!”

这几句话冷得犹如冰刀子一般,刘全迟疑了一下,从腰间取出一串钥匙,打了个眼色,递给了刘秃子。刘秃子不情不愿地瞪了赵氏一眼,拖沓着去开了祠堂厢房的门。

沫儿还保持着刚才扑在棺材上痛哭的姿势,众人都忘了他的存在。一炷香功夫过去了,除了空气中淡淡的香味,还魂香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沫儿已经顾不上关注李义母子,只努力分辨着四处飞旋的青烟。

青烟朝棺木中刘老娘的尸身飘过来,渐渐凝结成一个人形,躺倒在棺材里,先是双腿,然后是身体,接着是头部,慢慢地与刘老娘的尸身重合在一起。

不好意思,只好再发一次

香味越来越浓,周围的人都在嗅着鼻子,不住有人四处追问:“好香!这是什么味道?这么香?”

青烟与尸身完全重合。刘老娘的手指抖动了一下,就像她咽气前一样。

沫儿哇哇大叫道:“刘老娘没死!她缓过气来啦!”周围正在围观李义母子的人们霎时炸开了锅。两个老娘舅相互搀扶着,颤颤微微地站了起来。不知谁叫了一句:“诈尸了!”两个幼童突然大哭起来,几个女人不顾下雨,尖叫着抱了头向四处逃去。

刘秃子也跟着叫:“不好啦!诈尸了!”被刘全在肩上猛拍了一巴掌,吼道:“大老爷们,乱什么乱?先看看再说。”李义母子在雨中发愣,刘大刘二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

沫儿带着哭腔道:“哪里是诈尸,分别是闭过气了!现在缓过来了。你们闻闻,这么香的味道,肯定是阎王不舍得大娘去,又放她回来了!大娘,大娘!”见沫儿如此坦然,刘全慢慢走了过来,俯身查看,刘秃子惊魂未定跟在后面。

刘老娘猛然发出一阵咳嗽。沫儿拉着她的手臂,慢慢地扶她坐了起来。刘老娘睁开昏黄的老眼,四处看了看。

刘全迟疑道:“嫂子?”

刘老娘点点头,道:“唉,我怎么了?”看了看跪在地下披麻戴孝的刘大刘二,又看看在一旁惶惶不安的娘家哥哥,闭了闭眼睛,道:“你们都以为我死了?”

她的娘家大哥突然明白过来,高兴道:“妹子,你没事就好!”回头对刘大刘二喝道:“你两个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扶你娘出来!”

刘大刘二终于回过神来,慌忙起身,将刘老娘抬出了棺材。远远躲着看的,见刘老娘不是诈尸,也赶紧过来帮忙。有人搬了个有靠背的大椅子,有人端来了水。

刘老娘身上还穿着五蝠捧寿褐色寿衣,脚上穿了一双粉红色的绣花鞋,闭着眼睛养神。

刘大凑过来,欢天喜地道:“娘,既然您没事,那咱回家吧。”

刘二也道:“娘,您这唱的哪一出啊,把儿子吓死了!”过来亲亲热热地挽了刘老娘的手臂。刘全、娘舅等人纷纷劝刘老娘回家。刘老娘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慢慢地睁开眼,道:“太累啦。就在这里就好。”

雨越来越小,天空渐渐放亮。一众人众星捧月地围在刘老娘身边,只有李义母子孤独地站在柏树下。

沫儿偷偷溜到刘老娘的椅子后面。她的身体笼罩着一圈青色的光,三魂七魄在里面冲撞奔突,竭力想离开身体,却被青光拦住。

休息了片刻,刘老娘又一次睁开了眼睛,眼白浑浊,面如死灰。她缓缓扫过众人,盯着刘大、刘二和刘大媳妇看了一会儿,突然对刘全道:“银两不是石头拿的。”

