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看到胡十一,连忙行礼。胡十一躬身道:“请屋里饮茶。”

婉娘笑嘻嘻道:“不去啦。”也不说告辞,摇着手帕子,悠闲地望着天空中淡淡的白云。

胡十一的耳朵都成了红色,一张黑脸涨得如猪肝一样。看样子再瞒下去也没用了,咬咬牙道:“张富贵…没怎么他,就让他昏睡了几日。”

婉娘嫣然一笑,道:“好你个胡十一,看着老实,竟然也是心思重的,如此对待情敌。”说着眼波一动,道:“你不会是想要害他吧?”

胡十一尴尬道:“谢谢您的忘忧香。否则的话,可能已经铸成大错了。”

婉娘吃吃笑道:“不用谢我,我做生意而已。不知胡先生今后作何打算?”

胡十一垂下头,道:“我要离开这里了。”

婉娘感兴趣道:“从头开始?”

胡十一抬起头,正眼看着婉娘,郑重道:“正是。”

婉娘默默点头,转而嘻嘻一笑,从怀里拿出黑褐色小石子晃了晃,道:“这个东西,你还要不要?”

胡十一眼睛一亮,又黯然道:“既然已经换了忘忧香,怎么好意思重新要回来呢?”

文清不忍,拉拉婉娘的衣袖,小声道:“用其他东西换行不?”沫儿却一眼不眨地盯着胡十一,默不作声。

婉娘娇嗔道:“傻文清,人家买主还没说话呢。”

胡十一恍然大悟,一连作了三个扯天扯地的大揖,喜不自胜道:“多谢婉娘!在下愿以其他宝物换回此物!”

婉娘随手将小石子抛给了他,笑眯眯道:“好吧,三天之内,送到闻香榭。”

胡十一接过小石子,一口吞下,满脸笑容,转向文清和沫儿躬身作揖。文清伸手去扶,沫儿却一脸惊惧,闪身一躲——尖耳长嘴,蓬蓬大尾,面前竟然是一只壮硕的成年黑狐!

婉娘忍住笑,推了沫儿一把,沫儿自觉失态,讪讪地上前回了一个礼,再定睛一看,哪里有黑狐的影子,还是憨厚老实的胡十一。

三人告了辞,慢慢走下山去。婉娘心情不错,一路哼着小曲儿。沫儿却惊魂未定,一路想着今日的见闻。

印象中的狐狸精应该是个娇媚的女子,哪成想还有胡十一这样的,实在让沫儿在惊惧之后大感意外。

文清懵懵懂懂,对此一无所知,只连连感叹道:“胡哥果然是个忠厚人。刚看到张富贵被他弄得昏睡,真担心他一时动了恶念,伤害张富贵呢。”

沫儿瞄一眼婉娘,嘿嘿笑道:“有个巨灵神在旁边呢,张富贵怎么也死不了。”

不待婉娘说话,文清认真道:“那不一样。自己遏制恶念,说明本心善良,与他人制止不可同日而语。”

沫儿笑道:“文清,你可以去学堂里做先生了!”心里却想,原来所谓的忘忧,便是放手后的超脱。

今年春季雨水不足,天气干旱,各种花儿虽然开得挺早,却不如往年水灵,不过倒也正好可以让文清和沫儿摸索一下干湿花瓣处置方法的同时运用。自两人完成了忘忧香,颇有些成就感,学习起来用心许多,制香技艺日趋娴熟,普通花露香粉已经不用婉娘指点,可以自行制作;且沫儿聪慧,文清忠厚,当然其中免不了沫儿会偷奸耍滑,文清却从不计较,两人配合得相当默契。婉娘乐得清闲,整日里摇着团扇,赏春游玩,甚是自在。

转眼到了五月。闻香榭里前一日便包了粽子,缝了香囊,端午一大早,婉娘叫醒沫儿,文清赶了车,三人去城南采露水。

官道两侧槐树、桐树叶子卷曲,灰尘遍布,干巴巴地矗立着。地里的冬麦已经收割,点播的棉花、大豆尚未发芽,长短不齐的麦茬子暴露在阳光下,散发出一股略带苦涩的枯味儿;红薯地里,刚栽上的秧子软趴趴地倒伏在陇上,不时见老农颤巍巍地从洛河挑水过来,一瓢瓢地点灌在半死不活的植株上。

婉娘看着窗外,幽幽地叹了口气。文清喃喃道:“两个月多月没下雨了。”沫儿想起以前每逢天旱,方怡师太就要跑很远背水浇地,不由得双手合十祈祷道:“老天爷,赶紧降点雨吧!”

