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来教舍授课的大人,都是六局二十四司挑选出来的得用人,如今也有官职在身。你等切记,万不可在大人们跟前有不敬,或是失了礼数。大人们教什么,你等便用心学什么。若然学不好,轻则罚‘立桩’;重则罚了浣洗粗使活儿,每日里下学便去领受。甭想着使唤各自婢子代你们受过,今儿你们带来的婢子,同样也得学规矩。婢子若犯错儿,主子逃不开罪责,同屋里那个自然就连坐。”

这样严厉的规矩,底下人忍不住交头接耳。嗡嗡声连成一片儿,七姑娘瞧瞧日头,觉得要遭。

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道理,但凡管事儿的,生来便精通这道道。果然,宋女官脸色都没变,目光温温婉婉,将底下初来乍到的娇小姐们统共溜一圈儿,挥手叫身后四人上前一步。

“玉漱斋的田姑姑,玉馨斋的古姑姑,玉庆斋的曾姑姑,玉荣斋的段姑姑。今后便由她四人督促着姑娘们日常起居礼仪。今儿给大伙儿提个醒儿,想来许多人都知晓,能被称一声‘姑姑’的,都是宫中极有资历,从五品以上女官。新宫女进宫,最怕便是犯到姑姑们手上,这话可不是凭白唬人。”

四位年岁到了,放出宫的姑姑们,一身靛青色襦裙,外头罩绛紫色褙子。脚下软履暗灰色,打扮比面相更要稳重。头上简单梳了髻,只两只金簪,普普通通的式样,没有镶嵌宝珠。人人都是两手扣在腰腹位置,肃着张脸,不见描眉画鬓。

之前进门便领了名牌。七姑娘仔细打量过玉漱斋的田嬷嬷,观她一身气度,又着重端看了她色泽极淡的眉眼,缓缓垂眸,少许遗憾。

这位田姑姑,恐怕并不怎么“甜”得好说话。最和善的,反而应该是看起来面相最刻薄,玉庆斋的曾姑姑才对。

一通训诫下来,从辰时半到了巳时末,好在赶了日头最毒前收了场。只是方才姑娘们交头接耳的冒犯,惩治来得极快。

宋女官离去前撂了话,“‘虚怀若谷’的道理,今儿就教你们个乖。大人们训话,没意见的,就安安生生听着。有意见的,吞肚子里死命给憋着。今儿敢质疑咬耳朵,索性就先饿两顿。饿得知晓谦虚恭谨了,自然也就值得调教了。”

说罢带着随侍扬长而去,只留下姑娘们不甘心,又不敢在姑姑们面前表露出来。只得随着那领路的人,绕到教舍后面,各自进院子早些安顿。

“也不知是怎么个道理,一家出来的姑娘,为何非要拆散?相互照看着不是更好,院子里也能更和睦些。”五姑娘看着自个儿手上玉庆斋的牌子,已是第三次叹气。挽着七姑娘手臂,话里有些犯愁。“曾姑姑那样凶的面相,眼神一瞟过来,跟针扎似的,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比不上你院子里,圆福脸的田姑姑好。”

辛枝简云跟着点头,带着点凄凄惨惨的味道,觉着往后日子不好过。来之前,也没听人提过,连带婢子也要学规矩的。

“老话说相由心生,‘相’这个字儿,说的可不仅仅是爹娘给的一张面皮。不是还有刀子嘴豆腐心,外冷内热么?五姐姐何不盼着曾姑姑就是这样的人?”

听她一席话,姜柔偏头打量她半晌,总算闹明白,为何今儿一早上,她都觉得宋女官说话十分耳熟。原是与七妹妹这软绵绵的调子像了大半。

此刻安慰起人来,也不知是客套还是当真。或可信了她话,全当安慰自个儿。

玉漱斋是个四面见方的院落,天井很大,西北角有一口水井。井旁一株榆钱,树冠生得好,水井便隐在树荫下。房前种了蔷薇茉莉,顺着游廊围了一圈儿,四面都是花香,院子便衬了姑娘们心意。

朱漆的隔扇门,推开后便是正堂。摆了圆桌杌凳,墙上还挂了名家字画。与民居不同,正堂两侧是单独的套间,婢子们在外头值夜,姑娘们另有内寝。若是梳洗,里面有净房。婢子们在院子后头还分派了下人房,可供沐浴更衣。

