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媛长苏一口气,“我真怕你想不开。”

“看看静恩,我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正是这句话,为了孩子我们都得忍。”柔媛顿了顿道:“忆妃生了儿子你知道吗?”

“知道。”

柔媛叹口气道:“妈喜欢得不得了,说来也怪,忆妃不招人待见,可那孩子倒乖巧,人也机灵,难怪妈喜欢,看在孩子的份上,对她也有了两分好脸色,过两日你带着孩子过去请安,免不得是要见面的,两个孩子也生这么久了,定是要入宗谱的,那边是长子,可是庶出,这边是嫡亲的,只是次女,不知妈到时怎么说,别管她怎么说,你只守着位份就好,别太往心里去。”

“我知道,谢谢四嫂。”

柔媛见她这个样子,心里越发心酸,她一向喜欢这个弟妹,赵家众多子媳中,数她最与自己投缘,可是如今许家落败,赵家又是这个态度,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巡捕房

局长会客室房门开着,若有似无的一股幽香缓缓荡出,撩拨心魂,引得路过的人不时朝里张望着,好奇之心难掩而喻,这也难怪,像巡捕房这种地方,整日只是厮打血腥的画面,突然间来了一块妙龄美女,又兼之身份高贵神秘,被局长亲自请到办公室招待,让人不由得多看两眼,女子穿一件宝蓝色旗袍,领口处挖空的水滴设计,胸前一片春光若隐若现。高开叉的旗袍底下,露出一截修长雪白的腿。

周德全带着人从拘捕室里出来,心里直泛嘀咕,这个人移交到承州监狱这么久,这次押解回来本是要执行死刑的,怎么突然又无罪释放了,想也是,许振山虽然落魄了,可一世为官,结下的那些余党也不会坐以待弊看着许家绝后的,如此想着,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许宇痕神色淡然,长久的监狱生活让他变得消瘦,原本的衣服穿上身上松松垮垮,胡子拉茬的脸上满是伤痕,虽然都是旧伤,最醒目的是一道由左太阳右脸颊的刀口,横贯整张脸,看起来触目惊心,头发也长了许多盖住耳朵,霍丁丁也吓了一跳,若不是那浓密黑发的眸子依然明亮镇定,她几乎认不出他。她捂着嘴,几欲哽咽,看见后面的周德全,勉强撑了丝笑意,过去将准备好的一包大洋塞给他,“辛苦你了周队长,麻烦你跟陈局长说一声,我等不及他开完全,这就先行告辞了,日后再登门拜谢。”

“霍小姐不必客气,请!”

霍丁丁走过去扶住他的胳膊,宇痕没有说话,默默跟随她出了巡捕房,待上了车,丁丁的眼泪才忍不住流下来,嚎啕大哭道:“这起王八蛋下手也太狠了,我一定给你报仇,宇痕,原谅我现在才来救你,让你受苦了。”

她伏到他怀里哭着,宇痕安慰她道:“都是些小伤,不要紧的,只是脸上的疤痕怕是去不掉了,以后你要面对我这张脸也不是件易事…”

霍丁丁捂住他的嘴,“我不想听你这么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爱你。”

宇痕笑笑,面对她的无畏与带有侵略性质的爱有种无力感,他知道他什么都给不了她了。

霍丁丁道:“你这个样子不行,我先带你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头发跟胡子也要修整一下。”

宇痕打断她,“我妈她还好吗?”

“你放心,刚事发时我已叫人把伯母接到北平了,现在都安顿好了,只等你过去,我已定好了火车票,明天我们就走。”看他脸色迟疑,丁丁道:“怎么?你还有未办的事?”他不回答,丁丁脸上欣喜之色慢慢退却,缓缓的道:“大姐现在是督军夫人,你的身份是不易见她的。”

“曼孝呢?”