出了定鼎门一路南行,走了足有半个时辰,行至香山脚下,三人下车步行。沫儿疑惑道:“还采露珠吗?”婉娘嫣然一笑道:“今日我们去伊阙。”

沫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白她一眼道:“龙门就龙门,还伊阙。”

伊河两岸香山、龙门壁立而峙,伊水中流,远远望去如同天然的门阙一样,伊阙因此而得名。据称隋炀帝冬巡洛阳,被这天造的壮阙吸引,含颌轻叹:“此非龙门耶?自古何不建都于此?”故民间多称此处为“龙门”。

沫儿乞讨时,曾在龙门盘桓多日,只是那是饥寒交迫,对沿途美景视而不见,更别说欣赏遍布山崖的石窟雕像了。今日一看,松柏苍翠高耸,伊水碧波荡漾,古寺幽钟,商船画舫,庄重威严的雕像与青山绿水交相辉映,好一片旖旎葱茏、钟灵毓秀的伊阙风光。

见沫儿看得呆了,婉娘笑道:“你以前没来过吗?”

沫儿挠头道:“以前来时,只顾肚子饿呢,没看其他;后来又同旁边村里的一个小混混打了一架,就走了。”

文清顿时来了兴趣,道:“你打得过打不过?”

沫儿探头朝伊水对岸掩映在树木中的小村庄张望了一番,得意道:“正面打当然打不过,我就设了个小陷阱,嘿嘿。”

文清还想问他设了个什么陷阱,婉娘却问道:“你为什么同他打架?”

灵虚露

沫儿浑身不自在起来,小声道:“他说…我是妖孽,带着一帮小孩子,声称要抓了我丢进伊水里。”

文清吃了一惊,叫道:“真的?”

沫儿恨恨道:“他故意作弄我,几个人架着将我丢进了溪水中。”

也不知那时天气如何,但看沫儿的恨意,显然不是盛夏。文清不敢再问,连忙拉着沫儿走到洛水岸边的柳堤上,指着前方的卢舍那大佛雕像道:“沫儿,我们去那边拜佛去。”

初夏时节,气候宜人,游人渐渐多了起来,虔诚的香客提着香烛元宝,已经上完一柱早香,路边一些摊点商贩也开门迎客。沫儿忘掉了那些不快,跟着文清顺着柳堤疯跑,看到胡人的商船便站住挥动双手,大声呼叫,以期引起注意。

正跑得满头大汗,衣领被一人猛地抓住,沫儿一个趔趄,差一点摔个屁股墩儿,定睛一看,一个秃头大肚、小眼长须的老头儿正笑呵呵地,一手抓着他,一手抓着文清。

两人反身扑了上去,一人抱住一条胳膊,又笑又叫道:“爷爷,爷爷,你终于回来啦!”老头儿自从上次龙涎香事件后,为了躲避小公主,便去云游,已经多日不见。

婉娘赶来,见到老头儿,笑道:“你也赶回来凑热闹?”

老头儿拦腰横抱起沫儿转了一圈,惊得沫儿咯咯尖笑,又去咯吱文清。婉娘站住一旁看着,嗔道:“瞧你多少岁的人啦,还是没个正形。”

老头儿乐呵呵道:“外出这半年,其他的不惦记,就想念这两个小东西。”说着慈爱地在他俩的脸上掐了一把。

沫儿心里一暖,顿时红了眼圈,连忙低头使劲眨眼。四人一路同行,婉娘道:“你何时回来的?”