屋里陈设毫不铺张,除了新漆的家具,便是才晒过的被褥。因着事前得管大人提点,上山前,郡守府两位姑娘便弃了不大用得上的衣裳,只带了箱笼,装着贵重首饰细软,旁的全是平日里惯用物件。

走了国公府的门路,如今便体现出好处来。

打水将屋里收拾一番,绿芙拎着茶吊子到后头找炉灶。

春英解开包袱,有条不紊在屋里忙活开来。不过片刻功夫,方才还清冷的内室便有了丝人气儿。

青纱软罗帐,绣牡丹花团的被面。大大小小各色绣枕,连着姑娘爱用的竹雕笔架,东篱镇纸,二爷送的笔墨砚台…一一搁置齐整,屋里便热闹起来。再到廊下挂上竹片儿串的铃铛,内室门口悬上半幅连珠帐子,东墙妆点上自家姑娘的丹青,春英满意拍拍手,将剩下几箱笼书册搬到外间角落里暂且收着。等得了空,再来慢慢拾掇。

各屋都传出些叫苦的抱怨,世家贵女,何时见过这样清苦的布置。直等到田姑姑在天井里轻轻一哼哼,尤其是身后还跟着两位捧荆条的婆子,四面屋子里,这才渐渐收了声儿。

“小姐,对屋那位冉姑娘好像对您特别亲近。要不是冉姑娘出面,将那位给挤兑走了,咱现在就得跟殷姑娘同屋。”像是心有余悸,春英唏嘘着,整理待会儿还要用的茶碗瓷碟儿。

七姑娘站在窗前,窗户正对天井,推开来,院里情形大半都能收入眼底。

能不亲近么?那可是世子安插的人,里面门道多了去了。日后春英绿芙自会知晓。

正暗自赞一声世子英明,便见殷姑娘带着婢子,施施然从对面儿屋里推门出来。

几步路过来登上台阶,特意绕到近前,隔着窗户与她知应一声儿,“一道用饭”。

与往常每一次对话相同,简洁到无需她答覆,她已自顾吩咐身后一人去打了水来伺候净手。之后带着另一婢子,大大方方跨进房门。

就着小丫鬟打帘子,弯腰进来,抬头便与她说得仔细些。

“那人护你护得紧,我几次登门都被周大人冷脸喝退。今日初入学馆,那人岂会放任你不管。这里有吃食,我便过来搭个伙儿。”

这话灵验,绿芙那丫头踩着话音,欢欢喜喜,一阵风似的刮进来。从宽大的袖袍里拎出两样儿,高高提起。

“小姐,方才在灶头上遇到个婆子。那人好似识得我,也知道您是姜家姑娘。避着人给了奴婢这两样,说是麻油兔,还有肉粽子。还叫待会儿过去端汤。”

第七十章 你来我往

“当真没允你带进来?”沾了七姑娘的光,隔壁院子五姑娘,连带玉漱斋里殷姑娘、冉姑娘,都填了肚子,躲七姑娘甲字房里,关着门偷嘴儿。

临去前,住对门丙字房的殷姑娘,追问起那对雏鸭来,穷根究底,吓得七姑娘连连摇头,拉了五姑娘替自个儿作保。“女学里怎么带得进来?上山前托店家寻个附近的荷塘,放生作罢。”

五姑娘点头附和,话里透着浓浓可惜。“女学里规矩也有些不讲情面了。昨儿傍晚时候,管大人亲自过来打的招呼,我姐妹二人哪里敢不从?”

