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要给大姨娘烧纸钱?”青珂诧异问道。

“她也配!”夷安冷笑道,“死了下了十八层地狱,多少的功德都救不了她了!”见青珂疑惑,她却只偏开了头,顿了顿,有飞快地说道,“母亲父亲回来,只怕就要往京中去,咱们提前收拾了,你再翻翻,若是有些料子不能再放,便做了衣裳,满府里都鲜亮些,父亲回来,瞧着也欢喜。”

她父亲的平阳侯还好说,两个哥哥竟也封爵,就叫她心中忐忑。

这两个哥哥已然在山海关娶亲,据说娶的也是军中武将之女,当年的夷安本就与哥哥们不亲近,如今想起来,竟仿佛连面容都模糊了。

唯一叫夷安记在心里的,却是这两位兄长年年送来的蛮夷的独特的首饰与小物件儿,送来讨她欢喜,到底都是心意了。

青珂急忙记下,见夷安嘴角勾起,显然心中是真的欢喜,便笑道,“等太太回来,姑娘有了主心骨儿,就不必这样日防夜防的了。”

这段时候夷安这样警惕,也叫她瞧着心累,顿了顿,见夷安不大听这个,她急忙问道,“姑娘的意思,咱们要进京?”她见夷安点头,便迟疑道,“若进京,咱们这府里又该怎么办呢?”三房也就罢了,二老爷身上带着差事,是不可能离开山东的,叫青珂说,只一个老太太,就足够叫人烦心。

“这些,叫你说的,就叫母亲父亲为难去吧。”老太太自然说什么都要往京中去做老封君的,夷安只觉得这只怕是催命呢,却还是笑道,“前儿我还担心三哥哥今年下场往京中去无人照料,这不是巧了?到时候一家子上京,彼此也帮衬着。”见青珂也露出了活泼的笑容来,她迟疑了片刻,握住了青珂的手问道,“你与红袖,是要留在府中,还是……”

青珂与红袖都不是家生子,家人都在外头,若是上京,就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了。

“姑娘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青珂素来柔韧,见夷安犹豫,心中到底感怀,此时便柔声道,“什么时候姑娘烦了我们,我们再出去,也不迟。”她习惯了照顾这个女孩子,叫她这样离开,她心里舍不得。

“况,能在侯府当差,这是多大的体面呢?”见夷安看着自己笑了,青珂只松开夷安的手,双手捧着茶水笑道,“求姑娘给了咱们这个体面。”

夷安见她并无不舍,心里欢喜,却只是板着脸看着她,片刻,便只打开了自己的床头的匣子,从里头取了田契来,方才青珂的面前,微笑道,“这个给你与红袖的家中,就算是我对不住他们。”使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分离,夷安说不出道貌岸然的话来,只能拿自己的方式补偿。

“叫红袖瞧见了,必是要恼的。”青珂却不要,俯身将这些放在夷安的手上,笑道,“这是咱们的心,况姑娘这段时候给了我们多少的东西?买地买铺子,总足够的。”到底给夷安锁进了柜子里头,说了一会儿的话,见夷安睡了,这才出来,就见红袖正倚在廊下出神,便含笑上去笑道,“怎么不进去?”

“你拿我做人情,我还进去什么呢?”红袖是一张尖酸的嘴,便覰着青珂说道。

青珂只不以为意,拉了红袖过来,这才低声叮嘱道,“太太回来,只怕要问咱们姑娘如何的话,”见红袖点头,她便慢慢地说道,“虽不好叫太太担心自责,只是姑娘这些年吃的苦头很不少,叫我说,就该叫太太,叫老爷都知道!知道姑娘在府里过得是什么日子!”

她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恨色,在红袖诧异的目光里,低声道,“那对儿母女,怎么敢在府中兴风作浪?还不是有人撑腰?!那个……”

她指了指远远的老太太的院子,咬着牙说道,“才是罪魁祸首呢!”