老头儿道:“昨日刚回,想先来香山寺——”看了一眼沫儿,收住不说。

婉娘犹如没发觉一般,笑道:“这真是碰巧了,我本来想今日端午节来收些露珠。”

文清一拍大腿,惊叫道:“啊呀,忘了带些元宝、白纸烧一下,祭奠下毒虫,让他们不咬人。”

沫儿指着旁边的摊点道:“旁边就有呢,我去买一点。”找婉娘讨了几文钱,拉着文清兴冲冲地去了。

老头儿见两人走远,道:“他知不知道?”

婉娘的脸色变得凝重,道:“不知道。”

老头儿满眼不舍,道:“他还是个孩子呢。有没有别的办法?”

婉娘抬头看了看明晃晃的太阳,叹道:“你赶着回来,也是看到异象了。”

两人买了一把叠好的元宝,用火折子点了,沫儿念念有词道:“蝎子蜈蚣、蛤蟆长虫,端午节了,给你们烧点点元宝,去买些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以后看到我俩,哦,不,看到我们闻香榭的人,还有爷爷,可不要来蜇人咬人。”文清在一旁鸡啄米一样点头。

不一会儿,行至香山石壁下。只见整条石壁上犹如蜂巢一般,佛龛遍布,大到高近四十米的奉先巨窟,小到仅尺余的玲珑石龛,层层叠叠,形态各异。其中最为壮观的卢舍那大佛依山而坐,体高足有近二十米,面部圆润,目光慈祥,嘴角微露笑意,居高临下俯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沫儿一声欢叫,拉起文清冲往旁边的石阶,沿级而上。老头儿在后面大叫:“小心磕着!”

两人很快来到半山腰处的奉先寺。奉先寺为高宗时期所凿建,历时三年九个月,规模巨大,雕刻完美,堪称窟龛之最。主佛卢舍那表情含蓄而神秘,慈祥而威严,衣纹简洁流畅,背光华美;两旁的肋侍菩萨、佛弟子、金刚、神王等,或虔诚或怒视,神态各异,高度逐渐降低,成众星捧月之势。

日上三杆,香客渐多,各种香烛贡品摆得满满当当,祷告声、诵经声嗡嗡响成一片。袅袅的烟雾下,卢舍那的微笑愈加灵动祥和。

文清沫儿站在边缘的石阶上仰望卢舍那,不禁叹为观止。回望四周,水光山色一体,蓝天碧水一色,如此美景面前,心中的浊气和烦恼似乎瞬间皆无,比闻到忘忧香还要“忘忧”。再仰望卢舍那和绵延一里的佛龛,沫儿顿时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不由得突生异样的感觉。

两人也没带香烛,只管挤进人群,在香炉前磕了几个头,见婉娘和老头儿跟了上来,又转去其他地方。

整条石壁大大小小的佛龛有千余个,两人看了近处十几个大的,又绕到旁边几处小龛,猜测里面供奉的是什么。看了几个,走的偏僻了些,只听得不远处有叮当之声,追过去一看,原来一个匠人正在开凿佛像。

这龙门石窟,除了皇家主持雕凿的,还有很多是贵族商贾自己捐资雕刻用来供奉的。每年都有富人为了还愿、积德或者显示自己的虔诚,而专门在龙门石壁上选择一块平整之地,出资找匠人凿刻,所以两人见了也不以为怪。

匠人侧着身子,正专心致志地刻着,将佛像挡了个严严实实。沫儿踮起脚,笑嘻嘻道:“老叔,刻得哪位佛啊?”

匠人手上未停,只将身子往旁边移了移。沫儿伸着脖子一看,这个佛像仅一尺来高,主体已经雕刻完毕,却不是沫儿所认识的任何佛陀罗汉,而是一尊鱼头龙身的怪物,盘曲在一个石柱上,脑袋正好放在石柱顶端,扁嘴长须,小眼如豆,一排尖利的牙齿森森地呲着,显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

沫儿疑惑道:“这是什么?”伸手去摸,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看见那个鱼头龙身的怪物朝自己阴恻恻咧嘴一笑,满口利牙都张开了,吓得连忙缩回手,惊叫道:“文清!”

