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落在窗台的那盆花草上,淡淡道:“一眼便可望见结果的事,无谓的尝试只会伤人伤己。只愿他一生幸福。”

黄三拿了萱草进来。现存这些是去年夏秋之际采摘的,放在笼上稍加熏蒸,再配上艾叶等秘方保存,所以还保持着叶子葱翠、花儿金黄,成色很是不错。婉娘抓起一把,叹道:“忘忧草,忘忧草,真能让人忘得了忧愁么?”

沫儿很想象以往一样伶牙俐齿地犟嘴,却不知说些什么。文清微皱着眉头看着婉娘,忧心忡忡。

婉娘看了看两人,突然眉开眼笑道:“两个臭小子都长大啦。”

元宵节将至,全城犹如沸腾了一般,热闹非凡。白日为市,夜间燃灯;天上皓月高悬,地下彩灯万盏,蔚为壮观。沫儿第一次在城中过元宵节,只觉得应接不暇,眼睛都不够使了。

元宵节,除了吃元宵,还要准备各种祭祀用的食物。首先是枣糕,寓意“早日高升”。选择上好的红枣,去皮去核;上好的面粉,放少量融化的冰糖和了,发开;在蒸屉上摊薄薄的一层发面,上面刷上蜂蜜,再铺上一层红枣,然后再放发面,再铺红枣。一直铺上四到五层,在大火上蒸上大半个时辰,便成了香甜松软的红枣糕,十分可口。其次是“麦檩”。麦檩原本是指麦收时节打麦场上的麦堆,在这里却是一个超大的馒头,上面盘花,中间插上柏枝,寓意来年大丰收。不过沫儿每次提起麦檩总是说成“麦秸垛”,气得婉娘要拿擀面杖打他。

今年较忙,三哥身体又刚好,婉娘的意思就在街上定做了便罢。沫儿刚送宝儿时已经见到街上的繁华,早就按捺不住,恨不得住在街上。听了婉娘的话儿,拿了银钱,拉了文清就跑。

今日方才十三,定鼎、长厦、上东及洛水两岸的街道彩灯已经布满。街头街尾,布置有各种大型花灯,八仙过海、仙女下凡、大禹治水、玄奘取经等故事型的,六畜兴旺、连年有余、福寿双全、财源滚滚、龙凤呈祥等寓意型的,假山、美人、花卉等风景型的,还有制作精美的各色宫灯、纱灯、走马灯,供儿童提着玩耍的金鱼儿灯、小猪灯、猴面儿灯等,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一些心急的商铺掌柜,已经指挥着伙计将灯谜挂上,红底金字,犹如红色丝带一般在微风中飘荡,更为神都增加了几分喜气。

两人兴冲冲一路走一路看,早将正事忘记。前面街口,一个大型彩灯正在安装,地上放着几只尖嘴的老鼠,拖着长长的尾巴,一只穿着红色袍服,头戴花翎,还有一只吹唢呐的、一只敲梆子的。沫儿眼睛一亮,叫道:“老鼠嫁女!文清快来,是老鼠嫁女!”

“老鼠嫁女”灯相当复杂,共有十八只老鼠和一只老猫;抬轿的,抬嫁妆的,吹打乐器的,形态不同,却个个栩栩如生。老鼠新郎骑着一只癞蛤蟆,趾高气扬,满脸喜气;老鼠新娘坐在一只绣花鞋中,满头拢翠,羞羞答答;老鼠丈人拿着一根长长的拐杖,在轿子前指手画脚。

沫儿看得好玩,指着老鼠新郎道:“哈哈,文清,你娶亲时是不是就是这样子?”

文清扭捏道:“我又不是老鼠。”沫儿哈哈大笑,两人绕着花灯嬉笑打闹。

一个粗壮的大汉正在安装花灯,手指灵活,荆条、竹片纷飞,见沫儿文清可爱,回头憨厚一笑。

沫儿见这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大汉将老鼠新娘稳稳地放在绣花鞋轿子里,用细绳、竹篾细细地固定好,后退了几步左右看了看,又去忙下一个。天气寒冷,这大汉却除了帽子,头上汗气蒸腾,干得热火朝天。围观的儿童甚多,围着老鼠们又跳又叫,有的还伸手去摸。大汉也不生气,只嘱咐道:“小心竹骨扎了手。”

