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懵懂道:“搬去哪里了?”

老四道:“我曾经听老爷提过,库房对面那一大片废弃的房屋,底下都是空的,当年祖上为了避难,将下面建了大片的密室,不过早就废弃不用了。搬到那里也说不定。”

老木愣了半晌,突然叫道:“骷髅!你说的骷髅阵,是做什么用的?”他反应慢,到了这时才又回想起刚才老四所说的骷髅转动之事,倒把老四吓了一跳。

老四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埋怨道:“你一惊一乍地做什么?东一耙子西一镰的,说话也没个条理。”

寂静的夜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嚎号,前面尖利刺耳,到了后面却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喘气声,犹如被勒住了脖子的野兽。沫儿趁机翻了个身,因为手臂麻木,胳膊肘碰在箱壁上,发出轻微的嘭一声。

老木尚未从震惊中返过神来,迟迟疑疑道:“四哥,这是…宰驴还是杀鸡啊?”

老四不耐烦道:“你还以为是杀鸡?”用手敲了敲木箱,自言自语道:“什么声音?”

老木哇一声怪叫,远远跳开,颤抖着声音道:“尸体!骷髅!”

老四喝道:“胡说什么!”一句未了,老四也一声惊呼,嗖的一声冲了出去,留下老木浑身发抖,上下牙齿不住碰撞,发出咯咯的声音。

沫儿在箱子里,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一动不动凝神细听。房间外面有轻微的喀嚓喀嚓声,似乎是窗外的树枝折断了。

一阵脚步声传来,老四走回来,阴沉着脸道:“老木,去我房间将床头酒罐里存的几十辆银子拿了,你赶紧走,别回来了。”

老木吓得脸色苍白,结结巴巴道:“四哥,我们一起走。”

老四喝道:“快走,再晚走不了了!替我照顾我老娘。”不由分说推了老木出门。

老木扳着门框,带着哭腔道:“我…和你一起,好歹是个帮手。”

老四急起来,指着外面低声道:“看到没有,老花…只剩下一个头骨了!你再不走,我们兄弟几个都折在这里了!”

沫儿心里十分疑惑,刚才明明老花说去找他们老大,怎么就变成了骷髅了?

老木呜呜哭了起来。老四喝道:“别娘们唧唧的,回去待着,明天早上我要是不回去,你就逃走,离开洛阳城。”说着一把推开老木,老木呜咽着走了。

老木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周围恢复一片死寂。老四搬了一张破凳,坐在木箱旁,用手指轻叩木箱,发出嘣嘣嘣的声音,震得沫儿十分不舒服。

过了良久,外面来了一人,老四起身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大哥。”

那个老大并未出声,两人抬起了箱子出了房间。沫儿摸摸怀里,两瓶群芳髓尚在,一个是满的,一个只剩下了一点。

走了又一炷香功夫,箱子被放下了。可能是老大摆手让老四回去,老四小心翼翼道:“那我就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

箱子被人从地上拖了很长一段距离,接着又被扛了起来,跳跃着前进,最后被抛入一个长长的滑道。周围明明有人,却没有一人说话,偶尔传来一些怪异的呢喃和哭泣声。刚才经过的应该是自己上次闯的那个黑白石甬道,顺着这个滑道进入的就是地下密室了。

箱子滑到底部,不再移动,有人上来抬起继续往前走。腐土和着熟悉的香味飘了进来,沫儿连忙打开群芳髓,狠狠地吸了一口。周围怪异的吟唱声越来越大,沫儿甚至听到抬箱子的人的咯咯尖笑声,说是笑声,却听不出任何喜悦,倒像是无意思的干嚎,沫儿用被子蒙住头,紧紧地捂住耳朵。

原以为自己会被抬到那个坐满人的大房间里去,谁知道越走越远,周围越来越安静,看样子去了另一个地方。早知道这些日应该再多来几次,了解下薛府这个园子的密室到底有多大。

走了一段上坡,又折过几个弯儿,箱子终于被放了下来,上面的锁哗啦被打开了。

沫儿趁锁发出响动之时,连忙换了个比较舒适的姿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木箱被拉开一条缝,透进来一丝昏黄的灯光,过了片刻,又被重重地盖上了。