文清却不在身后。回头一看,文清在十几米处石阶高处,正俯身看一个碗口大的小龛,听到他叫,摆手道:“沫儿你快来看这个。”

待沫儿回过头来,却发现刚才的匠人和佛龛都不见了,自己面前的是一尊半人高的菩萨,旁边写着“洛阳陈氏供奉”字样,心下更加慌张,急匆匆跑过去,绊到一块碎石,差点摔下石壁去。文清抢步过来一把拉住,道:“小心,这么高的地方。”沫儿探头看看下面碧波荡漾的伊水,不由一阵眩晕。

文清拉过沫儿,指着面前一个小龛,道:“你看还有这么小的,也不知有没有人惦记着给香火。”原来里面供奉的是善财童子,摸样儿栩栩如生。沫儿敷衍地嗯嗯了两声,不住回头去看刚才站的地方。

文清看沫儿脸色不好,道:“你在哪里看到什么好玩的了?”

沫儿迟疑道:“刚我们上来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匠人在那里凿石臂?”

“匠人?”文清挠头道,“有啊,他敲打了几下就走了,我看你在看菩萨,我就上了这里来。喏,那个匠人在那里呢。”

沫儿顺着文清指的地方看去,果然见南边远处一个人提着工具,偶尔停下来对一些石龛敲打一番。

估计是自己眼花看错了。沫儿稍稍放了心,却没了心情接着逛,见婉娘在面一处平台朝自己摆手,便拉着文清下来了。

婉娘和老头儿要去拜香山寺。沫儿刚才一吓,已经对石窟失去了兴趣,巴不得赶紧离开。四人便坐了渡船,到了伊水东岸的东山。

与西山相比,东山的石窟少了许多,仅通往香山寺的路上可见,其他石窟多为树木掩盖。香山寺位于东山,与西山石窟隔河相望,掩映在一片葱翠之中,危楼切汉,飞阁凌云,蔚为壮观。当年武皇多次驾亲游幸,于香山寺中石楼坐朝,“香山赋诗夺锦袍”更被传为佳话。

四人一路说笑,拾级而上。和煦的微风带着一点伊水的微微腥味,夹杂着树叶的清新味道和花香,相当惬意。如今正是杜鹃盛开的时节,沿途花团锦簇,白的红的开成一片。沫儿大喜,对着红花一阵摧残,全部将其捋进了花囊。后来又想起如此行事不太雅致,影响周围的景观,便同文清去找了不靠近路边的花束来采。

一会儿功夫,两个花囊全部装满。两人背着花囊一阵猛跑,远远见婉娘和老头儿坐在香山寺门前大槐树下的石墩上,沫儿悄声道:“你躲着别出声,我去吓爷爷一吓。”

将花囊交给文清,顺着石阶绕到旁边的杜鹃花丛中,正要猛地跳出来,却听到老头儿叹道:“我着实舍不得。他们对这个事情怎么看?”

婉娘皱眉道:“唉,这关系全城百姓的命运,哪里敢有一点差错?别说你舍不得,我更舍不得呢。”

沫儿心道:婉娘这个老财迷,又舍不得什么东西了?便屏住呼吸继续听下去。

老头儿烦躁地摆手道:“他们是命,别人就不是命了?顾全大局话是不错,可是说这话的人都是不用‘顾全大局’的,要轮到他,指不定他怎么反对呢。”

婉娘叹口气道:“可不是呢。可惜这事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老头儿重重地拍了一下石桌,鼓着眼睛闷头不响,脑门儿愈发红亮。婉娘朝杜鹃花丛嫣然一笑,道:“出来吧,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沫儿跳了出来,十分扫兴。老头儿猛然看到沫儿,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呵呵干笑了两声,摸摸沫儿的头道:“好孩子。”

沫儿爬上他的膝头,撒娇道:“爷爷,我过生日你都没帮我咬灾。”沫儿三月底的生日,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老头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道:“是是,我今儿补偿你。你想吃什么?”

沫儿歪头想了一下,念叨道:“谪仙楼水席、胡人烤肉、烤全羊…都吃过了。”转向文清道:“文清,你说吃什么?”

刚赶到的文清放下花囊,嗫嚅道:“不用让爷爷破费了吧。”

沫儿白他一眼,道:“是补我的生日呢。每次也不见你少吃,就会做好人。”文清不好意思地笑了。婉娘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

沫儿道:“嗯,暂时还没想好,等我想好再告诉你行不行?”

