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只穿着中衣,赤着脚一路出了内殿,步履如飞,闯入漆黑夜色中。

邱忠被惊醒,拿起外袍追上去,

“皇上!”

“皇上!”

燕昭宇一直进了延寿宫脚步才慢下来,看着冬暖阁里微弱的灯火,在秋夜中若烟火温暖,他苍白的脸色渐渐恢复了几分血色,突然心中无限慌张,甚至不敢再靠近一步。

“皇上!”

邱忠跟上来,将暗红色的锦袍披在他身上,“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燕昭宇惶惶摇头,抬手道,“你退下吧,朕自己进去看看。”

邱忠躬身点头,“是,夜露寒凉,皇上保重龙体。”

“嗯”

燕昭宇随口应了一声,抬步往寝殿里走。

守在门外的两个小宫女都睡熟了,燕昭宇也未惊醒她们,推开东暖阁的木门,轻步走了进去。

暖阁中只外室燃着一盏宫灯,发出幽幽凄冷的光线,将一切照的昏暗不明。

燕昭宇缓步进了内室,掀开如意织锦床帐,只见少女睡的正熟,精致的小脸上,长而密的睫羽若蝶翅般轻逸,挺巧的鼻子,唇瓣粉红,如儿时般娇俏轻灵。

窗外的月光透进来,在她光洁的面孔上投下柔和的光,清澈若泉水,缓缓流过她如月的眉眼。

燕昭宇瞬间心安下来,也不回宫,在床沿下坐下来,缓缓握住少女探出的手,身体伏在她身侧。

“鸾儿…。”

他一声声低喃她的名字,压抑多年的情感,在寂静的夜里,倾泻而出。

白日里,许多事他都不曾问出口。

她为什么会和君烨在一起?

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她还会离开吗?

看昨日船上的情景,君烨似还不知道她就是明鸾。

他不敢问,只怕一问,唯一维持他走下去的火光便彻底熄灭,从此他便坠入地狱,再不见光明。

若是注定一生孤寂,他拿什么支撑自己走完这条路。

突然间莫大的悲恸涌上来,他俊颜苍白,极轻极低的问道,

“鸾儿,昭宇哥哥脏了,你还要昭宇哥哥吗?”

次日,二白醒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一转头,便看到燕昭宇坐在地毯上,身上披着锦袍,伏在床沿似是睡着了,掌心还紧紧握着她的手。

他何时来的?

二白眨了眨眼睛,小指挠了挠他掌心,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朦胧软糯,“昭宇哥哥?”

燕昭宇缓缓睁开眸子,抬头看着她,笑颜逐开,黑眸闪烁,“鸾儿。”

“你怎么睡在这里?”二白坐起来,皱眉问道。

“夜里睡不着,想来看看你,不知怎的便睡着了!”

燕昭宇轻描淡写的道了一句,起身将她散在额前的碎发理到耳后,轻声道,“天还早,再睡一会!”

二白点了点头,往床里靠了靠,“你也上来吧!”

燕昭宇眸子顿时一亮,轻轻点头,掀开锦被躺了上去。

这张床他们曾经同榻六年,如今再次共枕,燕昭宇突然相信,他和明鸾之间是缘分天定,从她出生,便注定是他的。

二白侧卧着身体,再次闭上眼睛,似真的打算再睡个回笼觉。

燕昭宇不敢动,只半阖着长眸静静的看着她。

晨曦朦胧,心境柔软如斯,心头异样的欢喜升起,那般静,若水深流,若风拂清云,同身侧馥香,一同楔刻入骨。

“昭宇哥哥”二白长睫颤了颤,突然声音含糊的道,“我昨晚没有梦到皇祖母,你说她是不是不知道我回来了,为什么不来看看我?”

“皇祖母、”燕昭宇声音微哑,低声哄慰,“大概还不知道,今夜也许就会进你梦里。”

二白点了点头,也未睁眼,又继续睡了。

窗外晨光流转,帐内一片静谧朦胧,燕昭宇抬手轻抚少女容颜,只盼此刻能长久。

然而,天终究一点点亮起,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向着暖阁走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邱忠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皇上,该上早朝了!”