送走了失望的殷姑娘,春英收拾着席面,绿芙给七姑娘捧上漱口的清茶。

“小姐,您下回问问殷姑娘是哪里人士。奴婢就好奇,哪旮旯能养出这样的小姐。规矩竟比您还差的。不请自来也就罢了,几次三番,见面连句客套话也没有。刚不是还说了,人傍晚还来。”

春英抬手,手背蹭蹭额头的细汗。大热天儿里,关上门,屋里已热得像个蒸笼。再加上绿芙一旁聒噪,明明是怪殷姑娘不讲礼,偏又拉扯上自家姑娘。寻个借口叫她帮手,免她在姑娘跟前,没事儿闲得净给人添堵。

“也不知两位爷那边如何了,只盼着顺利才好。”

女学依附官学而建,都是在半山腰上。从山脚上去,到了半山岔路口,官学往左边儿去,女学则走右边儿的栈道。两院中间隔了堵高墙,平日都有护院轮班看守。管大人隐晦提点,女学花园假山后头,开了个角门。若是平日寻姜家两位爷有事儿,可打点些碎银,叫那看门的婆子传个口信儿。

“初来乍到,实在不方便。过几日摸清了地头,咱买通那婆子,随时都能知道。”又是绿芙接嘴。

好好儿的话,不过是担心自家人,到了她嘴里,硬是带出点儿阴谋诡计的味道。七姑娘侧倚在竹塌上,突然有些后悔带绿芙这丫头出门。

因着是第一日,明儿才正式开课。午歇起来,姑娘们推门出来,聚在院子里相互结交,混个脸熟。

京里来的占了大半,都是出自燕京排得上号的世家名门,便是素未谋面,也多少知道有这么号人在。

燕京来的贵女自有傲气,很快便抱了团。七姑娘发现,这群贵女隐隐对殷宓、冉青陪着小心,她二人身世怕不简单。

报了家门儿,不用她打探,已将那两人来历记在心上。一个是燕京城里殷家二姑娘,表兄乃当朝江阴侯世子,碰巧今年也到麓山游学。七姑娘眸子一闪,立马联想起小潺涧游玩那日,石姑娘所说“若非看在你表兄情面上”,还有那人阴沉着目色,问了句“贺桢也来了此地?”

这么一捋顺了,终于解了她心头疑惑。贺桢此人,原是江阴侯府的世子。

只是才解开一个疑团,又生出个更大的来令她困惑。她自小养于江南,不知距燕京几千里之遥。能有何事与侯府世子扯上干系?为何那人一听贺桢在此,当先便盯着她猛瞧?

她也曾试探着开口,可刚刚提一个贺字,那人便前所未有给她脸色看。七姑娘当机立断,此后再未提起。

而另一人,冉家姑娘,闺名冉青。竟是将军府的嫡小姐。看她那娇娇弱弱,比她更像江南水土养的女儿,委实出人意表。

“冉姑娘会骑马么?”佟姑娘打西边儿来,是兖州巡察使家嫡出三女,自幼在民风开化的陈郡长大,骑射是一把好手。骨架匀称,说话爽快,西北口音十分好辨认。

自从进了女学,见到都是娇滴滴,弱不禁风的世家女,正失望呢,便听冉姑娘是将军家的小姐,虽则对着她那身板儿抱不了太大指望,总归还是问问。

“何止骑马?我家小姐蹴鞠、投射,京城里那些个软脚虾,极少遇上对手。”冉姑娘身后那婢子洋洋得意,一身与有荣焉的英气,立马叫佟姑娘叫了声好,眼里顿时透出些亲近。

绿芙在一旁听得犹豫。各家姑娘都有拿得出手的看家本事,待会儿到了自家姑娘身上,该说什么好?左思右想,勉强想到“与二爷顶嘴、与五姑娘推花牌”这事儿上头。

偷偷拐一拐春英胳膊,凑近了低声问她,“咱姑娘牌打得好,挤兑人嘴皮子利索,这算本事么?”

恰好这时候大伙儿话音刚落下来,得了个空隙,绿芙这丫头便替自家姑娘大大出了回风头。春英气得直拧她胳膊,面色涨得通红。“胡说什么呢,姑娘最擅长的是丹青、描花样。”

绿芙被扭得疼了,哀哀讨饶。“一时真没想到。小姐一年里作画儿也没推花牌次数多呀。”

对座儿藤椅上京里来的几位,考究打着团扇,遮了半边脸,抿嘴儿笑得歇不住气。面上客气言道“玩笑话,自不会当真。”只是眼底丝丝缕缕的鄙薄,顺着那高挑的眼角,慢慢就爬上了眉梢。

七姑娘侧目白一眼自家丫头,两手剥着瓜子儿,笑笑也就过了。

左手边殷姑娘盯看她一眼,跟着从瓷碟儿里拾起一粒瓜子儿,觉着这人果真狡诈。

她要没本事,那位便是昏了头。大周天下,谁敢说一句公子玉枢徒有其表?