“你不说,我也知道。”红袖虽厉害,然而却不如青珂细致有主意,此时连连点头。

“凭什么,叫她做颐养天年的老封君呢?”青珂笑了笑,敛目道,“姑娘心软,咱们自然是要想在头里的,对不对?”

她脸上带笑,竟有了几分夷安的神色,红袖呆了呆,继续点头,只是却觉得突然不敢与她说话,又有点儿想不明白地走了。

青珂见她没有主意的模样,脸色淡下来,转身回了自己的侧屋,摊开手,竟是一张皱巴巴的纸团,摊开来就见上头竟是有些凌乱的求救的话,细细地看过,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丢在面前的火盆子里烧了,见那张纸化成了灰,方才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二姑娘,竟然日子过得很不好,叫人欺负得不成样子,这样的话叫青珂知道,就叫她觉得心里快活极了。

从前就与她家主子争锋,还常辱骂主子,带累姑娘的名声,不知做了多少的坏事儿,如今竟还想着递个信儿叫家里给她张目?

青珂嗤笑了一声。

世上哪里会有那样便宜的事儿!

前门叫人丢进来这团子纸,左右没人瞧见,她就没有想过要叫人知道!

只日后,二姑娘再也不能回宋家作威作福,败坏姑娘的名声,她才叫满意。

夷静如今,并不知道自己用身上唯一一根银簪子求了郡主府中的小丫头冒险投到家中的信叫青珂瞒了下来,只是此时,见家中并不曾来人,她心中就生出了无边的绝望,见前头那些身姿曼妙,有如仙子般穿着绫罗绸缎的萧安的姬妾们在笑闹,又有萧安正与萧城立在一处,催促下人赶紧收拾行礼套车回京,她瑟缩地摸了摸身上单薄的夹衣,只觉得冷的厉害,心中终于与做妾再也没有了欢喜,看着萧安不耐地站着,她突然冲到了萧安的面前,猛地跪在地上磕头起来。

“你!”这满脸漆黑的女人到了萧安的面前,叫他唬了一跳,顿时骂道,“哪里来的疯婆子!”

然而见到夷静抬起头的脸,他便脸上一冷。

“大爷!”夷静哭着去拉萧安的衣摆,却见后者冷漠地退后一步,不叫她脏了自己的衣裳,顿时心灰意冷,锦衣玉食的心早就没了。

自从失宠,萧安不再眷顾自己,她落在后院这些女人的手里,真是活的艰难极了,从前的华美的衣裳首饰早就被抢走,这些姬妾人多势众,又怨恨她得宠的时候的尖酸刻薄,因此竟连口饭都吃得艰难,平日里睡在柴房里,这才几日,就叫她瘦脱了形,如今她什么都不想了,也不想去王府,只想回家,或许母亲可怜她,就能好好儿地给她滋补,回头再给她寻一门好亲。

对了!

从前,从前她定亲的那一家,其实也很好!

夷静眼中一亮,顿时生出了希望来,见萧安一副厌恶自己的模样,心里发疼,流泪磕头道,“妾求大爷,放我回家!”

“回家?”萧安微微皱眉。

“我叫大爷烦了,不敢再留在大爷的身边刺您的眼。”夷静如今也知道说些好听的糊弄人,见萧安脸色缓和,急忙说道,“虽服侍了大爷一场,可是我是个不中用的人,日后在大爷的身边不过是碍眼,求您叫我回家去,只当我死了!”顿了顿,她便哀求道,“大爷身边的事儿,日后我吞在肚子里与谁都不说!!”她只想着,只怕如此,才有自己的一条活路了。

萧安有些意动。

不过是个妾室,如今他也腻歪了,不如丢在山东叫她自生自灭,不然入京还要给她一口饭吃,也很麻烦。

“这个,可不好。”萧安意动中,一侧的萧城却目光一闪,低头看着震惊抬头的夷静,转头与萧安笑道,“到底是服侍过大哥的人,若是日后她再嫁,岂不是叫大哥头上带了绿帽子?”见萧安果然脸色发青,萧城想到前些时候与萧翎的话,不欲叫萧翎在兄长面前露脸,只掩住了,含笑看着怨恨看来的夷静,慢悠悠地说道,“况,大哥可别忘了,她不过是寻常人家儿,不过她伯父,如今已是平阳侯!若是平阳侯知道咱们这样对他侄女儿,只怕是……”

