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儿奇道:“不是说这个还魂香可以维持一天吗?怎么这么快就不行了?”

婉娘道:“心死了,再厉害的香都没有用。”

一个身影悠悠荡荡地飘了过来,对着婉娘深深一揖。婉娘道:“不用了。老娘在处置田氏一事上心思缜密,考虑周到,婉娘深感敬佩。”文清正对着婉娘,见婉娘对自己身后说话,以为有人,急忙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身影向沫儿一福,消失不见。

婉娘起身道:“走吧。”文清拉拉沫儿的衣袖,悄声问:“刚才是刘老娘?”沫儿点点头。

文清和沫儿跟在婉娘身后,却见婉娘并没有往上东门方向走,而是朝大刘庄走去。文清道:“婉娘,我们去采花吗?”

婉娘道:“今天有雨水,花会烂掉——既然来了,去看看龚老先生的义塾。”回头笑着对沫儿道:“都是你多管闲事。好吧,你说这场买卖的账记在谁头上?”

沫儿吐舌道:“反正我不管。刚才刘老娘说将心魄给你作为酬谢,你怎么不要?”

婉娘道:“少了心魄,你想让她永远做孤魂野鬼?呸,你这小子,一点儿都不厚道。不过,这笔帐,可是少不了的。”

见婉娘眼波闪动,满眼笑意,沫儿警惕道:“你想怎么样?”

婉娘不怀好意道:“没想怎么样,既然你身无长物,又没有东西补偿我,不如再和我签十年的卖身契好了。”

沫儿“哇”一声大叫,远远地跑到前面去,将耳朵捂起来。

大刘庄与小刘庄只隔一道石梁子。顺着小刘庄往上走,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龚海义塾一片繁忙景象,前面的空地上,堆着码好的大青砖,崭新的椽子,青色的大瓦爿,还有大堆的白灰,十几个工匠干得火热。龚老先生将长衫的下摆掖在腰间,脸上还沾了些白灰,正在旁边指挥着瓦爿的摆放。

婉娘笑道:“龚老先生建房大吉!”

龚老先生回头一看,慌忙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笑道:“婉娘,我正想要娜儿去找你呢。”

婉娘道:“怎么,是不是龚小姐要出阁,找我定香粉来了?”

龚老先生道:“哪里,你来看。”带着婉娘三人走过青砖堆,后面一块一人高的石碑,上面盖着红绫:“我在这里竖了功德碑,上面刻了许郝二位公子和许老夫人的大名,想将你的名字也刻上去,所以想请教下你的全名。”

婉娘摆手笑道:“这个不敢当,这次捐助,我不过是跑了两趟路而已,银两可是一分没出的,要把我的名字也刻上,可不是笑掉人的大牙了么?老先生万不可有此念头。”

龚老先生见婉娘态度坚决,只好作罢。

婉娘往四周看了看,道:“老先生,现在义塾改建,那些学童们停课了?”

龚老先生道:“怎么能够?课是一天也不能耽误的。我把他们暂时安置在家里,让娜儿先代我上课,想赶在天冷之前把学塾建好。”捋须呵呵笑道,“今年冬天这些孩子们就不会长冻疮啦。”

婉娘赞道:“老先生考虑的周到。我去看看龚小姐。”

未及小院,已经听到朗朗的读书声了。推开柴门,堂屋正中十几个年幼的小童正在学识字,龚老先生的房间里还有十几个大些的童子,正在写字,一眼看去,整个房间里挤满了人。此时正到课间休息时间,青娜一声令下,众小童象一群小蜜蜂一样嗡嗡叫着飞向四处。青娜在后面叫道:“只能休息半柱香!”

婉娘笑着看者小童从自己身边跑开。一见婉娘,青娜道:“快快有请。家里乱了些。”

婉娘还未说话,从青娜屋里飞出一个可人儿,拉了婉娘的手,朗声笑道:“婉娘,你也来了!”——公孙玉容穿一件窄袖藕荷色胡服长袍,头戴金冠束发,略施薄粉,越发显得面如满月,眼若秋水。

婉娘奇道:“公孙小姐怎么在这里?”