老头儿哈哈大笑,道:“好,好。”

站住香山寺门,两岸景色一览无余。伊水如一条白练自南而北汹涌而来,将企图阻拦的巍巍青山一冲而开,两边的石山如同门柱一般矗立两旁,甚为壮观。

沫儿见旁边的花丛中有两只大蝴蝶翩翩起舞,便招呼文清上去捕捉。除了门前的空地,下面甚为陡峭,婉娘喝道:“不要命了!要一脚踏空,直接就去伊水喂了鱼虾了!”

两人不听,各折了一片大桐树叶,追着蝴蝶猛扇。见其中一只落在杜鹃花上,沫儿屏住呼吸,悄悄走近。老头儿跳起脚,伸着脖子叫:“别追了!”沫儿哪里肯听,挪着脚步找到合适位置,正要用桐叶扑打,突然一个恍惚,眼前的蝴蝶竟然变成了刚才看到的鱼头龙身怪物,牙齿一闪一闪地反射着森森的白光,沫儿大惊,扑出去的身体收不住了,一个趔趄摔了下去。

文清一声惊叫,伸手去抓,却因离得远,眼睁睁看着沫儿滚进花丛不见。

文清以为沫儿跌下山崖,心中大急,跟着便要往下跳,婉娘喝道:“你先管好自己!别动!”只听花丛中哗哗啦啦一阵响,从中伸出一只手来,沫儿有气无力道:“可摔死我了!”原来这浓密的花丛下盘根错节全是树木根系,沫儿跌进了一个半人深的树洞里。

婉娘找来了一条长些的木棍,递到沫儿手中,和文清将他一点点地拉了上来。沫儿满身腐土,左颊和鼻尖也被划了一道,呲牙咧嘴地怪叫。

婉娘看他并无受伤,借帮他拍打尘土之际,重重地在他的屁股上打了几下,恨恨道:“就不让人省心的!”

沫儿一屁股坐在地上,脱下鞋子,磕出里面的泥土,没头没脑道:“婉娘,鱼头龙身,是什么怪物?”

婉娘好像没有听见一般,将手中的手绢儿甩给他,嗔道:“小脏猪!破相了!”文清慌忙捡起,帮沫儿擦掉脸上的血污。

沫儿一听破相,顿时紧张起来,也忘了再问那个怪物,倒吸着气,哭丧着脸道:“完了,我的脸…”

婉娘扑哧一笑,认真道:“真的哦,正好在鼻子上,这么丑,以后媳妇也找不到了。”

沫儿一骨碌爬起来,连声嚷嚷要去找镜子。自从沫儿过了十一岁生日以来,很是注意仪表,每日里都要偷偷摸摸照好几次镜子,被婉娘嘲笑过多次。

文清劝道:“婉娘说笑呢。就划了了浅浅一道口子,不会留疤的。”

沫儿不信,叫道:“爷爷爷爷,你看我的脸怎么样?——爷爷呢?”

老头儿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明明自己掉下去之前还见他在那里跳脚。莫非刚才是爷爷救了自己?沫儿连忙探头朝刚才的花丛张望,倒伏的花树,散落的腐土,并没有爷爷的踪影。

沫儿心里有些不安,拉起婉娘道:“走吧,我们进去。”一扭头,见小公主一袭青纱长裙,手里拿着一束杜鹃花神采飞扬地走了过来。沫儿恍然大悟,爷爷肯定是看到小公主来了,故意躲开的;看这丫头的样子,忘忧香绝对是起了作用的,不禁心头有点得意。

公蛎紧跟在后面,提着一个大食盒。看到婉娘等人,惊喜道:“婉娘!”

小公主可能没想到在这里碰上婉娘,神态稍有尴尬,微微点了点头,道:“婉娘今日来来进香?”

婉娘仔细看了看小公主,笑道:“好久不见,小公主气色大好,我瞧小公主可越来越漂亮了!”

