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儿从马车角落里摸出一个碗口大的桃形铜制熏炉,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做工甚是精细,不过却是旧的。沫儿见这桃子栩栩如生,小口大肚,用来储钱最好,便乞求道:“三哥,这个桃子送给我吧。”

黄三打了个手势,意思是有其他用。沫儿抱着熏炉跳下马车,打开上面的小盖子猛一顿嗅,叫道:“好香!好香!”

文清吸着鼻子道:“好像是檀香的味儿。想来是用钱人家用的。”

沫儿心头一动,愣愣道:“檀香…还有其他西域香料…”猛然跳起来大叫道:“我想到了!”拉起文清抱着熏炉闯进中堂,喜笑颜开道:“婉娘婉娘,我们继续和你打赌!烤全羊,不许赖帐!”

婉娘笑眯眯抬起头来,好奇道:“找到办法了?说来听听。”

沫儿激动得语无伦次:“赤菌,金蛇!”这下连文清也明白了。当日静域寺圆通方丈利用赤金王菌吸引金蛇,以檀香和西域香料抑制金蛇活动,最终以金蛇杀死杨沙怀香二人。金蛇为地精所化,灵气最足,若是能捉到金蛇,忘忧香的灵气自然就有了。

圆通的赤金王菌就在闻香榭,文清和沫儿一直没想到,是因为忘忧香里本身已经添加了赤菌膏子,每每列举时都毫不犹豫地将其排除在外。

婉娘莞尔一笑。但变脸比变天还快,沫儿文清正得意呢,婉娘板着脸用力地给了每人一个爆栗子,训斥道:“晚了!要是这款香粉等着救命,还来得及吗?”

沫儿呲牙咧嘴摸着脑袋,嘟囔道:“这不不是救命么。”

文清低眉顺眼道:“婉娘教训的是。”

婉娘叉着腰足足数落了他们俩一炷香功夫,从两人十个月前忘了将花瓣翻晒到前天打翻了一盒胭脂,大有两人不承认自己不学无术、投机取巧、懒惰成性、笨手笨脚就不罢休之势,直到黄三叫大家吃饭,训话才算告一段落。

沫儿看着婉娘一摇一摆哼着小曲儿去了厨房,疑惑道:“骂了这么久还不累?”

文清羞愧道:“都怪我们不好好学。”

沫儿鼻子哼了一声,鄙视道:“天下女人一样啰嗦。一点小事就能将八万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翻出来讲一遍。”

胡十一拿着镰刀,将已经晾好的竹条劈成薄薄的竹篾儿,一个心不在焉,锋利的竹篾儿一弹,将食指划破了。

看着手指流血不止,胡十一胡乱用泥土抹了一把,叹了口气,将镰刀丢在一边,也不顾地面阴凉,仰面躺了下去。已近中午,今天原定要完成的竹编一个也没做好。心里烦躁,做什么都没心思,面前晃悠的都是小朵的身影。

这两天,张富贵每天都提着东西出入小朵家,胡十一几次看到小朵爹热情地送至门口,甚至小朵也半推半就地送过两次,自己却只有远远地看着。

昨天傍晚,小朵终于找到机会出来,可是两人说了不到五句话,胡十一酸溜溜的语言又惹得小朵落了泪。

胡十一心里很不舒服。小朵不肯跟她爹说,又不肯让胡十一找媒婆提亲,对张富贵的态度也不明确;两人好不容易见了面,只要胡十一一提起这个事情,她就不高兴,要么发脾气,要么流泪,这几次见面都是不欢而散。胡十一想不明白,这明明是最重要的,怎么就不能提起了?

小朵似乎变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胡十一吓了一跳,连忙强制自己想其他事情。可是越不让想就越怀疑,越怀疑就越往这里想。难道小朵被张富贵打动了?

胡十一突然觉得疲惫至极。

此时,小朵正做在院子里做针线,脸色阴沉得如要下雨前的天空。

如今爹看得紧,每见一面都要花尽心思找机会,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见面竟然成了压力,两人再没了以前的默契和轻松,一见面就吵,每句话都要思索再三才能出口。胡哥每次都疑神疑鬼的,小朵知道他心里对张富贵的醋意;自己是懦弱了点,不敢明目张胆地和爹爹讲,可是胡哥怎么就不理解自己的难处呢。

小朵突然觉得很茫然。如今的坚持,到底是对还是错?

