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儿紧张得浑身僵硬,轻轻地将门推开一条缝——里面什么也没有,窗纱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一块,在风的吹拂下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原来虚惊一场。沫儿暗自好笑。这个可不能告诉婉娘,她肯定要笑死了,还会嘲笑自己就那几个小钱还看得宝贝一般。

沫儿丢下棒槌,准备去看看自己的宝贝怎么样。棒槌跌落地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带着“哐哐”的回声。

沫儿掀起枕头下的褥子,见荷包仍在,便放了心,捡起棒槌才突然回过神了:棒槌落地怎么还有回声?

沫儿突然警觉,抓起棒槌冲了出去,走到门口又回身将荷包取出塞进怀里,朝婉娘的房间走去。

来了一年,沫儿从来没进过婉娘的房间。一是没有进去的必要。婉娘总会恰如其分地出现在要出现的地方,不像沫儿,每天早上不起床,总要婉娘闯进房间拎着耳朵揪起来;二是她的房间门从来都是关上的。不管天气多热,从来没见她开过门。沫儿曾经猜测,她的房间里肯定放了很多宝贝,不想给人看到。

砰的一声,震得脚下的地板微微颤了一下。这次错不了了,是从婉娘的房间里发出来的。

好吧,如果这次自己捉到了贼,就要婉娘涨工钱,嘿嘿。沫儿财迷心窍,几乎没考虑任何安全问题,拖着棒槌凑了过去。

婉娘的房间门开了一条小缝。从能够看到的位置来说,并没有沫儿想象的珠光宝气。光线很好,房间很大,陈设却极其简单。

窗下摆着一张梳妆台,上面放着首饰盒、铜镜和几瓶胭脂水粉,屋中的雕花圆桌上干干净净,连个茶杯茶壶也没有。

房门的缝隙不大,能看到的地方有限。沫儿将耳朵贴在门上。房间里一片寂静,好像里面的人有所警觉,故意不发出响声一般。

沫儿突然害怕起来。闻香榭里虽然一向极为安全,但黄三文清都不在,若里面真有个身强体壮的贼被自己撞破,恼羞成怒时会不会一刀将自己捅了?去年城里就发上过这么一件事,一位妇人发现家里进了贼,就自己去抓,反倒被贼给杀了。一想到死后要被埋在土里,不能呼吸,不能吃好东西,还得忍受虫子咬、蚂蚁爬,沫儿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

不行,这样太不妥当,我沫儿还没做出顶天立地的一番大事业,怎么能如此不爱惜自己呢?

沫儿捏捏怀里沉甸甸的银钱,蹑手蹑脚地退了回来,走至楼下又不甘心,灵机一动,转身去到文清房间里,拿出黑色披风披上。

婉娘的房间里又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有了披风,就不担心小贼会发现自己,沫儿没了顾及,手脚灵便地飞步上楼。行至门口,尽量不发出任何响声地推开房门,闪身站在了门后。

房间里除了熟悉的淡淡香味,什么也没有。沫儿耸着鼻子,慢慢向里移动。房间比沫儿文清的要大很多,墙壁雪白,陈设简单,显得空荡荡的。除了梳妆台和圆桌椅,一张雕花大床安静地摆着最里侧靠墙的位置,上面挂着粉色的帐幔,玉鱼儿挂在床头,正轻轻摆动。床尾是一个同样花色的小小衣柜。

沫儿不禁有些失望,不知是因为没发现贼,还是因为没发现宝贝。婉娘收了那么多的财物,都藏去哪里了?一瞬间,沫儿甚至想去翻一下那个叠得整整齐齐的床铺,看是不是都藏在下面。

想了一下,还是忍住了:自己要是动了婉娘的东西,岂不是也成了小贼?这可不行,方沫儿堂堂大男人,坚决不能做这种事,还是抓贼要紧。沫儿连忙正了正心态,大义凛然地巡视了房间一番。

