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累得我这病,这小子小时候成绩好的呢,年年全校第一,村里人都说定是个大学生呢!可惜他娘死得早,我的这个病又费钱又离不得人,这小子便自做主张辍了学,在县上建筑队里胡混,也赚不了几个钱,还都贴在我这病里头了……唉,都怪我这个老不死的!”

说着他就忍不住捶自己,老泪纵横起来。

话说开了,陆言也便没有穷究的意思。阚守财和杜老怂这两人年老油滑,自不去理,这个叫黄国树的小伙子别的不论,孝顺倒是感人,认真追究起来却也可惜,况且他刚刚喊得那一声“不要伤人”,也让陆言有些好感。

他将蹲着的这两个老油条训斥了一顿之后,扔下他俩,开着车载黄继国父子,朝下游的村子里开去。

见陆言大度地放过儿子,黄继国也并没有固执地真要把黄五送去派出所。他老来得子,虽然并不娇惯,但心底里却是喜爱得紧。他不加掩饰的笑容满面,话茬也多了起来。

在路上他告诉陆言,他家往日境况还是不错的,政府对他也多加照顾,重伤复员后给安排在县果品厂当保卫科主任,娶妻生了子。可惜后来几任厂长胡搞瞎弄,将好好的一个厂子搞垮了,九十年代末给低价承包给私人后,他就下了岗。

他手脚本就不轻便,这下没了工作,就更加难做,好在回村后,在田里也能够刨些吃食,就勉强维持温饱。可惜这几年身子早年间受伤受寒,得了老风湿和一些积年老病,发作起来就将这个家里拖累了。

这黄继国才五十四岁,看模样却有衰老得足有六七十岁一般。

那个名字和亚洲第一的“黄果树大瀑布”重名的年轻人坐在后排,神情复杂,看着陆言把握方向盘的手,不时透出羡慕的目光。

老人的家在村头,车没十分钟便行到。陆言将车子停在场院里,与黄家父子下了车来。

这是农村里很常见的土砖平房,共三间,厨房、茅厕、柴房和猪圈都在院子的另一边。夜里的天气有些冷,黄继国叫儿子去柴房弄了点柴火,在厨房的露天灶里烧着火后,将儿子打发回房间睡觉。

陆言对上个世纪中国最后的一次对外战争很感兴趣,在回来的路上便与老人问了几个问题。身为那场战争的亲历者,黄继国以前并不愿谈及战争往事,然而今夜却颇有谈兴,拉着陆言在火塘边讲古。

限于年代的久远和新闻的封锁,以前陆言接触到的,都只是毫无面孔的生硬报道,许多甚至是情况不明者的杜撰而为。冷冰冰的数据,并不足以说明哪些挥洒的热血。作为在越南前线待过三年的黄继国老人来说,他的亲身经历,却尤为的活血活现。

谈了一会儿天,老人偶尔咳嗽,但精神十分好。

他往木门外看了一眼,转过头来问陆言:“小陆,你应该是组织里的‘硬壳子’吧!”

陆言闻言,眼睛不由亮了起来。他经过莲峰基地段时间的培训,已然不是超能界的菜鸟了。所谓的“硬壳子”,是中国军方对于超能者的特有称呼,之后在最后防线里被确定下来,成为支援正规战争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最早见于红军长征时期。

1922年夏天那场高维能量风暴,缔造了很多在历史上出名的英雄和豪杰,也缔造了臭名昭着的军阀和大盗。风起云涌的时代,埋葬了不知凡几的超能者的鲜血和名号。在历经几十载,多少人前仆后继,为了自己心中理想的神圣国度、幸福生活而抛洒热血。

这里面有着无数的普通人,也隐藏着神秘的超能者。

直至建国初期,还有很多有着超常能力的老革命家、“硬壳子”活跃在军队里,在朝鲜战争中协同作战,发挥了不可磨灭的作用。一直到后来几次动乱,死了很大一部分,剩下的才集结到最后防线和白城子两大官方组织来。

然而,鉴于传统规则的强大力量,知道这一称呼的普通人员,被控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之内,而且知晓这一层次的人物很多都已经湮没到了风尘中。黄继国这个岭南乡间的普通退伍老兵,怎会知晓这一秘闻呢?