平阳侯大捷,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烈王府虽然不惧,却等闲不愿意有这样的麻烦。

平阳侯夫人可是皇后的侄女儿,这若是一状告到宫里去,皇后本就不肯册萧安为烈王世子,这一回,只怕就要拿这个做筏子了。

“大爷!”夷静见萧安被弟弟说动,此时用冰冷的眼神看着自己,只觉得心中恐惧万分,顿时尖叫道,“我愿立誓,必然不……”

萧安却只命人捂住了她的嘴,淡淡地在她绝望的目光里说道,“你既然做了我的妾,自然该跟在我的身边,日后,在王府好好儿与姐妹作伴吧!”说完,就命人拖了挣扎的夷静离开,与弟弟冷笑道,“咱们这位姑母,胆小怕事,真是无趣!”

他本是看中了罗婉,想着娶过来给自己撑脸面,谁知道新城郡主竟然不愿意不说,还忙不迭地叫罗婉在家中闭门不出,实在叫萧安不得不看低了这位姑母。

“不过是一个同安王府罢了,又无权,何必在乎。”萧城目光落在远远立在一匹极高大的战马旁的萧翎的身上,冷笑道,“等回京,世子位才是最重要的!”说完,收回了看向萧翎的鄙夷的目光,这才哼道,“不是他出身低贱,我就该……”

烈王六子,除了萧翎,都是身份贵重,因此这么一个卑贱之中成长的弟弟,对于萧城眼中,不过是如同家奴一样的存在。

“何必在意他!”萧安不在意地看了萧翎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不是他有些用处,我何必这样纡尊降贵,与他唤一声六弟!”

这兄弟二人此时,突然对视冷笑,然而却不见抚摸着身边战马的妍丽的青年,看着手中的一张酒楼的契纸,有些为难。

这是她最喜爱的那家酒楼的契纸,做了那酒楼的主人,她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了。

要不要,丢到她的府里去呢?

第41章

宋家三公子,心情很不美丽地再次走进了妹妹的院子。

山东的冬天特别地冷,然而夷安的屋子却暖和的很,又有一股子叫宋衍从来没有闻过的,叫人心旷神怡的清香之气,只闻了闻这香气,宋衍方才有些恼怒的心情,就缓和了下来。

屋里头夷安与夷柔都在,头碰头地在一起说笑,见了宋衍进来,两个女孩儿都起身迎了过来。

这两个今日都不过是家常打扮,头上不着珠翠,又淡雅怡人,宋衍虽刻板,却也觉得这瞧着比往日里清爽得多,目中便带了一丝笑意。

妹妹这么好看,叫人喜欢也不是很不能谅解。

“三哥哥这是特来瞧四妹妹的?”夷柔只含笑问道,目光落在了宋衍手上的一个不大的八角红食匣上,不由在一旁故作嫉妒地问道,“只四妹妹有?”

“后头才是你的。”果然宋衍的身后,一个赔笑的小厮头也不敢抬地进来,手中也提着一个莲花纹红木食匣,毕恭毕敬地放在了一旁,低着头退下去,宋衍见那小厮出去,这才转头与正命青珂出去上茶的夷安说道,“前儿你说那家酒楼的东西好吃,今儿我‘路过’,因此买回来些给你与你三姐姐尝鲜。”说完,命一旁好奇的红袖去装盘子,这才坐在一旁,仿佛有些不在意地说道,“这是什么香?”

“是白梅香。”夷安便笑吟吟地说道。

“绿芜呢?”宋衍目光一闪,有些含糊地问道。

夷安见他如此,就知道只怕这堂兄前来并不是只为了给自己带点心,却装作不知地笑道,“不过是寻常的玩意儿,平日里也不能日日点着不是?”

