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站起来,疑惑道:“怎么?卢大人他…?”

卢夫人的泪水哗啦啦流了下来,一把抓住婉娘手臂:“你快去看看,他…还有没有救…”也不顾男女避嫌一说,拉了婉娘就走。

隔壁卧室,卢占元弓缩在床上,整个人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眉头紧锁,脸色铁青,双手捂着腹部来回翻滚,从喉间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呻吟声。间或腹痛轻微一些,他便伸展了身体,双手无力地垂下来;当又一轮腹痛袭来,便继续开始新一轮的翻滚。老仆张库泪流满面,拿个湿毛巾,站在床头不住地给他拭汗,还有几个小厮用手托住床边,以防他翻滚之时落下床来。

卢护“啊”地一声掩住嘴巴,眼圈发红,心疼之情溢于言表。婉娘斜她一眼,她自知失态,连忙低头,幸亏卢府众人都未注意。

卢夫人将脸贴在卢占元额上,柔声道:“溢轩,你一定要坚持住。”卢占元睁开眼睛,微微一笑,随即抽搐做一团。

婉娘走上去看了看,道:“卢夫人,现在要将卢大人先扶起来,除去外衣,让金蟾试试。”

卢占元疼得不能伸展,两个小厮上去扶起并帮他除了衣服,卢夫人拉了他的手轻拍着。卢护洗了手,走上前去,将焕颜霜用指甲挑了,细细地涂抹在背俞各穴,然后来回搓推。

沫儿伸着脖子观望。卢占元腹部一团漆黑,也不知有什么东西。随着卢护的推拿,焕颜霜的灵气渐渐逼来,腹部的黑色淡了一些。

卢占元疼痛微减,直了直身体,对夫人一笑。旁边人一见起效,个个都面露喜色。

卢护推拿到位,便依婉娘所教,双手分抵心俞穴和肾俞穴。

房间里突然雾蒙蒙的。沫儿揉了揉眼睛,一只磨盘大的癞蛤蟆,蹲坐在卢占元的身后,口里不断地吐出白气,与焕颜霜中的金色精气混合在一起,汇入他的心俞穴和肾俞穴,腹部的黑色渐渐被稀释。

周围静悄悄的,卢占元闭目坐着,不再抽搐。一炷香功夫过去,卢护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拿开了双手,又轻轻在他背上推拿了几下,跳下床来,示意结束了。

卢夫人感激地朝卢护点点头,又满脸紧张地盯着夫君。卢占元一阵猛咳,吐出一大口黑色的浓痰来,摸索着抓住夫人的手,睁开眼睛,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轻轻叫了声“娘子。”

卢夫人喜极而泣,也不顾有外人在场,将卢占元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笑着流泪道:“溢轩,你好些了没?饿不饿?”不等卢占元回答,便招呼小丫头,“快去端粥来!”

卢护虽然一脸疲态,却满目笑意,站在旁边痴望着卢占元。婉娘拉了她一把,带了文清沫儿一同出去,站了卧室门口的回廊上。

婉娘看着进进出出的丫鬟仆妇,低声道:“姐姐,你当日在卢家多天,这么多的人都是认识你的,千万要小心,别被人看出了破绽。特别…不能表现出对卢大人的爱意。”卢护脸色通红,低头不语。

老仆张库出来,豁着掉了门牙的嘴巴乐呵呵地道:“多谢几位了!我家夫人说先让几位到中堂休息,过会儿她再去拜谢。”领他们重新坐了上座,一个丫头端来了几盘葡萄和苹果。沫儿和文清毫不客气,将葡萄吃了个精光。

过了良久,卢夫人走了进来,满脸歉意道:“实在不好意思,怠慢了。”朝婉娘盈盈一拜,又转向卢护,喜道:“多亏了金蟾姑娘。溢轩好转,刚喝了半碗粥,气色大好。”

婉娘道:“这原是卢大人的福分。”

卢夫人道:“我想留金蟾姑娘在府中住几天,不知婉娘可否愿意?”