一炷香功夫,大汉将全部灯组装完毕,收拾了工具坐在旁边休息。儿童们一哄而散,见另一家正在装“天女散花”灯,又被吸引了过去。

二人看了一会儿,文清突然想起了正事,急道:“不能再看了,再晚就订不上了!”拉起沫儿,急匆匆回头朝街头小巷的饼店跑去。

沫儿一边跑一边四处张望,不小心踩到地下的一小块冰面,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朝后倒去,却被一双大手紧紧地扶住,回头一看,正是刚才做“老鼠嫁女”的汉子。

大汉肩上搭着布袋,腰间挂着斧头、锉子、凿子等工具,憨憨道:“地上硬,摔了可了不得。”

文清沫儿慌忙致谢。走了几步,发现这汉子还跟在身后,原来他也去饼店。

饼店门口排起了长队,全是偷懒不想自己做,又不敢耽误祭祀的,订的最多的就是枣糕和麦檩。文清不住伸头往前看,懊悔道:“早知道应该先来落了定再去看灯。”

正在焦急,只听后面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你的活做完了?”

沫儿回头一看,一个农家女子站在身后,却是和排在他们身后的大汉讲话。这女子挎着一个竹篮,一身布衣,短袄长裤,脸色红润细腻,大眼水灵,脖颈欣长,虽不是十分漂亮,却相当精干利落。

大汉眼睛瞬间明亮起来,欣喜道:“小朵,你…怎么来了?…已经做完张家的了,下午还有一家。”

小朵的脸微微一红,眼睛看向地下,道:“哦,我来看看你需不需要我帮忙。”

大汉咧起嘴笑,双手在衣服上擦了几遍,接过小朵的竹篮:“不用。我来拿。”

小朵探头朝前面张望,碰上沫儿的眼光,灿然一笑。转头对大汉道:“胡哥,你来订麦檩?”沫儿听到“胡哥”,突然想起他就是那日来定香粉的“胡先生”。原来的满脸虬髯剃了个干净,留下一片青胡茬,沫儿刚才竟然没认出来。

大汉点点头,老实道:“这几天正是最忙的时候,实在没时间做。”

小朵夺过篮子,羞涩一笑,道:“乱花这个钱做什么?别等了,等我做好了送给你。”

大汉一张黑脸胀得通红,也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激动,搓手道:“怎么好意思麻烦你?要是你爹…”

小朵嘴巴一撅,道:“别提那个老顽固。”不由分说拉了大汉,两个人说笑着离开。

转眼到了元宵佳节,洛阳城内比春节还要热闹十分。从正月十四一直到正月十六,圣上特许“放夜”,晚间宵禁解除,家家户户都悬挂五色灯彩,大街小巷茶坊酒肆灯烛齐燃,锣鼓声声,鞭炮齐鸣,笙歌箫鼓,长吟高唱。神都天街,花灯焰火交相辉映,流光溢彩;洛水碧波,龙船画舫桨声灯影,蜿蜒不绝。更有歌舞百戏,奇术异能,鳞鳞相切,乐音喧杂十余里,通宵达旦。

沫儿如同野孩子,看旱船,追画舫,猜灯谜,尝美食,忙得不亦乐乎。文清往年看过花灯,本不觉得新奇,却在沫儿的情绪带动下如同第一次看到一般,跟着不知疲倦地乱窜。婉娘也不去管他们,只交代不要走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两日过去,文清和沫儿终于累坏了。正月十六这日,已经日上三竿,两人尚未起床,直到被婉娘掀了被子,才不情愿地下楼坐在中堂愣怔。

婉娘端了一碗元宵,优雅地品着,看到两人哈欠连天,道:“俗话说,小十五大十六。今日比昨日前日更热闹呢。东西南北三个街市有威风排鼓大赛,你俩不去看看?”