小朵放下针线,拿出胡十一送她的香粉,用指甲挑了一点轻轻揉在脸颊上。真好,香滑细腻,不粘不滞,如山中雨后初晴的天空般悠远清新,呼吸瞬间舒畅了起来。如果没有张富贵和胡十一,该有多好啊。小朵甩了甩头,深深呼吸,托腮凝望着远处山腰的一抹绿色,心情似乎轻松了些。

小朵娘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在女儿身边坐下,拿起针线缝了起来。小朵收回目光,低声道:“娘。”

小朵娘爱怜地看着小朵光洁的脸,道:“想什么呢?”

小朵脸儿一红,拿起一只没做好的鞋底,“没想什么。”

小朵娘叹了口气,道:“小朵,趁这几天你爹忙着和张公子倒腾生意,你也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到底自己心里怎么想。”

小朵偷偷看了娘一眼,垂下头不做声。小朵娘细心地将小朵耳边垂下的一缕头发抿在耳后,轻声细语道:“你爹虽然固执了点,有时候还有点…那个,但这个事,我也觉得他说得在理。你要是不喜欢张富贵,我们可以再物色,但是胡十一,你还是再想想。”

小朵低声道:“胡哥他…人很好的。”

小朵娘长叹道:“我知道。他人很好。但不是两个好人在一起就能幸福。”

小朵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了。娘摩挲着小朵的头发,道:“唉,我也不多说了,你自己想清楚。将来过日子,柴米油盐,孩子锅台,日子稠着呢。”

小朵咬着手指,闷着头一声不响。

二月二晚,经婉娘指点,文清和沫儿以赤金王菌为诱饵,在正对着皇宫的洛水南岸整整守了一夜,春寒料峭,两人冻得手脚麻木,才捉到一条一尺来长的金蛇。

沫儿嘴上连呼不值,心里却喜滋滋的。毕竟这次自己主导制香,和平时按部就班做事大为不同,两人颇有些成就感。

第二天,婉娘将喂饱后的金蛇与白檀一起放在熏炉中,下面用微火熏炙,金蛇受热钻入白檀,再将白檀取出以强光照之。金蛇怕光,便会散去身上灵气,自身缩小至蚯蚓大小,然后将金蛇放了,将融入灵气的白檀研碎烤炙,取最细的粉末加入半成品膏子中,搅拌均匀。这一烤一磨,足足用了一整天的功夫,忘忧香终于做好。

原本无味的忘忧香散发出淡淡的香味,一霎那,天地澄澈,万物清明,所有烦闷愁苦似乎都随着阵阵幽香消失得无影无踪。婉娘凝视着忘忧香,若有所思,低声叹道:“忘忧香,但愿世上无忧愁。”文清一副沉醉的样子,痴痴道:“果然有奇效。”沫儿却舔了舔嘴唇,喃喃道:“烤全羊不吃也无所谓了。”

吃过晚饭,沫儿早早就打起了哈欠。昨晚在洛河边冻得够呛,今天又忙了一整天,便胡乱倒了些热水洗脸,叫着要去睡了。

还没走上楼,就听见有人敲门。文清去开门,沫儿不情愿地去斟了茶,一抬头,见小公主脸色阴沉地站在院中,婉娘正往中堂里让。

小公主抬眼看了看婉娘,冷然道:“不进去了,我说几句话就走。”一个多月没见,小公主更加消瘦,眉眼之间沉稳了许多。

婉娘笑盈盈道:“小公主既然来来,不如喝杯茶再走。”

小公主踌躇了片刻,道:“谢谢你救了宝儿。”

婉娘莞尔笑道:“小公主可是专程来答谢我了?不用客气,还是用小公主送来的材料治好的呢。所以也算小公主的一份功劳。”

小公主眼睛一闪,低头道:“那就好。”

沫儿看着小公主象变了个人一般,不由得惊奇地盯着她看。小公主感受到他的目光,瞥了一眼,却没有发火。沫儿连忙将眼光收回,低眉顺眼地将茶水端了上来小公主没接,咬着嘴唇愣了一会儿,道:“公蛎说,他用内丹换了一款…”话音未落,大门哐当一声打开,公蛎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语无伦次道:“小公主…婉娘…对不起,没敲门就乱闯…小公主…”

小公主一见公蛎,脸现怒色,喝道:“你不好好做你的小伙计,又来跟着我做什么?”