婉娘笑道:“不说其他,单凭我同夫人的交情,婉娘也不能不同意。”

卢夫人大喜,连声叫张库。张库捧了一封银子过来,卢夫人道:“借你的丫头,给婉娘带来不便。这个权当是赔谢了。等溢轩好了,我自当专程拜谢。”

婉娘将银子收了,对卢护正色道:“金蟾,你就留在这里帮卢大人推拿。要守规矩,手脚勤快些,可不能像在闻香榭整日懒懒散散的。”卢护点头,跟着一个丫鬟去了。

转眼六日过去,沫儿和文清都很好奇卢护在卢家怎么样了,刚巧今日要到北市购买香料,顺便到卢府拜访。

卢夫人笑容满面,精神爽朗,将婉娘三人迎进了上房。原来经过这几日的推拿,卢占元已经能够下地走路,腹痛发生的频率逐渐降低,从刚开始的一个时辰两三次,减为两三个时辰一次,强度也在可忍受范围,只是仍然虚弱。

卢夫人对金蟾赞扬有加,称她又勤快又体贴,为逸轩端茶倒水,擦洗调理,比家中任何一个丫头做得都好。

婉娘笑道:“这是她应该做的。”沫儿悄悄看低着头的卢护,眉眼之间虽见疲惫,但双眼盈盈,溢满幸福。

正说着,只见卢占元搀扶这两个小厮来到正堂。卢夫人急道:“你不去床上躺着,怎了过来了?”卢护早已经过去接替了小厮。

卢占元扶着卢护的肩,朝婉娘微笑道:“多谢婉娘相救,也多谢金蟾姑娘。”

卢护睫毛微动,低头不语。卢夫人去牵了他另一只手,柔声道:“小心累着了。”

卢占元看着爱妻,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放心。卢夫人脸上腾起一片红云,牵他坐在太师椅上。

沫儿看着卢护,突然觉得心里很是烦闷。

婉娘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前往北市。沫儿一路上都皱着一张脸。婉娘道:“怎么了?”

沫儿闷闷不乐道:“卢护真是…不值。”

婉娘道:“你不懂。”

沫儿道:“我有什么不懂?哼,要是别人不爱我,我自然也不爱别人。这样有什么意思?”

文清道:“卢护太可怜了。”

婉娘望着街边的枯树,长叹一声道:“这是她自己选的。你又不是她,你觉得她可怜,她自己却觉得幸福呢!值与不值,原本就是自己内心的判断。”

沫儿更加觉得烦闷,却不知说些什么。过了良久,气鼓鼓道:“我觉得无趣的很。卢护即使舍了自己的性命救了卢大人,他也不知道,实在让人心里堵得慌。要我说,爱他就让他知道,便是被当面拒绝,转身离开就是,也好过如今这样。”

文清嗫嚅道:“沫儿,卢大人有夫人的。”

沫儿如泄了气的皮球,甚是沮丧。

一路上三人都不出声。走过行景坊,前面就是北市,道路开始拥挤。文清索性跳下马车,牵着马走。

上午时分,正是北市最热闹的时候。一车车的货物从洛水的漕运码头运往各家商铺,又有一车车的茶叶、瓷器、丝绸等运往码头装船起运。不同的口音混杂在一起,讨价还价的,吆喝生意的,兜售产品的,此起彼伏;头上裹着花条布匹的,带着皮毛流苏的,身穿洁白长袍的,不同的服饰看得人眼花缭乱。

沫儿已经忘了刚才的不快,正兴致勃勃地四处张望。每次来北市,他都兴趣盎然,重点关注两个方面:一个是街上来去的胡人,一个是路旁的食物。蓝色、黄色、茶色的眼睛,耳朵上的大耳环,翘起的小胡子或乱蓬蓬的大胡子,扁平或者长钩的大鼻子,总能引起他的强烈兴趣,每看到一个胡人,他便要盯上半天,再大惊小怪地告诉婉娘和文清,把婉娘气得哭笑不得。另一个是路边的食物。街道两边有多家胡人开的食馆,有的直接将炭火架子支在门口,喷香的烤肉串、滋滋滴油的烤全羊香气四溢,也有将整只的大烧鹅倒挂在柜台前,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还有自制圆形土炉,用来烤两面焦黄、香甜可口的胡饼,以及牛角型、五角型等形状怪异的水果,引得沫儿应接不暇,垂涎三尺。