陆言突然想起一事:着名的两山轮战,是指在对越战争的后期,我军对越军控制的老山和者阴山众多据点进行集中拔点作战,并且在84到89年间抽调各军区部队轮番上阵。

轮战、轮战,没有那个部队会在战争前线待上三年,直到重伤之后才下了火线。黄继国伤情并不假,也没有撒谎的必要,那么,能一口道出陆言是“硬壳子”出身的他,想必当年在军队的地位也不是陆言此刻所见的普通吧。

夜深寂寞,然而围着火塘而坐的陆言和黄继国老人,却在烟火缭绕的简陋厨房里,初逢如故,把臂言欢。

有着陆言轻松放过儿子的情节,又当面使出念动力将火焰舞动后,黄继国老人憋了近三十年的话语,这才没了遮拦,向陆言一一道来。

随着谈话深入,陆言才知道面前的这个老人还是出身于将门世家。从民国初年起,在岭南这片土地上便一直有着强大的军阀势力,早年间是以陆荣廷为首的桂军集团,操纵两广军政大权﹐成为西南地区最大的一派军事势力。

在1924年的反军阀斗争中,驻在梧州一带的桂军首领李宗仁和黄绍竑﹐宣布接受广州革命政府的领导。随着革命形势的风云变幻,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里,以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等为首的桂军长期统治岭南﹐并以这里为据点与蒋介石等争夺统治权﹐被称为“新桂系”﹐属于国民党统治时期的重要派系之一。

而黄继国的先祖,便是后任中华民国代总统的李宗仁麾下,数得上名号的超能者。黄氏先祖容坤公外号“桂地惊雷”,是个一等一的战阵突击手,内外兼修的超自然系强者,后战于徐海会战的台儿庄战役,一人独挑四名鬼武神社的超能武士,杀三人后力竭而亡。

荣坤公留下三房子嗣,花开三家,大房追随李宗仁,二房跟了延安,三房最后随着蒋公败退台湾。虽为超能强者子嗣,但是二代却没有一个血脉觉醒。在随后的战役里,黄家子嗣也有陆续有人战死,却也有人在各方建立了战火功勋。

二房、三房自不必说,大房却在1949年大败退的时候,散落回乡,隐了名籍。

黄继国正是大房一脉。

他出生于建国后十年,长在红旗下,并未知晓父辈的故迹,一腔热血想要报予国家。在那个疯狂的时代,他磕磕绊绊长成年后,正逢祖国南方的越南小霸羽翼渐丰,在南方屡屡挑事,便荣幸的入了伍,参加了中国的最后一次对外战争——对越自卫反击战。

这一战,历经十年。黄继国打了三年六个月。

第一百三十七章 我能跟你么?

“我参军后的第一年,又一次轮到我们部队出任务。在老山前线阵地,我正好碰见了我二伯的小儿子,叫黄继年。他并不认识我,我当然也没见过他,只是听说人说起他父亲名字,才想起有这么一层亲戚关系来。”

黄继国老人点燃破旧的烟斗仔细回忆:

“那时他便在总参派驻的神秘部队里面,很厉害的,穿的都是将军才有的呢子大衣。他们出了好几次任务,专门对付特工战。回到驻地后,远远地看到你都能够闻到一股子血腥味。这才知道他应该就是父亲说过的‘硬壳子’部队的成员……咳、咳……”