公孙玉容笑道:“我同于公子一起来的。于公子与田公子是同窗好友。”青娜娇羞道:“他们去定制木料了。”

三人一同回到青娜房里坐着。婉娘问:“龚小姐,几时出阁,看了日子没?”

青娜脸儿红红,道:“已经拿了八字,专门去看了。至少也要等爹的学塾修缮好了罢。”

婉娘笑着转向公孙玉容:“公孙小姐呢?”

公孙玉容咯咯笑道:“定了十月初八。这几天正打算去你那里定香粉呢。”

婉娘抚掌道:“好啊好啊,恭喜公孙小姐。我闻香榭又要小赚一笔了。”

青娜端了茶过来,给沫儿和文清也各斟了一杯,却见两人早就跑出去同那些小童一起玩了。

公孙玉容叽里呱啦道:“哎呀,我不知道这里还有个义塾,这么多的小孩子。我刚才还教了他们背诗呢。哈哈,我发现做先生也挺好玩,一帮小童都听你的。娜儿,以后我来你家学塾义务做先生如何?”公孙玉容性格直爽,心无城府,见田公子叫“娜儿”,她便也跟着叫“娜儿”。

青娜微笑道:“那敢情好了,我爹巴不得能多请几个先生,办成一个大义塾呢!”

公孙玉容得意道:“好,就这么办,免得我爹整天说我就知道玩儿,像个男孩子似的疯跑。我这次也做件‘正事’给他瞧瞧。”

接着又道:“婉娘,那个宋公子你又见了没?昨天登高我还见到他。他现在变回正常了喔。”凑过来嬉笑道:“现在还不错,要不我再托于公子介绍你们认识好不好?”

婉娘笑道:“公孙小姐说笑了。婉娘这个样子,字都认不了几个,不过是个生意人,哪里配得上宋公子的才华横溢呢。”

公孙玉容嘟着嘴巴想了一下道:“也是。哦,不是说婉娘你配不上他,而是我担心他什么时候旧病又复发了,岂不是害了你?”青娜见公孙玉容如此可爱,也不禁莞尔,三个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正说笑间,只听门口马蹄声声,田公子和于公子走了进来。田公子已经恢复如常,只是略显消瘦。一见婉娘,便深深鞠了一躬,称谢道:“多谢婉娘救命之恩。”

婉娘起身笑道:“田公子言过了,婉娘不过是凑巧罢了,哪里称得上是救命之恩?”于公子一袭白色长袍,犹如玉树临风,站在田公子后面,也抱拳行礼。

几人寒暄了几句,到了小童上课的时间,公孙玉容兴致勃勃要代青娜上课,婉娘三人起身告辞。

焕颜霜

走回上东门已近中午。沫儿早就饿了,耸着鼻子不住分辨四处传来的饭菜香味。有心和婉娘要求在街上吃,又担心她重新提起续签卖身契之事,一双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法子来。用手指捅捅旁边的文清,希望文清能提出来,可是这个榆木疙瘩只会傻乎乎地问:“怎么了?”把沫儿气了个半死。

眼看快到修善坊,文清还是木头一个。沫儿又是挤眼又是皱眉,还不住用手臂碰他,文清突然开窍,叫道:“婉娘,我们中午在街上随便吃点好不好?”

婉娘爽快道:“好啊,你想吃什么?”沫儿大喜,就手儿指着路边一家名为“食为天”的饺子馆,叫道:“就这里好了。”

婉娘正色道:“是我和文清去吃。你若不再续签十年卖身契,以后吃饭问题自己解决。”沫儿郁闷至极。

“食为天”是一个小食馆,位于上东天街与永善街的交口处。永善街是两坊之间的主干道,街北为修善坊,街南为永丰坊。这里距南市不远,两边都是一些小的食馆,卖饺子的,卖馄饨的,卖大碗烩面的,卖灌汤包子、烧饼锅盔的,个个店门都不大,但十分干净,味道也各具特色。许多在南市做生意的、在修善坊卖香料、胭脂水粉的,中午忙起来顾不上做饭,便来这里随便解决一餐。相对其他餐馆,“食为天”稍大一点,里面摆了写古色古香的桌椅,墙壁上挂着一副黑色镀金的“民以食为天”的紫檀木雕横幅,颇有一番韵味。他家的饺子皮薄馅儿鲜,韭菜鸡蛋、羊肉大葱、猪肉萝卜、牛肉等有七八种口味,免费赠送一碗放了香菜、大葱的骨汤,味道十足,加上正好是路口,生意便格外好些。