公蛎的一双小眼睛不住地眨,一边诚惶诚恐地给婉娘行礼,一边扭头解释:“没有,我是正好碰上…”一边偷眼看文清和沫儿的表情。

小公主一顿脚,喝道:“回去!不要让我看到你!”

公蛎吸着嘴唇,不知所措地左右四顾。婉娘连忙出来打圆场,道:“别站在院子中啊,有什么事到屋里说去。”

公蛎看着小公主的脸色,双脚不住移动,却不敢跨出半步。

小公主嘴巴撅得老高,赌气道:“不去,就在这里说。”

婉娘无法,只好道:“请讲。”

小公主狠狠地看了一眼公蛎,硬梆梆道:“婉娘,请把公蛎的内丹还给他。”

婉娘笑道:“原来是这个呀…”笑盈盈看向公蛎。

公蛎紧张道:“小公主,你,你…”

小公主冷冷道:“谁让你自作主张,帮我定香粉的?我不要。”

公蛎的表情又象哭又象笑,眉毛眼睛都挤到了一起:“我…那个忘忧香…”

小公主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前面一个椅子上,公蛎一见,飞快跑过去将椅子搬了过来,放在她身后。文清在一旁甚是不好意思,连忙又搬了两个椅子出来。

小公主毫不客气地坐了,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道:“请把公蛎的内丹退给他,我拿千年雪莲来换,明晚送来。”

婉娘一听到千年雪莲,顿时眉开眼笑,连声道:“没问题!没问题!”伸手从荷包中拿出椭圆珠子递给小公主。

小公主却没接。婉娘转而递给公蛎,公蛎一双小眼眨巴着,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婉娘不由分说将珠子塞进公蛎手里,又差沫儿将做好的忘忧香取一瓶来,道:“忘忧香既然已经做了,小公主就收下吧,不要辜负了公蛎的一片心。”说着朝公蛎一挤眼睛。

公蛎自觉对婉娘一往情深,唯恐婉娘误会,欲要解释,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有尴尬地笑。小公主迟疑了一下,随随便便接过来,淡淡道:“谢了。告辞。”

婉娘笑眯眯道:“小公主好歹也打开看看,查验下我闻香榭的东西怎么样。”公蛎也一脸期盼地望着小公主。

小公主显然不想驳婉娘的面子,勉强打开瓶塞一嗅,突然一愣;然后又使劲嗅了几次,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婉娘神定气闲地在一旁喝着茶,犹如没看到一般。公蛎傻了眼,想问问婉娘这个忘忧香怎么名不副实,又不敢问,手里拿着一条绢子,紧张地绕着小公主走来走去。

小公主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看文清沫儿等人探询的目光,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一把扯过公蛎手中的绢子抹了眼泪,闷声闷气道:“我走了。”

公蛎陪笑道:“小公主,这款忘忧香…”

小公主站起来,直通通对婉娘道:“谢谢你的香粉,很好用。”

婉娘笑道:“谢什么,我做生意而已。”

小公主回过头,声色俱厉道:“公蛎,你还不赶紧回稠庄?你给我做的荷包呢?”

公蛎一愣,慌不迭地从怀里取出荷包,小心翼翼地捧过去,受宠若惊道:“这儿呢。”眼底都是笑意。

小公主拿过来扫了一眼,皱眉道:“绣的这是什么呀,针脚歪斜,绣线也差。”公蛎陪笑道:“是,是,下次一定绣个好的。”偷偷看看婉娘,唯恐婉娘吃醋。

婉娘送走两人,见沫儿还伸着脖子看,笑道:“还看什么?”

沫儿挠挠头,咧嘴道:“小呆蛇不是一直喜欢你吗?”

