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朋友,从没也不需要,除了他的鸾儿,他向来是孤身一人!

“小宇子!”

二白砰的一声将青瓷酒盏重重放在雕花木几上,瞥眼过来,桃花眸微挑,气势凌然,“几日不打你,你便嚣张了是吧,还敢摔杯走人,你敢走,今后别再想我理你!”

燕昭宇决绝而去的身影猛然停在那,浑身一震,倏然转身,

“你、你方才叫我什么?”

二白笑着,大眼睛里却有泪光闪烁,隐在飞舞的锦曼后,如月华清亮,如云雾般缥缈,她声音微哑,

“怎么,做了皇上,我便叫不的你了吗?”

燕昭宇直直的看着她,手掌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漆黑的眸子里渐有雾气弥漫,遮住深处的惊涛起伏,

“你到底是谁?”

小宇子…。只有她,这样喊过他。

有个念头从心底隐隐升起,他竟不敢再往深处想。

怎么可能?

二白依然是跪坐的姿势,闭了闭眼睛,仰头看着他,缓缓道,

“昭宇哥哥,你果真认不出我来了吗?”

燕昭宇抬步回走,脚下踉跄,差点跌倒在地,他脸色惶白,慢慢走到二白面前,单膝跪下去,抬手去抚二白的脸颊,薄唇轻颤,

“鸾儿,你是我的鸾儿!”

刹那间,二白眼泪涌出,一滴一滴流过他修长的手背,

“昭宇哥哥,我回来了!”

九年的时光那么久远,让曾经最亲近的人擦肩不识,九年,又那样短暂,就在他抚着她脸颊的手臂间刹那而过,似乎只是一瞬间,曾经的少年已经长大,他背上的小女孩,已经亭亭玉立。

燕昭宇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脑子里紧绷着,全身因紧张而发麻,似在梦中,觉得一切都那样不真实,远处的碧波水天都渐渐模糊,风乍起,吹皱满池涟漪。

良久,他颤声问道,“鸾儿,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变成锦二白?

为什么她会自香苏来?

如果她是明鸾,那明府的‘明鸾’的是谁?

‘长公主’又是谁?

二白推开他的肩膀,面上还有泪痕,眼眸中却一片清澈,她抿唇问道,“昭宇哥哥,你信我是明鸾吗?”

“信,我信!你是我的鸾儿!”燕昭宇轻抚她面上的泪痕,目光温柔。

第一次见她,他便以为看到了他的鸾儿,这一声昭宇哥哥,再确信无疑。

“好,我告诉你,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说!”

二白环视四周,见宫侍都守在水榭几丈外,不由的问道,“这里面可全是你信的过的人?”

燕昭宇起身,拉着明鸾往亭外走,“你跟我来!”

见两人出来,邱忠忙带着几个内侍侍奉在左右,燕昭宇美目一斜,暧昧轻笑,“朕有重要的事要和二白做,你们都不必跟来。”

众人自然了然这个“重要的事”是什么,忙躬身点头,“是!”

燕昭宇轻炮缓带,牵着二白的手一路往内殿走,有宫侍见此,纷纷请安退避。

进了寝殿,燕昭宇才停下,转身,眸光深深,伸臂紧紧将她抱在怀里,“鸾儿,这是真的吗?”

他怀里抱着她,仍旧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无法稳下心来去想到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白重重点头,自他怀中抬起头来,清眸中氤着一层水光,“是,九年了,我回来了!”

燕昭宇低头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手指轻抚她精致的眉眼,轻声道,“守在这外面的人,都是我的心腹,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二白脸色透白,淡声问道,“昭宇哥哥,你还记得九年前,我八岁生辰的前一晚吗?”