刘全见刘老娘醒过来,早就想问这个事了,但看她身体虚弱,没好意思当即追问。见刘老娘这样说,忙叫李义母子过来。

赵氏拉了李义,站在刘老娘的面前,哽咽着叫了声“大嫂”,刘老娘咳了几声,嘴角抽动了几下,吃力道:“我憋着一口气,就是为了给石头一个清白。”赵氏顿时泪如雨下,李义慌忙用衣袖帮母亲拭泪。

刘老娘接着道:“我生病这些天,多亏你们母子照顾。我哪能还让孩子蒙受这不白之冤呢。”刘全听着这话,便示意李义母子离开,刘老娘却道:“石头,好孩子,你先别别走,老娘有些事情要你帮忙。”

刘二讪讪道:“娘,既然不是他偷的就算了,我们回去吧。”三下五除二脱了身上的孝衣,转头对管事的刘全道:“三叔,这些灵棚什么的都拆了吧。”其他人也赶紧将身上的孝除了。

刘全对周围的人道:“都别看了,赶紧先把白绫等拆了要紧。”刘老娘却摆摆手,厉声喝道:“不用了。我有话要说,就在这里好了。”这一句倒是说得中气十足,和刘老娘平时的语气大为不同,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刘全等人只好住手。

但说完这句话,刘老娘仿佛虚脱一般,又沉默不语了。刘大刘二手足无措,面面相觑。

刘老娘身体的青光越来越亮,三魂七魄终于各安其位。

刘老娘晃了晃头,似乎想让自己清醒一下,浑浊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长声叹道:“乖蛋啊。”

刘二慌忙笑道:“娘,我在呢!这里挺凉的,咱还是回家吧。”

刘老娘摇摇头,咯咯地笑起来:“乖蛋,你小时候长得可好看了,娘最疼你是不是?”

刘二道:“当然,孩儿都知道。”

“你好吃懒做,吃喝嫖赌,坑蒙拐骗,娘都舍不得打你骂你,一有银钱就偷偷给了你是不是?”

村里的人听闻刘老娘还阳,看热闹的、瞧稀罕的,几乎都来了,黑压压围着观看。

刘老娘溺爱老二,在村里都是出名的,从来没这么训斥过他,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刘二脸儿通红,偷偷斜睨一眼众人,只有尴尬点头。

刘老娘话锋一转,道:“大儿,你过来。”

刘大慌忙上去拉住老娘的手臂。刘老娘抬手摸了摸刘大的脸,道:“你觉得我偏心,所以心里不痛快,是不是?”

刘大慌忙道:“娘,娘,我可不敢,弟弟他小,偏向他是应该的。”

刘老娘道:“你要是不喝酒,还算一个好孩子。只可惜啊,”她长叹一声,“你只要心里不痛快,就要喝酒,喝了酒就打老婆。”

她看了一眼在旁边呆立的刘大媳妇,道:“媳妇,跟着我儿子,让你受苦了。”

刘大媳妇呆了一下,低头不语。

刘老娘道:“媳妇,你过来。”刘大媳妇慢慢地挪了过来。

刘老娘盯着媳妇看了看,嘿嘿笑道:“媳妇,你这半年变化真大啊。”

刘大媳妇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磕头。刘老娘视而不见,对站在一边的李义慈祥道:“石头,祠堂里面有纸笔,你去帮我写个休书来。就说我儿刘大酗酒,性格暴虐,不适合娶妻,今日老母做主,送田氏归家。”刘大媳妇放声痛哭。

刘大大惊,叫道:“娘!你糊涂了?”

刘老娘厉声喝道:“你还想怎么样?都是你不争气,自己没本事,还酗酒打老婆!她跟了你,过过一天舒心日子没?我劝你多少次,媳妇心地善良,吃苦耐劳,对我孝敬,对你体贴,可是你疼过她半分吗?”