沫儿首先想到的就是衣柜。可是这个衣柜并不大,要藏一个人似乎不怎么可能。倒是后墙上的一扇格子窗是敞着的,贼肯定是听到动静,从这里逃走了。沫儿很得意自己的大胆,过会儿可以和文清吹嘘一下是如何一人吓跑盗贼的,挺了挺胸,走到格子窗前,装模作样地查看。

这扇窗正对这后面池塘。池塘平静如斯,偶尔有鱼虾跳跃,出现一圈圈的涟漪。稍远处,翠绿欲滴的荷叶将大半个池塘遮得严严实实,洁白的荷花亭亭玉立,随着微风送来阵阵清香。

风景很美,但却没有任何线索,也看不出小贼是否从这里逃出。沫儿想做英雄的梦想破灭,失望地关了窗子准备出去,却听身后“咚”地一声闷响,似乎什么东西带着一股凉风裹了过来。

沫儿猛地转身,却什么都没有。若不是飘荡的帐幔和微微摆动的玉鱼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是周围的气氛十分怪异,就像是有人在偷窥着自己。沫儿心头极其不安,溜着墙壁,慢慢走到门后,一个转身想夺门而出,门却啪的一声关上了,门栓自己慢慢地插进了门鼻子里。

沫儿吃了一惊,脑袋瞬间冒出了汗。果然有贼,只是自己看不到;莫非他也穿了可以隐身的披风?要不就是——鬼?

沫儿首先想到的是大叫着强行跑开,但立刻明白,那东西如今可能就守在门边,自己一跑动,就会被发现;还是先躲着,大不了从后面格子窗中跳下池塘去,或者从前窗跳到探出的桐树枝桠上。

沫儿使劲儿闭了闭眼睛,又猛然睁开。周围一切如旧,斜斜的阳光,温暖的房间,没有任何诡异的迹象。沫儿不禁有些好笑:大中午的,哪会有鬼魂?

只要不是鬼,就不用太害怕。沫儿手按在胸口上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仔细打量着看房间里有什么可以利用的。

原先拿的那个棒槌给忘在了文清的房间里,早知道应该继续拿着。

房间里的小物件并不多,能用来打人的,除了那个小梳妆凳,就是桌面上的镜子了。沫儿思量着,如何转移到窗前,手里有件武器,哪怕是根筷子,也好过手无寸铁。

“啪”地一声,一个盛胭脂的瓶子掉在地上,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扫到了。瓶子摔得粉碎,殷红的胭脂膏象一个小烧饼滩着地上。

沫儿更加紧张,贴着墙慢慢转到前窗,透过高大的梧桐树,正好可以看到大门。已经差不多一个时辰了,婉娘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呢?

沫儿目测,伸过来的桐树枝桠离窗台不过一米远,用尽全力一跳,应该是可以逃走。

一股疾风扑面而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凑到了自己的面前,带着一种十分轻微的腥咸味儿。沫儿一动不敢动,直到觉得腥咸味儿没了,才动了下扭得酸痛的脖子,稍一低头,却见地上的胭脂膏被遮盖了一大部分,留下一个月牙形的痕迹。

沫儿眼疾手快,飞起一脚将旁边的红花梨梳妆凳踹翻,沉重的凳子毫无疑问地砸在了胭脂上,只听一声呼啸,帐幔卷成了一团,面前的压抑感觉瞬间消失。

玉鱼儿抖动的更加厉害,碰在床架上叮叮当当的响。一团红色的印迹出现在帐幔上,看样子是刚才踩的胭脂,但完全不是人的脚印,而是一个动物的脚趾,带着着长长的指甲。

这是个什么东西?闻香榭里的奇花异草不少,但除了收养过一个小花猫,从未见养过其他什么凶猛动物。沫儿心里又急又怕,双手抱起桌上的铜镜高高举起,目不转睛地盯着帐幔上越来越多的脚趾印,直等那东西一来便要狠狠地砸过去。