现在还不到正午,店里的人不太多。沫儿也不管婉娘说什么,只管厚着脸皮占了个临着上东天街的桌位。一位小二过来,用白毛巾将桌子擦拭了一番,满脸堆笑道:“三位客官吃点什么?”

婉娘还未搭声,沫儿大声道:“先来二斤羊肉馅的饺子。”朝婉娘一吐舌头。

婉娘笑骂道:“作死啊你,二斤饺子,一百二十个,吃得了吗?”回头对小二道:“猪肉韭菜和羊肉大葱的,各来半斤,再来四个小菜。”

沫儿一听还有小菜,顿时眉开眼笑,道:“你怎么知道吃不完?我一个人能吃一斤呢。”在神都洛阳,无论大小饭店,饺子所谓的“一斤”,并不是上称称出来的一斤,而是按照一斤六十个的惯例,“半斤”几乎就够一个成年人吃的了。

等上菜等得无聊,文清和沫儿每人拿了一双筷子在桌面上咚咚梆梆地敲,婉娘嫌烦,托腮看着窗外。

沫儿和文清正在比赛谁敲的节奏好听,婉娘突然站起来,面带惊奇,“咦”了一声。然后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现在这个时候怎么会在洛阳?”

文清道:“什么”沫儿连忙伸长了脖子往外看,但路上行人匆匆,一切照旧,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菜上齐了,婉娘似乎有心事,只吃了几个饺子和几口青菜,剩下的都填到了文清和沫儿的肚子里去。

回到闻香榭,婉娘躺在院中的躺椅上,依然沉默不语。文清和沫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时面面相觑,看婉娘不开心,两人都觉得好没意思。

沉思了良久,婉娘突然站起来,笑道:“沫儿,你多久没回过老家了?”

沫儿一愣:“什么?”

婉娘道:“笨蛋,我是问你多久没回过老家伊阳了?”

沫儿闷声道:“已经快三年啦!从方怡师太去世,我自己逃出来,就再也没回去过。”

婉娘笑眯眯道:“那你想不想再回去看看?”

“回去?”沫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接着又变得黯淡,低声道,“方怡师太已经不在了,回去也不知道要干吗。”

婉娘道:“回去给方怡师太上柱香,烧点纸钱,去看看那时候照顾过你的人家,不好吗?”

沫儿冥想了一会儿,兴奋道:“好啊好啊,我要回去。”

婉娘叫道:“三哥,今晚要是有人来找我,你就让他明晚来。文清沫儿,收拾衣服,我们今晚就去。”

回家的念头一经提出,便像一个无限膨大的泡沫,将沫儿紧紧地包裹。沫儿把自己存了两个月的工钱——一共剩了三百六十几文,全部拿了出来,兴冲冲地拉着文清一起上街,买了一捆香烛和一大包的元宝纸钱,又去聚福园买了各色点心,直到将所有的钱花的一文不剩,然后情绪亢奋地在园子里上窜下跳,只盼望天快点黑,晚饭也没心思吃。婉娘却笑称,他是中午吃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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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闭门鼓似乎敲得特别晚。沫儿早就收拾好了,在楼下转来转去地绕圈子,几乎都要耐不住性子了,才听见“咚—咚—”的闭门鼓一声接一声地传来,连中间的间隔都要比往常拖得长些。

又过了良久,才见婉娘收拾好了东西下来了,带着一个大锦布包袱,叮叮当当直响。文清连忙上去接了过来,压得手臂一沉,便问道:“什么东西,这么沉?”