外面一阵嘈杂,混乱的脚步声,椅子拖动声,无意识的傻笑声和喘息声混合在一起。沫儿拿出群芳髓,两手握紧放在胸前。

周围安静下来了。淡淡的香味飘过来,怪异的吟唱声开始了。箱子打开,沫儿被抱了出去,连同被子一起被放在房间中间的木台上。

沫儿微微睁开眼睛。木台周围,是一圈木龛,摆法同前日他和婉娘文清初探库房时见到的一样,只是上面搭着的红布、黑布已被揭开;木龛外围,重重叠叠的人影,或跪或坐,表情木然,神态呆滞。两个黑衣人,一个戴着斗笠正站在自己身边领着众人吟唱,一个盘腿坐在台下,看不清脸面。

沫儿仰脸躺着,正好可以看到黑衣人的脸,不错,是那个堂主,很像黄三,但比黄三消瘦。堂主似乎察觉到沫儿的动静,眼睛往下一瞟;沫儿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吟唱声越来越大,熏香的味道也越来越浓,沫儿紧张得浑身僵硬,唯恐一会儿看到什么幻象难以自持,本想用拇指拨松群芳髓的盖子,又不敢动。旁边的熏香发出缕缕青烟,沫儿发现几个小熏笼就在自己周围,恨不得一脚将它踹下去。

正考虑着如何打开群芳髓又不被发觉,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前几次,只要吸入些微的香味,眼前便会出现幻觉,可是今天,浓浓的熏香就在自己旁边,可是意识依然清醒,没有丝毫迷失。

莫非今日点燃的不是百花魂?不对,看远处那些信徒的表情,显然是百花魂的作用。手里的群芳髓尚未打开,那是什么原因呢?沫儿百思不得其解。

一个瘦高的男子摇摇晃晃走上来,脸色蜡黄,眼神凌乱,对着沫儿咯咯一阵尖笑,拿起一柄小剑划破手臂,接了半碗血放在木台上,蹒跚着走开。接着上来一个肥胖的妇女,满脸的横肉将五官都裹了进去,咿咿呀呀地唱着,用簪子将左手划得鲜血淋漓,接了小半碗血,肉球似地滚回了原处。然后来个粗壮男子,豹头环眼,哇呀呀叫着,将一只小箭用力插入右臂,又毫不犹豫地拉出,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眨都不眨一下。

沫儿躺在台上心惊胆战,大气也不敢出。台下的黑衣人站了起来,将盛满血的碗摆整齐,并适时放上簪子、小刀等工具——黑面方脸,眼神忧郁,竟然是黄三!这几日黄三不在,婉娘说是出去办事,原来竟然在这里做帮凶。

沫儿已经出离愤怒了。对于婉娘,对于黄三,没有什么话好讲。也许唯一感谢的就是这半年来让自己不用在外流浪,可是婉娘收留自己,目的就是要将自己卖给这个黑衣人。黄三蛰伏在闻香榭,也许为的就是这次冥思派的复兴。从黄三和这个黑衣堂主的长相看,他们不是父子,便是同胞兄弟。

无所谓了。这本是欠婉娘的人情,如果自己这次不死不疯,以后便与闻香榭没什么关系了。可是事态要朝着什么方向发展,自己有何效用能让堂主用一大箱子珠宝来换,仍然一无所知。是要杀了自己?喝干自己的血?还是要自己的魂魄?

沫儿胡思乱想之际,上来自残的人已经有十一二个。黄三犹如不认识沫儿一般,起身将十二个血碗摆成一圈儿,连瞄都不瞄一眼,完全不关心他的死活。

黑衣堂主的吟唱慢慢转了调,变得绵软悠长,比刚才的听起来好听很多。周围的信徒慢慢地站了起来,随着吟唱摇摇摆摆。吟唱声忽然变得铿锵有力,象官兵出操的号子一般,信徒猛然一愣,齐刷刷地站直了,一个个随着号子整齐地向后走去,片刻功夫就走了个精光。

沫儿心里惊叹,这个堂主的吟唱竟然有如此魔力,感觉比婉娘的香粉还要技高一筹。黄三走过来,将沫儿抱起,拿走锦被,在木台上放了一把小小的竹椅,将沫儿放上去,并将其左手垂在竹椅两边。

沫儿趁机朝黄三眨眨眼睛,黄三面无表情,将竹椅摆正,拿出布条将沫儿的左手就这样垂着捆在椅子腿上。沫儿吃了一惊,怀疑黄三是不是被百花魂迷惑了,却见黄三侧身挡住堂主,将沫儿右手里紧握着的群芳髓飞快地塞进了他的胸口。

周围的大烛台忽忽地灭了,房间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十二盏放在木龛内的小油灯,幽幽地发着蓝色或者绿色的光,在黑布和红布的掩映下诡异地闪动。沫儿端坐在小竹椅上,背对着黑衣堂主,可以睁开眼睛将房间看个一清二楚。房间是圆形的,十分宽敞,绝不是第一次看见祭台的库房。沫儿的脚下就是房屋正中,是一个半米来高圆形木台,下面十二个半圆形的木龛均匀地围成一圈,各点着一盏小油灯,旁边放着一些首饰或者刀具。