铜镜乃纯铜打造,足有三斤重。这里离床幔尚有距离,以沫儿的力气,实在没有把握能掷的那么远,只好高举着铜镜,紧张地盯着帐幔,不一会儿,手腕子便酸了。

帐幔还在缠绕。看样子那东西似乎被裹住了,暂时挣脱不开。沫儿松了一口气,放低手,将铜镜抱在怀里。

这个铜镜呈椭圆形,约尺半高,两面皆为镜面,一面全平,一面外围雕刻着一圈水纹,里面有一圈复杂的古文字,只有中间部分是镜面。看样子年代甚久,水纹和字都磨损得很厉害。

沫儿摸着冰冷的铜镜,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这个铜镜肯定价值不菲,若是摔坏了,婉娘肯定又抓住不放,即使不签十年的卖身契,光是天天唠叨都够烦的了。算了,不打那个东西了,赶紧溜走要紧。

沫儿小心地将铜镜放好,下意识地照了下镜子——这段时间他正“臭美”,每看到镜子不自觉地便要照一下。

镜子里,并没有出现他的脸,而是映射出一条巨大的鱼头蛇身怪物。这东西体长约三米,浑身乌青,还长着四只爪子,但爪子被一些丝状的东西缠绕着,依稀就是帐幔;额头鼓起,嘴巴大张,口中的利齿颗颗可见,吐出一口口的白气;一双凸出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沫儿,爪子在空中一抖一抖的,作势要扑过来,尾巴已经在离沫儿不足一尺的地方来回摆动,似乎想将他卷过去。

沫儿忘了自己要隐蔽,不由自主大叫一声,打翻了铜镜。镜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沉重地倒在桌子上。

沫儿捂着眼睛,浑身哆嗦,想要转身跑开,却腿脚酸软,抬不起来;又忍不住心里的好奇,拿开手指,朝床幔那边看了一眼。

房间里一切如旧,哪有什么怪物。园子里一只梆梆儿(啄木鸟)正在啄树木,传来一阵清脆的“梆梆梆”声音。沫儿偷眼瞄瞄铜镜,铜镜里的沫儿脸色苍白,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这是铜镜的正面,没有水纹,没有文字。沫儿愣了一下,将铜镜翻了过来。瞬间,里面又出现了刚才的恐怖一幕。再将镜子翻转,则镜子里又变回了正常的景物。

这个镜子可以看到屋子里隐藏的东西!

沫儿紧紧地靠墙站着,惊恐地盯着镜子中怪物红红的眼睛。那怪物似乎知道沫儿在看着它,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哧哧喘着粗气,硕大的嘴巴一张一翕,涎水滴落在婉娘的床上和帐子。两人对峙片刻,怪物爪上用力,帐幔被嗤啦一声撕开长长一道口子,后爪挣脱,尾巴已经要触到沫儿的脚面。沫儿不敢再看,哇哇大叫着绕过蛇尾,拉开门闩冲了出去,一个趔趄,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大门开了,文清提着一个油纸包,兴冲冲叫道:“沫儿,瞧我给你带什么了?”

沫儿鼻青脸肿,失魂落魄地站在大太阳底下,似乎阳光可以驱走心中的恐惧和惊吓。这个怪物是什么?与婉娘有什么关系?它来闻香榭里做什么?

看到沫儿的样子,文清吃了一惊,慌忙放下油纸包,拿出手帕将沫儿脸上擦破皮渗出的血水轻轻蘸干净,道:“你怎么了?”

婉娘却看着沫儿的狼狈样子哈哈大笑道:“偷东西被群殴了?”

破了皮的下巴蜇蜇扎扎地疼了起来,沫儿咧着嘴,委屈道:“你有没有同情心的?我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文清帮沫儿把衣服拍打干净,道:“伤到其他地方没?天天上楼梯,怎么会摔下来的?”