沫儿闭着眼睛,道:“我要睡觉。”

婉娘道:“那我和三哥去看热闹,你和文清就看家好了。”

沫儿一听,瞬间来了精神:“我不要看家,我也去。”

黄三正在仔细地擦拭他的花草叶片,抬头看了一眼,摆手称不去。

那盆花草是上次婉娘和柳中平讨要回来的,原本放在祥云客栈宝儿的房间里。婉娘虽然不加解释,可是沫儿总觉得,这盆花草和香木有什么关系。

黄三经常对着这盆花草面无表情地发呆,无喜无悲,甚至象以前哑时一样,说话都是打手势,一句都不肯出声,但照料这盆花草却极为精细。浇水、修剪,天气稍有不适,便将其移至暖房;若有太阳出来,又会连忙搬出放在窗台上。

黄三将每个叶片都擦得干干净净,搬了花盆出去了。沫儿不安,低声抱怨道:“婉娘,你干嘛要将这盆草抱回来?故意让三哥伤心。”

婉娘道:“你要是将它毁了,他就不伤心了?”

文清吃了一惊道:“它真…是香木?”

婉娘悠悠道:“叫香木也可以,但是此香木非彼香木。”元镇想借宝儿之身让香木还魂,提前在宝儿的房间里放置了香木新发的枝芽,不料因为婉娘的玉鱼儿,驱魂咒失去了作用,香木的魂魄根本依附不上;后原株又被沫儿毁掉,这株新芽已与普通花草没什么两样。

沫儿担忧道:“它不会重新变成人吧?”

婉娘笑道:“傻小子,从植物修到人形,比…其他的更要难上十分。当日香木是机缘巧合,接受了多年的香火,才有了足够的灵力。在我们这里,它就没这个福分啦。”

文清道:“但愿三哥真正放下此事,开开心心的。”

文清沫儿早就收拾停当,只等婉娘,却听门外一阵敲门声。沫儿抱怨道:“大节气的,谁还这么不消停!”

文清开了门,见原来是那日做彩灯的胡哥,连忙让了进来。

婉娘匆忙从楼上下来,笑道:“胡先生新年好!沫儿快斟茶。”

胡哥看着文清和沫儿笑了笑,局促道:“不用了,刚喝了茶来的。”

婉娘道:“今日元宵节,胡先生不去看灯,来榭里可是有急事?”

胡哥嘿嘿笑了几声,羞羞赧赧道:“我年前来定了一款香粉,不知婉娘做好了没?”未等婉娘说话,又急急忙忙道:“我知道说好一个月时间才能取货,今天来…只是看下是否做好,我…比较急用。”

沫儿暗想,坏了,这些日忙宝儿的事,早就将这个事情忘到九霄云外了。前日看到他,虽然想起来了,但是两人回来也忘了对婉娘提起。

谁知婉娘眼珠一转,笑道:“已经做好了,这是第一款,再过些天,胡先生来取第二款。文清,将货架上面的匣子取下来。”

胡哥激动不已,慌忙站起来帮文清拿匣子。婉娘从中取出拿出一个圆肚青瓶,打开嗅了嗅,转手递给胡哥。

胡哥眉开眼笑,朝婉娘连连打了几个揖,拿着香粉喜滋滋地告辞了。

沫儿看着他走远,回头鄙夷道:“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哼,狗眼看人低!”

婉娘正整理匣子,道:“胡说八道!”

文清见沫儿的话说重了,连忙劝道:“沫儿别生气。怎么啦?”

沫儿道:“人家定的香粉没做就是没做,你干嘛用普通的紫粉骗人?”

婉娘无辜道:“谁说是紫粉?以前装的是紫粉,如今不是了。”沫儿无法证实,鼻子皱起哼了一声表示不信。

文清好奇道:“婉娘,这个胡先生要求什么样的香粉,怎么还有第一款第二款?”

婉娘抿嘴笑道:“第一款第二款是我的分法。”

沫儿更加狐疑,道:“你知道他叫什么?做什么的?”

婉娘换上了一双黑色牛皮小靴,一边左右欣赏,一边道:“他叫胡十一郎,住在城东邙岭,种植这一片竹园。”

闻香榭的香粉价格昂贵,这胡先生不像是个有钱人。贫苦人家花费一年的收成来定一款香粉,可有点奇怪。沫儿追问道:“他要香粉干什么?”