“如此,很好。”宋衍果然有些满意地点头,想到大白天的叫萧翎堵在了书院门口,同窗瞧着自己的那种意味不明的眼神,他只心中庆幸罗瑾今日未上学,又想到萧翎这样死缠烂打,虽心中感激他之前的拔刀相助,却还是有点儿受不了了,见夷安正探头瞧红袖手里的盘子,便严肃地说道,“等后日,烈王府的子弟走了,你再出去。”

“这话哪里用三哥哥教我呢?”夷安见宋衍果然知道自己喜爱甜食,中间一样普洱茶香玫瑰紫米糕竟是她从前从未见过,气味儿香甜,又有淡淡的茶香与玫瑰香,显然是花了大心思的,一时欢喜了起来,自己取了一块与夷柔,又装模作样地递了堂兄一块。

对上了妹妹“千万要拒绝!”的殷切目光,宋衍嘴角抽了抽,有心拿了这点心吃,却听见连夷柔都赞这点心的,不由心软了,冷着脸皱眉道,“我不喜甜食。”

“你家三爷来,竟只这样轻薄的茶来怠慢?”夷安讨好地一笑,便将这点心小心地咬了一口,实在觉得香甜无比,入口即化,顿了顿,便转头与青珂正经地说道,“还不上好茶?!”

夷柔已经噗嗤一声笑了,见宋衍的脸色果然黑了,自古姐妹从来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只一边捂着嘴笑,一边不忘了取了兄长带回来的点心匣子,给了委屈地看着自己的妹妹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脚底生风地走了。

“你这样促狭,日后可怎么好。”宋衍无奈地叹了一声。

“三哥哥遇上谁了?”夷安却将手上的点心放在一旁,转头与宋衍笑问道,“难道又是萧翎?”

“他要走了,也知道寻常想要见你,你是断不肯的。”宋衍只觉得萧翎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神奇之人,要不怎么就能从卑贱的王府庶子坐到了镇国将军呢,此时便叹气道,“他前儿买下了咱们上回吃饭的馆子,想给你做个小厨房,房契,厨子的卖身契都送了来,又找上了我……”

那姿容妍丽清冷的青年,看着如同雪中的白梅一样高洁,宋衍不是心硬,竟都觉得拒绝了他都是罪大恶极。

“三哥哥收了?”夷安见宋衍纠结,便笑问道。

“收了这个,我眼皮子忒浅了。”宋衍皱眉,淡淡地将手压在了青珂端上的“好茶”的茶盖上,冷冷地说道,“若家中的产业,竟要靠妹妹来换,又有什么意思?”

他毫不犹豫地就给拒了,见那青年并无失望,显然是早就知道这结果的,宋衍只觉得萧翎心机颇深,却又看不出端倪,不是一个单纯良善的人,此时见夷安已经与青珂轻快地叫“送上等好茶”来,心中真是有些复杂。

“想必今日,是三哥哥气不过,因此自己花了银子给我们姐妹买了点心?”夷安眨着眼睛欢喜地问道。

“难道我连妹妹们吃些点心都买不起?”捏着这个月份干瘪得特别快的荷包儿,宋衍板着脸问道。

“是欢喜三哥哥为了我费心。”寻常的隔房的堂兄,若是能搭上宗室,还能得这样儿的好处,哪里还管堂妹的死活呢?夷安心里感动,见宋衍只是低头喝着桌上一开始的那一盏,嘴角就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陆陆续续送上来的三盏茶,都是一样儿的雨前龙井,自然是极好的。

“大伯娘就要回来,我也放心了。”宋衍只低头喝茶,顿了顿,方才慢慢地说道。

外头的阳光照在这少年端方的脸上,夷安就怔怔地见宋衍抬头,用温和的目光看着自己,低声道,“这些年,府里对你不住。”他沉默了一会儿,显然也是想到二太太对夷安的苛待,敛目道,“你如今虽有些厉害,然而没有大伯娘在身边护着你,我总是觉得不放心。前头里那女人,不也是因这个才敢算计你?”