婉娘道:“一些工具。”沫儿好奇,扒开包袱一看,但见里面小锉子、小斧头、小撬子、小锹、小镐,还有一把两齿的小镢头和一柄精致的小刀,种类十分齐全;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打造的,通体乌黑,没有一点光泽。沫儿拿起小刀,拔开刀鞘试了一下,倒也合手,就是沉甸甸的。婉娘喝道:“小心了!锋利得很呢!”

沫儿疑惑道:“带这么多这种东西,难不成准备打家劫舍?哼,我说你那么好心带我回家看看呢,还要晚上去,不会是要去做什么坏事吧?”

婉娘道:“你去不去?你不去就算了,我和文清去。”说着扭身朝院中走去,沫儿连忙拿了香烛点心跟上去。

院中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两匹马,一黑一白,正是那晚跟踪林萍儿出城回来是乘坐的。黄三将文清和沫儿抱上黑马,婉娘将带的工具、沫儿的香烛纸钱点心等东西捆好,放在了白马背上,自己骑了白马,交代道:“老规矩,闭眼。”

沫儿竭力忍住,不让自己睁眼偷看。一时间耳边呼呼声风,不到一炷香功夫,只听婉娘道:“下来吧,到了。”

文清先跳下马,又接了沫儿下来。两匹马儿长嘶一声转身跑开。沫儿揉揉眼睛,发现他们站在一个十字街口,看不出这是哪里。从街道两边悬挂到底旗帜和招牌看,这里应该是个小镇,有十几户人家,两边有绸布庄、粮油店、日杂店等,但已经关门打烊;只有一间酒坊和一个客栈仍开门迎客,门口的灯笼发出昏黄的光。

文清提了包袱,沫儿拿了香烛和点心,跟着婉娘向客栈走去。天上月亮半圆,发出清冷冷的光。周围除了犬吠和秋蟋蟀哆哆嗦嗦的鸣叫声,周围一片寂静。

婉娘仰脸看了看天上的星相,笑道:“好时机!走吧,我们今晚就住这里。”径自走往客栈。客栈为两层结构,在这个略显偏僻的小镇上显得甚为气派。客栈门口斜矗着一杆旗帜,上书“紫罗口客栈”几个大字,一楼左侧大堂吃饭,右侧是价格便宜的大通铺,二楼有十几间上房。大堂四角点了高高的烛台,只有三个商人打扮的壮汉在喝酒聊天;柜台一个小伙计正在闭目养神。一看有客人来,慌忙迎上来,道:“客官好,打尖还是住店?”

婉娘道:“这么晚了,当然住店。开两间上房。”

三个饮酒的壮汉听到声音,停下聊天,回头看了看他们。

婉娘向四处打量了一番,笑道:“天还真是有些凉了。麻烦小二先将我们的行李送上房间,然后打壶热酒来。”说着径自坐到了三人旁边的一张桌子旁。

文清和沫儿去放了行李,也下来坐着。小伙计端来了一碟五香胡豆,一碟瓜子,一壶热黄酒。沫儿这时觉得饿了,抓起胡豆嘎嘣嘎嘣地吃个不停。

旁边的三人似乎有些沉默。沫儿还在大嚼胡豆,文清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附耳道:“你看旁边的那个人。”

沫儿这才注意到这三人。靠近沫儿的这个,侧面坐着,皮肤粗糙,脸色红润,头上混乱地扎了一个发髻,并未带幞头,一身短衣打扮,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腐土味道。他似乎感觉到沫儿扭头看他,便朝这边一瞥。沫儿顿时吃了一惊——只见他右脸一条暗红色疤痕,从眉间一直斜到下巴,所幸的是右眼并没瞎,但是整个右边脸颊被一分为二,仿佛上面爬了一条红色的毛毛虫,在嚼着东西的腮帮子带动下,不住地蠕动。沫儿慌忙把眼光看向别处。

坐在刀疤脸对面的却是一个长须白面的中年人,穿一件长袍,举止文雅,看到沫儿,和善地笑了一下。他旁边坐的那人面皮呈古铜色,个头矮小,穿着精干,裤子上打了高高的绑腿,绑腿里插着一把龙头鱼身柄的小刀。

婉娘优雅地嗑着瓜子,偶尔抿一口温热的黄酒,并不朝那边看一眼。

沫儿悄声对文清道:“这三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凑到一起的。”文清点点头。

吃完了胡豆,沫儿拉着文清去柜台看还有什么小吃。小二满脸堆笑道:“这位小公子,要不要厨房给炒几个热菜来?”