婉娘今日穿了一件黑丝红锦薄棉胡服,头上带着一顶黑色硬翅襆头,腰系玄色米字刺绣腰带,上面挂着一块双蝶羊脂玉佩,配上刚换上的黑色牛皮小靴,甚是端庄大气。她自恋地转了一个圈儿,得意道:“走吧,威风排鼓已经开始了——男人买香粉,当然是送给女人。”

沫儿嘟囔道:“这还用你说?肯定是送个小朵姑娘的。”

刚走出大门,“咚咚嚓”、“咚咚嚓”的锣鼓声已经响彻云天。威风排鼓相传是纪念太宗皇帝打胜仗而做,是神都洛阳元宵节的必备节目。每逢此时,东西南北街区四个排鼓队齐聚天津桥两岸,各着特色服侍,以“齐”、“美”、“奇”为旨,各显其能,以吸引最多看客者为胜,获胜者还能得到皇家的嘉奖呢。

刚耽误了些时候,街上早已人山人海,天津桥附近更是水泄不通。婉娘带着沫儿文清在人群中挤了半晌,才来到天津桥上。对岸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东市排鼓”四幅迎风飘展的大旗,八个直径一米的牛皮大鼓一字排开,雄浑厚重的鼓声阵阵,地面为之颤抖,随着鼓点,击钹者将钹举过头项,相击后翻腕45度,再击再翻腕,使钹不停转动。钹碗后所饰红、黄绸布不断飘飞,与嵌红缨的锣槌、鼓槌紧相呼应,加上后面整齐划一的梆子声,气势磅礴、排山倒海,甚为壮观。旁边是南市的队伍,百十号身着红色绸衣的鼓手,一边变换着队形,一边踏着欢快奔放、行云流水的节拍,手中的鼓槌在空中舞出了一道道优美的弧线,金鼓铿锵、铜镲声声,不禁让人热血沸腾,豪气冲天。

沫儿看了一会儿,觉得实在太吵,而且还不如去看花灯、买零食有趣,便捂了耳朵伏在栏杆上看桥下的游鱼。这几日天气晴好,河中间的冰面已经变薄,部分地方融化,能看到偶尔跃起透气的鱼儿。

文清拉拉沫儿的衣服,大声道:“沫儿,我们要不要去那边看看北市和西市的?”

沫儿吼道:“不去了吧,实在太吵啦!”转向正看得兴致勃勃的婉娘叫道:“我们先回去了!”拉着文清东钻西窜,跑到旁边的街上卖糖葫芦去了。

两人吃着糖葫芦,慢慢溜达着回家。这条街叫做天正街,与定鼎天街并行,街道稍窄,人也少些。除了各家店铺挂出的花灯,全是卖零食和小玩意儿的摊点,游客多是儿童和年轻人。

沫儿吃了一个豆沙馅儿的,便与文清换核桃仁的品尝。看到前面一对年轻男女拿了一只小老鼠灯笼,不由得羡慕起来,便跟着看。

那男子二十多岁,穿了一件十分俗气的暗花团福蓝色锦纹长袍,腰间手上叮叮当当地带着玉佩、玉眢和硕大的银戒指,长得高高瘦瘦,脖子总是不自觉地朝前探出,一双细长的眼睛滴溜溜乱转,看起来仿佛受了惊吓惊魂未定一般。他手里提着灯笼,笑嘻嘻道:“小朵姑娘,好不容易进城来玩,你不要总皱着眉头。”

小朵低着头,道:“张公子,我还要帮爹爹干活,还是先回去吧。”

沫儿见是小朵,有心问问他们的老鼠灯在哪里买的,正思量这如何开口,只见前面一处卖面具摊位前一个人鬼鬼祟祟的朝这边张望,一见小朵抬头,连忙将头上戴个福娃娃面具,却是今早来取香粉的胡十一。

张公子急道:“小朵姑娘,你若是不满意在下可以明说,我会改。”

小朵一顿脚,道:“张公子你误会了,不是你不好,是…我今天好多活还没做,我爹爹会骂我的。”

张公子长吁了一口气,眉开眼笑道:“原来是因为这个,你放心,今天约你出来,已经和伯父说过了,他同意的。”也不管小朵吃不吃,跑去旁边买了一包新炒的板栗,热切地道:“你尝尝这个。”

小朵勉强笑了一下,低声道:“谢谢张公子,我不饿。”

张公子强行将板栗塞到小朵手里,道:“你好歹吃些东西。”

小朵默默地接过来,沉闷地低着头走过,对周围的红火热闹视而不见。

带了面具的胡十一不远不近地跟着。沫儿看得好玩,偷偷道:“文清,胡先生肯定是想找小朵姑娘,我们来帮他一把好不好?”