“三哥哥何必说这些。”夷安不由一讪。

该报的仇,她已经在报,自己手上得到结果,也才痛快。

“家里对不住你的人与事儿,你无需避忌我与你三姐姐,只都与伯娘说就是。”宋衍只摇头,冷静地说道,“母亲……从前确实待你不好,你不必为她隐瞒。”错了就是错了,何必如今大伯父得势,便忘记从前的错事再三地攀附呢?

“知道了。”夷安乖巧地说道。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隐瞒之前二太太对她的不好。

那些悲苦,不是她承受的,她没有立场为那个早就逝去的孩子说一句原谅。

“若是她活着,本是这样心软良善的孩子,不管从前有什么,都会原谅,就此揭过就是……”这样的话说的轻巧,可是又算什么呢?

痛改前非可以,却还是该把前头的账还了才好,对不对?

夷安宁愿那孩子好好儿地活着,也不愿意因她逝去,自己得了这样重头再来的机会。

宋衍说到这个,屋里的气氛便沉重了起来,夷安只笑了笑,又劝了宋衍喝茶,这才笑问道,“若父亲母亲进京,三哥哥今天下场,是否与我们同去?”

“大伯娘书信与我说过这个。”宋衍到底也不爱说这个,况他心中早就对妹妹的事儿有自己的决断,见夷安并不勉强,这才想了想,与她说道,“只是我想着,伯父伯娘进京,这本是大事,我若跟着去,伯娘还要照料我,岂不是……”他有些迟疑,是不愿意在此时与长辈添乱的。

宋家骤然封侯,只怕在京中也必然不会是风平浪静。

夷安却不以为意,不再说这些,听宋衍慢慢地说些外头的趣事也就罢了。

日子过得飞快,萧家兄弟早就离开济南回京的回京,往边关去的往边关去了。后头夷安并没有得到萧翎的消息,却也并不在意这个陌生人,一门心思地在家中等着父亲母亲回来。

这一日,就听外头突然喧哗了起来,府中的下人去看了,不大一会儿欢欣地往正房禀告道,“大老爷大太太回来了!”

“这不是说还有一日的路程?”心虚的不行的二太太本就有鬼,此时听见大老爷竟然这么快就回来,就有些不自在,心里突突直跳,只看了夷安夷柔一眼,见这姐妹都是一身湖水绿的衣裳,淡雅怡人,心中就松了一口气,觉得上一次没有叫闺女自己做了那大红洒金的衣裳是对的,不然这若是夷柔金碧辉煌,夷安却小家碧玉,叫她那狠心的嫂子见着,还不定回头怎么报复她呢。

“只一个车。”那下仆急忙说道,“咱们老爷与太太轻车从简,大爷二爷许是还在后头缓行呢。”

这样急迫,自然是为了夷安了,二太太眼前发黑,心中忐忑,却急忙强笑道,“那还等什么,还不请你们两位老爷往前头迎接?”顿了顿,便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带着几个女孩儿一同往前门儿去,一到前头,就见宽阔的中门大开,一辆车匆匆地行了进来。

夷安就见车外头一个身材健壮,极英武有力的男子跳下了车,目光如电地往众人处看了一眼,这一眼竟是带着几分肃杀,令人心生畏惧,后头见着了二老爷三老爷匆匆而来,十分恭敬地立在女眷的一侧,这男子却并不出声,伸手对着车伸出了手。

那车帘子被一只素手缓缓挑开,就有一位极美貌绝伦的女子,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探出身,搭在了有些小心的这男子的手上下了茶,与他立在一旁。

高大的男子,与柔软美貌的女子,竟出人意料地和谐。

“大大大,大哥。”二老爷嘴里已经结巴了,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想要上去见礼,却又不敢。

大老爷从来都支撑宋家门庭,对两个弟弟约束极严,铁面无私的,二老爷没少被大老爷教训。

“我的孩儿。”那女子却一眼就认出了最打头的夷安,眼里竟是生出了晶莹的眼泪来,匆匆上前将闺女搂在了怀里,哽咽道,“都这么大了,母亲对不住你。”