烟雾缭绕中老人猛地咳嗽着。

陆言赶紧伸过手去扶着,帮他拍背,并将他那烟斗给夺了过来。见黄继国嘴唇发抖,陆言心中一动,一股刚刚凝结出来的生命能量从手中渡到老人瘦弱的背上去。

黄继国全身一震,佝偻的身子都不由得直了起来。

待陆言将这股生命能量输完后,他长长的呼了一口气,似乎将这些年的浊气全部吐出。他的病症积年日久,并不是陆言这个半吊子医者一时半会就能够治好的,不过此刻也是轻松许多,额头密布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黄继国老人坐直腰杆,盯着陆言手掌中残留的乳白色游丝,若有所思地问:“我只当你是个灵能类的超能者,修的是精神系的念动力,原来阿言你还是个医者……”

陆言平缓着气息,将手掌上的残余能量伏去,微笑道:“半调子罢了,怎么,您老人家对超能力还有研究?”

火塘的火渐小,老人从旁边的柴禾堆里挑出一支干柴小心地放好,然后将火塘旁边的搪瓷杯拿起来,喝了一口温水后,感慨的说:

“我虽然是个没觉醒的‘软壳子’,但是父亲去世那年,却给我讲了很多超能界、异能界的典故。当时的说法并不统一,各种各样的叫法都有,甚至都跟宗教扯得上联系。不过我真正明了的时候,却是在八十年代。”

陆言挑着柴火的火星子跳跃,帮老人接过手中的杯子放好:“黄伯,我也只是个刚刚觉醒的后生子,阅历少得很,能不能够给我讲一讲这些事情。”

“好啊,你想听,我便有得讲——平日里不敢胡乱说出去,怕人以为我老头子脑壳发昏,你不来只怕就烂在肚子里面了。

我父亲跟我说,每个人体内都封印着一头远古的野兽,各种族群不一样,所以‘壳子’们的超能力也不一样。我也听过超能力分为四大类,但是在此之上的,还有六种传奇的能力在历史的长河里出现过,你知不知?那便是所谓的四大神技、两条虫子……”

陆言和黄继国老人围着火塘,一直聊到凌晨三点。

而直到老人精神不济,这才作罢。陆言扶着他到了东厢房睡下,出来时看见老人的儿子黄国树从厨房出来。原来他一直没有睡觉,见陆言和父亲出来后,便去把厨房火塘里的火给熄灭了,那烧剩的炭星子要留下来,做明日做饭之用。

陆言跟他点了点头,说:“你爸已经睡下了,你也睡吧。”

黄国树说:“陆大哥,你也睡吧,我清出了一套干净的被单,你在我房里睡。”

陆言奇怪道:“那你呢。”黄家并不算大,陆言看了一眼,三间房,除了黄家父子各睡一间外,另外一间是堂屋,摆着祭祖的神龛和各种农具,还有一个老旧的黑白电视机,连个沙发都没有。

“我……我不睡了。”黄国树欲言又止,他纠结了一下,低声想陆言说了声:“谢谢……”

陆言摆着手说:“人走投无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今天的行为也并不为过,只希望你以后能够明白,这世间有很多条路可走,但是歧路一走难回头,好人难做了。真正有尊严的生活,还是得自己的双手来创造。

还有,我很奇怪,像你父亲这种情况,为国负伤,怎么到了临老,没有一个人负责?”

今天晚上,黄继国老人有意无意地回避自己在两山前线的一些事情,不知道是保密原则,还是别的典故,陆言聪明剔透,也就并没有追问,导致老人难堪。只是看到老人家中一贫如洗,不由得心中感叹。

黄国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闷声说道:“我不知道……为了父亲的病,我找过乡里,也找过民政局,人家说转电子自动化办公后,就没有我父亲的档案了。再后来,虽然都知道父亲在越南打过仗,但是哪里都找不到记录……”

陆言默然。

黄继国老人知晓很多超能界的隐秘事情,这种层次已经远远高过了普通的秘密部队军人,甚至高出了现在陆言所在白城子给予的权限范围。这里面也许有很多故事存在,只不过,这些故事可能牵涉到一个家族的恩怨情仇,只怕会深深埋藏在老人心里,随风而逝了。

