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燃烧了一整夜,天色将明十分,依然火光摇曳,青灯烛影。

苏锦棉被云起折腾了大半夜,才刚睡没多久,又恍惚醒了过来,只觉得浑身哪里都疼,刚动了动身子,扣在腰间的手就是一紧。

她迷蒙着双眼看过去,正好撞到他的下巴。这么一撞,她立刻清醒了几分,眨了下眼,就对上了他分外清明的眼睛。

云起一夜未睡,只闭着眼小憩。她一有动静,他便睁开眼,见她半睡不醒的迷糊样子,扣在她腰间的手缓缓收紧,微一用力就把她提了上来,和自己面对面。

苏锦棉抬手环住他的脖颈,在他颈窝处轻轻地蹭了几下:“我有些冷……”

云起眉头微皱,拢住被角一提遮盖住她全身,手熨帖至她背部,输以内力,“怎会觉得冷?”

知道她生性畏寒,虽他不甚欢喜,但屋内的暖炉一直未撤。

苏锦棉困得眼皮都有些睁不开,就这么环住他又蹭了蹭,咕哝出声:“就是冷,我骗王爷做什么?”

“那现在呢?”他微微皱了下眉头。

“不冷了……”还有些热。

云起就这么低头看了她片刻,听她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又拢了一下被角,手指落在她披散着的一头青丝上,勾起一缕在指间把玩。

她的头发滑顺,缠在指间柔软又缠绵,他就着烛火看了她片刻,微低下头去,唇落在她的唇上轻蹭了一下,语气呢喃:“棉儿,我的妻。”

沉睡中的人似乎是听见了这句更像是叹息的话语,眼睫微动了一下,又缓缓归于平静。

云起抱着她就这么又睡了一会,他一向浅眠,今日也不例外。偶尔便会醒来看了看她被子是否还齐整,渐渐地便能听见房间外面清脆的鸟鸣,以及很微弱的走动声。

等外头彻底亮了起来,门口也稀稀落落地站了服侍的人,不知道他们是否已醒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在交谈。

云起原本还是慵懒地靠在床榻上,那声音细细碎碎有些吵,他微蹙着眉看出去,略一沉吟吩咐道:“晚些再过来,先退下。”

外头候着的人知道王爷是不耐烦了,轻声应了,立刻退了下去。

阿萝跟着晴姨一起退下去,等走出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上一眼,轻声问道:“晴姨,小……王妃……”

晴姨轻拍了一下她的手,眼底都是笑意:“王爷怎么吩咐那便怎么做,守着时间,差不多了再过去候着。”

阿萝点点头,心里想着,王爷是个不耐烦的人,以前的时候身边就鲜少带着侍从伺候,以后自己还得机灵着些,不能给王妃添了麻烦。

******

苏锦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她这一晚睡得也不安稳,总觉得醒来了好几次,可到底醒了多少次自己又想不起来,就感觉整个人都浮在浅层的梦境里,脚踩不到实地。

她转头看过去——

身侧已经没有人了,层叠的床幔后面倒是有穿衣服的轻微动静。

她拥着被子坐起来,试探着叫道:“王爷?”

“可醒了?”那被叫住的人穿衣的动作一顿,随即上前几步抬手撩起一侧床幔,委身坐在了床榻上。

他的长发还未梳理,闲适地披在身后,只有一根紫色的发带轻轻系住,显得分外慵懒。大抵是刚睡醒的缘故,他面上的表情还有些柔和,一双眸子煜煜生辉,清俊得如同山间清泉,透亮清澈。

苏锦棉脑中回想的却是……昨晚这个人妖孽至极的模样,他侧头吻着自己的肩窝处,唇有些烫,明明是做着羞人的事情,眼神也如现在这般一本正经……

可偏偏在哪个时候,越发显得魅惑勾人,眉宇间都拢着一层散不开的邪气,诱得人不由自主地脸红心跳。

云起侧坐在床榻上,手指还在扣扣子,见她突然红了脸,手上的动作不由放慢了些许,又露出昨晚那种邪魅肆意的笑容来,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她,眼睛黑亮:“棉儿在想些什么?”

苏锦棉反手用手背捂了一下发烫的脸,抿了一下唇,见自己里衣穿得端端正正的,遂挪到他身侧跪坐着,伸出手来:“我来好不好?”

云起的手一顿,眸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唇边漾开一抹笑来,没回答,手却松开了。

苏锦棉目不斜视地接手扣扣子的活,上手了这才转头看了眼天光大亮的外头:“现在何时了?”