婉娘嫣然道:“当然。”

沫儿撇嘴道:“臭美,我看如今不是了。”

婉娘笑得更加灿烂,道:“小屁孩,你不懂。”

胡十一第二天来取了忘忧香。沫儿很想问问他和小朵怎么样了,但见他胡须拉碴形容憔悴,恐多嘴多舌地招人烦,便没有过问。

傍晚时分,小公主果然差人送来个笨重的圆角四方木盒。盒子三尺见方,也不知什么东西制成的,沉得要死,沫儿和文清两个人抬都抬不动。婉娘也不打开看里面的东西,只管抚摸着木盒喜笑颜开,两眼烁烁放光。

这盒子色泽乌黑,花纹古朴典雅,浑然天成,各个断面柔滑细腻,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看起来与紫檀有些像,但比紫檀更重、更密实。沫儿见婉娘眼冒绿光的样子,嘲笑道:“瞧你,就像山里找到食物的大灰狼。”

婉娘毫不在意,喜滋滋道:“买个芝麻送个西瓜,这场生意可赚大啦!看看这是什么?”

文清敲敲木盒,茫然道:“里面不是千年雪莲吗?”

婉娘的两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哈哈,跟这个相比,千年雪莲也不算什么了!这是乌木,这么齐整的一块,着实少见。”

沫儿依稀记得闲情阁里的乌木草堂,似乎常见的很,哂道:“乌木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婉娘得意道:“你懂什么,世面上那些所谓的乌木,不过是颜色深些的杂木罢了,这块可是真正的阴沉木。”

阴沉木系远古时期沉入江河的古树碳化而成,胡人称之为“东方神木”,数量稀少,性能异常。用来做器具,可保持所盛之物不腐不坏;用来做雕刻,可镇宅辟邪,作为传家之宝,由是极为珍贵,民间有“纵有珠宝一箱,不如乌木一方”的谚语。

沫儿不由得睁大了眼,将脸贴上去,叫道:“真的?我来试试。”一股冰冷的寒气从木盒沁出,伴随着一股奇异的香味,让人心神安宁,四肢舒泰。

沫儿闭上眼睛,懒洋洋道:“我就趴在这里睡一觉好了。”

婉娘俯身,在他耳边浅笑道:“阴沉木可是做棺材是最好的材料呢。便是活人躺进去,都能够不吃不喝,沉睡多年而容颜不变,不腐不朽。你要不要试试?”沫儿顿时头皮发乍,远远跳开。

婉娘哈哈大笑,打开了盒子。

沫儿一直以为雪莲一定是白色的,没想到却是翠绿色,粗粗一看,还以为是一颗卷心菜呢。这朵长在千年寒冰上的雪莲,花瓣莹润如玉,外围碧绿,内里鹅黄,围着中间绮丽的紫色花序,花朵表面的细长绒毛根根可见,气味芳香绵长,犹如刚从雪山上采摘下来一般,丝毫无枯萎之像。

婉娘收了乌木雪莲不提。一连过了多日,胡十一之事逐渐淡忘。春意渐浓,来求紫粉、桃面粉、蔷薇粉、茉莉粉的人骆驿不绝,闻香榭里忙得不可开交。

这日吃过午饭,婉娘见天气晴好,道:“听说城外早桃已经开花,我们去采些新鲜的花瓣,做桃汁膏子。”

文清和沫儿闷在家里已经多日,听了此话顿时欢呼雀跃,慌忙去套了车,兴冲冲地出了上东门。

如今刚开春,路边的树木还是一副枯瘦模样,在微冷的风中轻轻摇摆。桐树的枝头已经结满花骨朵,但被墨绿的花蒂儿紧紧地包着,未透出一丝粉色,仿佛春天也被花蒂儿包住了;杨树倒吐出些鹅黄的嫩芽来,可惜叶子太小,颜色也太淡,不经意地远望时,还可看到一丝春意,当你仔细看时却没有了,颇有些“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意味;田里的麦苗尚不过膝,一畦连着一畦,像地毡一般齐整,碧绿碧绿的,颇为养眼。

沫儿本来以为要到洛水南岸,婉娘却指挥着文清往南走,在邙山脚山下寄存了马车,顺着一条山道一路向上。

这里风景倒是不错,一丛丛的迎春花开得灿烂,耀眼的黄色成串儿绽放,仿佛整个山坡的靓丽色彩都被吸收到这里,让人眼前一亮,可是却没有一株桃树。沫儿和文清沿着山路追打了一会儿,气喘吁吁道:“去哪里呢?”