黑衣堂主站在沫儿身后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什么。过了将近有一炷香功夫,他开始哼唱起来。

沫儿脚下的小熏炉不知什么时候重新燃了起来,散发的白烟分成十二条细细的白线飘向是十二个木龛,与小油灯的灯头融合在一起。“啪”的一声响,第一个木龛的匕首跳了起来,在木龛上犹如跳舞一般抖动。

一个白色的影子依稀出现在匕首后。接着是第二个,第四个,全部木龛里的东西都在动,簪子,玉珠串儿,手镯,凤钗,戒指,刀剑,以及一颗牙齿和一段骨头等,都直竖竖地站在油灯旁,并慢慢开始移动,有的高有的低,似乎并无规律。但每个后面都有一个含糊的白色影子,或粗壮,或苗条。

沫儿想惊叫,想捂住眼睛,却发现自己动不了。熏香越来越旺,白影子也越积越大,渐渐凝成十二个人形。六男六女,一言不发地守着木龛,那些刀剑首饰都被佩戴在身上,那颗悬浮在空中的牙齿,准确地安置在一个高大白影的口中;而那段几乎成黑色的骨头,是一根肋骨,横陈在一个瘦弱影子的肋部。

堂主还在吟唱,可是沫儿已经听不见了。白影子飘了起来,在头顶盘旋呼啸,在木龛中穿梭。三个女子在哭泣,一个在低声抽泣,她的小指断了,戒指只能握在手中;一个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不住地喊着:“我不生了!我不生了!”另一个浑身湿淋淋的,不停地哭着咒骂河水。而那些男子,或悲伤或愤懑或疯狂,变形成各种形状奇怪的烟雾,绕着木龛尖啸。

十二个白影渐渐清晰,身后的气息却不相同。其中六个影子是阴冷的灰白色,另外六个白影却带有微微的红光。灰白色影子个个都在哭喊,而微红的影子却躲在木龛旁惊恐不已——沫儿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个祭台叫做“阴阳十二祭”了:六个阴魂,六个阳魂,其中男女各三,用以祭奠!

沫儿打起精神,细细地一个一个看过去。第一个是男子阴魂,断了一只脚,绕着木龛跳来跳去;第二个头上戴着一支玉簪,手抚大肚,正是刚才不停地哭喊着“不生了”的那个阴魂;第三个是男子阳魂,身形瘦弱,看起来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蹲在木龛下瑟瑟发抖;第四个是女子阳魂,手上笼着一串玉珠串儿,掩面哭泣。

玉珠串儿?沫儿愣了一下。文清曾提到过,城中失魂的小姐除了于静,还有薛家的薛梦云和上官家的上官清秋,而小五抛给自己的首饰,其中就有于静丢的玉珠串儿;这些首饰,那天被婉娘送给了堂主。第四个,那个哭泣的女子阳魂,就是于静!

背后的的吟诵声不知何时变得温柔平和,犹如午夜的摇篮曲:“黑暗无边,洒血登船。金银粪土,魂魄升天。天堂地域,因果循环,渐行渐远,今生彼岸。入我门来,了你心愿…”原来的恐惧和不安消失了,沫儿觉得很舒服,他动了动身体,将头斜靠的椅背上。十二个魂魄安静了下来,不再哭泣和尖啸,缓步向他走来,那个带着长命锁的阳魂甚至妩媚地朝他一笑。

沫儿眼皮沉滞,很想就此睡过去。四面八方走过来的白影向他伸出双臂,在沫儿面前合成一个身影。

婉娘来了,沫儿不觉笑了起来,伸手去拉婉娘的衣袖,手从婉娘的手臂穿了过去,抓了个空。沫儿觉得很好玩。婉娘变了,青衣高髻,温柔端庄,俯下身捏了捏沫儿的小脸。沫儿惊叫起来:“娘!娘!”左手不知怎么回事,十分沉重难以抬起,沫儿用右手拉起娘的衣摆,将脸埋在她的裙裾里。

“噢,已经午夜了。沫儿这个时候要睡觉啦。”娘抚摸着他的头发。沫儿没有听到声音,但是能感觉到娘在说话。他在心里回答道:“娘,你不要走。”

沫儿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嘴角漾满笑意。嗯,有娘在身边,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啦。不,我要问问娘,为什么当年不要我。沫儿费劲了力才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淡淡的幽香就是娘的味道。沫儿深吸了一口气,撒娇道:“娘,你为什么丢下我?”