即到北市,婉娘下车步行去一家一家的香料铺子订购香料,沫儿和文清则去寄存马车。旁边有一家胡人开的馆子,白壁圆顶,门口排了长长的队。这家馆子专营各种烤肉,牌匾上写了长长的一串西域文字,也不知道到底叫做什么,不识得西域文字的人就叫它“胡人烤肉馆”,因为选料精良,肉质鲜嫩,在北市甚为有名。如今在门口的敞篷下架了四个高脚长条炉架,两个身穿白色长袍、留着精致小胡子的胡人小二每人看管两个。左边两个架上,是成串的牛羊肉串,全部选用优质的小黄牛和羔羊肉,吱吱地滴着油脂,连腾起的白烟都带着一股子独特的香味;另两个炉架上,是转烤羊肉,肥瘦相间的羊肉被层层缠绕在炭火上方的铁架上,铁架有一个可以转动的把手,小二每转动一次把手,就将朝上的一面细细地刷上香料,等外层羊肉熟了,再用一把小刀将烤好的羊肉削成薄薄的片儿,一盘香气四溢、鲜嫩可口的转烤羊肉就好了。

沫儿眼巴巴地站在烤肉架前,眼珠子眨都不眨一下。文清存了马车,两人吸着不住传来的香味,双脚再也难以离开。沫儿眼珠一转,拖着文清,非要去吃烤肉不可。

文清为难道:“我们两个身无分文,怎么去吃?”

沫儿厚着脸皮道:“我们就坐这里吃着等婉娘,反正已经点了吃了,也退不了,她来了就只好付账。”

文清拗不过他,只好随他一起来到店内,找了座位坐下,每人点了十串肉串。

沫儿正巴望着烤架上的肉串,忽觉有人拉他的衣袖,回头一看,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站在后面,细声细气地叫:“哥哥!”

文清和沫儿几乎同时惊喜道:“宝儿!”后面桌上正在帮宝儿剔肉的柳中平扭头看到了他们两个,顿时满面春风,旁边一个奶娘模样的妇人连忙起身,邀请他们一起坐。

原来在他们回到神都的第二天一早,柳中平就带了宝儿来洛阳四处游玩。这几日去了白马寺、关林,去拜了卢舍那大佛,又品尝了各种美食。听说这家胡人烤肉不错,就过来品尝,没想到正好碰上了文清和沫儿。

宝儿见到文清和沫儿十分高兴,拉着他俩的衣袖不停地问这问那,给他们看她收集的泥塑娃娃、白兔玉坠儿等各种小玩意儿。

柳中平见只有他们两个,问道:“你家姑娘呢?”

文清道:“去买香料了。我们在这里等。”

柳中平叫过小二,道:“小二,再加二十串肉串,一盘烤羊排,一盘转烤羊肉!”然后转向文清和沫儿笑道:“今天再次重逢,实在是缘分,这顿我请了。”

沫儿嘴角动了一下,算是微笑。宝儿的眉心,黑气渐重,一张小脸愈发消瘦,皮肤犹如透明一般,下面小小的血管隐约可见,越发衬得秀发乌黑,仿佛营养都被吸收到了头发上一般。

宝儿不能多吃,柳中平小心地挑一些鲜嫩的肉喂给她,道:“好好嚼嚼。”看着她嚼得可以了,才道:“好了。”然后细心地把她嘴角的油渍擦去。奶娘在旁边反倒无事。

见婉娘不在,柳中平似乎有些遗憾。宝儿爬上文清的膝头,道:“我想看姨姨吃饭。”

文清道:“好宝儿,你到我们闻香榭玩儿好不好?我有很多精致的小瓶子,送给你。”

沫儿一边啃着羊排,一边道:“还有很多很好的香粉呢。女孩子都喜欢的。”

宝儿转向柳中平,恳求道:“爹爹,我要同哥哥去玩。”

柳中平慈爱地看着她,道:“好,宝儿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伸手将她抱过来,微笑道:“可是今天不行,宝儿要休息了。等哪天爹爹专程带你去拜访姨姨,好不好?”