在她看来,姜家两位姑娘,没一个老实本分人。大的那个全身都长满了心眼儿,汲汲营营,一手一把算盘都不够她使的。

眼前这个更厉害,水仙不开花,整个儿一装蒜。

话题扯到姑娘家擅长的事儿上面,这个说拜了绣坊的师傅,那个说家里请了琴师。有人看殷姑娘极少搭腔,未免就显得冷清,唯恐怠慢了她,好意迎上来圆个场面。

“殷姐姐平日都爱做什么?家里养鸟么?逗鸟雀可好玩儿了。一只上品八哥,会叫人的,得卖到三百两银钱。”

七姑娘磕着瓜子儿,实在想多嘴接一句:殷姑娘爱追着讨要不花银子的野雏鸭,看她不死心的劲儿,该是觉着得趣。

那位很懂得捧场,一句话抢了刚才七姑娘出的风头。

“但凡多嘴多舌,都该拔了毛下酒。有何乐趣可言?”说罢冷冷扫那姑娘一眼,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不耐烦东拉西扯,不开眼撞上来,叨扰了她,合该拔毛下油锅。

七姑娘总算领会到,为何石姑娘一行与她说不到一处去。这人的性子,寻常人消受不起。

端起茶碗,认认真真赞了句“好茶”,七姑娘面不改色,如同在场就她一个,全然没听懂话里机锋。面上温婉笑笑,客气请众人吃茶。

几位姑娘本已怪异的面色,看着眼前这突然慇勤起来的人,更加古怪了…

第七十一章 可以耍赖的嘛

“你看人笑话的方式,很特别。”就着笑料吃茶,还要请人与她一道的,殷姑娘这么些年,也就遇上她一个。

院子里散了场,榆钱树下热闹不在,少了喧嚷,多了分素雅的安宁。叫春英去歇着,罚绿芙身后打扇,七姑娘看着唯一留下来调侃她的人,一点儿不介怀被她戳破了心思。

“你这恭维,我生受了。”没否认她方才就是看了别人笑话,而且津津有味,不曾客气。

听出她话里快活,殷姑娘颔首,觉着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能站在那人身旁,怎可能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你这婢子有趣得很。”眼睛盯着绿芙,嘴角竟带出了笑。倨傲的人笑一笑,七姑娘觉着有种雨后初晴的潋滟。原本寻常的姿色,竟是要笑起来,才能捕捉到眼中刹那流露的真性情。五官也跟着娇柔起来。

这个人背后,藏了故事。

摸一摸下巴,七姑娘回身看看绿芙,再调转过来,偏头给她出主意,“你有兴致的雏鸭虽没了,我这婢子刚好能派上用场。得空过来逗逗她,不会输了那鸭子去。”抬手指着身后惊愕瞪眼的婢女,七姑娘卖力吹嘘,“保准比那八哥好玩儿。”

送了忍耐得辛苦,分明想笑,却端着架子离去的殷姑娘,绿芙一把搂住七姑娘臂膀,对那殷姑娘是谈之色变的。

“小姐您别因着担心奴婢常给您惹事儿,或许还会拖累您受罚,就把奴婢往殷姑娘身前踹。您也见着的,那位脾气怪得很,奴婢伺候不来。您想啊,她要真逗奴婢,奴婢是笑啊,还是不笑啊?就殷姑娘那张脸,除了鼻孔朝天,奴婢实在瞧不出来。揣摩不好她心思,开罪了她,不是凭白给您树敌么?”

一指点在她额头,七姑娘不觉好笑。“放一万个心,就你这斤两,顶多算是逗乐子,还迁怒不到我身上来。”

绿芙想想,也对,那位脾气差,对姑娘却比京中贵女有耐性。更犯愁了。那位要与姑娘亲近起来,但凡上门儿就逗弄她一回,日子得多难捱呀?