“二少奶奶有手腕,早去求了赵夫人解除了他们的软禁,本来也没他们什么事,只是可惜了王芸佳,曼君死了,他那些姨奶奶成天跟她闹,要分家产。”

宇痕不语。

丁丁语重心长的道:“宇痕,那个家已经败落了,你跟伯母现在正好抽身,你知道我这次救你出来费了多大力气吗?”

“我还想要你救一个人。”

丁丁一顿,凄然的笑,“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吗,如果能救,不用你开口我早一并救了,这回不一样,宇痕,许司令犯的叛敌与谋逆两罪并罚,任何一个都能要了他的命,曼君死了,王昌明也死了,死无对证,北铭军现在乱成一锅粥,枪毙许振山以正军法的呼声很高,我父亲也不好十分插手。”她看他一眼,放下语气道:“你别嫌我说话难听,赵承颖现任着督军一职,大姐又是她嫡亲发妻,她若求一求他,他能办早就办了,何苦我们多管闲事,换言之,连赵承颖都为难的事情,我父亲一介外人就更不好插手了,宇痕,不是我不帮,是真的太难了。”

“我知道。”

丁丁将头靠在他肩上,轻轻安抚道:“别想这些了,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快离开这里,北铭军里现在正是敏感时期,他与我们东晋军虽然一向和睦,可兵家的事谁能说得清楚,我过来时听父亲的口气,赵承颖狼子野心,不得不防。”

宇痕没有说话,目光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街景。

霍丁丁带他回饭店洗澡换衣服,梳洗之后的许宇痕穿一袭黑色西服,咖啡色的脖子里系着领巾,刮了胡子理了发的他看上去精神不少,只是脸上那道疤痕依旧吓人,他自镜子里看着自己,怔了几秒,手指轻轻抚过那道狰狞的疤痕,似乎又想起了那个雪夜,当他听说曼明失踪时疯了一样往外跑,他试了各种手段逃狱,每次被抓回来都被毒打一顿,最狠的那次,典狱长拨了军刀刺向他,他虽有防御,可绑手绑脚的,到底败下阵来,他仍不解气,举起刀朝他脸上劈下来,告诉他下次再跑就一刀解决了他。

☆、077、瞬息万变

丁丁拿了件黑色毛呢大衣走过来轻轻披到他肩上,“想什么呢?”宇痕回过神来,对他笑笑,“没什么。”

她移到他面前替他正正衬衫领子,仰起脖子打量了一番,满意的在他脸上印上一吻,“你放心,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爱你。”

宇痕报以淡淡一笑,她便开心的捥起他的手道:“我们去吃饭,楼下的西餐厅新请的西班牙厨师,味道挺正宗,我们偿偿去。”

宇痕被她拖着往外走。

◇◆◇

曼明坐的车子走过重重关卡来到正门,抬头看着那门头硕金的大字,心里一阵唏嘘,到底是高门宅第,久不登门,未免生疏,新来的小门房不认得她,盘问了一阵,直到徐管事的过来,喝斥道:“没长眼的东西,惊扰了贵客,还不快让开。”

阿辛搔搔脑袋,怯懦的退到一旁,徐管事陪着笑脸道:“七少奶奶,真对不住,这是新来的伙计,昨日刚入府不懂规矩。”

“不要紧。”

一路躬着腰目送她的车子离去,徐管事才长长松了一口气,见阿辛仍旧站在那里,骂道:“你知道她是谁?竟敢拦她的车?”

阿辛一头雾水的道:“可是…七少奶奶不是在家住着吗?怎么这里又来一个七少奶奶。”

徐管事气得一烟袋锅子敲在他头上,四下瞅瞅道:“这种话再不能说出口,小心惹出事来。”他抽了两口烟袋,远远看着那辆走远的车子,叹气道:“也难怪你,连胡子都没长全的小毛孩子,你哪里懂得这深宅大院里的事,七少奶奶?呵,究竟最后哪位才是七少奶奶,连我也不知道了,如世道瞬息万变,头前郑世均叛变,控制着军权,好大的威望,如今还不是沦为阶下囚,等死罢了。”他喃喃说着一些只有自己才能听得懂的话,背着手慢慢朝远处去了。

阿辛呆愣愣的站在原地。

曼明下了车,要再走过一段石子小路才到正房正房,门前大理石阶上铺着红毯,踏上去悄无声息,远远的,已有下人瞧见她,打开大门迎出来,“七少奶奶来了,夫人在里边等了好久,早盼着呢!”