文清踌躇道:“这样不好吧?”

沫儿哂道:“又不要你出面。”飞快跑到前面另一家买面具的摊位前,不由分说买了两个小猴子面具,和文清带上。

张公子又在一处卖胭脂水粉的摊位前站住,十分热心地要给小朵买一盒胭脂。小朵推让良久,张公子却十分固执,还不住大声吆喝:“掌柜的,给我来盒最贵的!”引来路人侧目。小朵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等候。

沫儿趁张公子正在与老板讨价还价之际,跑到小朵身旁低声道:“小朵姑娘,胡先生就在你后面。”小朵还未反应过来,沫儿已经跑了。

胡十一站在街对面,不时朝这边偷窥。沫儿一蹦一跳地走过去,作了一个揖道:“胡先生好,小朵姑娘请你过去。”

胡十一一愣,结巴道:“她…看到我了?”回头一看,正看见小朵朝这边张望,连忙摘了面具,尴尬地走了过去。

小朵红了眼圈,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胡十一未及答话,张公子买了胭脂,一边走一边回头抱怨:“一文钱都不肯便宜!大过年的,我就不和你计较了!”走到小朵身边打开盒子,却喜滋滋道:“上好的胭脂,只要五文钱!瞧,这个颜色配你的脸色正好!”

小朵神态尴尬,不知如何是好,打断张公子的话道:“这位是…我家邻居胡哥。”

张公子这才发现旁边站着的胡十一,慌忙合了盒子,极其热情地道:“原来是东山邙岭的胡哥,早就听说过,听说您的竹编、扎制花灯的手艺很好,什么时候给我编几个花篮?”眼睛朝旁边满脸通红的小朵一溜,故作神秘道:“我想送个小朵姑娘。”又连忙紧追一句:“工钱可要优惠些哦。”

胡十一还了一礼,道:“张公子说笑了。编个花篮而已,一会儿功夫,不收您工钱的。”

张公子双眼生辉,叫道:“真的?那可说定了!小朵姑娘做个见证,不能反悔。我明日就去取。”

小朵哭笑不得,微微叹了口气,迟疑道:“张公子,不如你先回去,我和胡哥去选一些好的竹条,好给你做篮子。”

张公子大喜,道:“那好那好。”作了一个揖转身就走,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来,回来腆着脸道:“啊呀,我这专程来陪小朵姑娘呢…”

小朵强压住不情愿,强笑道:“张公子还是先回去吧。胡哥答应免费编篮子,可得赶紧。”

张公子吸溜着嘴唇,眼睛飞快地转动,谄媚道:“胡哥最讲信誉,不会不认账的。”

小朵终于忍不住,怒道:“你不走我走了!”

张公子吃了一惊,惊慌失措地绕着小朵转了一圈,但马上想到小朵是为了给自己省钱,不由得更加体贴,恭维道:“小朵姑娘真是个会过日子的人。那你小心,不要弄伤了手,我明天再去看你…”

小朵恨不得一巴掌挥过去,打得他永不出现在自己面前。

沫儿和文清戴着面具站在玩具摊位前,偷偷观察三人的动静,看到张公子招人厌恶,偷偷地在后面吐舌头做鬼脸。

张公子终于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小朵低着头,脸儿通红,对着胡十一,不知说些什么。胡十一迟疑片刻,道:“张公子他…”

小朵跺脚叫道:“别提他!”扭身便走胡十一尴尬住嘴,默默地相随着走开。

小朵心烦意乱,低头走在街上,若不是胡十一护着,几次险些撞到别人身上或摊位上。她家在城外东门邙岭半山,家里爹娘年迈,弟弟还小,且被溺爱的不成样子,就指靠着山上的几亩薄田和小朵做针线赚些零碎银两过日子。

胡十一说是她家邻居,其实相距差不多半里远。胡十一经营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竹园,做些竹编,因手艺好,也可勉强度日。胡十一孤苦伶仃,独自一人,有时会因缝缝补补的事情请教小朵;而小朵家有块地在他的竹园附近,碰上犁地翻土等重活累活,胡十一也会顺便帮忙,一来二去,两人暗生情愫。