娘笑盈盈道:“好乖乖,娘没有丢下你,一直和你在一起啊。”娘的脸很模糊,笑起来和婉娘相像,但比婉娘漂亮多了。沫儿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一闭上眼睛,就听到有人在叫他耳边叫:“醒醒,醒醒!” 声音犹如蚊鸣,小而尖细,直直地往他的耳朵里钻。沫儿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希望赶走这个讨厌的声音。

声音没了,但这个挥手让沫儿清醒了些。是的,不能睡。沫儿竭力挣扎,把思绪从昏沉中拉了出来。娘的手还在温柔地抚弄者他的头发,沫儿费劲力气,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站在自己面前的,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娘。一具未枯朽的尸骨,骨头已经变成黑色,顶着一个烂了半边的骷髅,下颌尚在一动一动的发出怪异的咔咔声;一手扶着椅子,一手抚着自己的头。沫儿头皮发咋脊背发冷,一掌推了过去。尸骨摔倒,未及落地便化成了烟雾,飞至十二个木龛。

沫儿彻底醒了。他定了定神,仔细看了看周围的情形。后面的黑衣堂主仍在吟唱,十二个木龛一动不动,后面的白影子若隐若现。黄三似乎不在。

堂主似乎觉察出了什么,声音突然发生变化,让人昏昏欲睡的吟诵瞬间高亢起来,周围的一切都在震动,那些阴魂生魂绕着木龛东躲西藏。沫儿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忍不住想从椅子上挣脱下来,躲得远远的。

声音越来越尖利。沫儿用右手捂着一侧的耳朵,咬牙坚持。白影子们开始不安,远远地就能感觉到他们的无助和怨恨。那个戴着长命锁的妩媚少女缠绕在木龛上,身体拉得细长;那个浑身湿淋淋的阴魂双手抱头,一声嚎叫冲上木台,吱的一声瞬间不见。

沫儿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摆放了一个布满花纹的圆肚长颈瓶子。

吟唱忽高忽低,尖细时犹如根根银针刺入体内,浑身如爬满了蚂蚁一般,又痒又疼;高亢时如同雷震,却在回转处带着沙沙拉拉的低音,眼前金星直冒,心里突突跳动,难受得想以头撞地。沫儿心神紊乱,紧紧抓着竹椅,茫然地四处张望,直到转过身看见那个黑洞洞的瓶口。

碗口大的瓶口发出幽幽的冷光,显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清静来,吸引着沫儿伸长脖子,恨不得一头扎进瓶子里,躲开这无处不在的吟唱声。

最后一个男子阴魂也尖叫着躲进了瓶子里。沫儿头脑一片混沌,眼珠子几乎要突出来,满眼看见的只有瓶口的那一片清凉。趁着残存的一点意识,连忙狠狠地掐了一边手臂。强烈的疼痛让吟唱带来的不适减轻了几分。

十二个魂魄已经全部进入了瓶子。一个阴魂探出头来,瓶身上的怪异符号突然飞起来,发出红光,阴魂尖叫着躲进瓶肚。沫儿吃了一惊,奋力揉了揉眼睛,看着符号绕着瓶口飞转,所有魂魄在瓶子里翻腾尖叫,却再也不能出来。

吟唱声终于停止了。沫儿几乎虚脱,躺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堂主脱去斗笠,抱起瓶子摇了摇,放在耳边一听,顿时倏然变色,狠狠地盯了一眼沫儿,朝旁边一拍手。

黄三走过来,将一只碗放在沫儿被绑的左手下,从木台上随便拿起一把小刀,朝沫儿的左臂上划去。沫儿又惊又怒,却无力反抗,所幸左臂刚才已经被自己掐得麻木,竟然不觉得多疼痛,且比起刚才吟唱声带来的痛苦,这个简直算不得什么了。

血顺着中指滴落在碗里,滴答滴答的声音动听异常。很快,接满半碗。黄三面无表情,端了就走。

看着自己的血慢慢流走,这种感觉,就像灵魂慢慢离体一般。沫儿的头上冒出了冷汗,整个左半边身体都变得冰凉。这次自己真的要死了?

不,一定不会。这点血不算什么。有一次他和一个骂他是“野孩子”的小子打架,脑袋上被拍了一砖头,破了一个大洞,流的血比这还多呢。

沫儿的倔脾气上来了。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恶狠狠地骂道:死黄三,亏我沫儿叫你这么多天三哥!死堂主,只要你不一下把我杀了,我一定逃出去,报官!将你的老巢端掉!