那是赵夫人的丫鬟喜鹊,见身后人带着东西,忙又趋步向前。招呼一个小丫头过来帮着提东西,张妈放手让她们接过去,同奶妈子一起跟着曼明往里走,她并不常来这里,入眼瞧了瞧,只觉得这边屋子装饰得富贵无比,成套的红木家具皆是新的,客厅倒是西式的,靠窗一张长桌上摆着几样古董,这样中西合璧的样式也不少见,新改的国民新制,中国人私心里大半还留着老祖宗的品味与爱好,与西式元素融贯汇通,看上去倒也爽利,要说特别并无特别之处,几个丫鬟无声在里头忙着,见到她们都悄无声息的退到一旁行礼,待她们走过去才又开始干活,墙壁是厚砖砌的,加之楼层又高,说话似有回声,中间一扇水晶吊灯垂下来,映着午日阳光,在屋子里投射出无数细碎光茫,曼明就踩在这碎光里来到客厅,她脱了外套交给一旁下人,里面穿一件薄荷绿的旗袍。配样式大方的珍珠耳环与项链,碗上套了一支钻石手表,另一支手戴着一串彩金镯子上面镶着细碎的钻石,大病初愈人瘦了一圈,精神倒还好。

远远的,见客厅沙发上坐着几个人,四少奶奶先迎过来,“早上打电话说你要来,我跟妈就一直等着,路上累了罢?快坐。喜鹊,快把今早炖的燕窝雪梨给七少奶奶盛一碗,最是补气的。”

她扶着曼明过去。赵夫人也道:“你来啦!”脸上似有笑意,只是淡淡的,曼明恭敬的朝她弯了弯腰,叫了声妈。

赵夫人点点头,“听说你病着,一直不得空去看你。”目光越过她看见奶妈手里抱着的孩子,眸子里才算露出一丝光亮,“那就是大孙女罢?快抱来让我瞧瞧。”

奶妈略有踯躅,曼明递了个眼神给她,她才大胆过去将孩子交给赵夫人。

赵夫人亲手接过来,见襁褓里的婴儿生得粉白俊俏,不无欢喜,一劲儿道:“像,真像,我还担心这孩子生下来别像老七一样黝黑,还好像你,你看多俊哪!耳朵嘴巴像老七,额光饱满,一看就是福相”

“当然是福相,能生在我们督军府。”四少奶奶对曼明道:“那天我回来跟妈说了,就一直念叨着要见见大孙女,这回可算是见着了,曼明,你坐。”

曼明在沙发上坐下,四少奶奶陪着她。佣人奉了燕窝过来,曼明小口小口喝着。一旁赵夫人只顾同几个丫鬟看孙女,并无特别招呼她,曼明喝完一盅燕窝,又与四少奶有说了会话,听那边孩子哭闹起来,便同时抬头朝那边望去,赵夫人摊着一手尿又好气又好笑,“这孩子也是个顽皮的。”

曼明道:“奶妈,快把孩子抱下去。”

“是。”奶妈上前接过孩子,赵夫人道:“无防无防,童子尿避邪,我大孙女给我带来好福气呢。”

四少奶奶道:“快,喜鹊,扶夫人下去梳洗一下换件衣服。”

“曼明,你先坐着,我去换件衣服就下来。”

“妈自便好了。”

见她上了楼,四少奶奶方才拉着她坐下,对一旁的人道:“这里没事,你们先下去罢。”

“是。”

待人退下去,柔媛拉着她的手悄声道:“曼明,刚刚我瞧着妈看大孙女的欣喜劲儿,也看得出眼里是真的喜欢,你可放心了。”

曼明搅着杯子里的咖啡,笑得淡淡的。

柔媛道:“你怎么不开心?”