陆言刚才用生命能量给黄继国治疗了一下,也大概知晓了老人的病情:大部分内脏器官都已经衰老、病变了……这是一种超过正常生命尺度的衰老速度,使得才五十来岁的黄继国,从里而外,都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耄耋老者。

无力回天的那种……

夜间凉意十足,这些悲切话语陆言并没有多言,只是拍了拍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年轻人的肩:“天寒地冻的,我怎么可以鸠占鹊巢,把你赶出去呢?你回屋睡吧,我去车子里将就一宿,车里有空调不妨事的。”

说完他朝院子里停着的陆地巡航舰走去。然而,他被这年轻人叫住了:“陆大哥,你是超能者,对么?”

陆言回过头来,院子里昏黄的灯光照得他脸上阴晴不定,看不清颜色:“你父亲没跟你提起这些么?”

黄国树几步走上前来,他眼里充满期冀:“我爹虽有隐瞒,但是我阿姆却透露给我许多。陆言大哥,我只想问,如果我今生有机会觉醒,也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超能者,我能不能去找你,为你效力,过上这样的生活?”

他指着陆言身后那辆黑色的越野车。

陆言回过头去,顺着黄国树指的方向,看着这辆柳正花了三十万买来的二手越野车。在这个冬夜里,在院子里破败景象的衬托下,这辆有着子弹头流线造型的上海产日系汽车,尤其的具有现代感和诱惑力。

也许在这年轻人的眼里,拥有这么一部车子,便是美好的生活吧。

他想的并不多,只是有尊严地活着。

陆言走上前一步,手搭在黄国树的额头上,一股精纯的热流从他的体内,缓慢地流向这年轻人的天会穴位处。这热流所蕴含的能量,是陆言所拥有力量里,融合而成的、最单纯的一部分。热流流过年轻人的全身,最终停留在额头眉心处。

黄国树足有一米九,长期营养不良,瘦得跟竹竿儿一般。他闭着眼睛,微躬着身子,脸上一片平静,身躯却忍不住地不断颤抖着。

大概十来秒钟后,陆言收回右手,转头朝车子里走去。黄国树睁开眼睛,听到陆言语气淡淡的声音:“你若觉醒,可到江城的锦江投资找我,做我的助手……”

砰!

汽车后排的车门被从里面关上,车内的灯打开复熄灭。

陆言扯出一条羊绒毛毯盖在身上,呼吸均匀,三长一短,没用一分钟,便进入了深度睡眠状态。而在场院中的黄国树,则跌跌撞撞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一夜,黑暗的房间里,临床的书桌前,有一个身影一直静坐着。

直到天明。

次日清晨八点,陆言准时醒过来。

冬日里白天短暂,但是此刻天已经大亮,天气阴沉,没有太阳,厚厚的积云在天边低垂着,欲压下来。陆言下了车子,在院子里喂鸡的黄国树见到迎了上来:“早上好,陆大哥。厨房里有热水,去洗把脸吧?我煮了玉米粥,你一会儿喝点。”

陆言并不拒绝,拿了脸帕和牙刷往厨房走去。

洗漱完后,黄国树端上一大碗的玉米粥,粗瓷制成的海碗里,黄色的玉米棒子粘稠,散发着浓浓的粮食香味,让陆言不由得胃口大开。接过用竹子削制的筷子,陆言蹲在场院里,看着院子里散步的几只母鸡,和远处的薄雾农田,大口地喝着稀饭。

陆言吃完稀饭,黄继国并没有醒来。

老人有病,熬不了夜,天明也起不早。他把正在忙和的黄国树叫到跟前来,将随身携带的两万元放在这年轻人的手上,说:

“你父亲的病,还是要到医院去看一下的。老是熬些草药,也无济于事。这钱你先拿着,过两天带着你父亲去大一点的医院去看病。”