夷安被自己的母亲这样温柔地抱住,只觉得这个怀抱这样暖和,竟外头这样冷,自己都感觉不到,迟疑了一下,试探地抓住了母亲的衣袖,低声唤道,“母亲……”

“我儿!”大太太的眼泪,就落在了夷安的脖子里,烫人得厉害。

“往里头说话。”大太太落泪的那一瞬间,大老爷脸上微微一动,按住了妻子的肩膀,看着仰头用孺慕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小女儿,他抬起手,却迟疑了一下,到底落了下来。

“父亲。”夷安见他似乎是要摸自己的头的,便歪着头疑惑地看着他。

大老爷刚硬英武的脸上闪过一丝无措,顿了顿,转头说道,“给你的东西,还在后头,明日就到。”他的目光落在闺女软乎乎的小脸儿上,再看自己常年握剑变得坚硬粗糙的双手上,就见上头都是厚厚的硬茧子,不由闭了闭眼。

他竟不敢碰自己的女儿,恐伤了她的脸。

大太太转头嗔了他一眼,显然是觉得见到了女儿,他竟然这样不会说话只怕要叫夷安伤心,却见夷安正看着父亲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便点了点闺女的手,温声道,“你知道你父亲的心就好。”

大房这是一家团聚,自然欢喜,然而二老爷已经面无人色,看着兄长看过来的冰冷严厉的目光,双腿都在哆嗦。

这样可怕的目光看着他,二老爷没有跪地求饶,已经很有骨气了。

二太太同样不敢在嫂子面前放肆,噤若寒蝉,缩着头不说话。

“咱们进屋说话。”大太太目光在二太太与三太太的脸上扫过,心里冷笑了一声,牵着夷安的手便往里走。

到了正房,自然是大房坐在首位,大老爷却不坐,只扶了大太太坐下。

“这个是三丫头,女大十八变,竟叫我认不出了。”大太太与夷安书信往来,自然是知道夷柔与夷安亲近的,见夷柔目光清正透亮,面上又有羞愧之色,心中就知道这是个知廉耻的孩子,拉了夷柔在自己的身边含笑问了几句,这才转头与一侧不说话的宋衍嗔道,“你这孩子,难道几年过去,就与伯娘生分了不成?”到底叫宋衍在自己面前,细细地看过,这才转头与大老爷微笑道,“这几个孩子,只从书信,短短看不出如今的模样儿来的。”

“日后,咱们就一家团聚。”大老爷见妻子欢喜,便缓了脸色,带了些温和地说道。

“一家团聚。”大太太念着这个词,不由笑了。

从始至终,她都未与二太太三太太多说一句。

虽然夷安的书信不过是寥寥几笔,然而大太太还是能看得出来这其中的苦楚,想到这府中竟有人心思恶毒坑害她的闺女,再想到从前女儿吃的苦,大太太并不是圣母,因此看着两个弟妹的目光,就带了几分冷意。

三太太只强笑了几声,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不敢说话。

一侧的二老爷与三老爷正一同站在大老爷的面前,见了兄长,三老爷还算欢喜,此时便露出了一个笑容来,轻声唤道,“大哥!”

大老爷冷眼看他,面上露出了一丝冷笑,反手一个耳光重重地抽在他的脸上!

三老爷一介书生,这些年又饮酒作乐,哪里能受得住这样在军中厮混的武将的耳光,顿时就飞了出去,砸在了红木大椅上,将那椅子砸得碎裂了一地,此时趴在一地的碎木之中,竟挣扎了半天,嘴里吐出了一口血来,也没有爬起来。

三太太霍然站起,惊恐地往三老爷的方向扑去。

“为夫不仁,为父不慈!”整个屋里头的女眷都被这变故惊住了,看着在地上挣扎的三老爷说不出话来,然而大老爷却只淡淡地说道,“今日,给你些教训!日后你若再自甘堕落,就给我滚出宋家去!”