田氏听了婆婆这话,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儿流下来,滴落在地面上。

刘大跪到田氏身边,流泪道:“娘,我知错了,我以后一定和媳妇好好过日子,这休书,还是不要写了吧。”

刘老娘摇摇头,道:“你上次酒醒了也是这样说。晚啦。儿子,不是为娘的不向着你,你把她当个人看过吗?嘿嘿,给不了她幸福,就放她走吧。”

刘大噌地站了起来,大声叫道:“娘,到现在你还偏心!你永远都只想着弟弟,他做什么你都宠着惯着,而我呢?你和爹舍不得花钱,把钱都给了弟弟,给我找了这么个丑得象夜叉的婆娘!现在你要死了,还要把我的婆娘也弄走!”

沫儿细看,田氏面色黝黑,腰身粗壮,五官虽然一般,但显然也不至于“丑得象夜叉”。周围的一众人一看吵起来了,有劝的,有笑的,有起哄的。两个娘舅喝道:“刘大,你这个不肖的东西!作死么?”娘家的一班年轻子侄也围了过来。

刘大一看,顿时软了下来,重新跪在地上,一脸委屈。田氏在旁边垂着头一声不响。

刘老娘闭眼靠在椅子上,一张脸象干枯的老树叶,沟壑纵横,暗淡无光。休息了片刻,才慢慢道:“好吧,你埋怨便埋怨吧。我这么个老婆子,过也过够了,媳妇还有一大把的日子要过呢。”

李义拿了休书过来,刘老娘接过来看了看,对刘全道:“他三叔,你做个见证,过后去回老太爷。这个休书当你的面我按个指头印子,便算起效了。”伸出细长枯瘦的食指,蘸了未干字迹上的墨,在休书的右下角按了个指印。

这一按,似乎力气又耗尽了,垂着头过了良久才挣扎着抬起头来。刘大直挺挺跪着,耷拉着眼皮,不知想些什么。刘二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站在旁边,一条腿还不停地抖啊抖的。

刘老娘清了清嗓子,嘶哑道:“他三叔,从现在开始,田氏便不是我刘家的媳妇了,对吧?”

刘全点头道:“对,现在田氏已经和我们刘家没关系了。”

刘全总觉得这件事透着怪异,也不知道刘老娘突然休了田氏,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在旁边静观其变。

刘老娘道:“田氏,你起来吧。多谢你侍奉我这么些年。”说着看了看刘大,道:“大儿,那些银两你藏哪儿了?”

刘大浑身一震,叫道:“娘…娘!”

刘老娘缓缓道:“你藏起来就算了,不应该还污蔑石头。石头忠厚善良,你这么冤枉他,我就是死了也不安心啊。唉,你非逼着我说出来。”

刘大浑身冒汗,看着刘全在旁边一脸憎恶,顿时倒头如蒜,哭道:“娘,我真的是打算给您看病的,这钱我藏起来只是怕丢了。”

刘老娘道:“这我不怀疑,你也没那么坏,我想你原本是打算带我看病的。”她叹了口气,转向刘二:“乖蛋,钱呢?”

刘二瞪大眼睛,大声道:“娘!刚才哥已经承认了,是他藏起来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刘老娘嘴角抽动,做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唉,都怨我教子无方啊。”刘全皱眉道:“刘二,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二梗着脖子道:“娘病糊涂了!我哪里见过那些银钱?”

刘老娘叹道:“我知道你不承认。前天晚上,你哥筹措了钱回来,你就跟在后面,然后偷偷地把小猪崽子放出去了,又捏着鼻子吼了一嗓子,对吧?”

刘二结结巴巴道:“娘…娘…您怎么…知道?”

刘老娘道:“乖蛋啊,你小时候又聪明又机灵,最喜欢搞怪,经常捏着鼻子学人说话。别人听不出来,为娘的哪能听不出来呢?”

刘老娘转向刘大:“大儿,你听到猪崽跑了,就迅速冲了出去,搬开院中枯井旁边的石头,将银两放在石头下掏好的土洞里。是不是?”