但是小朵的爹娘却蒙在鼓里。小朵爹年轻时就是个怕出力的主儿,如今见女儿大了,更乐得享清福,地也不去,工也不做,在家里摆老太爷的谱儿,净等着享清福,又思量着自己的闺女模样人材都不错,攀上一门好亲便功德圆满。

小朵和胡十一的这事儿,小朵曾在他面前透过口风,被他一口回绝:“就凭胡十一?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就守着这么个竹园子,就想打我闺女的主意?小朵,你也趁早死了这份心!我在一日,这个事情就没个可能!”然后又装病在床上哼哼了半个月,吓得小朵再也不敢提起此事。

胡十一在今年初夏时节也曾央了媒婆去提亲,却被小朵爹骂了个狗血淋头,连人带礼赶了出来。从此以后,一方面将小朵盯得紧紧的,竹园旁边的地块也不让她再去种了,另一方面抓紧给小朵找婆家。

小朵心灵手巧,模样儿俊俏,又结实能干,提亲的媒婆几乎踢破门槛。刚开始小朵还反对,声称自己年岁还小,不想出嫁,却挨不过她爹哭天抢地绝食装病,只好随他去了。来提亲的虽多,但多为农户,即便是家境殷实的,也与小朵爹的要求相距甚远。就这样挑挑拣拣了几个月,小朵爹最终看上了住在城里的张富贵。

张富贵居住在洛阳城中的最东北角的通远坊,虽然位置偏僻,但仗着祖上留下的十几间祖屋,自己倒腾些小生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最关键的是,张富贵父母去年过世,又无兄弟姐妹来跟他争分家产,小朵爹对这个甚是满意,特别是听张富贵探着长脑瓜子笑嘻嘻称“以后您就是我的长辈”时,心中的小算盘更是拨得哗啦啦直响。

这次两人同逛元宵灯会,便是得到小朵爹许可的。小朵爹眼见小朵对张富贵不待见,便想制造些机会让他们俩多熟悉熟悉。张富贵虽然心地不坏,但俗气得紧,这一路走来丑态百出,弄得小朵如坐针毡。

好容易张富贵走了,两人却相对无言。小朵走到洛水堤岸,看一棵大柳树后相对僻静,便走过去斜靠在栏杆上,凝视着镜子一样的冰面,秀眉微蹙,嘴唇微撅。胡十一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双手在全身上下摸了一遍,从怀中拿出从闻香榭购进的香粉,递给小朵道:“给你的。”

小朵默默接过,攥在手中。玉瓶上还留着他的体温,暖暖的。

胡十一热切道:“打开看看。”

小朵听话地打开,放在鼻子下一嗅,低声道:“这香粉很贵吧?这么细腻。”

胡十一一张黑脸笑得如同开花了一般,道:“这种香粉才配你。”

小朵羞涩一笑,双目含情,甚是动人。

胡十一搓着双手,沉声道:“小朵,我想决定了,过了正月我就再去提亲,你爹有什么要求我都尽量满足他。”

小朵脸上笑容消失,紧张道:“不可!我爹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顽固起来谁也劝说不动。如今好不容易他对我盯得送了些,这件事还是从长计议。”

胡十一不安道:“唉,我听说那个张公子…”偷偷看看小朵的脸色,接着道:“那个张公子说,过了正月就来下聘。”

小朵急道:“你是不信任我还是怎的?这件事我来处理。”

胡十一嗫嚅道:“不是不信任,是你爹他…要是同意了,怎么办?”

小朵无意识地将摩挲着手中的玉瓶,愤愤道:“好歹还有一死呢,我就不信,我爹能将我逼死?”

胡十一吓了一跳,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可不许胡说!什么死呀活的?”