“进宫来得及。”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直接回答。

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已经听见屋里动静的晴姨的声音:“王爷,王妃,可都醒了?”

“进来。”

“是。”晴姨应声,抬手推开门。

苏锦棉正好替他穿好衣服,仔细地端详了一眼,抿着唇笑起来,“我第一次做这个。”

云起抬手握住她正待收回的手,触到指尖凉意,眉头微皱,“怎生刚起来手就这么凉?”

阿萝端了水盆过来,听到问话,抬眼看了看两个人,乖顺地立在晴姨的身后,微抿着唇笑。

看王爷待她家小姐多好。

“寻常都这样。”苏锦棉捏了捏自己的手,见自己的侍女,以及王府的侍女都已经站在一旁等候,不敢耽误,匆忙起身,“别误了时辰。”

一切妥当之后,晴姨和阿萝,以及刚拨过来的王府内的四个侍女——知春知夏知秋知冬便服侍着她穿上朝服。

衣服是在准备嫁衣的同时便已经准备,如今进宫面圣,以不复以往,自然是要如此穿着。

正准备着,门外响起不轻不重的说话声。

苏锦棉未动,只透过镜面往后看去,抬手扶了一下发间的步摇,柔声说道:“去看看谁过来了?”

知春应声,快步走过去,见到来人,面上立刻漾开笑容,把人迎了进来,“王妃,是姑姑来了。”

苏锦棉弯唇笑了一下,侧过身子去,“姑姑回来了。”

这掌事的老宫女是宫中派来的人,昨天大婚的时候就一直在,留宿了一晚,一大清早,她起身之后就过来收了白布绢。

这会的不知怎么又过来了一趟。

掌事姑姑迈着莲步走过来,见着她已经装扮齐整,眉头皱了皱眉,一口气就说出了好几样不好来。

妆不够细致,步摇怕是要冲撞了贵妃得换掉,发髻梳得不够平整。

知春是王爷亲自指派下来的,自然知道眼前这位刚进门的王妃是被王爷放在何等位置上的,见她低眉顺眼的,也不打算,只唇边噙着笑静静地听着,自然了然了她的意思。

“多谢姑姑指教,是奴婢做事疏忽了,这就替王妃重新梳整。”

苏锦棉抬眸看了眼知春,手指拂过眉间的时候,唇边的笑容更加温婉,轻声吩咐道:“还不让姑姑坐下歇息,知春你去泡壶好茶伺候着,姑姑一大早就忙前忙后的,可辛苦了。”

掌事姑姑正要回话,刚行了一礼,话还没开口,就听得门口一阵脚步声。

众人都侧目看去,就见门口被挡出一道阴影,余光一闪,八王爷已经信步走了进来。

满屋子的人见到他进来,都连忙行礼。

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从进屋起眼神便落在她这里,往前走了几步,这才缓声让人起来。

他自己则步到了梳妆台前,就站在她的身后透过那镜面看她。

她平日里并不喜欢胭脂水粉,素以通常都是脂粉不施的模样,但即便如此,也清丽非常。更遑论,有知春这样从小就随他在宫里,学了一手本事的人装点。

那眉色如黛,宛若新月。一双眸子被衬得越发清亮,盈盈水光,光泽动人。鬓发梳理整齐,一丝不苟地盘在身后,已是妇人髻。步摇微垂,薄薄的珠光。

她已知了人事,如今眉目间都带了丝妩媚。就温婉地坐着,微垂了头,却依然让他觉得分外惊艳。

“可否准备好了?”他手指落在她的颊边,指尖轻触着她的皮肤,眼底的光灼热发烫,烫得苏锦棉心口瞬间一麻。

回过神,她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口道:“回王爷,这便快好了。”

阿萝闻声,对着云起又是一礼,按照刚才掌事姑姑的话又整改了一番,并未有大改动,无非是做给她看得罢了。

掌事姑姑是宫里的人,今日便是要随车一起入宫的。对王妃,尤其是刚过门,家里没有雄厚背景,也不成气候的王妃,自然是不会客气。

但八王爷成年多年,却刚刚娶亲,又只有一正室。加之,看王爷对着王妃的态度便可知一二,他如今直接过来等她,掌事姑姑已经连头都不敢抬了。

云起连看都没看掌事姑姑一眼,就慵懒地坐在一旁看阿萝替她换了几件首饰,整理衣领的时候倒是看见她脖颈间隐约有一条红线。

他本要出口询问,但眼下也实在不方便,不由微皱了一下眉头,手指搭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还是按捺了下去。