小公主骄傲地一笑,公蛎在一旁转着眼珠连连点头,并偷偷拱手拜谢。

几人正在寒暄,老头儿突然在寺门后面一探头,正好被小公主看了个正着,喝道:“老乌龟,看到我躲什么?”

老头儿无奈,苦着脸出来,行了礼道:“小公主…”一边对着婉娘使眼色,让婉娘帮着解围。

小公主哼了一声,冷冷道:“你出去了这么久,外面很好玩吗?”

老头儿连连施礼,陪着笑脸不敢多说。小公主接着道:“你回来怎么不去我家?害得我爷爷整天惦记你!”这几句虽然仍然是训斥的口气,但却软了许多,更像是一个小辈向长辈的撒娇。

老头儿有些摸不着头脑,懵懵地看着小公主,含糊答道:“就去,就去。”小公主一甩袖子,道:“公蛎,我们走吧。”朝婉娘略一施礼,扬长而去。

闻香榭的忘忧香,让小公主彻底放下了心事,对自己早些时候的刁蛮任性也进行了反思。当初老头儿背井离乡外出云游,明里虽说没她什么事,实际上就是为了躲避她;她虽然嘴硬不肯认错,但心里却知道是自己当时过分了。

老头儿摸着自己红亮的鼻头,疑惑道:“这丫头,转了性了?”

婉娘笑道:“长大了,懂事啦。”一边走着,一边将后来发生的救宝儿、忘忧香等事细细地讲了一遍。

老头儿看看小公主远去的背影,又摸摸文清和沫儿的头,感叹道:“半年不见,孩子们都长大啦。”

沫儿老早就想问问关于自己破相的事,一直插不上嘴,好不容易听婉娘讲完了,撅嘴道:“忘忧香还是我和文清做的呢。可是我就要忧愁了,爷爷,你看我的脸,是不是要留疤了?”

老头儿俯身认真地看了看他的脸,道:“这点小伤不碍事的!”沫儿刚放了心,老头儿接着道:“男人嘛,脸上有点疤才帅。”瞬间又让沫儿的心悬了起来。

香山寺依山而建,内里的建筑便不似白马寺一般平整对称,而是错落有致,层层递进。其间山石兀立,绿树旁逸,或现淙淙细流,或为崎岖石阶,颇有曲径通幽之意境。

婉娘和老头儿去进香,沫儿见里面供奉的无非就是弥陀菩萨,胡乱磕了头,拉着文清四处疯跑。在里面的小池塘里逗了一会儿金鱼,去大殿后面的桃树上偷了几个未熟的小桃子,回到大殿,却不见了婉娘的踪影。

等着无聊,沫儿见周围假山树洞不少,便提议两人玩捉迷藏。先是文清藏沫儿捉;文清笨笨的,没几下便被沫儿找到了,很是无趣。沫儿急道:“你藏好一点呀。”

文清憨厚道:“我怕你找不到我着急。”

沫儿无奈,只好自己藏,让文清来捉。

文清站在大殿,对着墙壁捂上脸,数着数等沫儿藏好。寺院里来往的香客众多,沫儿先是藏着一个大树墩后面,结果来了个香客一屁股坐了下来,满身的汗臭味熏得沫儿想吐;沫儿转到一块高大的山石后,却不知那个缺德的香客在这里拉了一泡屎,踩了一脚,恶心得沫儿在石头、地上蹭了好久才不那么臭了。

远远地听到文清已经叫到“九”, 沫儿着急得四处张望。这个大殿依山峰而建,左右两边都是布满青苔和藤蔓树木的石壁。沫儿发现左边山石下有一条缝隙,刚好容一个人藏身,且外面藤蔓密布,稍一遮挡便可藏得严严实实,心里大喜,扒开藤蔓一头钻了进去。

刚藏好,便听见文清已经从大殿那边跑过来,笑着叫道:“沫儿,我来抓你了啊!”