刘大掩面痛哭:“娘,我虽然对你偏向弟弟有点不满,但是真没打算独吞这些银两…我也没有说谎,这些银两真的是丢了…”

刘老娘道:“你不知道,床旁边就是窗户,你冲出去后,我心里惦记,就打起精神披衣坐了起来,头靠着墙,正好可以看到大石头的一个边。”

“可惜啊,这时不止我一个人在看着。你放完了银两,就吼你媳妇,要分头去找猪崽。你们俩出了门,乖蛋就进来了。”

刘二突然叫起来,道:“娘,你听我解释…”

刘老娘自顾自地说道:“乖蛋从土洞里掏出银两,还偷偷从窗户看了看我。这时已经黄昏,屋里也没点灯,他没看到我坐着呢。唉,要是看到也好了,说不定这事就没啦。”

刘二拿到了银子,心里着实有些迟疑。老娘从小溺爱他,他也不是不知道,但是这半年来,他在附近臭名远扬,那些个亲戚朋友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借”就别想了,连“骗”都骗不来了。偏偏他又过惯了好日子,如今老娘病重,家道败落,看到十两银子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其实他今晚来的本意是想趁哥哥手头宽裕,回来讨些零用钱,临时起意放跑了猪崽,想趁哥嫂不在偷偷拿几个钱,不料却正好看到刘大将银两藏在这里。

刘二拿了银两,偷偷朝老娘的茅屋里看了一下,屋里黑乎乎的,没有一点动静,料想老娘还未醒。思虑再三还是舍不得放回原处,可是这些筹来的银钱,都是一些散碎银子,还有一大堆的铜钱,鼓鼓囊囊的,现在晚饭时间,还有很多人在大门口吃饭聊天,带在身上十分不便。正踌躇间,听见门口有脚步声,慌忙躲进厨房,摸黑将银钱塞进了灶洞里。

旁边一个老者喝道:“瞧这兄弟俩,老娘的治病钱都偷!”另一个道:“刘家的家法多年未用了,这次可要试试能不能用啰!”围观的村民也指指点点。

刘二磕磕巴巴辩解道:“娘,这钱确实是丢了!我虽然拿了,但是一大早我回去就找不到了哇!”

刘老娘冷笑道:“钱当然没在你哪里。嘿嘿。”

刘大媳妇田氏,长得粗笨,却心思细腻,晚上喂了猪之后清楚地记得已经将猪栏栓好了,听说小猪崽跑了,走出去后想想不对劲儿,便折回身查看,在门口就见一个身影闪进了厨房。

她倒是个有心人,看到有人也不叫喊,拿了见衣服转身出了门,藏身在门前的大磨盘后面,就在这时,李义端了一碗鸡汤来了,在门口叫了几声嫂子,不见有人回应,就自行端进了刘老娘的房,喂刘老娘喝了半碗。赵氏见儿子良久不回,站在隔壁院子大声叫李义,刘二顿时慌了神,趁李义还没出来,偷偷溜出来,翻过后墙逃走了。

李义回家后,田氏进来了,在厨房找寻一番,很快就找到了这包银两。本来想告诉刘大,但是唯恐一句话说不对遭到暴打,反被刘大误解是自己偷了,便拿去了刘老娘的屋里。

刘老娘猛咳了一阵,似乎将五脏六腑都咳得错位了,手抚胸口过了良久才道:“媳妇丑是丑了点,但人品没得说。世人都瞎了眼,只见眼睛里的美丑,不见心里的美丑。媳妇将银两拿了去我屋里,我已经躺下了,有些累,便不想说话。”

刘老娘用浑浊的老眼看了看田氏,对刘全道:“他三叔,让田氏起来吧。她已经不用跪我了。”

刘秃子慌忙去拉田氏起来,田氏一抖胳膊,自己站了起来,目光凄楚地望着刘老娘。

刘老娘道:“孩子,娘是为你好啊。”转向众人道:“她到我跟前,以为我睡着了。在我床边坐了良久,突然开始哭了起来。她说心里苦,我大儿从来当她是块木头;她说活着没什么意思,也没什么牵挂,恨不得自己得病替我死了;她说这些银子本来就是给我治病的,放我这里最合适。——将这一包银两塞在了我的被窝里,出去找猪崽了。”