黄三将血端给堂主,堂主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又伸出舌头将碗舔了个干净。沫儿刚才因为寻找瓶子转过了身,正对着堂主。见堂主面目狰狞,眼神狂暴,嘴角血迹未干,灯光掩映下如同吸血僵尸一般,心里一阵恐惧。

木台旁边摆在十二个血碗,都是刚才那些自残的信徒留下的。堂主连看也不看,喝完了沫儿的血,盘腿端坐在木台上。沫儿装作神志不清,神经却绷得紧紧的,唯恐他一碗不够还要喝第二碗。

堂主终于闭上了眼。黄三将沫儿抱下木台,放在一边,顺手在沫儿脸上一抹,将一颗又苦又臭的药丸一样的东西塞到沫儿嘴里。沫儿辨不清黄三到底是敌是友,但此时没得选择,便将心一横,一口吞了下去。黄三站了沫儿身后,如同雕像一般。

堂主闭目打坐足有半个时辰,才缓缓睁开了眼睛,伸出小指,在旁边一个碗中沾了点血,在右手掌中画了一个符号,然后右手朝下,封在了瓶口上。

瓶子突然亮了起来。在瓶子里挤挤攘攘哀号哭叫的十二个魂魄争先恐后钻入他的手掌,消失不见。堂主嘴角微动,双手掌心相对,平放在胸前,一炷香功夫过去,终于长吁一口气,轻松地站了起来。

“啪啪啪”,一阵鼓掌声和着几声轻笑,婉娘拿着一个明亮的烛台袅袅娉婷地走了进来,“恭喜堂主大功告成!”

(十五)

婉娘经过沫儿的身旁,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顾着满脸堆笑谄媚堂主。

堂主似乎心情不错,轻轻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沙哑道:“婉娘来的还真是时候。”——沫儿又呆住了:这个堂主不是哑巴么?不过联想起黄三,也没什么好惊讶的,自己也亲耳听到过黄三讲话——堂主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黑色瓶子,倒了一些粉末在木台周围摆放的一个碗中,碗里原本已经凝固的血块变得如同鲜血,也不搅拌,端起道:“婉娘要不要来一碗?”

婉娘将烛台放在旁边一个木龛上,将上面五支蜡烛全部点亮,微笑道:“你知道我从来就不好这一口的。腥呼呼的,我不喜欢。”堂主也不在相让,自己喝了下去,又重新盘腿在木台上坐好。

婉娘探头看了看他的脸色,认真道:“真不错呢。”堂主的嘴角动了一下。

堂主双目紧闭调养呼吸,不再说话。婉娘却没有走的意思,朝四处看了看,抓木龛上留下的玉珠串儿,戴在自己手腕上试了试,笑嘻嘻道:“这个送给我好啦。”拿了玉珠串儿,还不甘心,将十二个木龛上摆的东西挑拣了一遍,举起凤钗对着灯光皱眉道:“好歹上官家也是富甲一方,他家小姐的凤钗可真不怎么样。”又拿起长命锁,用手掂了掂,眉开眼笑道:“薛家这个长命锁倒是个古物,不知道传了几代呢。”

木龛上的小油灯渐渐熄灭,熏香已经燃尽,房间的恐怖气氛不见了,只剩下明亮的烛光。婉娘唠唠叨叨的自言自语和轻笑,让沫儿觉得有了几分暖意。

一炷香功夫过去,堂主伸展了一下胳膊,眼角漾出笑意。对着明亮的灯光,沫儿惊奇地发现,堂主的脸光滑了好多,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好多岁。眉目之间虽然仍然与黄三有些相像,但相像的程度大大降低了。

婉娘殷勤地凑上去,笑道:“堂主,要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堂主哼了一声,道:“算了。”眼睛一闪,道:“那些个手镯簪子的,你也可以拿走。”声音轻柔,原来的沙哑没有了。

婉娘撅嘴道:“这个我可不敢要。墓坑里刨出来的东西,我怕它的主人来找我呢。”

堂主轻蔑地笑了一声,道:“放心好了,魂魄都没了!”

婉娘惊喜道:“真的?”抓起剩下的几件首饰,塞进了自己的荷包里。

堂主端起第二碗血放在唇边正要喝,却像想起来什么似地,道:“易青如今怎么样了?”