文清跑过石缝,去了前面的钟楼。沫儿唯恐被文清发现,见里面还有位置,便继续往里面挤。这条石缝相当狭长,沫儿除了口上有些枯草和落叶,里面很干燥,沫儿侧着身子刚好可以通过。

文清去钟楼找了一圈,折回过来,一边叫着沫儿一边去了对面的山石后找。沫儿暗自好笑,心想但愿文清不要踩到那泡屎;对自己找这个地方得意不已,差点笑出声来,连忙用手按住脑后凸出的石头,免得一不小心撞到头。

这一按,沫儿却发现有些不对劲。这么个石缝,按说壁上的石头应该是尖利的,没想到所触之处竟然光滑圆润,倒像是有人将它打磨过一般。

文清的声音越来越远,沫儿顾不上答应,映着从缝隙的藤蔓中透过来的微弱光线,仔细地检查了周围的石头。石缝是自然形成的,很不规则,上面凸起的石头或者石条连着石壁底端的部分就有棱有角,凸起部分却清一色的圆头。沫儿伸出手指在石头上摸了一把,放在鼻子在嗅了嗅,觉得有点微微的腥味;又尝了尝手指,觉得咸咸的。

沫儿更加好奇,拿出火折子,顺着石缝继续往里走。走了七八米,黑黝黝不见到头,石壁上的圆石在火折子的光照耀下,反射出一种油腻腻的光来。再往前走,石缝宽了一些,不用侧身已经可以通过,但空气却更加沉闷,一股子浓重的植物根系腐烂味道,夹杂着一种奇怪的香味,呛得沫儿咳了起来。

因为不是直出直入,入口处已经看不到,火折子的光线也越来越微弱。沫儿停了下来,迟疑着要不要继续往里走。这时忽听“嗤——嗤——”几声响,像是什么东西从石缝中溜着墙壁出来了。

沫儿猛然想起,这些磨得光滑的石壁,会不会是一条大蛇或者类似的东西长期走动造成的?一想到这个,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灭了火折子顺着石缝就往外跑;身后呼呼生风,似乎真有什么怪物追着自己而来。

跌跌撞撞跑到入口处,看到温暖的太阳光和外面喧闹的人声,沫儿安心了一点,大着胆子回头一看:还是那条狭长的石缝,什么东西都没有。

沫儿钻出石缝,站在阳光下晒了会儿太阳。旁边一个老婆婆看到他鬼鬼祟祟的样子,知道小孩子捉迷藏,和蔼的一笑,递给他一个已经摆过供香的油角。

沫儿咧嘴笑了笑,算是道谢,心里却仍然想着石缝。如果里面真有大蛇的话,洛阳城里早就轰动了;如果不是大蛇,是谁,为什么把地面墙壁磨得如此光滑呢?

婉娘从钟楼上下来,见沫儿傻傻地站在大太阳下,笑道:“沫儿发霉了?”沫儿这才发觉自己满头汗,老头儿一把拉他到树荫下。三人坐下树下等文清。

沫儿思量着要不要告诉婉娘,文清转回来了,见沫儿同婉娘等在一起,笑道:“你藏哪儿了?真不好找。”

沫儿伸手一指,得意道:“我刚才藏在那个石缝里。”文清好奇道:“哪里有石缝?”走过去撩开厚重的藤蔓,惊讶道:“怪不得找不到你呢。”探头往里面看,叫道:“很深呢。”

沫儿见婉娘和老头儿都在,有人壮胆,便想同文清再去探探,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东西,便道:“我刚在里面走了十几米呢。要不我们再去看看吧?”

文清当然听沫儿的,扎着脑袋就准备往里钻。婉娘本来和老头儿说话,回头一看,见两人对着石缝指指点点探头探脑,笑嘻嘻大声道:“进去吧,进去吧。里面的大蝎子大蜈蚣刚醒,正肚子饿呢。”

老头儿却飞奔过来,抓着领子将两人揪了回来,责怪道:“今日端午呢,毒虫出没,想死呢?”起脚将藤蔓踢了两脚,洞口又被掩盖上了。

蝎子沫儿不怕,小时候他曾经专门在田埂下、石头下找蝎子,用筷子夹起来收集在一起,晒干了卖给药铺子;但不喜欢蜈蚣,一想到蜈蚣密密麻麻的腿和棕红色的长身子,沫儿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看婉娘一脸坏笑,白了她一眼,道:“我早进去过了,里面没有毒虫。”

这句话说完,沫儿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缝隙里经常会有各种各样的小昆虫,象土鳖子、小蚂蚁什么的,怎么这个里面却没有一点儿活物呢?