“记得!”燕昭宇急声道。

他自然记得,隔日便是鸾儿的生辰,他本准备了许多生辰礼送她,还和慕容遇商议了多日怎样为她过生辰,下午姑母来接她回府,他万般不舍,一刻不想和她分开,甚至要求跟着去。

是皇祖母将他拦下,说第二日鸾儿一早就会回宫。

可是这一去,他的鸾儿,再未回来。

被尘封的往事如烟云般恍然而过,九年的时光刹那倒退,被鲜血和仇恨埋葬的心绪在这一刻呼啸涌上,无需再克制压抑,二白精致的眉目间一片彻骨的寒意。

那一次母亲去北疆平乱,半年才回,恰好遇到她的生辰。

她虽在宫中长大,却到底是明府的人,母亲带她回府过生辰,打算明日再回宫庆祝。

然而,就是那一夜,明府却似匍匐已久的猛兽,早已张开了血盆大口,静静蛰伏,等待着她们母女二人。

——

自不到午时,皇上将锦二白带进寝宫,一直到太阳西落两人仍未出来。

这样的情况之前似也经常发生,宫人见怪不怪,只问邱公公道,“皇上一日不曾出来,奴才们是不是该进去看看?”

邱忠瞥他一眼,“搅了皇上好事,你担的起吗?”

小太监忙谄笑后退,“不敢,不敢,奴才多嘴!”

夕阳如火,鎏金幻彩的晚霞铺在重重宫殿楼阁之间,层叠幽深,琉璃金光闪烁。

斜光透窗而入,照着房内炉香游丝浮转,青烟袅袅。

矮塌上,燕昭宇将二白抱在怀里,他半张脸沐浴在夕阳的光晕下,潋滟高华,半张脸隐在暗光下,阴郁冷沉。

一双桃花妙目,含着几分邪魅之气,瞳若寒星,闪烁着聂人的锋芒。

他不曾想九年前,他还在宫里兴奋的等待鸾儿进宫时,她原来已经在逃亡的路上,受尽苦难,最后隐姓埋名,在香苏成了另人一人。

九年来,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不敢去想他的鸾儿一路是如何逃到香苏的,不敢想象重重追杀下她的绝望,更不敢想象她说的破庙里被群狼围攻的惨烈。

那一年,她仅仅八岁!

不知道是恨自己,还是恨明府的人,他胸口缩紧,喉中有腥甜涌上,似是封喉之毒,他全身血脉逆转,似经筋脉寸寸尽断之痛

“姑母,她真的已经、”

想起那个风姿飒爽的女子,燕昭宇声音微哑。

长公主是他们燕家皇族最出类拔萃的女子,父亲自幼身体病弱,皇室衰落,她便替他学武通文,替他上阵杀敌,替他戍边守疆,保卫着他们大燕皇族的尊荣。

那几年,也因为长公主的在,君冥烈等人才有几分忌惮。

姑母曾是他最尊敬仰慕的人,他幼时便发誓要以她为榜样,不曾想,这样的女子竟死在屈辱和阴谋之下。

直到现在,仍旧背负私通的侮辱,冤屈未平。

二白下巴枕在男子肩膀上,淡淡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夜色,破庙中的血腥似又已经闻到,她眸光寒澈,声音幽幽,从幽冥地府而来,带着蚀骨的恨意

“昭宇哥哥,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燕昭宇抱紧了他,闭目暗声道,“鸾儿,今日以后,你再不是一个人,我会陪着你,你的仇,由昭宇哥哥替你报。”

二白淡淡摇头,“你有你的事,报仇的事,我亲自来!”

“鸾儿…”

一声极低的轻喃,那样沉,那样深,缱绻出口,所有的不曾言说的情,都聚在这两个字当中。

他抱着她,时光倒转,仿佛她还是那个趴在他背上,跟在他身后,牵着他的手,日夜不离的小公主。

那时候,他日日盼着她长大,如今她长大了,回来了,他心里这样的痛,这样的欢喜,无法成言,只更紧的抱着她,要将她嵌入身体里一般,再不许她离开片刻。

这九年的时光,他会用他的余生去弥补,她仍旧是他的鸾儿,是他的小公主。

“晚上留在这里,昭宇哥哥好多事想和你说。”燕昭宇怜爱的抚着她的头。

二白起身,“今天晚上,我想住在延寿宫。”

燕昭宇眸光立刻温柔下来,轻轻点头,“好!”