曼明道:“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还不都是一样。”她抬头四下看看,柔媛顺着她的目光瞧去,说道:“家具都是新换的,夫人说新年新气象,一应东西都要是新的。”

曼明似有伤感的道:“许久不来了,坐在这里,倒像是做客似的。”

柔媛知道她的感受,宽慰的道:“从前我只羡慕你在外边自由些,你不知道在夫人跟前的约束,样样都受挑剔,你放心,这只是一时的。”

曼明朝楼上看了看道:“家里别的人呢?”

柔媛道:“三小姐今儿出去了,五嫂前两天着了风寒在屋里躺着,还有那一位,妈怕你回来见着她心里不痛快,一早就打发到了城外的皇安寺进香去了。”

正说着,就听外面有人抱怨着,一路走进来,高跟鞋蹬蹬的响,“现在的下人越发不好使了,现放着司机,整日不知忙些什么,车里没油都不知道,害得半路又折回来,大的小的全不让人省心,才一上车就杀猪似的嚎,下了车倒好了,真是冤家,你说我生你做什么?啊?我生你做什么,只知道吃喝拉撒,喏,抱去让你奶奶看看去…”

忆妃一路风风火火的进来,把孩子递给奶妈。

柔媛看不惯她这张狂样,大声说道:“大清早起来打鸡骂猴的作什么,没个体统。”

忆妃转过身,见是她们,红唇一咧笑着道:“呦,四嫂在这里,我不过骂两声下人,你倒着急了,吵着你了?”目光转了转,落到曼明身上,像是才瞧见她,“呦,今儿吹的什么风,大姐过来啦,瞧我眼拙,竟没认出来,以为是哪家亲戚上门来了。”

她朝她走过去,一路打量着她,“听说大姐头前吃了不少苦,承颖那时候也是担心得不行,一面是军中一面是大姐,叫人好为难,还好,大姐命大自己回来了,到底是跟着许将军磨砺得多了,这若是换了我们这样寻常人呀,铁定早就被人撕票了,我听他们说,郑世均后来交待之所以没起杀心,是欣赏大姐为人作风。啧啧~郑世均那样的人,四五十岁终身不娶,偏偏对大姐另眼相瞧,真是难得啊。”又招呼奶妈,“快把孩子抱来给大姐瞧瞧。”

奶妈忙抱着孩子过来,曼明见那是个六七个月大的孩子,生得虎头虎脑,眼睛炯炯有神,很招人喜欢,看着那孩子,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曼明忍不住伸手想要抱抱他,一面想着,突然脑子里惊雷一乍,手在半空中停下了,心里开始绞痛,可不是见过的吗?这个孩子的眼睛活脱脱一个小赵承颖。

他是他的儿子呀!

再看一旁的忆妃,那是他的妈,他们的孩子长得像承颖,这是他们相爱过的永不可磨灭的证据呀!血淋淋的面对这事实,还是叫她不能接受,深呼了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忆妃穿着绯红色洋装,戴着礼帽,头发做了时下最时光的小卷,用一支钻石发卡别着,到底是唱戏出身,生过孩子生材也保养得很好,一点看不出老态松弛,许是今天要出门的缘故,妆化得格外浓艳。

曼明收回手,笑着道:“好可爱的孩子,今天来的匆忙,没备下见面礼,下次再一并送来。”

奶妈抱着孩子等她接过去,可是却见她又收回手,只好朝后面的姨奶奶瞧了一眼,得她眼神,方才讪讪地退了下去。

忆妃道:“大姐不必客气,什么见面礼不见成礼的,听说今天您带小姐过来了?在哪呢?让我瞧瞧。”

她目光在屋子里搜寻一圈,最后落在奶妈身上,不等曼明说话,就径直走过去,一把抱过来,“呦呦,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呀!”抬头冲着曼明道:“像她娘,都是个美人,瞧这眼神多勾人哪!我就说我亏得慌,生了个儿子,半点也不像我,全像他爹,还是女儿好,像娘。”她抱了一会还给奶妈。又是风风火火走过来,一弯腰,在沙发上坐下,“都是死人哪,没见我跑了一路渴了还不上茶?”