婉娘折了一枝迎春花嗅着,悠然道:“我们先去拜访一位故人。”说着拿出一瓶香粉,在两人眉心一点,一股幽香铺面而来,沫儿打了个喷嚏,叫道:“忘忧香?”又认真分辨了一下,道:“不太一样。”

婉娘眼现赞许之色,点头道:“上次剩下的一点,我添加了龙鳞。”

正说着,路边出现一条羊肠小道,两边满是浓密的老树。婉娘扭身拐了进去,两人连忙跟上。

穿过树林,走了约一里左右,前面出现一片浓密的竹林。地下软绵绵的,满是枯黄的落叶,但周围的竹杆儿碧绿,看样子,天气再暖几日,竹子便要发新芽了。

穿过竹林,前方豁然开朗,一弯山溪在此地形成一个小小的水塘,塘边是一间精致的小屋。溪水清澈见底,几尾小鱼儿悠闲地游来游去,见有人来,惊慌地在小塘子里窜来窜去。

沫儿一声欢呼,扁起衣袖便要去捉鱼,被婉娘一把拉住:“还有正事儿呢!”

沫儿东张西望,见小屋前面的空地上散落着一些竹屑,山墙后面堆着大堆的竹竿,墙壁上还挂着许多蓖好的竹条儿,疑惑道:“你来找他做什么?”

文清走到小屋前,正要敲门,婉娘一把推开,大摇大摆走了进去。屋子不大,但收拾的极为清洁,竹桌、竹凳,竹篮、竹簸箕等,右侧一个粗布帘子,后面摆了一张竹床。

文清紧张道:“主人不在,我们擅自闯进来,不好吧?”

婉娘摆手叫沫儿过来,笑嘻嘻道:“你来看看,有什么不同?”

沫儿随便四处看了一眼,道:“没什么不同。”自己取下对面墙上挂着的一个精致的小竹篮玩了一会儿,赞道:“胡十一的手艺真好。”

文清愣过神来,恍然道:“原来这是胡先生的家。”

沫儿见房间里没什么好玩的,就想出去继续捉鱼儿。一转身,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冷风,回头一看,婉娘撩起布帘,走进最里面的角落,将靠墙角竖放着的一个直径一米的竹编大箩翻了过来。

大箩下面,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胡十一双手捧着忘忧香,斜靠着一块大石发呆。连续几天,胡十一都偷偷地在小朵家门口的大柳树旁边摆放了竹条,意思是老地点见面。可是已经过去五天,小朵一次也没来。

这里位于小朵家和胡十一家之间,地势略高,离小路十几米处有两块大石,后面是一块扁平的石块,用来约会既隐蔽又方便;稍微踮起脚,便可以看到小朵家门口的情形,可使小朵在她爹发现之前及时离开。

胡十一伸长了脖子张望。一大早等到现在,几次看到小朵出现在院落中,却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装作打水急匆匆地走出来。

胡十一几乎绝望,颓丧顺着石壁滑下去,瘫坐在地上,将脸埋进双手中。阳光虽然明媚,胡十一却感觉不到一丝儿热气,冰冷的石壁犹如寒冰砌成的一般,让人忍不住发抖。

看来今天小朵也不会来了,自己倾其所有定制的忘忧香,竟然白费了。胡十一抖着双手,打开玉瓶,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耳边只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胡十一猛地睁开眼睛,惊喜道:“小朵,你来了!”

小朵俏生生地站在胡十一身边,翠绿的春季薄袄映衬着圆润如玉的脸儿,如春日早开的桃花。胡十一激动道:“我以为你生气了,再也不理我了呢。”