他身后跟着几个内侍,手里捧着黄袍和靴子。

燕昭宇眉心皱了皱,一抹冷鸷滑过,他轻轻起身,掀帐出了内室,低声道,“告诉他们,今日朕身体不适,不去早朝了。”

“这、”邱忠有些为难,恭谨的劝道,“皇上,您今日要和大臣们商议改修河道一事,您忘了吗?”

“朕说了不去!邱忠,朕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燕昭宇微怒,却刻意的压着声音。

邱忠低下头去,“是,奴才多嘴,奴才这就去宣旨。”

燕昭宇回身往内室走,一掀床帐,正对上少女漆黑迥澈的眸子。

“昭宇哥哥,你为什么不去早朝?”二白起身,面无表情,一双桃花眸直直的看着他。

燕昭宇顿时耳根一红,他记得,十岁时,有一阵子他迷上了斗蛐蛐,日日和小太监玩耍,误了不少课业。

那时明鸾刚刚三岁,举起他的瓷罐砰的摔在地上,便是这般看着他,声音软糯,却字字敲心,

“昭宇哥哥,你若这般玩下去,早晚会丢了性命,丢了我和皇祖母的性命,如果蛐蛐比我们还重要,我这就帮你把那些蛐蛐再找回来!”

他被三岁的孩子说的面红耳赤,哑口无言,从此再不敢有半分懈怠。

只是今日,他实在是怕,怕他走开片刻,她便不见了。

“那、等我回来,鸾儿可还在这里?”他低声问道。

“当然,我就算要走,也会告诉你的!快去上朝吧!”二白披了外衫跳下床,跑出门去,喊道,“邱公公,进来帮皇上更衣吧!”

邱忠忙回头,垂首道,“是!”

他十四岁入宫,在这宫中已经做了三十年的奴才,经过、看过太多的事,隐隐的,已经猜到这女子是谁,只是不敢认,态度却越发的恭谨。

几个手捧龙袍的小太监忙又回到暖阁中,为燕昭宇更衣。

穿着明黄龙袍的燕昭宇贵气雍容,浑身都透着尊贵的天子之气。

二白站在一旁,抿唇一乐,赞道,“这龙袍果然气派!”

“那我天天穿给你看!”燕昭宇勾唇淡笑。

“别嘚瑟了,快去上朝吧!”

“等着我回来!”

“知道了,真啰嗦!”

二白推着他往外走。

燕昭宇出了门,又忍不住回身抱了抱二白的肩膀,才转身去了。

二白站在廊下,看着那抹明黄的身影渐渐远去,一直出了延寿宫看不到了,才往殿内走。

立刻有小宫女跟着进来,服侍她洗漱穿衣。

吃过早饭,二白在屋子里翻了一会以前读过的书,看着上面某人翩若惊鸿,遒劲有力的注释,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那个时候,因为他是摄政王的儿子,所以她极不喜欢他,处处刁难,拉拢了慕容遇一起孤立他。

直到那次,她跟踪他出宫,两人遇刺,一起经历了一天一夜生死。

其实她从未告诉过他,那一次她是去御书房找昭宇哥哥,无意中偷听到摄政王和属下的谈话。

君冥烈交代属下,在路上截杀自己的儿子。

她听了后无比的震惊,一路恍惚的回到太学馆,见正有君府的人来寻君烨,告诉他摄政王有事交代他去办。

鬼使神差的,她跟着出了宫。

再后来,也许是对他多了几分怜悯,她对他的态度渐渐好转,而他,似乎对自己也变的不一样。

如果后来没有经历那些事,她没有去香苏,仍旧是明鸾,后来又会怎样呢?

二白嗤笑一声,哪里有那么多如果?

将书卷放好,抬头见日头已经高了,几个小宫女正在窗外剪花枝,还有一个拿了锄头在远处的花园里除花间的杂草。

二白目光落在那锄头上,突然眸子一转,快步走了出去。

“姑娘,这锄头能借用一下吗?”二白半弯着腰,笑颜轻灵。

小宫女吓了一跳,只知道这是皇上的新宠,忙跪下去,“奴婢不敢,娘娘需要做什么,奴婢可以为娘娘效劳!”