收拾妥当,一齐进宫。

皇宫并非是苏锦棉第一次来了,那种禁锢一般的感觉也并非第一次有,但今日这次,眼前这座皇宫似乎更巍峨庞大了一些,气势恢宏,那威压竟比以往更加强烈。

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只觉得心口闷得有些慌。

大抵是知道今后要跟这座城,要和这城里的人牵扯不清了,才会觉得心头如此沉重。

一路行到了宫门前,她侧目看了眼近在眼前的宫殿大门,深呼吸了一口气。

公公已经在宫门前候着了,见到马车行来,便迎了上来,见了礼,“奴才见过八王爷八王妃,王爷王妃吉祥。”

苏锦棉微微颔首,抬起头时,察觉到云起的视线,侧目看去,他唇边噙着一抹笑,凝神看了她一眼,见四下没人注意,借着宽大袖口的遮掩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

第六十一章

宫里不能行马车,只能步行。

前不久刚立春,早春刚至,皇宫里已经蔓延开了几分绿意。

皇上刚下了早朝,摆驾在朝阳偏殿。他们两人走到殿前后,等候通传,没一会,通传的公公就快步走出来,对着两人一礼,迎着他们一起进去。

苏锦棉来宫里的次数也不多,不过就几次,但却是头一次到朝阳殿的偏殿。

皇上正站在案牍前练字,听见脚步声,手里的笔却未停,几番起落之下,已经完成了一字,正兀自欣赏着。

苏锦棉已将宫中的礼仪都熟记于心,此刻不慌不忙的和云起一起拜下,改了称呼。

皇上这才偏过头来正眼看了两人,低沉地笑起来,声音浑厚:“都起来罢。”

苏锦棉对着皇上又是一福身,谢过之后这才站起身来。

那天子已经从桌后绕了出来,目光微微沉敛,就这么审视了两个人一眼,这才笑了起来,笑声浑厚有力。

苏锦棉不敢抬头,始终低着头盯着自己脚面的那一寸。

直到他出声赐座,又是恭敬一礼,坐到了云起的下首。

“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便不用这么拘谨。”皇上看了眼低垂着头的苏锦棉,淡淡的开口。

苏锦棉微抬了一下睫毛,这才迎上皇上的目光,弯唇轻笑,点了点头:“回父皇,臣媳知道了。”

皇上呷了一口茶,微微笑了起来:“云起算是众多皇子里成婚最晚的一个。”

云起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轻声回答:“回父皇,经得儿臣等的,才是儿臣要的。”

皇上笑声有片刻停顿,随即笑得越发大声起来:“朕倒是忘了,棉儿自幼就在你身边了。”

苏锦棉听着两个人似是漫不经心的对话,目光落在皇上的面上微一审视,端起茶杯轻抿着茶水,心里却是微微一松。

虽然帝皇心难测,但至少目前,一切平和。

******

等出了皇宫,苏锦棉这才觉得一直压在胸口的那股沉甸甸之感缓缓褪去。

云起自打上车之后,便是一副倦懒的模样,一手搭在她的腰间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一手垂放在膝上,手指极有规律地轻轻敲打着。

一下,一下。

苏锦棉看了片刻,终是没忍住抬手握住他的手。

被擒了手的人也不恼,就凭她这么握着,开口时连语气都散漫了不少:“棉儿可听得父皇的交代了?”

苏锦棉抬眸去看他,正好对上他漆黑的眼睛,他眼里深邃,还带着细碎的笑意,看上去温和了不少:“可还记得?”

那哪是交代……

苏锦棉暗叹了一口气,垂眸不去看他。

见她不回答,连那主动握过来的手也要收回去,云起抬手反握住她的,紧紧扣在了自己的掌心里,微低了头,凑到了她的耳边,一字一句格外清晰地说道:“我是众多皇子里最晚成婚的人,年岁也大了,可膝下无子……棉儿以为如何?”