小朵满脸娇羞,低头笑道:“怎么会?这几日忙呢。”粉红色的上唇微微嘟起,显得极为可爱。

胡十一意乱情迷,一把将小朵揽进怀中,朝她粉嫩的小脸上一吻。但瞬间发现不妥,定睛一看,怀中的小朵不知何时成了鹤发鸡皮、形容枯槁的老妪…

胡十一猛然打了个寒战,揉揉眼睛站了起来。小朵没来,手中的忘忧香仍然发出脉脉的香味。欲要起身离开,又万分不舍,在附近来回徘徊。

小朵在房间里,斜靠着被子发呆。明亮的阳光穿过窗棂,带着春日的慵懒和泥土解冻的新鲜气息,在小朵的脸上洒下点点跳跃的光斑。

门前的竹枝儿,小朵昨晚就已经看到,却一直没去找机会出去。上一次两人见面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因为张富贵,两人又吵了架,胡十一送的忘忧香小朵也没要,径直跑回了家。如今似乎形成了一种习惯:质问,解释,吵架,和好,然后再见面,再吵架…为什么如今与胡十一在一起这么累呢?

经过上次大闹,加上娘在中间的说和,张富贵已经好多天没来,小朵爹对她的看管放松了些,对她与胡十一的交往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不许她出门超过一炷香功夫。可是小朵反倒觉得,自己有必要想一想到底与胡十一合不合适。

小朵娘端了一碗热水进来,看着小朵心事重重的样子,掩饰住心头的担忧,故作轻松道:“天气这么好,出去走走吧。”

小朵闷闷道:“还有几只鞋底没压呢,不去了。”

小朵娘放下碗,几次欲言又止,小朵心下不忍,低声道:“娘!…你放心。”小朵娘慈爱抚抚她的秀发,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小朵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整理下衣服,胡乱对着镜子抿了一下鬓角,抓起床头放的那瓶脂粉,毅然地出了门。

胡十一看着小朵,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上来。小朵低着头,默默无言。

胡十一干咳了一声,道:“小朵,上次是我不好。我不该疑神疑鬼…”

小朵打断他的话,低声道:“胡哥,我想过了,你是好人,可是我们不合适。”将手里的香粉塞给胡十一,颤声道:“对不起。”扭过了身,给胡十一一个背部。

胡十一的双眼霎时迷离,浑身颤抖,叫道:“小朵,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手中的忘忧香哐当地掉下去摔了个粉碎,泛着金色的膏体扁扁地在地上成了一滩。

大颗大颗的泪珠儿顺着小朵的脸颊流下来。但胡十一看得出来,小朵虽然伤心,眼神却异常坚定。

胡十一耳边嗡嗡作响,已经听不见小朵的解释,也看不到小朵惊惧的眼神,只觉得满腔恨意,所有压抑的情绪瞬间爆发,如同疯了一般往大石上摔打,悲愤地狂叫:“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爱你,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不知过了多久,胡十一才平静下来,瘫坐在地上,看了看鲜血淋漓的手背关节,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小朵,对不起,又吓到你了。”

小朵斜靠在旁边的山石上一动不动,左手指甲外翻,一条手指的关节已经红肿变形。

胡十一一个激灵,扳过小朵的肩膀,叫道:“小朵,你怎么啦?”

小朵软绵绵地倒在他的怀里,双眼微睁,气息全无,两条长长的血道子从她的鬓角一直流到下巴;而她细长的脖子里,乌青的手印更加触目惊心。

小朵死了,被自己杀死了。这只是个意外,但又似乎是命中注定的。胡十一心如刀绞,痛得已经麻木,伸出双手放在眼前,茫然地看着,任由血滴落在地上。

婉娘说的对,以自己的小小功力,爱上常人只会害人害己。这几年来,自己竭力学着常人那样生活,不使用一点灵力,甚至故意舍了内丹,为小朵换取一款忘忧香,希望能够除去周身的妖气,能够保小朵平安,谁知道…结果却是这样。

胡十一轻轻地合上她的双眼,又细心地将她脸上的血迹擦干净,看着她沉睡一般的小脸,柔声道:“小朵,我错啦。我知道这次你再也不会原谅我了…可是我是真的想让你幸福的…”

忘忧香的香味仍然在身边萦绕,胡十一喃喃道:“原来所谓忘忧,不过是及时放手罢了。”抱起小朵,将脸贴在她的小脸上,歉然道:“小朵,我来陪你。”踉踉跄跄地走到几十米处的深壑旁,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

“咣”一声响,后脑勺重重地碰在了石壁上,磕得生疼,胡十一一愣神,却见自己仍站在老地方,小朵站在面前正关切地盯着他。忘忧香歪歪地跌在脚面上,并未摔碎。

胡十一呵呵傻笑,一把抓住小朵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小朵,你没事,真好。”

小朵慌忙抽出手,低下了头道:“胡哥,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可是…”

胡十一放眼四周,天地清明,万物祥和,远处踏青游玩的人儿三三两两,隐隐传来欢声笑语,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沉声道:“我今天来,是和你告别的。”

小朵一愣,局促道:“你…要去哪里吗?”