因担心宝儿过累,柳中平三人先行告辞,桌上还给文清和沫儿点了一大盘的烤肉,及一盘小贝壳状的甜酥糕点。沫儿和文清已经吃饱了,斜靠在长长的高脚椅子上,惬意地品着茶,等着婉娘。

今天要买的香料不是很多,没多久,婉娘就回来了,文清冲出去,拉了她过来,指着烤肉不住傻笑。

婉娘看了一眼,道:“好啊,沫儿,肯定是你这个馋猫的主意!”

沫儿得意道:“又不要你付钱,你只管来吃就行了!”

婉娘毫不客气坐下,边吃边道:“你捡到银子了?——这家的烤肉果然名不虚传。”

文清老实地道:“没捡到银子。不过我们碰到柳公子和宝儿啦。”

婉娘停下筷子,问道:“宝儿怎么样了?”

沫儿嘴角动了动,粗声粗气道:“你先吃东西吧。”扭头看着窗外。

婉娘也不再追问,只管低头吃东西。

(十三)

刮了一夜的黄风,天亮时分,风终于停了。天空阴沉沉的,气温突然变得寒冷,后院的水塘边已可看到细细薄薄的冰凌。厨房后的几畦菠菜倒长得碧绿,芫荽也发了嫩芽。黄三去外面购买了整车的白菜,码在厨房门前的石凳上,并顺便买了架牛骨,放在一口大锅里熬制。

热气腾腾的牛骨汤,配上自己烙的千层饼,放上大葱和芫荽,喝起来倒也味道十足。

婉娘看看天,道:“要过冬了。第九天啦。”

沫儿叫道:“文清,套车!”

文清套了车,三人乘坐马车前往铜驼坊。天气寒冷,街上的行人少了很多,卖柴的、卖炭的多了起来,挑着劈得整整齐齐的木柴或者焦黑的木炭沿街叫卖;卖白菜和萝卜的,将大挑的白菜摆在人流较多的街角,笼着手、缩着脖子蹲在地上,等着顾客来问;有人过来谈拢了价格,便挑起送人家里去。

到了卢府,婉娘三人得到了热情接待。卢夫人亲自捧来一盅香茶奉给婉娘,并给文清和沫儿各打赏了几百文钱。

卢夫人感激道:“逸轩这次可多亏了婉娘和金蟾姑娘了!真不知道该如何感激你们呢!”原来经过这些天的推拿,卢占元每天吐出一堆黑色的粘痰,腹痛症状渐渐消失,昨天去请了郎中过来把了脉,说已经无大碍,现正在调养。金蟾不仅每日帮他推拿按摩,还亲手烹制各种适合病人的饮食,夜间就睡在床下的矮凳上,照顾得无微不至,得到卢府上下交口称赞。

婉娘笑道:“这是碰巧了。不过我这丫头金蟾倒确实是个实在人。”

卢夫人连连点头,赞道:“真是呢。又勤快又能干,我这十几个丫头仆妇竟然没一个比得上她的。要不是她是婉娘的丫头,我真恨不得留下她呢。”

婉娘道:“今天是不是还有一次推拿?”