柔媛冷笑道:“跑没跑路倒没瞧出来,只是你说了这么一大撮子闲话,真该是渴了,烟雪,给你家姨奶奶沏壶碧罗春,让她好好泄泄火气。”

忆妃吃瘪,正要回嘴,见赵夫人从楼上下来,冷声道:“大清早的就拌嘴,我看你们都是闲的,忆妃,没听见孩子哭吗?你还不看看去?”

忆妃平时在家跋扈,可是对赵夫人还是顾忌三分的,忙起身低着头走了。

赵夫人走过来,见曼明咬着唇,一张脸气得惨白,也有些尴尬,静了片刻才道:“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那样小门小户出来的戏子,家里没人教规矩,一时不得体也是有的,若真要跟她计较生气,就是你自己想不开了。”

曼明旋即一笑,“怎么会,忆妃也没说什么。”

“那就好,今天中午留在这里吃饭罢,我已经叫厨房备下了。”

曼明恩了一声,赵夫人便叫人准备去了,看看时间还早,便道:“你去后院见过你奶奶罢?她一直惦记着你,刚还请人过来问到没到,一直等着你呢。”

“我知道,我这就去。”

柔媛道:“我陪你去。”

“不必了,我想自己走走。”

柔媛没有勉强她,只道:“那也好。”

曼明带着张妈并奶妈沿廊下走着,穿堂风徐徐而过,曼明满脸通红,被风一吹,心里憋着的怨气也渐渐消了些,她故意放缓了脚步,一旁青花瓷大缸里养着莲蓬,开春后新抽的嫩牙,这会瞧着,白色的缸里盛着清澈的甘泉水,上面飘着几蓬荷页,看着极清爽。

她索性停下来,走过去,盯着港里的莲蓬发呆。

张妈无声随在她身后,此时园子里没什么人,空旷的院子花木林立,到底是盛世的光景,赵家辉煌一世,可此刻看见少奶奶独自在这里,身影伶仃,又想起刚刚姨奶奶奚落的那番话,心里难免替她难受,不知不觉的叹出声。

曼明倒像是没事人一样,无所谓道:“好端端的叹什么?”

张妈道:“今天我瞧着姨奶奶那副嚣张的样子,夫人又回护着她,以后那孩子渐渐大了,还不骑到我们头上。”

曼明道:“反正不住在一处,凭她闹去。”

张妈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怕惹她伤心,又咽回去。

曼明又逗留了一会,便朝后院老太太的院里去了,老太太住得清幽,院子里又有植被,入院满目苍翠,看着也叫人舒适。

她走进屋,闻见一股子檀香味,珠帘虚映着,老太太在厢房里炕上斜卧着,曼明略整理一下,叫声老太太,笑着走进去。

“老太太,我带着重孙女来给您请安了。”

老太太原本昏昏欲睡,听见她的声音自炕上折起身,伸出一支手握住她的,“是曼明吗?快来叫我瞧瞧。”

双喜忙递了老花镜给她,一壁朝曼明解释道:“过了年眼睛就越发花得厉害,白天稍阴些就看不清东西。”

老太太戴了眼镜,拉着曼明坐在炕头上,盯着左右瞧了瞧,见她瘦了,心疼的道:“瘦了,叫他们好生给你补着,别心疼东西。”

“每天都进补的,是我自己不争气,吃得再多也不长肉。”

“还是太过操心的缘故,你别的都不用管,有奶奶给你撑腰呢,放心。”

曼明今天过来受了一肚子委屈,听到老太太这句话,方才觉得自己是被人放在心上的,心里不觉委屈,眼眶红了,“老太太说什么呢?我哪里会有委屈。”转身叫奶妈,“快把静恩换来给老太太瞧瞧。”

老太太喜笑颜开,抱着一团粉嫩的小人,只是合不拢嘴,“多俊的小人哪,曼明,你好福气,生了个女儿。”

曼明只是苦笑,老太太问:“叫什么名字,取了没?”