沫儿迟疑了一下,哭丧着脸道:“我听到上面有响声,以为来了贼,就想上去看看,没想到一脚踩空,摔下来了。”说着偷眼朝婉娘一望。

沫儿倒不是故意不说看到怪物的事,而是不知道要怎么表达。一个可以从镜子里看到的怪物,怎么听都不像是真的。要是过会儿上去什么也看不到,又不知该被婉娘如何嘲笑。

婉娘看到他的眼神,掩口一笑,倒仿佛是知道一般。黄三拿来一小瓶子冰片花露,细心地沫儿涂在伤处,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沫儿正在想找个什么借口一起再上楼看看去,只听“咚”的一声,闷声又响起来了。

沫儿一声惊呼,拉起文清,叫道:“有贼!”一瘸一拐就往楼上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婉娘,意思“我没骗你吧?”

上了二楼,沫儿却不由自主停了下来。文清看看四周,诧异道:“听错了吧?哪里会有贼?”

沫儿伸出小指头指指婉娘的房间,小声道:“有…有怪物。”婉娘“嗤”一声轻笑,大摇大摆走过去,横了沫儿一眼道:“大惊小怪。”

沫儿压低声音,焦急叫道:“不要进去!”婉娘听也不听,毫不犹豫推门走了进去,文清见沫儿紧张,也唯恐有什么事,赶紧跟进,沫儿却站在楼梯口旁不肯前进一步。

“啪啪”几声沉重的打击声,夹杂着文清的大叫和什么东西的翻滚声,沫儿一个激灵,浑身颤抖,哭着大声尖叫:“三哥!三哥!你快来呀,有怪物!”硬着头皮搬起墙角的一盆六角兰冲了过去。

婉娘从房间里探出头来,喝道:“做什么呢你?”

沫儿一愣,软绵绵放下花盆,叫道:“文清呢?”

婉娘板着脸道:“喂了怪物了!”文清从后面挤过来,埋怨道:“婉娘,你吓着沫儿了。”文清手里,抱着一个两尺来长的小东西,鱼头蛇身,四爪尖利,浑身青色,半透明状,隐隐可见血管流动,大大的脑袋,长尾巴缠在文清的手臂上,甚为可爱。

沫儿茫然地看着文清手里的小东西,心里一片混乱。文清递过来,喜滋滋道:“好玩吧?”那东西伸出红红的小舌头朝沫儿的手上舔来,露出尖细的一排小牙齿,沫儿吓得猛退了一大步。

沫儿犹如虚脱一般,靠在墙上,看着文清逗弄那个小东西。过了片刻,方想起什么,走进婉娘房间里。

婉娘正在对着镜子梳头,将沫儿面无血色,嘻嘻笑道:“真被吓到啦?”

沫儿闷不作声,拿起镜子翻转过来看。镜子背面水纹、文字皆在,但中间却不是镜面,根本不能映照出人影。

婉娘一把夺过来,笑道:“瞧你失魂落魄的,怎么啦?”

沫儿木然地看了看婉娘的笑脸,愣了一愣,道:“这个镜子…”

婉娘道:“镜子怎么了?”沫儿使劲儿看了一眼婉娘,希望能从她眼里发现一点端倪来。但婉娘一脸真诚,并无惯常的狡黠和调皮。

沫儿吭吭哧哧老半天,道:“这个怪…东西,是什么?”

文清正指挥着小东西在地上翻滚,发出啪啪的撞击声。

婉娘看了看沫儿,突然大笑道:“原来是逴龙吓得你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沫儿霎时羞了个大红脸,忿忿道:“你什么时候在房间里养了这个东西?”