“我心里清得明镜儿似的。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这个媳妇。不过啊,我当时还没想舍得要放她走,家境不好,儿子娶个老婆也不容易。”

刘大捂着脸,大声哭了起来。

周围的人都静静地听着。沫儿再看看田氏,觉得她黑红的脸儿,亮亮的眼睛,其实也挺漂亮。

刘老娘接着道:“唉,我本来想,第二天早上,大儿和乖蛋到了我跟前,我数落他们一番,将银钱拿出来就是。谁知天还未放亮,他们俩已经在院中吵起来了。老大非要说当时他是放我屋桌上被人偷了,老二则说是老大独吞了,两个人竟然没一个说实话。不知说说了句隔壁的石头来过,他们竟然去抓了石头来顶缸。”

刘老娘老泪纵横,道:“到了这一步,我还能做什么呢?我突然体会到了田氏的感觉,我一辈子都是为了你们两个,可是如今还有什么意思?儿啊,你们是不是觉得为娘的太狠心了,在这么多人面前揭你们的短?”

刘大刘二只管砰砰磕头,刘大更是一脸羞愧,哭得哽咽难言。

刘老娘道:“他三叔,这件事就这么完结了。麻烦你派一顶小轿送田氏回家。我床底下靠墙的角落里有一个早就丢弃不用的破方枕,那十两银钱,被我掀开床板丢在里面,你拿了一并送给田氏,权当是田氏在我刘家辛苦多年的补偿吧。欠诸位乡亲的账由刘大刘二两人承担。”

田氏泪如雨下。

刘老娘又道:“大家都散了吧。大儿,乖蛋,你们先扶老舅回去,再帮我煮碗粥。我现在不想动,就在这儿养会儿神。”说罢闭目不语。

刘大刘二见老娘性格大变,也不敢多说。刘大看一眼田氏,心下空落落的,和刘二唯唯诺诺去了。围着的人也渐渐散去,留下几个年轻子侄在附近帮忙照看刘老娘。

沫儿的脚都已经站麻了。刘老娘身上的青光正在变淡,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婉娘和文清远远地坐在对面人家门口 的石头上,十分悠闲。

刘全派人去叫了一顶青衣小轿,田氏回去收拾了一些随身衣物,回来给刘老娘磕了头,哽咽道:“娘,跟您婆媳一场,是我田妞的福分。我走了,您保重。”

刘大不知何时又跟了过来,远远地站在街角看着田氏。

从刘大懂事起,就知道爹娘偏着刘二,虽有不满,但一直压着。田氏过门四年,他从来没对田氏正眼看过,在他眼里,田氏不过是个会说话的干活工具而已,连家中猪牛的地位都比不上。刘大为人不甚机灵,也不识字,他只是固执地认为,田氏只是爹娘为了完成义务而强加给他的,他通过不待见田氏来发泄对爹娘偏心的不满,却从未考虑过,田氏有一天真的离开,他将如何。如今,一纸休书,一句“不再是刘家的人”,一下子把刘大打蒙了,犹如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气死风灯,外面的灯罩突然划破了,呼呼的风往里面灌,想止都止不住——蒙在刘大心智上的薄膜被撕开,刘大第一次回头审视自己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犹如醍醐灌顶,悔愧难当。

田氏刚转身,刘老娘突然道:“你等一下,我还有话要对你说。”扭头对旁边的几个子侄道:“你们回避一下。”几个子侄早就觉得无聊,一下子作鸟兽散,只剩下沫儿还站在身后。

刘老娘吃力地回头看了看。刘秃子站得祠堂门口,正朝这边张望,看到老娘回头,忙低头装作在地上找东西。

田氏一张黑脸顿时通红。刘老娘道:“刘秃子不可靠。回去找个正经人嫁了吧。——要是大儿他真心悔过了,回过头去求你,万望你再给他个机会。”