延寿宫,曾经是太皇太后的寝宫,他幼时母妃便去世,由太皇太后抚养,和明鸾一起在那里长大。

夜色降临,宫灯一盏盏亮起,在殿阁之间蜿蜒。

燕昭宇牵着二白的手,缓步往延寿宫走去。

自太皇太后薨世以后,这里在未有人住过,平时只留下几个下人打扫,格外的清寂冷清。

几个小宫女突然见玄宁帝带着一个女子进来,忙跪地请安。

“都退下!”

“是!”

小宫女们低头躬身退出去,宫内越发安静下来,灯火幽幽,风声萧瑟

二白看着熟悉的一景一物,记忆纷涌而来,喉中哽塞难言。

皇祖母…

“要去见皇祖母吗?她如今安眠在泰陵中。见到你,皇祖母定然会很高兴的。”燕昭宇握着她的手,低柔问道。

太皇太后生前最爱她,离世之前,神智已经迷糊,口里仍旧念着她的名字。

二白泪光朦胧,摇了摇头,对着太皇太后曾经住的寝殿跪下去,瘦削的肩膀隐隐颤抖,清冽的声音带着克制的哽咽,

“母亲的仇未报,我无颜见她老人家,一年之后,鸾儿再亲自去跪拜请罪。”

燕昭宇紧跟着半跪下去,“鸾儿,你不必如此,若是谢罪,我才是该谢罪那人!”

他是燕氏的男儿,不能保护亲人,他才是那个罪人!

二白起身,长睫上挂着泪水,抿唇轻笑,“不要说这些了,皇祖母会不高兴的。”

太皇太后是个极温和开通的人,最不喜欢旁人说谢罪扣头的话,宫内的人都十分爱戴尊重她。

“好,不说,我们进去吧!”

燕昭宇牵着她的手,往两人曾经住过的寝宫走去。

他们两人之前就住在太皇太后寝宫的冬暖阁里,明鸾刚被抱进宫里时,只有一个月大,燕昭宇当时也不过七八岁,看着粉嫩的小人极其喜欢,主动从西暖阁中搬了过来,要守着小公主。

六岁之前两人还同塌而眠,六岁的生辰后,太皇太后说鸾儿长大了,男女有别,要燕昭宇搬回去。

两人感情深厚,哪里舍得分开,燕昭宇便从内室中搬出来,睡在外室,依旧守着她。

暖阁中燃着宫灯,火光昏黄温暖,二白似仍旧是那个八岁的小女孩,踏入房中,一晃,却已将近十年。

十年弹指,不过刹那。

房中一切如旧,仿佛只是夏夜里闷热睡不着,她和燕昭宇偷偷跑出去玩了一圈刚回来。

又那般幽长,她音容已变,经历了生死,经历了彻骨的仇恨,经历了三千多个日夜的辗转难眠。

桌案上还放着一卷《论学》,是她离宫那日,太傅留的课业,书页卷在要求背诵的那一篇文章中。

因为第二日是她的生辰,燕昭宇和慕容遇两人特意去求太傅放一天假。

二白记得清楚,当时太傅送了她一本《国书》,笑道,“明鸾公主颖悟绝伦,不必学那些平常女子吟诗作对,伤春悲秋,以后定会同长公主一般,是个治国平天下的女子!”

君烨听了以后,看着她低笑,然后自作主张的将那本《国书》拿去,在扉页上端端正正的写下了明鸾二字。

墨痕已旧,言犹在耳

一切仿佛就在昨日,又仿佛已如前世般久远。

时光如水,缓缓淌过,将一切冲洗的面目全非。

她未成为伤春悲秋的弱女子,也未完成太傅的期许,成为母亲那样的人。

二白走到桌案前,将那本《论学》阖起,放在一摞书卷上,双臂撑着桌案,垂下头,刹那间,万种心绪涌上,竟不知因何而悲。

剔透的泪珠落在桌面上,似滴在被掩藏和埋没的岁月中,溅起时光的尘埃。

少女微微抖动的肩膀,看上去那样哀伤孤独,燕昭宇胸口疼的无以复加,缓步走过去,宽袍一展,自身后将她抱住,额头抵着她的墨发,低低的轻喃,

“鸾儿…”

她来了…。

他等了九年,她终于回来了。

006 惊梦

夜里燕昭宇本要留下,同二白一起住在延寿宫。

二白推着他往外走,“皇祖母说过,男女有别,回你自己的寝宫去,今天晚上,我要自己睡!”