婉娘道:“昨天爷爷托人送来的,你们俩在蒸房里忙着,就没告诉你。”

沫儿将信将疑,扭头去看帐幔。粉色的帐幔完整依旧,并没有利爪划过的痕迹。

文清觉得好玩,叫道:“沫儿快来,它还会翻跟头呢。”

沫儿迟疑着蹲下,但一副警惕的模样,随时准备逃开。逴龙一扭一扭地爬过来,眼睛骨碌碌地转。沫儿小心翼翼地用手触了触它的大脑门子,心里想,可能真的是自己眼花,无意中放大了这种恐惧感。便放松神经凑近了观看。

逴龙伸出红色的小舌头舔了舔沫儿的手指。文清喜道:“可爱吧?婉娘,送给我们俩养着,好不好?”

听说要养着,沫儿心里隐隐觉得不安,正要出言阻止,逴龙突然昂起头瞪着他,似乎朝他森森一笑,露出满嘴的细牙。

沫儿啊一声大叫,蹲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明晃晃的大太阳挂在天上,地上蒸腾着热气,一片惨白。后院的水溏子水位下降了很多,露出周围一圈圈的白痕。

天气太热,胭脂水粉已经不做了,这一个多月来,做的都是各种花露。特别是味道清新淡雅的陈皮蔷薇露和冰片菊花露,备受青睐。

文清穿着一件对襟儿小褂,将蒸好的花瓣放在石臼中,抹了一把汗,嘟哝道:“这倒霉天气!”沫儿四脚朝天地躺在桐树下的青石条上,希望能从中吸收一点冰凉。

婉娘从外面回来,将手里中的花囊递给文清,急匆匆打水了洗了一把脸,道:“文清,先将花露放放,今天来做灵虚香。”

文清为难道:“这些玫瑰花瓣已经蒸好了,不做的话,一个时辰便要馊了。”

婉娘简短道:“先不管,去取些干丁香花瓣来。”沫儿正躺在地上等着婉娘骂他,听到这话也诧异地坐了起来。

黄三探询地看了一眼婉娘,目光随意往沫儿这儿一瞟。沫儿有些不好意思,哼哼唧唧地爬起来,跟着黄三上楼,去拿了干的丁香花瓣来,称出两斤放在笼屉上蒸着。

将花囊打开,里面是新鲜的蓝紫色丁香。文清惊喜道:“婉娘,你从哪里采这么多的丁香?”

婉娘略显疲惫道:“正是呢,走了好多家园子才挑出这么多来。”如今不是丁香盛开的时节,采这么多着实不易。

文清将花儿一朵朵掐去蒂儿,慢慢揉至变软变色,然后将其放入炖盅,用火漆封好,另开了一个灶头慢火微蒸。

这两个火开着,整个厨房都成了蒸笼,沫儿满头大汗,摇着一把破芭蕉扇,一会儿给黄三扇几下,一会儿给文清扇几下,忙得不亦乐乎。

又蒸又炖的,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将干鲜丁香花瓣取出,分别研磨淘净,澄出半碗紫色的丁香露。

沫儿等刚想休息一下,婉娘娉娉婷婷地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一段细长的红色木头,一边嗅着,一边沉醉地道:“好香!好香!”看沫儿满脸汗道子,笑眯眯道:“过来嗅一下,消暑生津哦?”

沫儿懒洋洋道:“这是什么?”文清接过来,放下鼻子下一闻,惊叫道:“果然啊,好舒服!感觉清凉了些。”

沫儿一骨碌爬起来,抓着闻个不停。这段木头长约两尺,通体红色,状如藤条,上有结节,质地坚硬致密;香味虽淡,却至真至纯,闻之浑身通泰,大热天犹如喝了一碗冰镇的冷水,令人头脑清醒,暑气全消。

婉娘介绍道:“这个叫做紫藤香,是制香的上品,比乌木沉香还要珍贵。我也是费了大功夫才得到这么一小段。据说它的香味连天上的神仙都能吸引来呢。所以又叫降真香。”

沫儿抱着木头不肯松手,又跳又叫:“我晚上要抱着这个睡觉!”哀求道:“别用这个制香了,每人撅一段,这个夏天就好过了。”