小朵见他紧张兮兮的样子,反倒笑了,娇嗔道:“人家说说而已。你又大惊小怪。”

胡十一讪讪地松开手,两人欣赏着洛水两岸的景色,偶尔趁人不备偷偷地牵下手,看到有人来了又慌忙地地松开,再偷偷相视一笑。

转眼见时辰不早,小朵要赶紧回去了。这里离上东门尚远,两人不敢公开在大街上并肩而行,胡十一帮小朵叫了车,自己却打算走着回去。看着胡十一满眼爱怜,小朵深吸了一口气,道:“胡哥,你放心,我会找个机会告诉我爹。”

小朵回到家里,已经午时。家里冷锅冷灶,娘去拜神还未回,弟弟也不知到哪里疯跑去了,爹正躺在炕上小憩。一见小朵回来,顿时哼哼起来,捻着嘴角的一瞥小胡子呻吟道:“唉呀,我这一到冬天,浑身都疼啊。”小朵闷头想着心事,一边思量着如何开口提胡十一的事,一边围上围腰,端起面盆去舀面粉和面。

小朵爹偷眼看小朵心不在焉,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便猛咳了几声,手捶着胸口道:“人家养女享福,我养闺女气人!死了都没人管呀!”

小朵无奈,回身局促道:“爹,您怎么啦?”

小朵爹嘿嘿笑了几声,猛地直起了腰,故作神秘问道:“咋样?张公子人不错吧?爹还能害你吗?听爹的没错!爹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呢,不会看走眼!他没有爹娘,你嫁过去也省得受公婆的气;张公子人好,说了你一过门就给你当家,所有的花销你说了算!你看咱家这样子,你弟他也出不动力,全指望你呢…”唠唠叨叨个没完。

小朵烦闷,打断他的话道:“大中午的,您不饿吗?”

小朵爹神态瞬间委顿了下去,又摆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将身边的被子掖了掖,吸溜着鼻子自怜道:“可怜啊,爹我为了让你玩好,已经午后了还没吃饭哪。”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捂着胸口慢慢躺下。

小朵爹本身十分精明的人,哪里看不出小朵的小心思,但他从不说破,每当小朵郑重其事要开口时,他便开始哼哼哈哈地呻吟,并历数他养大小朵的不易,着力强调小朵未来要承担的家庭责任。小朵娘老实懦弱,在小朵爹面前从来没有发言权。如此半个月过去,小朵还是没找到机会说胡十一的事情。

偏偏这些天张富贵来得更勤,见了小朵犹如苍蝇一般,绕着嗡嗡个不停,而且时时处处摆出一副自家人的样子,让小朵头疼不已。

这日上午,小朵正在院子里整理碎布,准备用面糊抿了晾干,给弟弟和爹做鞋子,张富贵手里拿着一条长长的桃枝,上面挂满了粉绿色的花骨朵,喜笑颜开地走了进来。

小朵转身走进屋里。张富贵贼溜溜地探头看了一眼,大声吆喝道:“伯父,我来啦!”

里屋小朵爹照例先咳了几声,软绵绵道:“张公子来了?小朵!你这丫头,还不赶紧给张公子斟茶?”

小朵委委屈屈地出来,随便倒了一碗冷茶,放在桌子上转身就走。张富贵看着小朵的脸色,殷勤地将桃枝捧到小朵面前,道:“你瞧,早桃都开了!我顺手给你折了一枝,回来插瓶里。”

小朵退也不是进也不是,转身走到院落的门板前,用刷子蘸了面糊细细地刷上,再将布条抻展了层层铺上。张公子慌忙放下桃枝,扁起衣袖,道:“其实这些我也懂的,我来帮你。”伸手便夺小朵的刷子。

小朵丢了刷子,咬着嘴唇在旁边呆立半晌,扭头看了看堂屋,低声道:“张公子,你不用白费力气了,我们不合适。”

张富贵手上的刷子停了一下,脑袋朝前探了几探,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呵呵笑道:“小朵姑娘,我托胡哥编的花篮很是不错,我让人刷了红漆,明天就可以拿给你。”

小朵不知他是真没听懂还是装糊涂,只好道:“不用,我不要。”

张富贵吸着嘴唇,道:“别呀,我就是要送给你的。”

小朵忍不住跺脚道:“张公子,小朵心中…”小朵爹远在堂屋,隔着窗子突然放大声叫道:“张公子,你来陪我说会儿话。”正好将小朵的话打断,“另有他人”这四个字生生咽了下去。

张富贵应道:“来啦!”转头低声道:“我知道你心里苦,日子也艰难,你放心,将来…我一定不会让你受罪的。”说完朝小朵点点头,走进了堂屋。

小朵气结,拿起刷子甩了出去,哐当一声响。小朵爹道:“怎么啦?”