曼明道:“承颖总不在家,我就依着自己的意思,取了静恩,现在还没有表字,只求老太太给个字。”

“静恩好,娴静贞和。”老太太想了想道:“她这一辈从嘉字,怡静怡娴,静怡雅娴,小字就叫嘉怡如何?”

曼明欢喜的道:“再好不过。”

老太太把孩子交给奶妈,对双喜道:“把我的箱子取过来。”

双喜去取了箱子过来,老太太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样锦盒,里头是一副赤金八宝镶红宝石项圈并成套手环脚环。

☆、078、怎么样才能没有她呢?

曼明瞧着像是有些年头的东西,果然就听老太太说:“这件东西我一直收着没拿出来,头前那一位生了儿子,我也只叫人现打了一副赤金的给他,这套东西是祖上传下来的,先祖在宫里任军机大员,那一年钦定我母亲为四品诰命失人,隆裕太后赏赐的,刚好我新添了四子,母亲就给我了。”

“这么珍贵的东西,老太太留着做纪念罢。”

老太太笑着道:“老得都快入土了,还做什么纪念,不如给我们小嘉怡。”

曼明心下感动,眼眶再次泛红,老太太瞧着她这样,不免又要劝慰几句,老人家的话,曼明字字句句印在心里,道理都懂,只是谈何容易,家道中落,她又半点帮不上忙,眼睁睁看着,心里岂有好受的。又说了好一会的话,赵夫人那边催请过去用饭,老夫人临走时交待,“你这孩子我瞧着一向持重,现在非常时期,更要克令克柔。”又道:“时时过来瞧瞧我,我们娘们儿说说话,别一个人把自己憋坏了,你婆婆那个人一向重男轻女,你不要管她怎么样,我在一天就担待你一天,赵家还轮不到她做主,那个叫什么妃的姨奶奶,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我赵家门第,从来容不得戏子,母凭子贵的事也断不会发生。”

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张妈松了一口气,笑着道:“我瞧着老夫人倒好,一向看重我们,还给静恩娶了嘉怡这么好听的表字。过两日孩子入宗谱,想必也要替咱们说两句话的。”

曼明笑她傻,“大户人家入宗谱,向来按名字排位来算,你没听见老夫人刚刚说我们叫嘉怡,贞,顺,成,俊,怡。”

经她点拨,张妈恍然道:“是啊,除去大房二房四房那几个孩子,我们嘉怡排行老五,是五小姐,那姨奶奶那个,只能排六,虽然这名次不重要,可我们眼下不如意,有了老太太这一表率,到底能让别人高看我们一等不是。”

曼明笑笑,并没过多的欣喜。

那边摆了饭,曼明到时,大家都已入座,忆妃也在座,曼明进来见大家目光齐刷刷的看向自己,可又不像是看自己,一时疑惑,扭过头却见赵承颖不知什么时候跟在她身后,一声不响的进来,她吓了一跳,身子往后退了退,鞋跟正好磕着玄关处的石阶,身子一时失去重心,向后倒去,赵承颖手快,一个大步上前拦腰抱住她,“当心。”

曼明脸色红了红,推开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出声,跟在后面吓人。”

赵承颖鲜少见她害羞,这会瞧着她低头模样,倒有几分怜爱,尴尬的咳了一声道:“我瞧你低着头闷不作声,想心事似的,就没出声。”