卢夫人道:“正是,金蟾姑娘正在准备,不如婉娘同我一起去看看如何?你是逸轩的救命恩人,也不用说什么避嫌了。”

婉娘笑道:“听凭卢夫人安排。”

三人跟着卢夫人来到卧室。今天天气转冷,门帘已经换成了厚厚的棉帘,卢占元穿了一件白色绸衣,闭目坐在床上,金蟾——卢护盘腿坐他身后,见婉娘过来,朝她点一点头,手上并不停下。

卢占元腹部的黑团已经完全不见了。他身后那个大蛤蟆,体型变小,背上的暗红色疥节也变成了黑灰色;仍然有不断的白气从大蛤蟆的嘴巴里吐出,输入卢占元的心俞穴和肾俞穴。但同第一次相比,白气淡了很多,癞蛤蟆的双脚微颤,明显有些力不从心。沫儿无言地看着,心中五味杂陈。

一炷香功夫过去,推拿结束。卢护跳下床,朝夫人和婉娘各行了一礼,脸色苍白,气息微喘,站在婉娘身后。卢占元气色如常,起身笑道:“婉娘来了!不如你这个丫头送给我算了!我自当重谢,也决不会亏待金蟾姑娘。”

婉娘笑道:“卢大人说笑了!金蟾一个乡下丫头,这几下推拿也不过是凑巧罢了。你要讨了去指定要后悔了。”

卢夫人帮卢占元披上衣衫,回头笑道:“可不是,我们哪能这么贪心?借了人家的丫头,还想霸占了不成?”

几人哈哈大笑。卢护眼神飘忽,似乎有些站立不稳,文清连忙扶住了她。

婉娘道:“恭喜卢大人恢复如常。既如此,我就接了金蟾回去了。她娘病重,已经来了两次信要她回家看看呢。”

卢夫人忙道:“这可是耽误到我们这里了。”叫人送了几封银子来,笑道:“不成敬意,这一些是给婉娘的,这一些是给金蟾姑娘的,难为她在我家耽误了时日。”

沫儿见卢护脸色苍白,手脚发软,情知有些不妙,连忙朝婉娘轻声道:“金蟾姐姐有些不适,想往外面走走。”

卢夫人一听,忙道:“肯定是累了。这些天都没见她休息过。”吩咐下人开了旁边偏厦的一间空房,“金蟾姑娘先安歇一下。”

沫儿屏退了卢府的丫头,朝文清一使眼色,二人扶了卢护,走进偏厦服侍她躺下。卢护伏在被褥上,面如死灰,胸口不住起伏。

文清担心道:“怎么样了?”

沫儿皱眉道:“似乎很不好。”

正说着,躺在床上的卢护突然翻身坐起——屋子里水汽蒙蒙,一只脸盆大的黑灰色癞蛤蟆四脚朝天着躺在床上。文清第一次看到卢护真身,吃了一惊,叫道:“沫儿!”

沫儿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喝道:“别说话!”掀起被子盖在她的身上,跑到门边看四周无人,道:“文清,你在这里看着,不要让人进来。我去找婉娘。”

婉娘正同卢夫人说笑,见沫儿不动声色走进来。卢夫人关切道:“怎么样了?”

沫儿回道:“谢谢夫人关心,不要紧。”又转向婉娘道:“姐姐有些胸闷,问有没有带我们的冷香粉。”

婉娘拿出一个小瓶子递给他,道:“去吧,我们过会儿就走。”

沫儿拿了冷香粉回到偏厦。卢护似乎正在发抖,整个被子都在轻轻颤动。文清手足无措,见沫儿回来,飞快地关上房门,道:“它在发烧呢!”

沫儿撸起袖子,道:“你快按着它,我来给它涂点香粉。”文清也不管癞蛤蟆满身毒瘤,一跃跳上床去,按着它的上肢。沫儿倒出香粉,朝它的额头点去。

癞蛤蟆挣扎了一番,躺下不动了。门忽然打开,卢氏夫妇、婉娘和一众丫头们走了进来,卢占元关切道:“金蟾姑娘怎么样了?莫不是累病了?”