二白扶着她手臂起身,“不要动不动就跪,我不是娘娘,我只想用用你的锄头。”

小宫女愣怔了一下,脸色紧张的通红,忙将锄头递上去,“奴婢惶恐,娘娘尽管拿去!”

二白也不再解释,接过锄头,道了谢,往花园深处走去。

她七岁那年生辰,皇祖母送了她一坛酒,却不准她喝,要她埋起来,说要等到她及笄时再挖出来给她做嫁妆。

她当时还调笑皇祖母抠门都这么拐弯抹角,惹的她一阵大笑。

之后那坛酒被她和燕昭宇埋在一棵合欢树下。

如今九年过去,那些树木都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二白扛着锄头在花树之间找寻曾经埋酒的那颗树。

锦荣宫里,荣妃刚刚用过早膳,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漱口茶,抿了一口吐出去,淡声问道,

“皇上这几日在忙什么?”

算起来竟有几日不曾来过她这里了。

难道又有新妃入宫?

小宫女垂着头,迟疑了一下才道,“奴婢听说皇上昨日接了一女子入宫,一天未出寝殿,晚上和那女子宿在延寿宫里,方才才出宫去上早朝了。”

“什么?”

荣妃一惊,手掌握在桌沿上,染的精致的指甲挠在红木桌子上发出阵阵刺耳的声音。

皇上宠幸宫妃从不过夜,这是一直以来不成文的规矩,什么貌美的女子,竟让皇上破了例?

重要的是,那女子竟入了延寿宫。

那可是曾经太皇太后的寝宫,皇上长大的地方,自从太皇太后薨世以后,皇上搬进飞鸾殿中,再不许人进那宫里。

这女子竟然一入宫便住进了那里,难道还要封后不成?

“可清楚是哪个大臣家的女儿?”荣妃冷着脸色,沉声问道。

“奴婢不知,似是个平民女子。”小宫女惶惶道。

“哼!平民女子?”荣妃冷哼一声,豁然起身,“帮本宫更衣,本宫要去看看是个什么样的狐媚子?”

“是!”

一炷香后,荣妃一身流彩百花金线裹边云锦宫装,墨发高挽,两侧各有如意金钗四支,正中一支五尾点翠鎏金凤簪,富丽堂皇,气势十足,在宫女的搀扶下,腰肢款摆,缓步往延寿宫里走。

一进延寿宫,有小宫女立刻上前,跪在荣妃身前,惶恐道,“奴婢参见荣妃娘娘!”

“起来!”荣妃微微挑着眸子,眼看都不看一眼,冷冷道了一声。

那小宫女却不敢起身,身子伏的更低,“回娘娘,皇上有命,不许任何人进这宫里。”

“混账!”

荣妃几步上前,一脚踹在那宫女的心口上,“敢拦本宫的路,该死的东西!”

小宫女痛吟一声,捂着胸口倒在地上,脸上一片虚白,冷汗直下,疼的说不出话来。

荣妃身后的宫人立刻上前将她拉到一边,将路让出来,荣妃冷哼一声,缓步继续往里走。

彼时二白正提着被她挖出来的酒坛,扛着锄头往花厅里走。

想着燕昭宇回来,一起品尝这被他们埋了将近十年的酒是怎样的浓烈。

还未上长廊,便听到一阵那边有喧哗声,她停步转身,只见花间石径上,一盛装美艳女子带着太监宫女一行人直直往这边走来。

昭宇哥哥的妃子?

看这模样大概是如今最受宠的荣妃,御史大夫荣禄家的二小姐。

二白眸子转了转,等着她走近。

远远的,荣妃便看到了提着那道清浅的身影,白皙的脸上五官精致,眼波灵动,有着几分后宫女子不一样的轻灵气质。

见她进来,不知是太淡定,还是已经吓傻了,竟然站在那里不动,不行礼也不退避,坦然的等着。

这样的女子,在后宫中的确不多见。

荣妃心里顿时警觉,多了几分危机感,目光一眯,又忍不住冷冷嗤笑。

手里提着酒坛,肩膀上竟然还扛着锄头,果然是个寒酸的平民女子,这样的女人,在这宫里不会呆的久的。

荣妃入宫不久,却深谙后宫的生存之术。

太特别的女子,不是最后被同化,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这后宫,容不得异类。

她停在女子面前,还不待开口,身后的贴身宫女已经厉声喊道,“这是荣妃娘娘,还不赶紧跪拜行礼!”