曼明斜了他一眼,率先进去,赵承颖也不生气,笑嘻嘻的脱了手套交给一旁侍从官,接过奶妈手里的静和举起来,亲呢的搂在怀里逗着,一路随在曼明身后,来到餐厅。

两人一搭一和的进来,多年夫妻间配合出来的默契,与那种心心相契的感觉骗不了人,忆妃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们,眼睛里冒出火光,身子僵直的坐着,狠狠握着茶杯。

戴春梅咳了一声,忆妃才回过神来,抬头迎上婆婆瞪视的目光,心虚的低下头。

曼明走过来叫了声妈,赵承颖也道:“妈,我回来了。”

戴春梅恩了一声,说声“坐罢。”

曼明看看位置分布,四少奶奶坐在她左手第一个位置,忆妃坐在她右手边第二个位置,她想了想,坐到四少奶奶身边,忆妃心思落地,今天吃饭她特地挑了这个位置,赵家向来重位份,赵承颖继了督军职位后,不回来吃饭便罢,回来吃必定是坐在赵夫人右手第一个的位置,她忙把他的碗筷整理了一下,身子侧了侧,做足了请他入席的准备,可谁知赵承颖想也没想,就坐到曼明下手的位置。忆妃脸上一热,觉得自己被自己戏弄了一把,当着这么多人,她像个小丑似的,又是撒泼又是示威,可是那个人,她根本就不把她放在眼里。

所谓一个人跟另一个人的较量,并不是把对方伤得多惨重才算厉害,而是,你所有的责骂与侮辱她根本不放在心上,她不在乎你,你做什么她都不在乎,她根本就不把你这个对手放在眼里。她觉得你不是对手。

这种侮辱感让她内心焦灼。望着坐在对面恩爱的一家三口,她算什么呢?她所有的努力,只消她一个笑容就打破了,赵承颖没回来之前她还不觉得,可是这样活生生的看着她们相处的画面,叫人不得不相信,爱这回事,是有比较的。

若是没有许曼明,赵承颖算是对她不错,但有她在,她才知道自己在赵承颖心里根本排不上位置。许曼明许曼明,都怪她,若是没有她就好了,若是她不存在赵承颖一定会爱她,可是,怎么样才能没有她呢?

忆妃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愤怒中,戴春梅叫声开饭,大家动筷子。赵承颖只是抱着静恩逗她玩,曼明夹了片脆藕放在他碗里,“把孩子交给奶妈,你吃点东西罢!”

赵承颖受宠若惊,她一向不在外人面前跟他表现得过于亲昵,只是偶尔回到家,当着妈的面会对他和善一点,即便如此,他还是很受用,依依不舍的把静恩给了奶妈,低头吃饭,在军中待久了,餐桌的礼仪也忘了,军粮补给不充分时,跟着士兵一起吃大锅饭,北方的海碗,一碗刚出锅的汤面,也不顾烫,几筷子就没了,。

曼明见他吃相,惊得瞪直眼睛,戴春梅也是皱眉,四少奶奶笑道:“老七,你慢点吃也不怕噎着,没人跟你抢!”

赵承颖也笑,只是还只管埋头吃。

戴春梅到底心疼儿子,吩咐喜鹊盛碗汤给她,忆妃道:“还是我来罢。”把调羹接过去盛了碗汤,移开座位,亲自奉到他面前,赵承颖说声谢谢,接过来呼噜呼噜喝了,抽出餐巾擦擦嘴,“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这就走了?”戴春梅恨得直咬牙,却也不能说什么。

“恩,你们慢慢吃,我等会还有个会。”赵承颖起身抱过静恩,举过头顶,“走喽,跟爸爸进书房玩去喽。”

走出餐厅,对那边候着的几个人道:“上来罢。”

“是。”

曼明远远瞧着他一身军装,高大的身子抱着小小的婴儿,犹其督军服不比别的,肩章做得极夸张,刚正威武的样子与温柔慈爱的父亲形象难以融合,总觉得别扭,又有一旁几个军中要员跟随着上了楼,如此重要的军事会议,他居然抱着孩子去。

曼明不放心,对张妈道:“少爷要开会,你去,把孩子抱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