沫儿和文清挡在床前,焦急万分,婉娘只顾和卢夫人探讨推拿手法,似乎没有意识到卢护的异常。

卢占元走了过来,沫儿和文清只好让开。两人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文清更是恨不得闭上眼睛;却听卢占元柔声道:“是不是发烧了?”伸手放在卢护的额头试了试体温——卢护已经恢复如常,盖着被子,一张粉脸通红。沫儿长吁一口去,拉了将脸扭到一边的文清,两人走到床尾。

卢护睁开眼睛,朝卢占元一笑。卢占元喜道:“你没事就好。”却没注意到一颗泪珠从她的眼角滚落在枕上。

卢夫人和婉娘也围了过来,卢占元握住夫人的手,向卢护微笑道:“阿玉,这次真要多谢金蟾姑娘。”——婉娘第一次听到卢夫人的闺名,原来她叫“阿玉”。

卢夫人道:“正是呢。”看卢护脸色绯红,便在床边坐下,也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回头对婉娘担心地道:“金蟾姑娘不要紧吧?”

婉娘笑道:“不要紧,不过是听说她娘病了有些担心罢。”拿过沫儿手中的香粉,走过去在卢护的两侧太阳穴各擦了些。

卢护躺在床上,一股辛辣的清凉直冲鼻腔,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卢占元和他的“阿玉”手上的余温还留在她的额头,往事如同昨天才发生一般清晰。

二十三年前的初春,长安渭水整修河道,几个水工将卢护闭关修炼之所撞破。当时卢占元才十二岁,和几个童子在旁边玩耍,众人一见挖出了个簸箕大的癞蛤蟆,都道这蛤蟆要成精了,不住有人投掷石块要打死它,唯独卢占元见蛤蟆可怜,便道:“它又没害人,打死它干嘛。”摘了身上的玉佩送了几位水工买酒喝,自己推着笨拙的蛤蟆进了渭水,卢护由此躲过一劫。

多年来,卢护潜心修炼,一心一意要化身女形,以求陪伴他左右,报当年救命之恩。可惜二十余年过去,物是人非,当年的少年已经心有所属。如今,卢占元就站在她身边,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遥远。今年初春,得益于婉娘的三魂香,卢护即将修到十二成,按照修为进程,过了这个冬天便可褪换新颜,却为了卢占元而一举折回原形。

婉娘笑盈盈地看着卢护,眼神复杂。旁边是卢占元和他的夫人阿玉,两人连关切的表情都极为相似。文清和沫儿站在床尾,两人眉头紧锁,显出与年龄不符的老成。

大脑一片空白,卢护突然觉得疲惫至极。那种疲惫,不是因为真气输出带来的手脚酸软,而是一种弥漫心底的无力感。她晃了晃头,挤出一个笑容。

婉娘回头道:“金蟾已经没事了,卢大人,我们就告辞了,我已经套了车,今天就送金蟾回家。”

送走婉娘,看着小厮将酬谢闻香榭的银两、布匹送去前门马车,卢占元突然道:“阿玉,你有没有觉得和金蟾姑娘似曾相识?”

卢夫人想了一下,道:“我也有这种感觉。她对府内的家什、布局很熟悉,仿佛来过一般。”

卢占元疑惑道:“不仅仅如此,我觉得她好像我一个故人。”

卢夫人猜测道:“听说她也是长安人,说不定离我们老家不远呢。一直忙着,也忘了问下婉娘,她到底是哪里人。”

卢占元恍然道:“哦,可能是因为同乡的缘故。”

卢夫人挽住他的臂膀,将头靠在他的肩头,道:“院里风凉,回去吧,你如今刚好,还要多加些小心。”

寒风阵阵,街角飞檐的铃儿当当作响。卢护闭目坐在车上,神情萎顿。

过了半晌,婉娘方道:“姐姐作何打算?不如这个冬天就在洛阳好了。”

卢护摇摇头,苦笑道:“我就不叨扰婉娘了,还是回长安。”

婉娘道:“姐姐这个样子,只怕这次离了洛阳,直到他老死都不会再来了…唉,九成真气,一切都要从头再来了。”

卢护淡淡一笑,轻轻道:“我想明白了。即是能够再见他,我也不见了。”

婉娘看看她,道:“想明白就好。他也许早就不记得那年的事情了。”沫儿回头看了一眼卢护,想起那天婉娘喝酒后说的那句话:“看透容易,做到却难。”