看她一张小脸皱得跟风干的柿饼一样,七姑娘见好就收,没忘了跟这丫头说点儿正经事。

“今儿宋女官说的话,你在后头可听明白了?婢子犯错,姑娘们也得一同受罚。你倒是说说,我是尽快求了世子送你回郡守府呀,还是将你搁山脚下客栈里,等到学馆休学了,再接你一同回去过年?”

绿芙觉得自家姑娘笑起来虽好看,可这话绝不是什么好话,这是姑娘嫌弃她了?心头一慌,她哪儿敢这时候被姑娘送走?回头崔妈妈问起,皮还要不要了?

“真不想离开?你可想明白了,宫里头放出来的姑姑,要罚起来人,摁着你手死命拿针扎你。不让见血,事后也查不出来。却能叫你痛得哭天抢地,生不如死的。这可都是动的私刑。”

春英见天儿阴下来,就怕六月里娃娃脸,阴晴不定的,还是劝姑娘赶紧回屋才好。出来请人,走得近了,便听姑娘正柔声细语糊弄人呢,还拉着绿芙的手,情真意切得很。

春英抿嘴儿忍住笑,近前来帮着姑娘给绿芙泼凉水。“小姐这是护着你呢,心疼你受那宫里头,恶名昭彰十八般私刑折磨。”

小丫头被吓得大热天里连连擦冷汗,心头虽怕,更不肯走了。“不成不成,若是姑姑都用这样歹毒的手段,小姐和你万一有个好歹,没人去收买那角门的婆子,连报个信儿都难。”

春英想笑,没了她,姑娘会被人逮着错处?这时候还念念不忘,要收买那婆子。“那你说怎么办好?”

绿芙急得原地打转,揪着腰间穗子想了许久,哀切切问春英,“我虽没有你沉稳,却也不笨。要不教规矩时候,你做什么,我就一丝不差仿效着。担保一个字儿不多说,一步子不多迈,这样成不成?”

“春英这回可帮不了你。”七姑娘无奈摆摆手,“都说是学规矩,还要教些本事,自然就要有成效,防着婢子间相互舞弊。从今儿派院子这事儿上就能看明白,一家的姑娘都要被拆散开,婢子们也好不到哪儿去。甭说是你与春英,便是和对屋冉姑娘的丫头,也分不到一块儿。”

好容易想出个法子,转眼就被姑娘给否决了,绿芙急得快要哭出来,这时候才后悔自个儿不中用。

七姑娘看她是当真慌了神,眼中淡淡泛起流光。她是存心要吓她一回,不把这丫头给唬住啰,像今儿这么出风头的事儿,往后玉漱斋里还不层出不穷,有没有个消停了?

除了那次因为三姑娘的婚事儿,她设计姜春,被关了佛堂。她历来可是乖巧得很,不惹事儿,不闹腾,更不乐意挨骂受罚。

今儿先把这隐患给除了,日后才有和顺日子过。

“这法子嘛,也不是没有。就是得生受些脸色,你受不受得住?”

“受得住,甭说是脸色,只要不连累了小姐,您又不送我走,什么都受得住的。只是可能偶尔不服气,或是难过些。”

这丫头…七姑娘心里生出些暖意。她桃花坞里的婢子,虽不是规矩最好的,却是最不作伪的。这也是为何许多年来,一直是春英绿芙陪在她身边。真假对旁人来说或许并不见得如何要紧,可是于她而言,太珍贵了。

前世她导师曾经说过,有一双太过通透的眼睛,心里反而容易蒙尘。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古往今来,无不适用。

她作势想一想,末了点拨她,叫她附耳近前。

“为什么怕婢子们相互包庇呢?除了人情,怕是与姑娘们的‘连坐’,是同一个道理。若是明儿个姑姑说要两人凑对儿,千万别犹豫,春英还有冉姑娘、殷姑娘跟前的婢子,你都不要选。还记得今儿个京里来的那几位姑娘?其中隐隐带头的那个,可记得是何人?”

这考问难不住绿芙。彼时取笑她家姑娘,最装模作样那个就是了!“记得的,那位瓜子脸的胡姑娘。”

满意点头,七姑娘欣慰这丫头总算还有点儿眼力劲儿。

“是极,你便去寻她身后那个唤做‘芙蓉’的婢子。比起另一人,芙蓉才是她跟前心腹。当着姑姑的面儿,挽着她手,笑夸一句‘芙蓉姐姐为人最良善’,多恭维些她,她便没法子当着姑姑的面,直白推拒了你。便是这院子里有人想捣鬼,也没法从你绿芙身上着手。听明白了?”