婉娘哭笑不得,想了一下,上楼去拿了几颗东西,每人给了一颗,道:“把降真香还我,这个是降真的籽儿,挂在身上也是一样的。”沫儿一看,是一个手指大小的黑色种子,闻起来味道一样,便还了降真香,同文清各自放在荷包里。

婉娘拿了降真香,恋恋不舍地看了半晌,叹了口气道:“三哥,加端午的露水,先煮,再焙干研碎。”

黄三果然将端午采的露水拿了出来。可是只有一点点,别说蒸煮,估计一会儿功夫就蒸发完了。

沫儿嗅着荷包,担忧道:“这个水用完了,曼珠华沙怎么办?”闻香榭里种着一颗曼珠华沙,需用无根之水浇灌。今年天旱,存的露水只有这么多了。

婉娘脸上不忍的神色一闪而过,顿足道:“没办法,全用了吧。”文清知道婉娘一向将曼珠华沙看得命一样珍贵,不由得提醒道:“没了水,曼珠沙华会死的。”

婉娘眼睫毛抖动了一下,道:“先不管它。如今做这个要紧。”

黄三将降真放在锅里煮上,尽管是微火,但很快水便干了。又烘焙了半个时辰,拿出细细地研碎。

降真质地坚硬,沫儿和文清力气不够,两人只在旁边看着。婉娘斜靠在躺椅上,双眼微闭,若有所思。

第二天一大早,黄三将昨天研磨好的降真和丁香露混合调匀,重新放在炖盅里炖上。婉娘叫了文清和沫儿,将上次小公主送的千年雪莲连同乌木盒子搬了下来,不舍地看了又看,将整株雪莲拿出,递给文清,飞快道:“快点,半个时辰之内,揉好,捣碎,淘净。”

不知为何,沫儿看到婉娘的样子,心里很是不安。婉娘很少这样急匆匆的,而且眼神中隐隐约约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让沫儿觉得,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看到沫儿狐疑的眼神,婉娘回身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嗔道:“走神了?这款灵虚香可不比寻常,所以得慎重。”

看文清在那里忙着,婉娘又道:“三哥,趁着这几日不太忙,我想将三楼库房里的香料清点一下,那些个花草,该采摘的采摘,该修剪的修剪,提前做个打算。”

沫儿摸着脑袋,小声道:“这谁订的香?要放整株的雪莲,还连曼珠华沙都赔进去了。这生意不会亏吧?”

婉娘掩口而笑,道:“好小子,闻香榭后继有人了!”连黄三也露出了笑容。

文清呵呵笑道:“沫儿,婉娘的本事你还不放心?亏不了的!”

沫儿讪讪地跟着笑,心里却更加不舒服。婉娘那句“闻香榭后继有人”怎么听,都不太吉利。

雪莲汁淘了出来,与蒸炖好的丁香降真露并排放在原本盛雪莲的乌木盒子里。一个是淡淡的绿色,一个是典雅的紫色;一个清香甘冽,一个芳香纯正,两股香味萦绕飘散,互为所依,仿佛一阵清风飘过,周围瞬间清凉了许多。

婉娘深吸了一口气,陶醉道:“真不错!”拉过文清和沫儿,道:“修真香为千年极品,原是需用圣水方才能充分发挥作用。如今没有圣水,所以今日将就着用了这些无根之水。可千万要记住。”

文清连连点头,沫儿却更加起疑,道:“你…要去哪里?”

婉娘一愣,道:“这大热的天,我哪里也不去。”

婉娘将降真丁香露与雪莲混合,置入小玉瓶中密封,连同乌木盒子一起放在中堂的搁架上。沫儿今日看什么都觉得不对劲,不由叫道:“干嘛放这里?”

婉娘好奇道:“为什么不能放这里?”