田氏慌忙又跪了下来。刘老娘叹道:“你是个好孩子,总算没受到蛊惑。——你走吧。”

刘秃子住在刘大家后面,在村里是个活跃人物,最喜撺掇事情,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刘秃子老婆刚死了半年,见刘大老婆田氏为人老实粗笨,还经常无辜挨打,便动了心思,一找到机会便搭讪、献殷勤,表示对田氏的同情。田氏虽然外表粗蠢,却善良正直,刚听到这些话还有些感动,后来发觉刘秃子不怀好意,便坚决不再与他来往。刘秃子一向自诩风流,善于说甜言蜜语,老婆在世时也经常拈花惹草,没想到连一个一脸蠢相的丑婆娘都搞不定,十分不甘心,只要看到田妞独自下田便跟随其后,说一些安慰体贴的话。有一次甚至用强,几乎得手,饶是田妞力气大,挣脱了他跑了回来。

发生这种事情,若是村中他人得知,便是多好的女人也会被指指点点。田妞不敢对外人说,更不敢告诉刘大,只好自己闷在心里。这半年来经常神思恍惚,做菜忘记放盐、做针线扎到手指是常有之事。刚才听到刘老娘那句“媳妇,你这半年变化真大啊”,还以为老娘要在众亲族面前说起这件事,吓得手脚冰冷。

田氏走了。刘老娘回头对沫儿道:“你帮我叫刘秃子来。”

刘秃子正张着嘴巴看田氏的小轿慢慢走远。沫儿过去,将他拉到刘老娘跟前。

刘秃子“噗”地一声将嘴里嚼的草根吐在地上,满脸堆笑道:“婶子这次一场虚惊,必有后福。”刘秃子方面大耳,脸色红润,一看就是精力充沛的,五官倒还齐整,但身材矮壮,眼光闪烁,尤其整个脑门光亮光亮的,泛着红光,让整个人的形象大打折扣。

刘老娘冷冷道:“秃子,你做的事,别打量婶子不知道。”

刘秃子陪笑道:“婶子,您是埋怨我这两天没尽力?侄子确实能力有限。”

刘老娘哼了一声:“你缠着田妞不是一天两天了吧?你打量我不知道?”

刘秃子一张红脸变得犹如猪肝一般,辩道:“婶子说得哪里话?我不过是看弟妹…人好,想安慰安慰她而已。”

刘老娘冷笑道:“天下需要安慰的人多了去了,你怎么不去安慰别人?还真不知道你刘秃子这么好心呢。”

刘秃子缠着田妞被刘老娘撞见过一次,但他欺负刘老娘胆小怕事,爱惜名声,并不在意。如今眼见刘老娘活不了几天了,刘大刘二的本事也不济,掀不起什么大风浪,被刘老娘当面数落更无所谓,只咧嘴笑笑,道:“婶子,您误会了。”

刘老娘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双眼空洞洞地睁着,好像在瞪着刘秃子,好像又不是。

刘秃子用探询的目光看了一眼刘老娘,没脸没皮地嬉笑道:“刘老娘不会是担心我,才故意休了你家媳妇吧?”

刘老娘散乱的目光倏然间精光四射,压低声音恶狠狠道:“刘秃子,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今天没当这众人揭穿你,原是给我们媳妇留个面子。”

说着一个闪身,突然扑了上去,细长的手指一把掐住刘秃子的脖子,尖声尖气道:“哼哼,你要是再打她的主意,在三邻五村里传出什么不利于她的话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面目扭曲,五官变形,形容十分狰狞恐怖。

刘秃子看她病怏怏的,丝毫没有防备,被掐个正着,双手急忙去扳她的手指,哪知她力气惊人,手指冰冷有力,竟如铁钳一般;又见她一张干枯扭曲的老脸凑在自己面前,脸上尸斑隐约可见,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已经分不出瞳孔和眼白,呈现一种昏暗的黄白色,顿时毛骨悚然,啊啊呀呀地叫了起来。