绿芙仔细琢磨,对呀,自个儿和芙蓉做伴儿,一个出错,两个都要挨罚。连带着各自姑娘也得受罚。院子里就属京里来的贵女身世最显赫,对七姑娘也没见什么善意。这么一来,领头的那个被束缚了手脚,便是记恨方才姑娘笑话了她们,想拿捏她绿芙给姑娘难看,也不会愿意将自己给搭进去的。

小丫头得了锦囊计,欢欢喜喜抬着杌凳,回屋去了。

春英眼里带着喜色,姑娘果然是有本事的。为了不因绿芙那丫头栽跟头,索性便绑了她到对方船上去。顺带还能赚个名门望族家贵女的心腹婢子,来给绿芙全心担待着,姑娘这算盘打得,辟里啪啦快赶上炮竹声啦。

“您就如此肯定,明儿个姑姑一定会将丫鬟们分开,再凑了对儿,共荣辱么?”

七姑娘拾起被绿芙那疯丫头扔下的团扇,慢条斯理晃两下,带着她施施然回屋里去。

“这人呐,烙入骨子里的习性,一时半会儿可改不过来。管大人不是说了么,宫中宫女当差,都是两人一班,绝不可单独行事。你看那田姑姑,分明可以带一个婆子,震慑了姑娘们就好,为何非要两人一并带上?又何不自个儿一人来立威?这便是规矩。根深蒂固的祖宗礼法。忘了么,宋女官可是说,四位姑姑,可是刚放出宫的。小半辈子被人这么管束着,到了自个儿管人时候,最可能,便是照搬这一套,身份调转个个儿罢了。”

想起一事,回头嘱咐春英,“绿芙那丫头是个粗枝大叶的。傍晚时候你装作去灶上要热水。那婆子再给你吃食,务必瞧瞧,能否找出替她把风那一人。小厨房那地儿,绝无可能一人当值。最好是两人都能混个脸熟,日后行事也方便些。”

玉漱斋丙字房里,又冬替自家姑娘整理最宝贝的孤本书册。一边忙着手上活计,一边疑惑道,“小姐,方才七姑娘那样,算是得罪了京里几位吧?您不高兴了,赏人冷脸,她们如何也得受着。可七姑娘不同,她出身寻常,敢在您落人脸面后笑场,还请众人吃茶…想来那几位不会欢喜她那不识趣的性子。”

殷姑娘正分门别类,忙着往书架上归置书卷,听她这话,全不以为意。

“有这闲心替她瞎操心,不如打起精神,看她如何安置绿芙那丫头。”

她刚才好心点出那婢子“有趣”,想来她也听明白她话里意思。可那人却插科打诨,把话题带歪了去。既是她善意提醒那人不领情,她便一旁看着七姑娘如何圆了这茬。

第七十二章 入学(上)

翌日一早,姑娘们穿上统一式样的衣裙。上身儿翠绿对襟短襦,染了碎花,襟口缀霜色贴袖。外头罩上鹅黄曲枝花的褙子,底下是曳地百褶裙,裙长五尺,刚好合了世家规制。照规矩往庭院里一站,分作两行,侧面儿看去,人人脚下都露出一截儿月白织锦的凤头履,鞋头高高翘起,正面儿绣上盛放的牡丹,处处透出华美细致来。