燕昭宇宠溺的看着她笑,“丫头果然长大了,要和昭宇哥哥生疏了!”

“你说什么都行,反正,你今夜要回去!”二白斜睨着他。

“回去做什么,去宠幸那些宫妃吗?”燕昭宇挑眉幽幽看着她。

二白皱了皱眉,在他身下打量,带着点调戏的语调,凑近他低声道,“喂,你说你都纳妃那么长时间了,为什么后宫里一个子嗣都没有,难道寡人有疾,病在根里?”

燕昭宇俊美的面孔顿时一黑,抬头在她头上一敲,咬牙道,“小丫头什么都敢说!想挨打是不是?”

二白斜他一眼,捂着头,哼声道,“没病就赶紧去努力,生个小皇子或者小公主给我玩。”

燕昭宇潋滟的长眸中滑过一抹晦暗,唇角却依然噙着笑,“鸾儿都还未嫁人,我急什么?”

二白挑了挑眉,“我若不嫁人,你便不要子嗣,这是什么歪理?如果我一辈子不嫁人,你岂不是要将江山拱手让人。”

燕昭宇低眉笑了笑,极轻的道,

“那又何妨!”

“那我在皇祖母面前罪过更大,百年之后,我更没脸去见她老人家!”

燕昭宇倚着门框懒散轻笑,头上灯笼的红影映在他身上,俊美中更添几分矜贵轻懒,他拍了拍二白的头,“那我走了,明日下了早朝我便过来。”

“嗯,晚安!”

燕昭宇深深看了她一眼,才转身往外走,出了延寿宫,往飞鸾殿慢行。

夜里的皇宫灯火璀璨,光影重重,依旧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金瓦朱檐,楼台高阁,可是今夜再不见往日的清冷,连萧瑟秋风,都似带着温暖的气息。

有她在,这才是他的家。

燕昭宇走后,偌大个宫殿只剩她和几个小宫女。

沐浴后,二白便将那些小宫女支了出去,一个人坐在廊下仰头看着天上的秋月明辉。

曾经她在这里生活了八年,就像慕容遇所说的,那是他们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日子。

在香苏的九年,她从未有一日安心过,梦里无数次回到这里,皇祖母还在,昭宇哥哥还是太子,母亲征战未归。

如今她终于回来了,却再找不回当年的感觉。

古窗雕栋,时光已暗,几经婆娑。

旧宫遗梦,梦醒,只余她一人,冷冷清清。

二白躺在木栏上,仰头看着飞檐上皎月如钩,光华倾泻,晃的她眸子漆黑如星。

风吹起她的衣摆,在夜色中翻飞,她便这样躺着,然后闭上眼睛,似在等皇祖母过来喊她,“鸾儿,夜凉了,快点回去睡觉。”

风渐冷,夜越发幽深,月已西斜,孤影凝霜。

是夜,大司马府

君烨看书看到深夜,桌案上臂粗的鲛烛已经燃了大半,烛泪暗垂,一滴一滴,如绛脂堆积。

“公子,不早了,该睡了!”

亓炎无声进来,淡声道。

“什么时辰了?”君烨俊颜淡淡,疲惫的揉着额角。

“快三更天了!”

“嗯。”君烨仰头靠在椅背上,懒懒的应了一声。

“公子可还要出门?”亓炎垂首问道。

君烨缓缓睁开漆黑的眸子,转头看向窗外幽深的夜色,半晌才道,“太晚了,今夜不过去了!”

“是!”

公子一连两日未去潇湘馆,似乎还是第一次,亓炎垂下头去,冷面无波,安静的退出书房。

夜里丑时刚过,飞鸾殿内,金帐楠木的大床上,燕昭宇猛然惊醒,低呼一声

“鸾儿!”

寂静的夜色中,一阵急促的喘息。

心跳声若木椎击玉,一声声,惊醒秋夜清寂。

他目中滑过一抹惶恐,一拂床帐,也未穿鞋,下了床榻,仓皇的往殿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