黄国树望着手中这两沓钞票,有心拒绝,但是想起县里医生的病急告知,又犹豫着。陆言见他纠结,宽慰他道:“这并不是送你的。昨天我们虽然没有签署合同,但是话语我都记在心里了。这钱算是给你提前预支的工钱,为了你父亲的健康着想,你就不要推却了。”

这样一说,黄国树才红着脸将钱收下,放到堂屋神龛下的柜子里锁着。

陆言见黄继国老人还没有醒来,便不再等待。只是说让黄国树代为转达离别之意,天也不早,陆言拍着这年轻人的肩膀,再次嘱托一番,在八点半的时候,驱车离开。

行在村子泥泞的路上,陆言忍不住感慨造化弄人。

他并不是正义感无限膨胀的人,之所以给这个黄国树一笔钱财,除了与他父亲有着一晚畅聊的情谊外,也只是感叹这年轻人跟以前的自己,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

都是有着些许学生气,都是在这社会里被磨砺得棱角剥离,都企盼着有一天能够有尊严地活在当下,去拥有可以安心努力即有回报的明天。

可是现实太残酷。

车行出村头,道路便平了许多,往东折走十分钟,复行几公里,便可上了省道。

远远地有人在高喊陆言,陆言从车后视镜里看去,却是那黄国树骑着一辆破旧单车,从村子里远远追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钢铁印记与靖平

陆言停住车子,打开门下来,往回看去。只见传着蓝色旧校服的黄国树,奋力骑着单车,一路晃着手猛踩而来。

还好陆言听觉灵敏,不然汽车出了村口一加速后,只怕也追之不及。

黄国树满头大汗地骑车过来,在车前三四米停下,也不顾糊住眼睛的汗水,解开斜挎在身上的一个绿色布包,递到陆言面前来:“我爹醒来,晓得你走了,让我把这个东西给陆大哥你送来。”

这是一个军绿色的单肩军用背包,颜色有些褪痕,洗得发白,而且还有黄色泥土的沾染,陆言看了看黄国树,身上也蹭了一些,显然刚刚摔了一跤。里面好像装着瓷盘子一般的东西,从布包边缘能看到盘子的圆弧形状。

陆言迟疑地接过来,问:“这是什么?”

黄国树左手拉着单车,提起右手的袖子擦汗,气喘吁吁地回答:“我爹说这个东西叫做‘钢铁印记’,是我太爷爷留下来的物件。他说这东西留在家里也没有用,送给你,说不定还能够派上用场,本想今天给你,没成想你走得早,便急急地叫我借了单车,给你送来。”

陆言解开背包的扣子,掏出一个青铜色的圆形碟子来。

这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圆形,而是由多个切面堆积而形成的整体圆体。

它约摸比家里用来盛菜的盘子要小上一圈,扁平,圆心处有凹陷的瘤点。通体都是青色淡红色的锈迹晕染,上面有着由奇怪的契形文字组成的点状数列,总共有八个群落,均匀地分布在碟子两面。

说道碟子,陆言倒还真的感觉像是那种DVD的光盘碟。

至少大小差不多。

陆言皱着眉头推辞:“这可是古物,我可不敢收……”

既然黄国树说是他太爷爷荣坤公留下来的物件,而且作为大房流传下来的、具有传家宝意义的东西,定然是十分珍贵的,陆言不认为自己有这德能,收此重宝。

黄国树连忙往后退去,晃着手道:“不可,不可。我爹说要给你的,我要拿回去,不得被他骂死?你收着,就当是他的一片心意,可不能推辞呢。”

陆言递回来的这片铜碟,在他的眼里仿佛是烧红滚烫的烙铁,他拿也不敢拿,碰也不敢碰,见陆言还想说些什么,跳上自行车便往回跑,待行了十来米,才大声地朝这边喊道:“陆大哥,你等着,我一定回来找你的……”

说罢,竟自顾自地头也不回走开去。

陆言昨日见他一副苦闷青年的模样,哪知这会儿,却又露出了孩子一般的天真来。不由感慨,宽恕一个人的罪过,有的时候,确实是比让他受到惩罚,要能够拯救人得多。

陆言又将视线重新投入到手中的铜碟上来:它大概有十五厘米的直径,五毫米的厚度,左右看都只是寻常物件,材质应该是青铜的,看不出岁月,也许是商周的青铜器,也许是民国年间的小商品。

唯一特别的,大概就是那八堆点阵数列,每一颗凸起的青色符号,都是肉眼难见的大小,最后汇聚成的图阵,有着数学意义上的奇怪美感。

青铜……

可是为什么又叫做“钢铁印记”呢?

