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臣脸上一红,似乎还有些羞愧,淡淡摇头,“没,只是下朝路过此处,不知为何,有些时过境迁的苍凉之感,所以忍不住驻足停了片刻。”
明府往前是一条窄河,两岸水柳茂密,只是深冬的季节,柳枝秃垂,在寒风中萧瑟摇曳。
两人在木桥上站定,二白道,“一直都没回香苏吗?”
蓝玉臣一身青蓝色锦衣,静静的站在那,温文尔雅,“正在向朝中告假,过两日便会回去。”
他抬头看向二白,有些话在心里徘徊了许久,终究忍不住出口问道,“明鸾公主、之前和下官定亲,根本不是出自本意是吗?”
明府败了,二白却成了明鸾公主,这几日,他想了很多,从头到尾都想了一遍,他不笨,只是有些迂腐,所以很快便想明白了一些事。
二白从来没有想过嫁给他。
他们蓝家根本就没向馆提过亲,后来却被二白选中,如今想来,分明是二白有意为之。
他还记得二白告诉他,不要急着娶明硕,那个时候二白便已经开始报复明府了,知道明府将败,所以才那样劝他。
说起来,明硕对他到一直都是一片真心他,只是他终究还是负了她。
“抱歉,蓝公子!”二白语气诚挚。
蓝玉臣缓缓摇头,二白利用了他,但是他在短短的一年内做到今日的官位,也是因为二白,祸福相依,对和错,有时候已经很难分辨。
何况,他知道,明府的事没有牵连到他,也定然是二白在其中对他做了袒护。
“公主若允许,能不能让下官去地牢中去探望一下明硕。”
他之前答应入赘明府,本是因为明硕郡主看中,受宠若惊,这么久的相处,若说没有一丝感情也不可能,他如今不能为明硕做什么,但探望一下,也算是一段缘分的了结。
二白点头,“好,我会交代给狱卒,这两日你便去吧!”
过了这两日,估计明硕便是下一个被蒋氏杀掉的人。
蓝玉臣若是被自己母亲杀掉割肉喂狼的明硕,不知道会被吓成什么样子。
“多谢公主!”蓝玉臣躬身道谢。
二白回身又看了一眼明府,转身上了马车。
一路进了宫门,马车突然一停,就听车外慕容遇的声音喊道,
“可是明鸾公主的车驾?”
赶车侍卫恭声道,“见过慕容世子!”
二白掀开轿帘,展颜一笑,“阿遇、”
笑容凝在脸上,和看过来的男人四目相对。
天色已近黄昏,男人背光而立,一身淡蓝色锦衣,身姿挺拔,容颜清俊更胜平日,凤眸幽深,淡淡的看着她。
只一瞬,二白转眸错开,推门下了马车。
雪白的狐裘下,少女身形似乎更加清瘦,只一双眼睛依旧清澈炯亮,笑道,“要出宫吗?”
“二、鸾儿!”慕容遇唇角扯开一个笑容,似突然多了几分拘谨,讪笑道,“是、今日没事,跟着君少来宫里,没见到你还很失望,原来你出宫去了。”
“回了一趟馆!”二白笑道。
二白说完,慕容遇“哦”了一声,气氛突然便沉默了下来。
本是极亲近的人,不知为何,如今反而多了一层无法言说的隔阂。
横在他们之间,不仅有九年的岁月,还有曾经的误会,维护假明鸾的尴尬,很多话无从说起,还未说,已经被冷风吹散了。
而君烨和二白之间,似乎更加疏远,连站在一起都无法做到坦然相对。
冬日的夕阳萧瑟清冷,不过刹那间,天色已经暗下去。
慕容遇舍不得走,又不知道说什么,半晌,装作轻松的道,“鸾儿,很高兴你回来,什么时候有空,为你接风洗尘。”
二白嗤笑一声,“我一直都在啊,什么回来不回来?”
慕容遇立刻笑道,“对、对,你一直都在,一直在我们心里!”
二白顿时皱眉,“这是什么话,咒我呢?”
“没!”慕容遇有些慌,连呸了三口,“我本来说话就不经脑子,鸾儿你是最清楚的。”
二白勾唇一笑,“不过喝酒还是可以的,什么时候,随时奉陪。”
慕容遇激动道,“不如就今日,地方随便你挑,不醉不归!”