呵斥了三老爷,他的目光,就慢慢地落在了双腿打摆的二老爷的身上,许久之后,猛地一脚踹在了二老爷的腹部,将他整个人踹得倒飞了出去。

第42章

这一下,可比方才对三老爷狠多了。

眼见着二老爷嘴里咳儿地一声,撞在了后头的门板上大口吐血,众人竟惊呆了。

饶是二太太如今恨二老爷恨得厉害,见了这样儿,也惊住了,许久,突然惊恐地向着夷安看了一眼,猛地就跪在了大老爷的面前!

大老爷今日就仿佛是要杀人,显然是来者不善。她从前做了什么心里有数,若是大老爷清算,也给她这一下儿,她命都要没了。

“大哥,大哥,表,表哥!表哥我错了!”二太太吓得什么似的,见二老爷嘴里鼻子里都往出冒血,整个人缩成了虾米在地上翻滚,眼泪都流出来了,趴在大老爷的脚下痛哭道,“从前都是老太太唆使我这么干的!四丫头,四丫头是我错待了!表哥原谅我一次,原谅我一次!”

见大老爷伸手就将腰间的金锏取了下来,缓缓地往看着兄长不停地往角落缩去的二老爷走去,二太太顾不得别的了,转身就扑在眉尖儿都不动的嫂子的面前,哀求道,“嫂子给我说说话儿!”

她素日里在后院儿争风吃醋,就觉得自己很了不得了,只是见了大老爷如今,才知道那点子小算计算什么呢?真的翻脸,耗光了人家的耐心,大房是不预备跟她讲理的。

从前不过是淡淡的大老爷,发作起来,竟是要人命的!

“从前,弟妹操持家中,真的辛苦了。”大太太细细地给夷安整理头上的金钗,低头对二太太和气地一笑,然而目中的森冷,却叫二太太一颗心冰凉入骨!

这女人眼见大老爷将弟弟们打得吐血,却并不动容,眼皮子都不眨一下,这样的心肠,究竟是什么做的?!

“大,大嫂。”三太太见三老爷后槽牙都被扇掉了,爬都爬不起来,顾不得什么清高傲气,只哆哆嗦嗦地哀求道,“嫂子,往外头请个大夫,给三爷瞧瞧吧。”

“咱们妇人家,还是听男人的,对不对?”大太太见夷安面色不动,并不恐惧,也没有对自己父亲暴虐的行为有什么不认同,脸上就越发温柔了起来,见夷柔与宋衍看着二太太的目光复杂不忍,却忍住了只转头不看,不为二太太求情,不由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若这两个孩子,仗着与夷安交情好,便出来求她,她自然不会为难二太太,可是对这两个孩子的心,只怕就要远了。

做错了,就该受惩罚。

人心都是偏的,她闺女在府里吃苦的时候,二太太有没有想过今日?!

夷柔眼泪都要出来了,然而却也知道,二太太确实做的不对,若是自己出头,不过是厚颜无耻地仗着情分来为二太太开解,然而二太太到底是她的母亲,她不忍看这些,此时便与宋衍露出了哀求的神色来。

宋衍一叹,与大太太低声道,“大伯娘如何决断?”

“你说呢?”大太太问道。

“母亲有过,前头大伯父大伯娘为家中拼搏,然这些年却叫四妹妹吃委屈了,本不应该。”宋衍顿了顿,在二太太惊慌的目光里,低声道,“闭门,禁足,抄写佛经。”他顿了顿,低声道,“论家法,该在佛前跪着好好儿修心,就……”他敛目,沉声道,“城外庵中清修,静心礼佛罢!”

“衍哥儿!”二太太简直不能相信,儿子竟然会这样对她!

庵中清苦,那是受罪的地方,听说还要自己打柴挑水,苦的很!她儿子,亲儿子!竟然不为自己求情,叫自己离开宋家,去庵里吃糠咽菜,过这样的苦日子。

“四妹妹吃了几年委屈,母亲就呆在庵里几年吧。”宋衍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