刘老娘终于松开了双手,跌坐在椅子上。刘秃子的脖子上,赫然出现五个乌青的手指印。刘秃子揉着脖子,颤声道:“婶子…婶子,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吧。”跪下朝刘老娘磕了几个响头,兔子似地逃走了。

刘老娘睁着无神的眼睛,长吁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道:“孩子,你好人做到底,再帮我叫了我大儿来。”

刘大并未走远,仍站在街角,失魂落魄地盯着田氏回家的小路。沫儿去叫了他来。

刘大跪了下来,仿佛被抽去了主心骨一般,双眼无神,四肢无力,就那样软塌塌地跪着。

刘老娘道:“大儿,你心里后悔了,是不是?”

刘大一个激灵,面皮抽搐,捧着脸无声痛哭。

刘老娘叹道:“你要是好好过日子,何苦走到如今这般田地?”

刘大双肩耸动,悔恨异常。

刘老娘伸出细长的手指,摸了摸刘大的脸,道:“你要是真心悔过,就费些心思和功夫,再去她娘家求了她来。成与不成,就看你的造化了。你回去给我拿粥来吧。”

刘老娘闭上了眼睛。

又出现一个称呼错误:刘秃子应该叫“婶子”,不应该叫“刘老娘”

笔误啊笔误

沫儿看刘老娘闭眼小憩,便悄悄走开。

见了婉娘和文清,将所听所见一五一十讲了一遍。婉娘还好,文清听得唏嘘不已,皱眉道:“就十两银子,至于藏来偷去吗?”

婉娘道:“你自然没体会,沫儿你说呢?”

沫儿闷闷道:“方怡师太病了,可是没钱去看病。我去求了郎中,却被当作妖孽赶了出来。那天夜里,听到师太因为腹痛发出的呻吟声,我睡不着,起来坐在月亮地儿下发呆。这个时候,我就想,别说十两银子,就是三两也好啊。去偷去抢都行,只要能让我拿到钱。”

文清道:“那不一样。你是为了救方怡师太,可是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贪念。”

沫儿道:“有什么不一样?我当时没偷没抢,是因为没机会;如果偷了抢了,对于被偷被抢之人,结果还不是一样的?”

文清无法回答。

婉娘叹道:“刘大只是愚昧,平时与邻里关系尚好,除了喝酒打老婆,也不算是个坏人。他藏起银钱,要说没有私心不可能,但是也至于就此昧下不给老娘看病。可是因为这十两银子丢了,人急了什么事都能做出来,才非要赖说是李义拿的。刘二明明自己偷了钱,找不到了反而想讹李义一把——人的恶念一旦起来,就难以控制了。倒是刘大媳妇和刘老娘,为人着实不错。刘大娘今天的举动也让人佩服得很。我相信,经过这次,刘大也会明白,对他最重要的是什么。”

沫儿沉思道:“刘老娘这次的还魂与我小时候见到过的附体不一样。”

沫儿五岁那年,方怡师太曾经带着他给一个被刚去世的人附体的妇人驱邪。那个妇人又哭又叫,说得都是死者生前的事情,连说话的口气、惯用词都一模一样;沫儿也分明看到,一个黑色人影紧贴着这个妇人,黑影做什么样的动作,妇人就做什么样的动作,把沫儿吓了个够呛。所以他本来以为,这次刘老娘的还魂,可能同他小时候看到的一样,哪知道刘老娘思维清晰,竟如同活人。

不过细想来,附身用的是别人的身体,要控制或凌驾于别人的意志之上,被附体者难免有所反抗,行为举止必然有些错乱。还魂用的是尸体,特别这次,还是老娘自己的尸身,自然同活人一般。

沫儿远远地望着灵堂,道:“我们走吧?”

婉娘道:“等一下。”

灵堂那边突然乱了起来,一个人带着哭声大叫道:“老娘去了!”接着两个年轻人朝刘大家飞跑过去,一个还着急地连声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刘全、刘大刘二等人又匆匆地赶来了,一会儿,哭声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