沫儿摇头道:“不用了。”用嘴巴朝那边一努道:“那三位也来收购粮食的吧?别和我们的生意冲突了。”

小二笑道:“原来您几位是来收购秋粮的啊?不会,他们住在这里几天了,天天在这喝酒聊天,哪有出去收购粮食?我跟您说,今年收成好,各家各户粮食都满仓,要是您给的价格好,指定收得到!”

沫儿朝楼上黑着的客房看了看,又问道:“现在是不是很多人来收秋粮?”

小二眉开眼笑道:“当然当然,客人都住满了——累了一天,老早都安歇了,明天赶早儿,才能收到好粮食呢。不瞒您说,我这客栈在附近可是最豪华,收粮的,盗宝的,行脚的官爷,都爱在这里落脚。”

沫儿惊道:“什么盗宝的?”

小二自觉失言,打哈哈道:“小的说错了,其实就是收古玩的。”

沫儿见他不说,也不多问,敷衍道:“恭喜你发大财。”谁知这个小二也是个爱打听的人,好奇道:“我看就你们三个,都是妇孺,连个马车也没来,收了粮食怎么办?”

沫儿不耐烦道:“收粮食只要有钱就行了,你没提我们刚才的包裹吗?有多沉!收好了雇几辆马车拉回神都就行了。”

小二赔笑道:“是,是。您看您再要什么小点心?”

沫儿和文清看了一下,除了胡豆和瓜子,只有盐煮大黄豆和糟好的鸭蛋。沫儿拿了一碟糟鸭蛋,文清又拿了一碟五香胡豆,向桌边走去,却见不知什么时候,那个白面长须的中年人坐到了这边,正和婉娘聊得火热。

见文清和沫儿走来,婉娘道:“过来见过柳公子。”中年人抱拳微笑道:“在下柳中平,来此地贩运秋粮。”嘴角有一个小酒窝,看着面相很让人舒服。

沫儿和文清还了一礼,仍旧在旁边坐下。柳中平道:“敢问这位姑娘,这么晚了投宿此处,是探亲还是做买卖?”

婉娘嫣然一笑道:“原是访一位故人,也顺便打听下今年秋粮价格。看天色晚了,便在此歇息了,明日再访。”

柳中平殷勤地帮婉娘斟了茶,笑道:“姑娘好本事,原来是做贩粮生意的。”

婉娘笑道:“柳公子过奖,是家父的生意,我不过是顺路看看而已。依柳公子看,今年的秋粮价格如何?”

柳中平道:“今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收购价格不会高于去年。况且前日官府刚下令,要征调一批粮草,运往突厥边境。农民担心余粮被征,会多抛售,因此,在下以为,今年的一等粮食收购价格不会高于三十文一斗。”

婉娘抚掌赞道:“柳公子好眼光!不如明天小女子就跟着柳公子收粮罢。”

刀疤脸表情冷淡,时不时将三角眼往这边瞥一眼;瘦子则沉默寡言,目不斜视,只闷头喝酒。

柳中平笑道:“姑娘过奖了,在下不过是妄加推断而已。”回头对小二道:“小二,姑娘今天的酒钱记到我的账上。”沫儿心想,早知道多拿些东西了。

天色已晚,婉娘与柳公子犹天南海北,谈笑风生。柳中平见识渊博,风趣有礼,不时逗得婉娘哈哈大笑,连沫儿都被吸引住了。听口气他到过很多地方,南到大海,北到敦煌,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正聊得尽兴,柳中平突然支起耳朵听了听,然后一个箭步朝楼上冲去。沫儿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都追随他往楼上看去。刀疤脸和瘦子却见怪不怪,一动不动。

楼上一间房门开了,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光着脚跌跌撞撞地从房里走出来,尖声哭叫道:“爹爹,爹爹!”