婉娘娇笑道:“早就死啦。得罪了您,怎么还能活在世上?”沫儿胸口剧烈地疼痛了起来。

堂主端着血碗的手颤抖了一下,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婉娘犹如没看到一般,娇嗔道:“这不是您所希望的吗?如今她儿子我也给您带来啦。同她一样,天然异能,正好适合您这个百花功的修炼。怎么样,不错吧?”直到这时,才有意无意地朝沫儿瞟了一眼。

堂主手抚胸口,斜眼看着沫儿,冷冷道:“哼,她果真留了一个孩子在世上。”

婉娘邀功道:“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的呢。”

堂主忽然从台上跃下,跳到沫儿跟前,左右打量他的脸,喃喃道:“果然很像。”眼神变得温柔起来,伸出手指轻轻划过他的小脸,五指冰冷,阴气森森。沫儿内心翻滚,却不敢表露出一点,仍然摆出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来。

堂主呆立片刻,反手一个耳光狠狠地打在沫儿的左腮,带起的风吹得烛火一明一暗。

沫儿的耳朵嗡嗡作响,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疼,几乎就想跳起来破口大骂,却还是忍住了。

婉娘飞快地走过来,轻笑道:“他一个小崽子知道什么,理他做什么?”看了一眼沫儿的脸,扶了堂主重新走向木台。

堂主脸色铁青,胸口不住起伏,端起一碗血一饮而尽。沫儿悄悄活动了下手脚,觉得自己并无异常,决定还是静观其变。

堂主一连喝了两碗血,脸色恢复正常。婉娘悠闲地绕着房间走了一圈,道:“堂主,我也想加入冥思派,如何?”

堂主傲慢地哼了一声,眼神凌厉,道:“你?”

玉珠串儿在烛光掩映下发出淡淡的光晕,婉娘举着手臂一边欣赏,一边痴笑道:“我不要保持容颜,也不练什么百花功,只要堂主将所得的珠宝分我一些就行啦。”

堂主眼里的警惕意味大大减弱,冷冷道:“果然是个俗物。”声音甜美圆润,十分动人。

婉娘对“俗物”二字不以为然,嘻嘻笑道:“我只认钱。”

堂主又喝了两碗血,容貌渐渐变化,原本清瘦干枯的脸变得光洁,脸型的轮廓柔和了许多。

婉娘凝视着堂主,羡慕道:“人说香木堂主倾国倾城,果然不错。”沫儿觉得堂主虽然比第一次见的漂亮许多,但离“倾国倾城”还相距甚远,对婉娘的马屁功夫十分不屑。

堂主却十分受用,妩媚地抚弄了一下头发,垂下了头,一个大男人,竟然摆出一副娇羞的样子,看得沫儿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婉娘格格笑着,走到沫儿跟前,看沫儿半死不活的样子,道:“堂主,你准备如何处置这个小东西?”

堂主的声音突然沙哑,咝咝道:“自然是养着了。”五官快速移动,瞬间变换了好几个面容,沫儿不禁愕然,怀疑是自己眼花。

婉娘挑起沫儿的下巴,皱眉道:“这家伙又懒又馋,留着做什么?”

堂主的脸又变回到柔美模样,叹了口气,道:“我舍不得杀掉。”沫儿恨不得冲过去拉住他,大声问问关于自己身世的事。

婉娘朝沫儿一挤眼睛,回头撒娇道:“堂主,你这此能练成百花功,可有我的一份功劳。”

堂主优雅地抿了一口血,猩红的嘴唇在灯光下一闪。

婉娘殷勤地递了一条罗帕过去,道:“堂主,关于易青,到底怎么回事?”

堂主眼神瞬间变得犀利,剜了婉娘一眼。婉娘悻悻的,娇声娇气道:“算啦,您不想说,我还不想知道呢。”

堂主闭上了眼睛。婉娘用簪子挑动烛芯,一支烛火闪动了一下。沫儿连忙换了个姿势,四处看看,趁机活动了下手脚。黄三站在身后,依然犹如木塑一般,无半点表情。

若是以前,沫儿早就恨婉娘恨得咬牙切齿。可是这些天,经过小五事件,沫儿学会了冷静思考。婉娘并不欠他的,若说她当时是设了局骗沫儿卖身闻香榭,也是沫儿找了她自愿来的。沫儿如今急切地想弄明白的,是自己的身世,不管婉娘是真卖了他还是将他作为工具,都不会影响沫儿探询真相的决心。

堂主动了一下,沫儿连忙摆好姿势。婉娘看到掩着口儿笑,沫儿趁机朝她做个鬼脸。一瞬间,又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就像以前婉娘和沫儿合伙骗人或者一唱一和地推销香粉一样。

室内没有风,烛光却不停地摇摆。堂主身体抖动的厉害。他的头部位置,依稀出现一个淡淡的白影,未等白影隐入身体,背后肩头又冒出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子来。

房间突然如冰窖一般阴冷,沫儿的牙齿格格响起来。堂主的脸不断地发生着变化,一会儿是个妖娆的少妇,一会儿是个枯瘦的老男人,一会儿又变成了个文静的少女。

堂主猛地睁开了眼睛,几张脸瞬间不见。他颤抖着手,一连喝了三碗血,阴沉沉道:“你还不走?”