胡十一沉默了片刻,道:“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其实早有婚约,是一个远方亲戚之女。是我对不住你。”

小朵的眼泪又下来了,却不知是泛酸还是解脱。

胡十一拾起地上的忘忧香,用衣袖擦干净,递给她,道:“我秋后便要成亲。这款香粉很是不错,你留着用吧,就当是做个纪念。”说罢转身就走。

小朵觉得胡十一今天象变了个人一般,呆了片刻,追上去叫道:“胡哥…”

胡十一烦躁地摆摆手,回头皱眉道:“做什么?”小朵看到他的表情,想要说的话戛然而止,胡十一微微一笑,道:“张富贵人还是不错的。”大踏步走了,留下小朵一个人呆愣愣站在原地。

小朵紧握着忘忧香,茫然地看着胡十一坚毅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很难过,但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胡十一健步如飞,直到拐进前面路口,才忍不住回头张望。小朵已经回家,那些熟悉的地方静静地呈现胡十一面前。胡十一默然伫立半晌,快步走进了小竹林。

寂静的小木屋一切照旧。胡十一跪在塘边,也不管塘水冰冷,捧起来浇在自己的头上,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径直走进屋内,将角落的大箩一把掀开,跳进洞里悉悉索索片刻,竟然驮了一个人出来:身量瘦长,长脸细眼,一身俗气的团福字长袍,赫然是张富贵。

窗外哗啦一声,胡十一警惕地支起耳朵,却再无动静,估计是小松鼠。

胡十一将张富贵放在一张比较宽点的竹椅上,去将大箩重新放好。刚起身走开,张富贵突然翻了一个身,翻滚着跌落下来,把胡十一吓了一跳,却见张富贵砸吧砸吧嘴巴,露出一脸讨好的笑容,喃喃道:“小朵,小朵。”涎水顺着嘴角滴落,看样子不是昏迷,而是睡着了。

胡十一听见张富贵叫小朵,不由得怅然若失,盯着他发了一会儿呆,顿了顿脚,闭眼运了一会儿气,猛然对着他的脸一吹。

张富贵呲牙咧嘴地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四处望了望,一骨碌爬起来,叫道:“啊呀呀,胡哥,太不好意思了,怎么在你这里睡着了呢?”

胡十一稍一迟疑,慌忙将他扶起来道:“咳,你怎么滚到地上去了,我正说要将你扶进屋里去睡呢。”

张富贵使劲揉了揉眼,小心地弹净身上的尘土,捶着要皱眉道:“这几天可能跑累了。我…睡了好久了?”心里寻思,自己来买篮子是下午,看如今外面艳阳当空,难道竟然在这里睡到了第二日?不由得更加羞愧。

胡十一避而不答,从墙上取下那个精致的小篮子,递给张富贵道:“你看这个怎么样?”

张富贵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拿着篮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一番,啧啧道:“真漂亮!”在怀里摸出十几文钱来递给胡十一。

胡十一一甩袖子,变色道:“你这是做什么!一个小篮子罢了。”

张富贵大喜,伸出大拇指谄媚道:“胡哥义气!——那我就不打扰了,好多生意呢。先告辞了。”

胡十一微微一笑,将他送至门外池塘边。张富贵喜滋滋地挎着篮子,一边摆手一边唠唠叨叨道:“呵呵,小朵肯定喜欢。”

胡十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僵直地看着张富贵走远,正在愣神,只听身后嘤咛一声轻笑,道:“想明白了?”

婉娘咬着手绢儿,袅袅娉婷地站在他身后,正望着他笑。胡十一脸上一红,羞赧道:“婉娘怎么想到来小舍一观?”

婉娘朝窗户那边的竹堆道:“出来吧。”竹子哗啦啦滚了一地,文清和沫儿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