二白抬步上了台阶,将手里的锄头放在一边,双手怀抱着酒坛,挑眉笑道,“我又不是宫妃,为何要拜?”

小宫女一噎,偷偷瞄了一眼荣妃变沉的脸色,冷声道,“不是宫妃也要拜,这后宫我们娘娘身份最尊贵,任你是什么人,也要过来跪拜!”

“你们娘娘身份最尊贵?”二白轻笑一声,“那芙公主呢?”

芙公主是皇上的庶妹,今年刚刚及笄,因为燕昭宇的宠爱,极其骄纵,是后宫的小魔女,人人惧怕。

那小宫女脸色顿时一僵,青红交替,讷讷道,“芙公主不是宫妃,自然、不能放在一起比较。”

“那我也不是宫妃啊!”二白坐在雕花木栏上,歪着头,眸子清澈,无辜的说道。

那小宫女顿时无语应答,脸色涨红,偷眼瞧向荣妃。

荣妃描画精致的柳眉一挑,冷声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贱人!”

因为无知,才无惧是吗?

今日她便让她涨涨见识!

“按住给本宫掌嘴,打到她不再刁钻为止!”

几个宫女顿时领命,快步上了长廊,气势汹汹向着二白围过来。

二白起身轻轻一跃,稳稳站在木栏上,手里依旧抱着酒坛,伸腿一勾来抓她的小宫女的手臂,脚腕一转便将她的手踩在了木栏上,只听一声轻微骨裂的声音,宫女立刻惨叫一声,猛然向后抽手。

二白顺势将她向后一踢,那宫女收力不及,快速的向后倒退了几步,撞在她身后的宫女身上,几人脚下乱绊,顿时都倒在地上。

一阵惨叫哀嚎声。

那手臂受伤的宫女更是哭喊出来,捂着手臂倒在地上不敢乱动。

二白站在木栏上,斜斜的倚着廊柱,侧身转头看过来,笑道,“荣二小姐,你做你的妃子,我是谁和你无关,你我并无仇怨,你赶快回去吧!”

荣妃因玄宁帝的宠爱一向嚣张惯了,见自己的下人受挫,只觉胸口火气更盛。

美艳的脸上忙是戾气狰狞,抬手一指二白,对着身后的人怒道,“去,把她给本宫抓下来!”

她身后还站着两个小太监,闻声顿时应声上前。

不到廊下,一小太监目露凶光,曲指成爪,猛然向着二白的腿上抓去,动作狠辣,出手凌厉。

竟然还是个会功夫的!

二白正色旋身,躲开他的手臂,抬腿一踢被她放在一旁的锄头,向着那人的头打去。

趁他躲避的一瞬,二白沿着木栏往外飞奔。

打不过她就跑!

荣妃面色一凛,唯恐二白跑出去惊动旁人,提裙疾步过去堵截。

她拦在石阶下,看着二白从木栏上跑过来,得意的冷笑,

“贱人,本宫看你往哪里跑?”

二白淡淡挑眉,一双明眸狡黠如狐,脚下不停,飞身一跃,纵身从木栏上跳下来,然后直直向着石阶下的荣妃身上扑去。

她怀里还抱着酒坛,若是压在荣妃身上,不将她压死也是个肋骨断裂的重伤。

荣妃大惊,一时竟往了后退。

追过来的小太监更是惶恐,眼睛一转,抬手捡起一粒石子向着女子手中的酒坛打去。

只听“咣”的一声脆响,二白怀中酒坛被击飞出去,撞在石阶上,顿时碎开。

清凉的酒水咕咕流出,沿着石阶淌下,刹那酒香四溢。

二白脸色大变。

她的酒!

一脚蹬在荣妃身上,借力稳稳落地,二白向着摔在地上的酒坛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