君烨黑眸中波光一闪,转眸看过来。
“好、”
二白一个好字还未落地,就见一小太监疾步而来,躬身道,“奴才参见公主!公主总算回来了,皇上来延寿宫几次了,现在正在宫里等着呢,请公主尽快回宫!”
“嗯,我知道了!”二白点头回道。
君烨脸色一沉,方才眸中的流光顿时黯下去,默然不语,转身往宫外走。
“君少、”慕容遇忍不住喊了一声,声音却渐渐低下去。
二白瞥了一眼男人孤傲的背影,对着慕容遇笑道,“我先回去了,喝酒的事我记下了,改日再约!”
慕容遇失望的勾了勾唇,“好,一言为定!”
“嗯,天黑了,快回家吧!”
二白摆了一下手,反身上了马车,马车立即启动,向着内宫行去。
慕容遇又在那站了一会,直到马车在昏暗中已经变的模糊,才转身去追君烨。
进延寿宫时,二白突然脚步一顿,招了宫内侍卫来,淡声吩咐道,“去一下刑部大牢,告诉狱卒,若是蓝玉臣去看望明硕,不要让他进大牢里,将明硕带上去让他们见面,也不要催促。”
“是!”侍卫反身而去。
夜幕渐渐降临,整个上京没了白日的喧嚣,冬夜格外的安静。
圆月清寒,雪白的一轮挂在夜空上,发出朦胧凄迷的光辉。
城中某处,一座普通的院落里,夜里不到戌时便已经息了灯。
柳文珠躺在床上,心中怨苦,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躺了半个时辰仍旧睡不着,干脆披了衣衫起身,坐在窗子的梳妆台前,思索以后去哪儿?
李婆虽然热情,但这里终究不是长久的安身之处,她们又身无分文,能去哪里?
若是随便找个人嫁了,她又如何甘心!
何况她还带着一个毁了容的母亲,谁敢娶她?
柳文珠想着从前君烨对她的好,和如今的冷漠,心中又恨又怨,忍不住伏案低泣出声。
心中愁苦无助,却又无人可诉说,正独自伤心时,突然听到院子外吱呀一声门响,随即似有人进了院子。
柳文珠抹了脸上泪痕,起身走到窗前,将帘子掀了一条缝,借着幽冷的月色,只见是两个男人进了院子。
060 冤家
走在最前面那人五旬上下,身形佝偻,带着一个比他年纪更大的老头往院子里走,前面的男人看上去似是这家的男主子,就是李阿婆的男人,说是在外面做点小生意,今天晚饭时她并没有看到。
说起来奇怪,晚饭时只有李阿婆陪着她们一起吃饭,就连他们那个女儿允如都没出来,等她们吃完了饭,李阿婆才端着饭菜送进西厢房里去。
文珠正想着,就见李阿婆的男人同领进来的老头在院子里低声商讨着什么,声音压的很低,听不分明,然后老头自钱袋里拿出银子交到男人手上,月光下,满脸褶子的老头呲牙一乐,转身进了西厢。
李阿婆的男人高兴的掂了掂手里的银子,负手往正屋里走。
西厢房里的灯被点亮,随即又熄灭,隐隐有女子喘息的声音似有似无的传过来。
柳文珠一把将帘子阖上,脸色煞白,倚着墙急促的喘息,心里一阵慌乱。
就算没遇到过这种事,大概也能猜个明白,刚才李阿婆的男人分明是收了银子把自己女儿卖了。
柳文珠眼珠急转,半晌,又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院子里一片寂静,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女子的叫声,猫叫似的低吟,但并没有挣扎反抗的声音。
这说明已经不是第一次。
柳文珠甚至开始怀疑那女子是不是李阿婆的亲生女儿。
越想越觉得害怕,柳文珠恨不得现在便离开这户诡异的人家。
然而外面天黑着,若是现在惊动隔壁的女人一起出去,恐怕只会打草惊蛇。
柳文珠只得按耐住不动,坐在床沿上心口扑通跳的厉害,起身忙将木椅挡在门后,又在上面放了一个瓷瓶,唯恐半夜有人进来。
躺在床上,心中惶恐不安,一直熬到后半夜,困的厉害了才合衣睡着。
突然似被什么声音惊醒,柳文珠猛的坐起,见天刚蒙蒙亮,屋里仍旧一片昏暗,醒了一会神,才听到外面似有脚步声。
悄声下床走到窗边,小心的撩帘,只见外面薄雾未散,天色依旧混沌不明,影影绰绰可见昨夜那老头从西厢房出来,一边系灰袍上的扣子,一边开了大门正往外走。
“吱呀!”一声门关上,院子里顿时又安静下来。
柳文珠躺在床上,再睡不着,一直捱到天亮,听到外面似是李阿婆起来了,正在院子里挑水做饭。
她立刻起身,走到隔壁屋子里,女人还呼呼睡着。
“醒醒,娘,醒醒!”