柳中平一把抱住,亲亲她的脸颊,柔声道:“好宝儿,爹爹在这里呢。你快睡觉。”

小女孩抱着柳中平的脖子,抽泣道:“黑…有大妖怪…”

柳中平轻轻拍她的背,道:“爹爹在这里呢,大妖怪不敢来。爹爹可是很厉害的,一拳头就把它打跑啦!宝儿不怕,爹爹抱着你睡。”一边拍着一边轻轻地哼唱摇篮曲。小女孩果然乖乖地伏在他的肩头,一会儿功夫又睡着了。

柳中平朝婉娘等人做了一个抱歉的表情,抱着孩子进了房间。

婉娘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文清沫儿,我们也去休息吧。明天要一大早去拜访故人呢。”

从头到尾,刀疤脸和瘦子竟然一句话未说。

回到房中,文清和沫儿粗粗地洗了一把脸,正要休息,却见婉娘推开门,探头轻声笑道:“小子,今晚有好戏看,不要睡死了!”转身走开。

两人和衣躺下,把大的烛台灭了,留了一个小小的烛头。沫儿虽然觉得很累,但是一想到明天要回去,便情绪亢奋,难以入睡,问道:“文清,你看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文清傻傻道:“刚才那个小二说他们不是收粮食的。这三个人看起来并不像是很好的朋友呢。”

沫儿道:“我也觉得。他们好像是临时凑在一起的。瘦子的那柄小刀好奇怪,刀柄不是鱼也不是龙,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嗯,婉娘说今晚有任务,说不定和这三人有关。”

迷糊了好久,刚刚入睡,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揪着耳朵拎了起来。不用说就是婉娘,沫儿气愤地将她的手打掉,怒道:“我最讨厌别人揪我耳朵。”婉娘吃吃地笑起来,悄声道:“小声点!还想不想去看好戏了?”

三人穿了披风,开门偷偷溜了出去。一楼柜台处,小二正蜷缩在椅子上打盹儿。沫儿轻轻拉开门栓,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三人连忙挤了出去。小二打了个激灵,茫然地抬头,看到门开了,挠挠头道:“怎么忘栓门了。”开门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街道,栓了门又去打盹儿。

皓月当空,带着一丝寒意,地上屋顶犹如覆盖了一层薄霜。远处延绵不断的大山静静地矗立,几株肃立的老树伸着光秃秃的枝丫,象一只只被冻结了的大怪物。

小镇不大,转出街口,穿过一片小树林,就到了一条山路上。

一阵清风吹来,沫儿一连打了三个喷嚏,连忙裹紧披风。前面空荡荡的,并不见有人。

文清道:“婉娘,我们去哪里?”

婉娘道:“紫罗口。”

沫儿埋怨道:“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祭拜方怡师太吗?怎么来紫罗口?这里离我家很远呢。”

伊阳县辖区广阔,嵩山余脉、伏牛余脉南北相望,逶迤并行,北汝河横贯其间。以伏牛山为界,山北地域平坦,人口相对密集,交通方便,距离神都较近,人民也富庶些,;山南除了汝河两岸地势稍平外,再往南走全是巍峨耸立的大山。沫儿家在山北,对汝河、紫罗口等的传说多有耳闻,但一次也未来过。

婉娘笑道:“小子,祭拜有选午夜时分的吗?我们明早一定去。现在先办手头的事情。”

沫儿突然想起来紫罗口的一个传说,道:“我以前听方怡师太讲过一个故事,是关于紫罗口的宝物…啊呀呀,”沫儿突然叫起来,把文清吓了一跳,“你是来挖宝贝的吧?”

婉娘站在一块石头上,正朝远处张望,伸手做个噤声的手势,匆匆道:“快点,再晚就来不及了。”

沫儿见婉娘故意引开话题,一边加快步伐,一边愤愤地小声道:“就知道你没这么好心!平白无故的要带我回家。那个宝贝是伊阳的地脉,我绝对不会让你把它偷走的!”