这句话却是对婉娘说的。婉娘正仔细查看长命锁上的花纹和雕工,见堂主如此说,连忙笑道:“正要走呢。”将荷包重新收好,福了一福,转身就走。将到门边,又回身道:“堂主,以后再有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可要记得通知我哦。三哥,你要不要跟我会闻香榭?”

黄三一动不动。堂主冷哼一声,“他,我就留下啦。”

婉娘将手指放在黄三鼻子下面试了试,惋惜道:“果然已经死了。不过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留着也没用。”沫儿一听三哥死了,想起他整天不言不语任劳任怨,自己经常顽皮地吊在他脖子上打秋千,顿时心如刀绞,却不敢表现分毫,硬生生地压下了涌上来的眼泪和悲痛。

婉娘却毫不在意,探头看了看沫儿道:“堂主,这小子呢?您要是舍不得处置,不如还让我带走算了。您什么时候有需要,我直接放了他的血给您送来,怎么样?”

堂主猛地站了起来,又一下子抱着头蹲在地上,目呲欲裂,吼道:“你…你!”

婉娘慌忙跑了过去,绕着堂主惊慌失措道:“堂主怎么了?”一脸的关切,显得十分夸张。

沫儿看到,十几个魂魄缠绕着,挣扎着,想从堂主身上挣脱出来。堂主颤巍巍挪到木台处,用手指蘸了血,在胸口上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魂魄们瞬间安静了下来,依附在流动的经络各处。

婉娘连声追问:“堂主你怎么了?”端了一碗血递给他喝。

堂主坐回到木台上,脸上阴晴不定,似有所思。婉娘拍了拍手,迟疑道:“堂主无事,我就走啦。”

堂主摆摆手,抚着胸口道:“等一下,你陪陪我。”

婉娘眼珠一转,在木台边上坐了下来,笑道:“好吧。那我要听故事。”

堂主又喝了一碗血,脸色一沉道:“没故事。”

婉娘拉着堂主的衣袖,哼哼道:“好堂主,好姐姐,您就告诉我嘛。易青怎么得罪您了?”这一声“姐姐”,把沫儿叫糊涂了。

其实此时堂主的模样已经完全是个妙龄女子了,沫儿只是源于最初的印象,见他长得与黄三一样,理所当然地把她当作了男子。

堂主沉默了片刻,冷冷道:“不爱我的人,就得死。”说罢,茫然朝四周看了看,道:“都死啦。”

婉娘托着腮,如同一个小女孩,眨着眼睛道:“我猜易青是个美男子,所以堂主才会爱上他,对不对?”沫儿傻了眼,易青是男子,这么说,易青是自己的爹爹?那娘是谁呢?

烛光下,堂主的脸似乎红了一下,冷哼道:“美什么美?也不过是比一般人长得好些罢了!就这样,他竟敢…竟敢…”最后几个字,已经咬牙切齿。

婉娘傻傻地看着堂主温润如玉的脸,道:“要是我,我自然选择堂主。我听几个师兄师姐说,世间万物,任他百花草木,都美不过香木堂主呢。”沫儿心想,难道这个香木堂主以前竟然是个绝代美人儿?如今这个样子,虽然不像黄三了,也顶多中上之姿,离惊艳二字还是相差甚远。

婉娘随意地与堂主聊天,问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且婉娘问的多堂主答的少,甚是无聊。足足过了有一个时辰,沫儿拆想刚才启动祭台的时间是子时,如今肯定已经是丑时末,堂主将木台上的最后两碗血也喝掉了。至此时,她已经完全变样,成了一个明目皓齿、肌肤胜雪的美人儿,和黄三再无丝毫相似之处。

婉娘歪着头,左看右看,惊叫道:“啊呀,早知道百花功有此奇效,我也练啦。”

堂主显然对自己的百花功十分自负,得意地笑道:“哼,你以为百花功是个东西就能练么?”