“娘!”
柳文珠使劲的摇着床上的女人,半晌才见女人睁开眼睛,迷瞪的看着她,含糊问道,“文珠,什么事啊?”
柳文珠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这户人家不太对劲,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要赶紧离开!”
女人睡觉时摘了黑纱斗笠,一张黑漆疤痕交错的脸上眼睛懒散的眯着,“哪里不对劲?”
柳文珠忙将昨晚的事说了一遍,女人打了个哈欠,不在意的道,
“是不是你看错了?李阿婆好心收留咱们,咱不可不能随便冤枉人家。”
“不管怎样,我们一定要走!”
女人极不乐意,“这几天又冷又饿,好容易有个落脚的地方,你这又闹什么啊?”
柳文珠拿了衣服给她穿上,“别啰嗦了行不行,现在就走!”
两人自屋里出来,正好碰到要进门的李阿婆。
李婆头发盘的整齐,头油光亮,笑道,“两位起的早啊,我熬了粥,又炸了油条,很快就好,两位梳洗等着吃饭吧!”
柳文珠客气笑道,“不必麻烦了,叨扰了一夜实在感激,我们这就走了!”
李婆一怔,笑容也僵下来,“这是怎么了,怎么说走就走?是不是照顾的不周到?”
“没,很感谢阿婆的收留,只是我们想起城里还有一个亲戚,想去投奔,就不叨扰阿婆了!”
李婆讪笑了一声,眼睛一转,抬头道,“行,两位要走,我也不能硬拦着,只是怎么也得吃了早饭再走啊,要不街坊邻居都得笑话我们家连饭都不管!”
柳文珠还未搭话,她身后的女人已经道,“是、是,那我们吃了饭再走!”
柳文珠眉头一皱,唇角挤出抹淡笑,“真的不麻烦了,我们还是现在就走吧!”
“嗳!”李阿婆拦在两人前面,笑容宽厚,“就算去投奔亲戚也不急在这一时啊,吃了饭,我送两位出门!”
“对啊,文珠,还是吃了饭再走吧!”女人也跟着帮腔道。
柳文珠恨恨瞪了身后女人一眼,只得无奈点头,“那劳烦阿婆了!”
“没事,两位在屋里做好了,我去把粥端来,马上就好!”
李阿婆笑了一声,忙往外走。
早饭依旧是三个人吃饭,住在西厢房李阿婆的女儿没出来,连昨夜柳文珠透过窗子看到的那个男人也不见了踪影。
早饭是熬的稀米粥,炸的油条,一叠咸菜,旁边女人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油条,吃的啼哩吐噜,柳文珠看她一眼,眉头紧皱,眼中忍不住厌弃。
“来,喝粥,多喝点!”李阿婆依旧热情的不断给两人添皱夹菜。
吃了饭,两人刚要起身告辞,柳文珠走到门口,突然一真头晕目眩,身体无力,倚着门框便滑在了地上,她身边的女人也紧接着倒了下去。
“你、你在饭里做了手脚?”柳文珠无力的抬手指着李阿婆。
李阿婆一改方才的敦厚,满脸狞笑,居高临下的看着两人,抱胸哼笑道,
“吃了我的饭,穿了我的衣服,还想走?我实话告诉你们,进了我的门的,想走可没那么容易!”
说罢,对着侧门喊了一声,“拿绳子来,绑好了!”
侧门一开,昨夜半夜回来的男人顿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麻绳,看着地上的女子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在她身上打量。
“倒真是个美人胚子!”
“自然,我看人的眼光还能差了?”李婆得意的道。
“底细问清楚了吗?别惹了乱子!”