陆言闭着眼睛仔细地感受了一下名为“钢铁印记”的铜碟,试图用能量去与之共鸣。可是试了好久却并没有得到反馈,只好作罢。

虽然不确定,但是陆言心想黄继国老人如此急切赠予,定然还是有着很高的价值。虽然此刻发现不了,他也不急于一时,用背包将其收好,陆言回到车里,踩上油门,离开了这路途中经历的小村庄。

车行路上,一旦进入了赶路的节奏,便是一路的飞驰。特别是重回到了高速公路,陆言更是将车子飚到了二百三十多码,周围的景象朝身后飞快地退去。沥青的道路在陆言眼里变成了一条直线,他根本就不用进行思考,都能够毫不犹豫地找到最精准的切线行进。

一路西行北上,风越发的狂劲,刀子一般刮在高速行驶的车上来。天气开始变得阴冷,有那种大雨将至的沉重。

这种速度一直保持到出了岭南,下午来到湘湖境内的一家加油站时,才骤然停歇下来。那边加着油,陆言跑出加油站,背着风打电话给父母,说大概明天才能够到家。

其实他大概晚上十点左右能够到县城,县城离家又要一个半钟,太晚了懒得惊扰父母,所以便把时间故意推迟一些,晚上在县城先住一晚,明天早上再回家。

接电话的是父亲。

奇怪的是父亲语气里,并没有他往日里回家的那种惊喜感。

陆言不以为意,只想着可能是过几天办酒席,劳累所致,所以还特意提醒父亲,要注意休息,不要太过操劳了,一切等他回去办。

父亲说好。

从湘湖到乾东,一路都没有高速公路,陆言在省道上行车,路况又不熟悉,便开始小心翼翼起来。而且越往后走,山路也越多了。最后行过与毕云接壤的湘湖边境时,连绵起伏的群山便从远处层层压过来。

抵近有奇峰雄岭,完全不似岭南境内那种喀斯特地貌造成的独立山包。

山群莽落,峰上有峰,横空出世,气势磅礴。古时的十万大山,在这一地界便开始露出眉目来。

车行于山腰,蜿蜒盘旋,一边是凿石盘山,一侧是悬崖峭壁,间有奇洞环生。

若稍不留意,又或技术不精,心志转移间便能够驶下山崖,酿成惨祸。车道也狭窄,仅容两车并行。陆言再也没有之前的轻松惬意,眼睛盯着前路,遇到转弯、山体隔挡看不见时,还猛力地大按喇叭,惹得路过的司机不住在心里嘲讽。

好在陆言的这二手越野车恰好擅长爬坡能力,底盘又高,并不太惧怕颠簸的路段,这样子一路小心,陆言居然提前一个钟头到达了他的家乡,位于毕云市东面的靖平县。

手扶着方向盘,陆言行过了横水江大桥,望着这座位于三条江水的冲积平原处的小城,一种叫做近乡情怯的东西,油然爬上心头。

此时是晚上九点,县城的主街道上灯光明耀,然而行人并不多见,从江桥边行来,好多偏僻的临街店铺早早都已关门。靖平县城算是半个山城,小半部分居民住冲积平原的临坡上,从这边看去,半边山都是点点灯火,繁若星空。