苏锦棉挣了挣没挣开,索性就放弃了挣扎。

他凑得近,那呼吸都扑洒在她的耳际,烫得她心尖都有些发痒,被他闹得恼了,这才答:“最晚成婚,又不是我逼的。”

“可确实是为了等你。”他放开她的手,把她抱在膝上坐着,“并非我自负,只是成婚并非是小事。别人可以把它当做联姻巩固自己的势力,但我不需要。所以等得,等我命里的女人嫁给我。”

他说着说着,自己便先笑了起来,微低了头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察觉到她脸上有些发烫的温度,笑得越发开怀,低低的,沉沉的。

他是真的高兴。

大概是快到城中的主街了,渐渐有了人声,不再是单一的车轱辘声。

苏锦棉听着听着,微倾过身子。轻撩起车帘的一角往外看,春天是真的来了,原本还枯黄着的树木已经开始抽绿,那阳光温暖,一点点,浸透人心。

******

午膳已经在宫内用过了,回府便不急于一时。

见到了城中,云起就着她掀开的帘子往外看了眼,似乎是想起什么,若有所思片刻,吩咐青衫到长安街上。

苏锦棉见路线变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王爷还有别的去处?”

“过几日带你去熟悉下商号,以前虽给你看过账本,但有几处地方你却是不知晓的。另外还有一件事……”他垂眸看了她一眼,勾了勾唇:“等到了长安街再告诉你。”

哎,这么神秘?

马蹄踢踏,很快便到了长安街。

京城大抵是韶国最繁荣的城市,即使是平常时日,路上来往行人也多。青衫避开了人流,驾着马车从小巷里穿过,便停在了一处人比较稀少的巷口。

等马车停下,云起这才微动了一下身子。

青衫抬手撩开车帘一脚,这才轻声说道:“主子,到了。”

云起低头看了眼怀里的苏锦棉,唇角微勾,就着青衫撩开的那一处看出去:“棉儿可看见什么了?”

苏锦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到长安街的一处商铺,是一家药铺——回春堂。

只是虽然在街头旺处,客人也并不多,只三三两两的。

青衫的这个位置寻得好,正好能看到里面。大门四处敞开着,还能看见柜台出堆着的药包。一个伙计趴在柜台上,面前摆着一个算盘,轻轻地敲打着。

还有一个在扫地,动作慢吞吞的。别说客人了,就是上房的伙计都少得只有几个。

苏锦棉微蹙了一下眉头,回春堂她倒是有些印象。

回春堂的掌柜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大夫,因为药价便宜,用药公道,无论是对穷人还是权贵,皆是一个态度。加之他的医术也高明,回春堂一度是京城最受拥捧的药铺,如今怎么会凋零至此?

她还未出口问,青衫便已经通晓她的心意,出口问道:“王妃可是奇怪这回春堂怎会是今日这般情景?”

苏锦棉点点头:“是啊。”

“这药堂掌柜的也就是那坐堂的大夫一年半前便仙逝了,离开的突然,遗嘱也潦草。便被他家那大儿子起了坏心思,想一个人独吞了。后来窝里斗,这基业也毁了。”青衫语气里还蕴着笑意,不紧不缓的。

苏锦棉倒是没有听说过这些,偏头去看云起:“王爷可不像是会关心这种小事的人。”

云起这次连唇角都懒得勾,只微眯了眯眼,算是赞同了她的这句话。手指轻轻地敲了一下,青衫便会意,放下帘子,往王府驶去。

“回春堂后面有一处大院子,是京城里难得一处的好地方。”他略提点了一句,便不再多说。

苏锦棉聪慧,立刻便从他这话中明白了他的意思,双眸一亮,颇为惊喜:“王爷是打算……”

云起一笑,眼底竟升起几分妖娆来,虽是不经意,但那眸色流转间,便是隐约诱惑:“就是棉儿想的那般。”

苏锦棉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只面上欢喜毫不掩饰:“真要买了回春堂送我?”

“有何不可?”他反问,语气更是理所当然。

苏锦棉一直想有一家自己的药堂,偶尔能自己坐坐诊。可之前是爹娘不同意,后来好不容易松口了,也是给刘家当坐堂的大夫,再后来又是不了了之。

自打决定要嫁给云起之后,早就给自己做足了心思打算放弃了,哪料他不声不响的,便给了自己那么大一个惊喜。

可是她如今的身份……是无论如何,都不合适的。

这么想着,她又有几分迟疑:“可我如今这般……还是不方便的。”

“是不方便。”他手指落在她的腰间轻轻摩挲,眸色渐渐深幽:“但若是只诊治女病人,本王允了,谁又敢多说什么?”

……是没人敢,但闲言碎语定然少不了。

她思索了会,眸光沉沉的,良久蹙着眉头正要和他商量,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神色这才瞬间恍然:“王爷是想……就以我八王妃的名义,坐诊回春堂?”

“自然。”既然要做,便光明正大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