婉娘轻笑道:“呸,我要想偷,你还拦得住?”

沫儿停下脚步,怒目而视。文清连忙拉道:“沫儿,婉娘说笑呢,她哪有去偷过东西?”

婉娘嘻嘻笑道:“那要看值不值,值得一偷,又能偷到,为什么不偷?”

文清不满地叫道:“婉娘!”

婉娘笑道:“好吧,走吧走吧,至少今晚不偷。”

爬上一道小山梁,便听到了哗哗的水声,沫儿叫道:“汝河!”快步跑上最高点。

一条银锻似的大河,蜿蜒着从远处飘来,在月光下粼粼闪光。偶有鱼虾跳动,在水面上形成一圈圈的波纹,随着水的流动快速消失。那些隐藏在水面下或刚刚探出水面的暗石,顶端会有一簇白色的水花或者漩涡,跳跃着流向远方,再消失不见。

汝河由山中的数千条沟溪汇聚而成,到山下河面渐渐宽阔,水流变缓,在两岸留下了宽达数百米的滩涂,白沙杨林,砾石草滩,景色迤逦。但到此处,两岸青山突然收紧,伏牛山横向汝河伸出一条粗大的石臂,被每年暴发的山洪冲刷出一个巨大的深水潭,只留下一个湍急的关口,水流在此处打了一个旋儿,从旁边急涌而出,此处便是紫罗口。

紫罗口这个名字的来历,已经没人能说得清楚了。但是在紫罗口不足五里处,便是有名的“鬼谷故里”——云梦。此处人烟稀少,山林茂密,幽静秀雅,前有岘峰(伊阳境内高峰),后有水帘洞,正是隐居修炼的好去处。沫儿对“云梦”二字原来并无甚印象,只隐约知道元镇真人也在此清修,一听婉娘说旁边就是云梦,不禁有些不安,唯恐碰到他。

走上紫罗口的石臂,前方隐隐约约出现几个人影。文清踮着脚看了半晌,奇道:“好像二三个人,在做什么?”

婉娘道:“从现在开始不要出声。走路也要轻些,不要发出大的动静。”

沫儿的第一感觉,就是这几个人正在偷窃紫罗口的“宝贝”。

关于紫罗口有“宝贝”一说,在伊阳流传甚广。起因在于,每年九月天气晴好的时候,早上太阳升起的第一束霞光投射在水面上,在紫罗口前面的漩涡正中,便会出现一个金光闪闪的光圈。有人说,那是龙王的王冠,有人说是汝河龙王宫顶部的夜明珠,但是还有一种更为疯狂的传言:在漩涡深处,埋藏着一个“聚宝盆”,谁要是得到了这个金银珠宝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一辈子便吃喝不愁。正是这个邪乎的传说,每年的八九月份,都有企图下河打捞聚宝盆的人溺水身亡。时间久了,聚宝盆不见打捞上来,溺死的人倒是越来越多。再加上这个石臂的阻拦,上游淹死的人或者畜生也会在这里浮上水面,慢慢的,关于这里有淹死鬼的传说与聚宝盆的传说一起疯传,甚至有人说,那些淹死鬼就是聚宝盆的守护者。

这样一来,紫罗口成了附近居民的禁忌,家长严禁孩子们到这里游泳,连饮牛饮马都尽量赶往更远些的上游,一池碧水愈加显得阴森可怕。

离人影越来越近。婉娘在距离三人二丈来远的一块长石条前停下,并示意文清和沫儿就在此处观看。沫儿仗着穿了披风,对方看不见他,大咧咧一屁股坐在长石上,不小心蹬到旁边的一块小石块;石块骨碌碌滚下水潭,引起“咕咚”一声响。

前面三人闻声朝这边看来。朦胧的月光下,果然是柳中平、刀疤脸和瘦子。沫儿连忙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三人支着耳朵听了听,又认真地查看了四周,见并无其他动静,这才交换了下目光,继续手里的活计。