“问清楚了,就是外乡来这里逃难的,男人死了,就这娘俩!”李婆靠在桌子上,磕着瓜子不在意的道。
“那行!”男人咧嘴露出满口黄牙。
柳文珠惊惧的往后退,“不要碰我,不要、”
男人走过来,伸手去捆她的手脚,背对着李婆,在柳文珠身上一阵乱摸,柳文珠心中一急,脑袋发晕,顿时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天刚亮,延寿宫里,没了那群嫔妃来吵闹,二白睡的十分香甜。
燕昭宇在上朝前来了一次,坐在床边,看着二白睡的正熟,不忍扰她,只坐了一会便走了。
寝殿中挂着烟霞色的鲛纱帐曼,暗光流转,残香幽浮,殿内一片静谧。
二白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睁开眼,看着头顶雕龙刻凤的大床和银绡珠帘,伸了个懒腰,喊道,
“果子!”
果子就守在外殿,听到声音立刻走了进来,掀起床帐笑道,“小姐,你醒了?”
阳光突然入内,二白眯了眯眼问道,“什么时辰了?”
“巳时三刻了!”果子道。
二白瞪大了眼,“我怎么睡了这么久?”
“看小姐睡的好,我都不忍心喊你起床!”果子打开柜子取了一套嫩绿色的裙衫,递给二白。
二白挠了挠睡乱的墨发,脸蛋娇嫩纯净,带着一抹刚睡醒的无辜,“再这样下去,我都要废了!”
每日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怪不得宫里的嫔妃都闲把吵架当乐子!
二白穿好了衣服,刚出寝殿,就见芙洛带着宫女走了进来。
手里还拿着一把梅花,走的近了小跑两步,欢喜笑道,“鸾姐姐,我一早摘的梅花,送给你的!”
梅花上还带着刚化的霜雪,冷香清幽,二白揽上她的肩膀,“走,鸾姐姐带你去玩!”
“去哪玩啊?”芙洛像个小丫头一样,激动的看着二白。
“去了就知道!”
两人出了宫,穿过热闹的长街,在临江阁门前停下。
几乎是同时,对面也有一辆马车停下,慕容遇自马车上跳下来,看到二白顿时喊道,
“鸾儿!”
说话间已到了二白的车前,邀功似的道,“接到下人传话,我立刻就赶来了!”
芙洛冷哼一声,嫌弃的道,“怎么是你?”
说罢一抬头,立即又转犯为喜,娇声喊道,“君烨哥哥,你也来了?”
二白转眸看去,只见君烨一身淡蓝色锦衣华服自马车上下来,墨发束在脑后,矜冷中添了几抹别样的潇洒俊逸。
二白只邀请了慕容遇,没想到君烨也会一同来,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宫里吗?
君烨淡淡看着她,眼神深沉,带着许多她无法看清的情绪。
慕容遇看着一脸花痴状的芙洛,不屑的冷哼一声,随即转身对着二白笑道,“鸾儿,我们进去!”
两人转身往临江阁里走,二白手里还把玩着一支芙洛送给她的梅花,慕容遇随手给拿了去,嬉笑道,“这花是鸾儿送给我的吗?真好看!”
芙洛立刻冲上来去抢他手里的梅花,“什么送给你的?这是本公主送给鸾姐姐的!”
慕容遇抬手躲开,“现在鸾儿送给本世子了,那就是本世子的,谁也不许抢!”
“慕容遇,你给本公主拿过来!”芙洛气极,追着跑上去抢。
“少耍你的公主威风,在本世子这里不管用!”慕容遇闪身跃上木栏,往上跑去。
好在此时临江阁里没什么客人,两人沿着木梯往上,一个跑一个追,很快便没了踪影。
寂静的木梯上,只剩二白和君烨两人。
君烨俊颜轻淡,走的不紧不慢,侧颜疏朗,淡定无波。
二白走在他身侧,亦是沉默无语。
本是最亲密的人,此时却似隔了无法跨越的沟壑,曾经的耳鬓厮磨、轻言暖语,都恍若隔世。
二白不知道君烨现在是不是恨她,对于蓝玉臣她还能说一声抱歉,对君烨,似乎说什么都颓然,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二白垂着眸,浓密的长睫遮住目中情绪,看上去神色冷清,
君烨浅浅瞟她一眼,脸上阴郁中浓郁了几分。
“蹬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