小朵气鼓鼓道:“没怎么,来了一只野猫,我赶它出去。”听到爹和张富贵在屋里嘻嘻哈哈谈得火热,更加抑郁,慢吞吞走到家门口,去捡刷子,却看到门外身影一闪,竟然是胡十一。

从正月十六那天分手之后,小朵和胡十一再也没见过。小朵多次找借口在附近晃荡,都被他爹骂了回去。有时,眼见胡十一就在不远处的竹林边翘首张望,等好不容易找个合理的理由出来了,又不见了他的身影。

胡十一的日子更难过。远远的,看着张富贵进进出出,心里犹如吃了未熟的青杏又酸又苦,却奈何不得。小朵爹平时看着病得哼呀嗨的,关键时刻却耳尖目明,几次胡十一装作路过小朵家的门口,企图碰上小朵,都被小朵爹逮个正着。只见他双手叉腰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盯着胡十一,嘴里寒暄着,眼神却极为凌厉,一直目送胡十一走远,再哐当一声关紧大门。

每每看到小朵爹刀一样的眼神,胡十一都觉得甚为绝望,半个多月的时间,他眼窝深陷,明显消瘦。

小朵捡起刷子,几步走出大门,闪身躲在大柳树后,看着胡十一憔悴的样子,心疼道:“你怎么瘦了…”

胡十一低声道:“这么久没见你,心里惦记。你忙什么呢?”

小朵唯恐被爹发现,不安地朝堂屋处张望,道:“没忙什么,还是老样子,做些针线。”

胡十一长叹了一口气,下定决心道:“我看还是我找你爹谈谈去,看他到底什么意思。”

一想到爹爹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小朵就头皮发咋,不由得焦虑起来,绞手道:“你再给我一点功夫,还是我来说好些…”接着低声道:“他身体不好,一生气就几天不吃饭…我担心气坏了他…”

堂屋中传出张富贵咯咯的尖笑声。胡十一心里更加泛酸,想起刚才看到小朵与他一同在院子干活,不由得难过起来,道:“小朵,我知道我条件差,你若是喜欢张公子…”

小朵又羞又气,急道:“你胡说什么?我说了再给我几天…不要逼我好不好!”“逼”字一说出口,小朵顿时后悔,却收不回来。胡十一听了,犹如五雷轰顶,颤抖着声音道:“你说我逼你?”

小朵双脚顿地,正要解释,只听她爹中气十足地叫道:“小朵!你干啥去了?回来!”

小朵慌忙推胡十一,央求道:“胡哥,你先回去,我会说服我爹。”蹬蹬蹬跑回门里,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胡十一,关紧大门回去了,留下胡十一精神恍惚地呆站着。

胡十一是个心眼实在的人。他一心一意想对小朵好,想照顾她一生一世。在他看来,这个事情其实很简单。只要小朵愿意,他愿意冒着被小朵爹乱棍打出的风险去争取她爹娘的应允。可是小朵总说时机不成熟,不想和她爹撕破脸。他相信,也能感觉到小朵是爱他的,为了顾及小朵的感受,他同意由小朵慢慢来解决此事。可是如今事情一拖再拖,再加上凭空冒出的张富贵围着小朵转悠,胡十一觉得自己几乎要崩溃了。

小朵很为难。难的不是选择谁,而是如何对爹开口。小朵本不是性格刚烈的孩子,她从小听话懂事,从来没有惹过爹娘生气;她爹虽然有些懒,但疼她的时候也着实疼她。如今要她为了一个男人就在爹娘面前寻死觅活,撒泼犟嘴,她委实难以启齿,尽管她爱胡十一。她也知道爹故意装聋作哑,绝食生病都是假的,可是她做女儿的难道能够故意揭穿爹爹?

小朵慢吞吞走回院子,心就象放在滚烫铁凹子上的烙饼,倍感煎熬。

小朵爹拄着拐杖,做出一副龙钟老态的样子,但双眼精光四射,烁烁地盯着小朵,支起耳朵听院外的动静。张富贵慌忙过来接过刷子,殷勤道:“小朵你歇着,我来弄。”偷眼看小朵脸儿红红,悄声道:“那胭脂真配你。”小朵愕然又厌恶地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到院子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