老头本来已经坐下,又腾地一下又站了起来,却看了看婉娘,什么也没说。

沫儿挠头道:“爷爷,你说里面会不会有东西?我看里面的石头都被磨平了。”

婉娘皱眉朝他额头上点了一指头,转而向老头儿笑道:“我说怎么着?这小东西不给我找点事做,是不罢休的。从他来我闻香榭,不知道我赔了多少生意呢!”

沫儿愤愤不平道:“我就招惹了刘老娘,害你白白浪费了一瓶还魂香,多久了,还说?”

回到闻香榭,已经正午。老头儿因有其他事,自行走了。黄三做好了饭凉在屋前的石桌上,沫儿抓起一个大菜肉包,一边狼吞虎咽地大嚼着,一边道:“婉娘,你见没见过鱼头龙身的…”一句话未说完,鼻子痒痒的,猛地打了个喷嚏,嘴里的食物喷得到处都是,面前的两盘菜算是毁了。

其他三人刚拿起筷子,顿时面面相觑。

婉娘蹙眉看着一桌子狼藉,侧身恼道:“好了,中午饭没得吃了。”

沫儿慌忙用袖子将桌面上的食物渣滓抹到地上。婉娘一看更加恼怒,喝道:“小脏猪!”

文清跑去拿了抹布,将桌子重新擦干净。沫儿小声嘟哝道:“又不是故意的…我再去做。”

婉娘板着脸站起来,厉声喝道:“如今大旱,粮食一天比一天贵,怎能如此浪费?你全部把它吃掉!——另扣一百文钱工钱!”未等沫儿辩解,却伸了个懒觉,轻声细气笑眯眯道:“我刚好不想在家里吃。三哥,文清,走吧,我们去溢香园凑合一下。”

沫儿气得七窍生烟,却自知理亏,眼睁睁地看着三人出了门,哭丧着脸,将面前沾了自己口水的烧茄子吃掉了一半。拿着筷子,心里还在想,他们在溢香园里吃什么好的呢?有没有自己喜欢的焦炸如意骨?一时想得涎水直流,面前的口水菜更加吃不下。

文清厚道,说不定会给自己打包带点好吃的。沫儿打定注意,便留着肚子不肯吃太饱,支着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盼望文清等快点回来。

午后的时光显得特别安静,蝉儿吱吱啦啦有气无力地叫着,夹杂着黄莺儿、麻雀儿的叽喳声,如同催眠曲一般。沫儿靠着椅子昏昏欲睡,忽然听到当啷一声,高兴地跳了起来;跑去开了门,却不见有人,又悻悻地回身,却见两只胆大的麻雀落在石桌上,啄吃馒头屑和菜吃。

沫儿轻手轻脚地绕到后面,唯恐惊动了它们。两只小麻雀吃得极欢,偶尔扬起头喳喳叫两声,似乎在呼唤同伴。沫儿正看得有趣,只听哐当一声,两只麻雀一惊,拍着翅膀飞走了。

这次沫儿却听清了,声音是从楼上发出的,像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板上。沫儿跑进中堂,仰脸向上张望。又有声音传来,似乎就在自己的房间。

不好,难道闻香榭里来了贼了?一想到贼,沫儿再也站不住了——虽然在外流浪时自己也没少干偷鸡摸狗的事儿——自己的几百文工钱和过年时的压岁钱,都在枕头下放着呢,虽然不多,但那可是自己全部的身家;这个月又被婉娘这个老财迷扣去一百文,就更少了。

不行,不能让小贼将自己的钱偷去。沫儿把心一横,抓起门口的一条棒槌,蹑手蹑脚地上了楼。

声音消失了。沫儿屏住呼吸,等着它重新响起。过了片刻,房间里果然又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声音很小,若不是沫儿站在楼梯口,几乎听不到。

这小贼肯定在翻自己的床铺。沫儿脱了鞋子,光着脚轻轻走过去,手里紧握着棒槌。哼,若是看到小贼,就一棒将他击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