前方的太常寺,随风飘来一阵歌声,如诉如泣:“听阶下点滴梧桐雨,想当年往事随风起,欲将尺素寄鱼,却不知鸿雁早已无语。嗯哪,空舍了这满怀情愫,只落得个光阴如水,风展酒旗…”

白玉膏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将神都洛阳装扮得粉妆玉砌。原本犹如垂暮老者的枯树,仿佛一夜之间焕发新颜,变成了风度翩翩的白衣少年。闻香榭整个园子玉树琼花,只剩下后面的水溏子一池碧水,热气微腾。在一尘不染的洁白里,大地一片静谧安祥,所有的浮躁和喧嚣都随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沉寂下来了。

今天恰巧立冬,这雪下得倒是应景。但对沫儿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冻疮,是沫儿除寒冷之外对冬季的另一重要印象。在外流浪的三年,从第一场雪开始,沫儿的手都是红肿加皮开肉绽,一直要等桃树盛开的春日才能痊愈。如今大雪突至,尚且顾不上打雪仗、赏雪景,各指关节已经开始发红发痒,肿得像发好的红枣糕。

蒸房那边,黄三正忙着给沫儿做冻疮膏。人参、冰片、薄荷、红花、三七、附子、黄柏、吴茱萸等经过炮制,淘出最细的粉末或汁液,与加了姜油的羊脂混合,再加入一些蔷薇花露或者陈皮露,便制成了洁白芳香的冻疮膏。配料倒也普通,只是繁碎,各种各样的原料蒸的蒸、研的研,淘的淘、澄的澄,还有一些要炙、烘、焙、煮,几乎将所有的工序用个遍,才做出十几瓶子这样的膏子来。

今天的工序不多,文清和沫儿帮不上忙,地上这么厚的雪,正是玩的好时候。虽然婉娘早就告诫沫儿,要注意保暖,等涂上了冻疮膏再出去玩儿。沫儿哪里按捺得住,拉着文清在雪地里疯跑,打了半天的雪仗,直到衣服裤脚湿了半截才回来。再一看,手背上红肿的地方已经变成了紫色,一些地方还鼓起了小水泡,这才慌了神。

婉娘气得没法,一边骂他们两个贪玩,一边生起了火炉。沫儿按照婉娘的吩咐,打了热水,加入姜汁,将手脚放进去慢慢搓热,然后抹涂上一层白玉膏,围着火炉抱着小花猫,舒舒服服地坐着,连喝水都要文清端过来。婉娘端出针线筐,准备给文清和沫儿每人缝制一双手套;文清拿了一本太白诗集,认真阅读,不时发出赞叹,或与沫儿探讨一下心得。连黄三也搬了椅子坐过来,面带微笑,看着文清和沫儿读书。

此时此刻,窗外大雪纷飞,室内温暖如春,沫儿心情大好,装模作样地学着那些风雅人士长叹一声:“此生足矣!”

婉娘扑哧一笑,正在打呼噜的小花猫慵懒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周围,又闭眼睡去。婉娘盯了它一眼,看似随意道:“小花猫来闻香榭已经快三个月了吧?”

文清读诗已经读腻,连忙接过话头道:“正是呢。”

婉娘低头继续缝手套,“唔,它的主人要来啦。”

话音未落,“梆!梆!梆!”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在寂静的冬日午后显得特别清晰。

婉娘顿时来了精神,笑道:“生意来了!”起身换了木屐,出去打开了门。

门前一十六七岁个女子,容貌姣好,上穿一件白色窄袖小袄,下着水红色长裙,踩着一双牛皮木屐。她的身后停着一顶红毡小轿,轿身并无装饰,十分简单大气;两个脚夫笔直在站在轿子前后。

婉娘先道了声:“怀香姑娘!”接着朝轿子道了个万福,轻笑道:“公主大安!”

轿子里的人哼了一声算是回答。婉娘道:“天气寒冷,不如公主移步寒舍饮杯热茶如何?”