这便是陆言家乡,这个生活节奏缓慢,休闲舒适、但又贫困的家乡,生他养他的地方,不管陆言在万里之外,还是咫尺之间,都魂牵梦萦的所在。这里有着他的亲人、朋友和相熟玩惯的青山绿水、黑色泥土……

有着他十八年的整个人生里,所有最真实、最生动的回忆。

难以割舍、挥之不去。

陆言打下车窗,呼吸着家乡里冷冷的空气,轻叹道: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陆言高中三年都是在靖平县第一中学里读书,这个县城并不大,陆言无比熟悉,开着车子在路上慢慢行驶,仔细地看着小城里的变化,每一处,都让他觉得无比的亲切和熟悉。行至最热闹的小吃街巷,空气里飘来一股令人神情一震的香味,肚子便开始咕咕地造起反来。

陆言这一路前行,除了早上在岭南贵岗的黄国树家里喝了一大碗苞谷棒子粥外,就只有在车里吃了些简单的吃食,此刻突然闻到烟火味道,不由得饥肠辘辘。

超能力赋予了他超越常人的体质和机遇,也同样赋予了他超越常人的胃。

时间还早,陆言也不急着找地方睡觉,他把车子靠边停好,走下车来,朝着香味飘来的地方走去。

寻着故早的记忆,陆言来到了小吃街东首的那个摊位。

依然是记忆里的那对老夫妻,差不多有五年多没见了,这摊子还是没有改变模样,只是经营摊位的这对老夫妻,脸上的皱纹又加深了几分,头发也花白了。陆言高中三年里,是这里的常客,那时候但凡有些余钱,便与陶砚、老萧和时贵几个人来这里一饱口福。

吃的也不是什么海味山珍,只是寻常的米豆腐罢了。

这是一种用大米淘洗浸泡后加水磨成米浆,而做成的“豆腐”小吃。摊主将米豆腐切成长5厘米的条或菱形的片放入盘内,将切好的酸萝卜、酥黄豆、酥花生、葱花和折耳根放于米豆腐上,用小碗放入红油、麻油、花椒油、酱油、醋、姜汁、蒜水等调料兑成汁,浇淋于米豆腐上即可食用,味道鲜美无比。

陆言在江城的有些时候,梦里面都会有它的身影出现。而且尤为是其中被切成寸段的折耳根,它又名鱼腥草,加入里面会有一种独特的清香,而这种香味,构成了陆言童年记忆里的一种特有元素。

可惜物是人非。

陆言突然想起来,当年一同的饕餮客,萧景铭、时贵漂泊到了太平洋对岸的美洲大陆,此后便杳无音讯;而待在家里的陶砚,也是有好几个月没有消息传来,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

他来到摊前,叫摊主给弄一份米豆腐后,坐在低矮的桌子前拿出手机来,拨打着陶砚的电话号码。结果话筒里传来的,是10086那毫无感情的冰冷回复——您拨打的号码已过期,请查询再拨……

您拨打的号码已过期,请查询再拨……

陆言心中轻叹:这超能力到底是祸是福,为什么所有的朋友都偏离了他们的生活轨迹,踏上了无人知晓的路途。

这时老婆婆将一大碗堆尖的米豆腐端到陆言面前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折耳根那特有的青草药香味在又酸又辣的米豆腐里面,十分突出。陆言的口水都忍不住流了下来,将手机丢在桌上,陆言拿起碗边的勺子,大口的吃了起来。

一大碗米豆腐显然并不能够将陆言喂饱,不到两分钟碗中便连汤都不剩一点。陆言摸了摸鼻子,被这鲜酸麻辣的味道给刺激得眼泪都要流下来,胃口出奇的好,心情不由得也愉快了几分。

他再叫了一碗米豆腐和一碗米粉,在同桌食客的诧异目光中,打开桌子上的辣椒罐,猛地加了一大勺油泼辣子,和着眼泪,全部吃完,这才感觉胃中暖洋洋的,终于吃饱了。

他得意地伸了一个懒腰,美美地打了一个嗝,有着久违的满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