婉娘小气的很,做花粉香料最是小心不过,平时稍好一点的香料或者半成品,唯恐出什么差池,总是放在文清沫儿够不着的地方,或者直接拿去楼上。可今日,灵虚香外加乌木,不知比其他东西名贵多少,放的地方却触手可及。

沫儿想说这么个意思来,却不知怎么表达,吭哧了一会儿,赌气道:“你想放哪里就放哪里。打翻了可别找我。”

婉娘嬉笑道:“呸!要是你打翻了,我自然找你。”

沫儿闷闷地垂下头,玩弄荷包里的降真香种子。

婉娘认真地盯着沫儿看了一眼,吃吃笑道:“你不会被逴龙咬了一口,变傻了吧。”沫儿翻翻白眼,不可置否。

那日在婉娘房间里见到的逴龙,文清甚是喜欢,但沫儿却讨厌得很,特别是当逴龙将沫儿的手上咬了一口,留下一排细小的牙齿印后,沫儿坚决不同意它留在榭里。文清虽然不舍,但还是听沫儿的。所幸那个逴龙晚上自己逃走了,倒省了费心将它送出。

逴龙虽然不见了,但留给沫儿的阴影还在。沫儿一向认为,闻香榭里是最安全的,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是这个逴龙的出现,却将沫儿好不容易形成的安全感击了个粉碎。

天气愈加炎热,闻香榭里的生意淡了许多,每日里只趁着早上和傍晚凉爽的时候做一点儿活计,其他白天都躲在中堂里避暑了。

一连多天过去,也不见有人来取香。灵虚香连同乌木让中堂的气温凉爽了很多,沫儿和文清索性铺张席子,晚上就睡在地上,倒也舒服。

可是情况似乎更加不妙——不是闻香榭,而是整个神都。沫儿和文清去北市购进香料,眼见街上的乞丐比以前多了很多,个个面带菜色,衣衫褴褛;还有的拖儿带女,举家乞讨。北市南市的街角,也有了头插草标,跪在地上等候买主的少男少女,年纪大的有二十多岁,小的只有几岁;有独自一人过不下自卖自身的,也有为了救爹娘卖身的。

沫儿每次经过,都视而不见,不是沫儿心狠,而是不敢看——他一看到那些头插草标、目光呆滞的孩子,便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自己,那种伤痛和无奈会象丰水期的洛水一样将他淹没,直至绝望。

每次外出一趟,闻香榭里都会不开心许久。文清是悲天悯人,沫儿是感同身受,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相对叹气,却无能为力。

随之而来的,是粮食的暴涨。尽管朝廷已经从其他地方火急运粮进京,但一担粮食的价格已经翻了数倍,而且还在继续上涨。洛阳城中原本充盈的夏日瓜果已经很少见了,以前沿街叫卖水嫩的葡萄,翠绿的苹果,还有沫儿最爱的香瓜,都不见了踪影,偶尔碰见一个小贩,担子上的瓜果也是又小又蔫儿,没了往年的水灵,还贵得要死。

午夜时分,沫儿被热醒了。本想翻个身继续睡,却燥得浑身发粘,想起自己那颗降真种子忘在了楼上房间里,遂起身去拿。

见文清睡得正香,沫儿也未点灯,趁着月光,赤脚去后门撒了泡尿,摸黑儿上了楼。

放降真种子的荷包就在床头的桌子上,沫儿拿了就走。顺着黑乎乎的楼梯正要下去,忽然听到有轻微的说话声。

沫儿停住了脚,这才看到,婉娘的房间里有微弱的灯光。

婉娘还没睡,在和谁说话?不会是乌冬和罗汉他们吧?乌冬和罗汉是什么呢?沫儿忍不住好奇,迟疑着把脚收了回来,踮着脚尖偷偷凑近了婉娘的房门。

透过细细的门缝,沫儿正好看到婉娘的侧脸,但只能看到她一人,斜靠着椅子,神态慵懒。

“这件事没得商量。”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地说道,似乎是一个耄耋之年的老者。听这语气,绝对不是乌冬罗汉中的一个。

婉娘伸出细长的脚,无意识地轻轻抖动,漠然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不同意?”老者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接着又低下来,嘿嘿笑道,“你有得选吗?”