未等公主回答,在一旁的怀香道:“不用了,多谢婉娘。我家公主今日路过,想定制一批香粉。”

轿子里的人急躁叫道:“怀香!”

怀香连忙过去,伏在轿帘听公主示下,不住点头。然后回头对婉娘低声道:“请问闻香榭里有治疗冻疮的膏子吗?”

婉娘笑道:“公主来得巧了,治疗冻疮的白玉膏今天上午才做好。公主现在就要吗?”

怀香惊喜道:“那敢情好。请婉娘取两瓶来。”在一旁恭立的黄三听见,回到中堂,用一个精致的小檀木匣子装了,拿了送出来。

怀香接了递入轿中,又拿出一张帖子和一封银子,道:“所要的香粉就在这上面了,请婉娘做好后派人直接送入府中。”

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轿子,轻声道:“我家公主来过一事,请婉娘…”

婉娘正色道:“放心。”小花猫儿不知什么时候溜了出来,兴奋地绕着小轿嗅来嗅去,最后竟然哧溜一下跳上轿子钻了进去。

轿子里的人发出“咦”一声轻呼,小花猫儿先是轻轻喵了几声,突然“呜喵”一声大叫跌落在雪地上,似被人一脚踹了下来。婉娘连忙抱过,歉然道:“公主受惊。”

怀香盯着小花猫仔细看了看,疑惑道:“这只猫…不知婉娘从哪里得来的?”

婉娘道:“我从小养大的,不认生。姑娘也喜欢?”

怀香一怔,眼神一闪,道:“不,我不喜欢小猫小狗的。”说着招呼轿夫抬起小轿,颤悠悠地走了。

小花猫竭力想挣脱婉娘的怀抱,盯着远去的轿子不住低声哀叫。婉娘若有所思,恭送公主远去。

婉娘回头看见沫儿和文清站在身后伸着脖子张望,笑道:“不在屋里呆着,跑出来做什么?小心你的爪子变成红烧猪蹄。”

沫儿两手交替搓着手背,夸张地吞咽下口水,道:“那我晚饭就直接吃它了。”

文清问道:“这是哪位公主?”来闻香榭选购香粉的公主不少,有派宫女来的,有自己兴致勃勃前呼后拥来的,但都派头十足。象今天这个,只带了一顶小轿一个宫女的公主,还从没见过。

婉娘一边往回走,一边道:“信诚公主。”

黄三对照信诚公主的清单要求,将所需原料一一备齐。刚将红蓝花瓣蒸上,忽然大门洞开,先进来两个侍卫在门口站定,接着进来一位贵妇,年纪有二十八九岁,体态丰腴,举止优雅,高高的凌云髻上插了一珠花,一副雍容大气之相,裹着一件加了金线织就的大红猩猩毡,扶着两个丫头走了进来。

婉娘略一施礼,笑道:“恭迎建平公主殿下。”公主摆手,笑道:“婉娘不用客气,还是帮我推选几款香粉要紧。”看起来极为和善,但眉间之间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文清连忙斟了茶来,和沫儿两人垂手站立在婉娘身后。

婉娘道:“公主要什么香粉,只管送个帖子来,婉娘自会送去,大冷的天,何劳公主亲自来选?”

建平公主浅笑道:“这些东西要自己来选才有趣味呢。”黄三已经搬出一个紫檀木匣来,里面都是这些时日制作好的上等胭脂水粉。旁边的丫头一一递过来,建平公主细细挑选了半日,似乎有些失望,朝货架上扫视了一番,道:“婉娘这里可有护手的膏子?”

婉娘连忙差沫儿取了几白玉膏来,笑道:“公主原来要这个。刚做好的呢,用了之后手不皴不裂,光滑细腻。”

公主打开一瓶闻了闻,点头道:“就要这个了。”小花猫不知从哪里猛地窜了出来,弓起背部,呜喵一声,竟然朝着建平公主扑过来。公主一惊,手中的白玉膏差点掉在地上。婉娘连忙喝止,沫儿一把抱起,送到文清房里关了起来。

公主皱眉道:“婉娘什么时候养起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