婉娘对堂主的奚落毫不在意,继续热烈道:“那自然,也就是堂主这样冰雪聪明的人儿才能练成,要我,一身铜臭味,哪里能练出个什么效果呢。”沫儿听她马屁拍得露骨,不禁瘪嘴。

婉娘却仍扮作天真,殷切道:“好堂主,不如你就帮我讲讲这个原理,我也不说练这个功了,好歹制作香粉的时候用上一点儿,香粉也卖个大价钱。”

堂主面有得色,倨傲道:“花草树木同人一样,之间原也是竞相斗艳,谁也不服谁的。人说牡丹为王,芍药花儿香艳不在其下,岂能臣服?人道桂花香飘十里,茉莉暗香浮动,凭世人一句话,难道就甘居桂花之下?所谓百花功,无非是利用百花竟美之心,为我所用。”

沫儿听得乱七八糟,句句与自己无关,暗自埋怨婉娘添乱。

婉娘听了,却如痴了一眼,思索良久才道:“唉,我只知道利用花儿之间的配伍,却不曾注意花儿之间的间隙呢。”眼珠一转,奇道:“既然百花功是利用百花不睦而练的,堂主还找这么多的世人阴魂阳魂做什么?怪吓人的。”

堂主桀桀地笑了起来,原本甜美的嗓音又变得沙哑,而她自己好像并未察觉。“凡人与你我有和区别?不过在于凡人数量众多,便以自己为正统。在我看来,他们不过是些会移动的花草树木罢了。”

沫儿听着这些言语,也不禁惊愕,陷入思考。

堂主自得道:“凡人之中,女子为花,男子为叶,男女生魂三对,阴魂三对,以其提升相助百花竟美之功,再好不过。”

婉娘听得入迷,鼓掌道:“原来如此!”接着迷惑道:“既然有了十二个魂魄,还要那小子做什么?我养了他快一年,我看这小子稀松平常的很。”

堂主随意一瞥,见沫儿一脸傻相呆坐在小竹椅上,咯咯尖笑起来,“他比他老子差远啦。”

婉娘摇着堂主的手臂,撒娇道:“好堂主,你快告诉我。干嘛巴巴地寻了他来?还不如在街上找个健壮的,血还多一些呢。”

堂主优雅地站了起来,下巴高高抬起,朝沫儿走过来。婉娘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犹如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拿出一个铜镜来,谄媚道:“堂主您瞧瞧自己?”

堂主乜斜着看了看铜镜,左右顾盼了一番,走到沫儿跟前,啧啧出声,故作惋惜道:“易青要是活着,看到他的宝贝儿子被我收去了魂魄,一定伤心的不得了。”

沫儿看她搔首弄姿的样子,心里狠狠地骂道:丑八怪,坏女人,怪不得没人要!

堂主哈哈哈一阵狂笑,又凝视沫儿半晌,回头对婉娘道:“吸收百花魂和人魂,可以保持美貌,可是这些普通的魂魄功效不足,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年,百花功就要消耗殆尽。而在人类之中,有一部分异能者,或可视异物,或可斟破阴阳。”

婉娘稍一沉思,接口道:“这部分人的魂魄可以使堂主的百花功长久不消散,所以堂主就找了易青啦,对不对?”

堂主的脸色沉了下去,猛然俯身,冲到沫儿脸前,五官扭曲,咬牙切齿道:“易青!易青!她有什么好,你竟然帮她逃走,还…和她生下这么个孽种!”

沫儿的心砰砰直跳,张嘴就想问关于自己娘的事,婉娘却在后面一把拉住堂主,亲亲热热道:“堂主何苦和他一个小崽子计较!”堂主一甩袖子,忿忿地走回木台。

婉娘轻声道:“她是谁?”

堂主挑起眉毛,嘴角微微上翘,鄙夷道:“一个村妇,我拘来的阳魂。”

婉娘媚笑道:“这是他有眼不识泰山。”

在婉娘的引导和堂主的只言片语下,沫儿大致明白了当年的故事。十几年前,香木借助多年把持神都洛阳香料市场的雄厚资财,创建了冥思派。最初只是打着驻颜的旗号招一些商贾贵族的女眷入派,以百花魂的迷惑功效探知她们的愿望和秘密,然后助其实现愿望,最终达到敛财目的。可是在百花功的研习过程中,香木渐渐不满足于只用花魂,开始通过取人阴魂和阳魂融合花魂,提升驻颜功效。花灵本身戾气小,副作用不明显,但用了人魂之后,美丽虽快,衰老更快,竟然需要不断地吸收人魂方可保持容颜不老。

一日,香木逛街偶遇易青,竟然被易青看出真身。香木大奇,这才警觉常人中尚有异类,便突发奇想,将易青骗至住处,取了他的血来喝,发现果有奇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