婉娘低头浅笑道:“您是知道的,我这人最喜欢别扭,别人越是强迫我做什么,我便越不做什么。”黑亮的眼珠在烛光下一闪一闪的,神态俏皮而暗含冰冷。

老者似乎被她气到了,连说了几个“你”,冷笑道:“你别告诉我说你舍不得。嘿嘿,我听说,你待他如同亲生儿子一般,到底是真有感情呢,还是为了掩人耳目?”

婉娘却不生气,嫣然一笑道:“胡说什么呢,我看着有那么老吗?他做我弟弟还差不多。”

老者鼻子哼了一声,阴恻恻道:“你在神都十二年,又费尽心力将他收在闻香榭,借他之手杀了香木,不就是为的这一刻?”

沫儿屏住呼吸,只听得心惊肉跳。闻香榭里,只有自己是后来的,这个可以做婉娘弟弟的“他”,除了自己,还会是谁?

婉娘玩弄着腕上的手镯,轻笑道:“他是我闻香榭的人,这里当然是我说了算。”

“哼!”玉鱼儿一阵儿乱响,想来是老者暴怒,挥舞双手带动了帐幔。“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

婉娘仰脸,茫然道:“哦?什么约定?”

老者暴躁道:“你不要故意激怒我。这个约定,我整整守了十二年!就等这一时刻!”

婉娘似乎有些心虚,垂头不语。老者沉默了片刻,道:“这十二年来,我谨守合约,洛水河道疏通,两岸风调雨顺…你难道想抵赖不成?”

婉娘看看窗外的淡淡月光,突然道:“好吧,我会考虑,你先回去吧。”

老者似乎极不甘心,思量了一番,兀地阴险笑道:“听说城外大旱,秋庄稼颗粒无收,城外已经有人饿死了,是不是?”

婉娘斜睨他一眼,浅笑道:“这与我有何关系?我说了,我只卖香粉,不管世事。”说着站起身来,一副送客的模样。

老者的声音突然飘近,狞笑道:“好吧,就算你要留着那小子,可是乌冬他们呢?”

婉娘似乎对这话甚为顾忌,脸色一变,却转而妩媚一笑,撒娇一般道:“你还不走?我可要生气了哦!”

老者显然也觉察出了婉娘的神态变化,咯咯笑道:“我这就走。嘿嘿,我还以为婉娘果然要成仙成佛,超度众生呢,原来是想自己独吞。”

婉娘面带微笑,俏生生道:“你我同为妖邪,我有私心一点都不奇怪。”

沫儿听到那句“同为妖邪”,心如刀割一般疼痛。

老者却被这句话刺得暴怒,低吼道:“我不是…妖邪!”一股阴风吹来,昏黄的烛光忽闪不定,婉娘的影子随着灯光忽长忽短。

婉娘扬起下巴,妩媚一笑,道:“好,我说错了,我是妖邪。”但这句道歉比不道歉更加让人难堪,老者牙齿格格作响,气得说不出话来。

婉娘伸手倒了一杯茶,笑嘻嘻递过去道:“您不肯走,想是口渴了?喝杯茶吧。”

老者气结,冷冷道:“我今日来,只是提醒你遵守约定。你若肆意妄为,就怨不得大家了。”

婉娘自己呷了一口茶,嘴角漾起笑意,略一施礼道:“承让承让。时候不早,请便。”

婉娘再三逐客,老者脸上甚是挂不住,顿了顿足,恨恨道:“告辞!”婉娘盈盈而立,满脸堆笑,一点都不动气的样子。

沫儿唯恐被老者撞见,慌忙闪到楼梯处,等了片刻,却不见有人出来,婉娘房间里也没了声响,忍不住又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