柳中平和刀疤脸换了一身紧身衣,也不知道是什么质地的,紧贴着皮肤,闪着黑亮的油光,看样子象专门下水的衣服;瘦子却只穿件底裤,身上肌肉紧绷,褐色皮肤光洁的象一条鱼儿。

柳中平对着深潭凝视了一会儿,道:“龙兄,这次可看你的了。”

瘦子冷冷道:“你放心的啦,我做事从不失手。”拖着长长的尾音,听口气竟然是个南蛮。沫儿疑惑地看看婉娘,婉娘摇摇头,示意他继续看下去。

紫罗口的石臂宽达十几丈,全部由整块的黄褐色石头组成,石臂近水的地方被冲刷的光滑洁净,还有一条条因为不同水深留下的白色横纹,上端石块有些小的裂纹,里面冒出一丛丛的蓑草和一些低矮的野酸枣树。石臂表面凸凹不平,全是碎石,再往前走,坡势稍高,尽头出有一块凸起扁平大石,周围有一些形状尖翘的石块。

刀疤脸将一条粗粗的绳索绑在周围翘起的石头上,又试了试牢固程度,然后又绑了第二条。

柳中平过来,拉了拉绳索,问道:“可以了吗?”

刀疤脸瓮声瓮气地道:“嗯。”

柳中平将一条绳子系在自己腰上,拿起衣服旁边一个装满东西的钱袋晃了晃,好像珠子一类的东西,叮当作响。柳中平长吁一口气,将钱袋别在腰里,向瘦子道:“龙兄,您准备的怎么样了?”

瘦子面无表情道:“没问题啦。”站在石头上活动了几下手脚,“扑通”一声一头扎进水潭。

刀疤脸将另一条绳子系在腰上,两人将一些刀铲工具缚在背上,一前一后跳进了水里。

沫儿走过去。一潭深水在月光下呈现乌色,深不可测的水面不时冒出几个水泡来,看起来似乎很平静,但水面上一个个不停旋转的小小漩涡暴露出隐藏在深处的奔涌和湍急。周围更加寂静,连小虫子的鸣叫声也听不到,只有轻轻的水声。越来越冷了,有轻微的风儿拂过,水面波动,呈现一种凌乱的黑色波纹朝石壁涌来。沫儿打了个寒噤,道:“什么时辰了?”

婉娘看了看沫儿,道:“子时三刻。”

文清吸溜着鼻涕,道:“他们肯定也是听说下面有聚宝盆,下水去挖聚宝盆了吧!”

婉娘盯着在月光下打着漩涡的水面,道:“世上哪有什么聚宝盆!那个瘦子,水里功夫一流。一个南蛮子,千里迢迢跑这么远来挖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么?”

婉娘道:“快点,我们还是坐回原来的位置,不要出声。”

文清对着月亮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连忙裹紧披风退了几步,道:“这阵子越来越冷了。”

沫儿趴在靠近水面的一个扁圆形的石头上,盯着水面的动静,距离他们的绳子只有一丈来远。过了一会儿,水哗啦啦地响了起来,一个人钻出水面,手脚麻利地攀爬了上来,他的身后,分明有无数只黑色、白色的手在抓他的脚腕,试图把他拉下水去。

银色的月光慢慢变成了黄色,看起来比刚才更亮了些,但是不知为什么,周围的景物反而呈现出一层毛茸茸的边来,边界不再清新,就象大年夜沫儿拿着一把烟花快速挥动时,看到火光后面拖着长长的影子一般。沫儿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子时的缘故,只是觉得周围阴气逼人。

上来的是瘦子。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水,把散了的头发重新挽在一起,绕着岸边来回走了几遍。在黄色的月光下,他的五官也有些含糊,但脸上的惊惧和不服仍被沫儿看了个清清楚楚。

瘦子用一种奇怪的口气快速的嘟囔这什么,又仔细地观察了地形,他甚至走到沫儿趴的大石边,盯着这块石头看了半天,沫儿几乎都以为他发现自己了,他才摇摇头走开。然后又垂头沉思了一会儿,似乎颇不服气,重新一头扎进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