田姑姑身后照例带着两个双手奉荆条的婆子,叫她们站一旁,自个儿却从始至终扣着手,端在胸前,颔首挺胸,依次从姑娘们身前查看过去。

像是吐一个字儿,才迈出一步,她走得温温吞吞,端雅而庄重,一张丰腴有福的面庞上,眼角堆着笑,只是这笑意却不曾到达眼底。

“你,出来。”那手指轻飘飘,捻了个花样儿,落在第一排左手数过去第三人身上。

七姑娘悄然了起眼眸,向斜前方极快瞄一眼,模糊瞥见个背影,便又低眉敛目了。是京里来的姑娘,好似姓赵。

只见那女子福一福礼,跨出一小步,姑姑面前规矩极好。可惜宫中出来这位,显然不是容易讨好的,也极不好说话。

隔空比划两下,丁点儿不给人留情面。数落的话箭头似的,直戳心窝子。

“女学之中,首重内秀。上品贵女,讲究珠圆玉润,仿若上好瓷器,由内而外透出温泽细腻,而非扎人眼球的琉璃珠子。如她这般,头上满插大红大绿,镶宝珠的翠玉珠钗,张扬而辱没了身份,不堪仿效。今儿是第一次,容你一回,只罚了午后廊下‘立桩’一个时辰。若有再犯,藤条十仗。”

不过多戴了几副首饰,头面上太出挑,便被逮了错处。最叫人诧异,这规矩之前可是从没有提过。

转瞬就从“上品贵女”中被除了名,那姑娘绷不住颜面,脸色不免就难看起来。

这便又是一处错了。

“名门闺秀,切记风度娴雅。多大的事儿到了头上,自顾从容应对就是。里子再不堪,面子也得风风光光。”指着又罚她一个时辰。

连带的,那姑娘身旁女子也就一并受了罚。这教训深刻得,七姑娘眨眨眸子,决定回屋先与冉姑娘告个罪。她眼力劲儿再好,也不是神棍,猜不中天下掉下来的罪名。

直到田姑姑满意了,这才带着众人往前山教舍行去。一路鸦雀无声,没人会自找不痛快,傻乎乎当了出头鸟。

穿过竹林小径,蜿蜒曲折,清净的山道两旁,有鸟雀为伴。半晌后到了教舍门外,三间开的朱漆大门,只中间两扇大敞着。廊下挂了泥金彩底的匾额,透过洞开的大门,可见里边儿人影绰绰,已经有别院的姑娘们早到一步。

跟着姑姑跨进门去,两人成行,到中庭寻了空位挨个儿站定。因着裙裾需得铺陈开来,这许多人凑一处,中庭的青石板路上便展开一匹匹华美锦缎,甫一望去,贵气逼人,不似在山中,反倒像到了琼楼玉阁。

教舍是三进大院儿。前头是正殿,也是女学的讲堂。后面设有书斋、绣坊、琴室,连诵佛的静室都有。最里边是一湖活水,做了莲池,假山掩映间可见石桥水榭,精致极美。西北角建了芜房,供女官歇息之用。寻常女学生不可入内。

等到人齐了,又是昨个儿见过的宋女官从大殿里出来。目光扫过底下站着的诸人,似不十分满意,轻蹙了眉头。

“打明儿起,再有人摆出副棺材脸进门,不懂得礼数尊卑,赏藤条二十仗。”静谧的眼波向玉漱斋看来,隐隐落在倨傲不知收敛的殷姑娘身上。

七姑娘暗叹一声好险。一头为那性子别扭的姑娘嗟叹,一头谢过世子救自个儿于危难,好歹逃过与殷姑娘同甘共苦。脸上便慢慢堆出三分笑意来,温温婉婉,若有似无,比田姑姑只是守礼的笑靥,更显自然和煦,几乎寻不出痕迹。

宋女官见底下有几个机灵的,她一说棺材脸,几人便柔了神色,便将她几个牢记在心上。打算再观望些日子,若是当真值得栽培,便多下些功夫。毕竟,这一批贵女,将来前程,连宫里昭仪娘娘都说,指不定就能大富大贵。如此,也算结下一桩善缘。

“你等记住,既入女学,便是一视同仁。想仗着家世耍横不服管教,此处容不下这样的大佛。”

这却是明着敲打,这位大人对各人背景都是了然于心。不论燕京各府,或是江阴侯府的招牌在外面如何响亮,女学之中,也就是背景光鲜些。该罚的,依旧要罚,别指望能网开一面。

七姑娘偷偷回味昨儿个偷吃的糯米粽子,软黏黏,肉馅儿炸得又酥又香。她得谢过世子,侯府的手伸不进来,国公府还是挺靠得住的。

觉着震慑够了,宋女官允了众人进入教舍学堂。七姑娘住玉漱斋甲字屋里,自然与冉姑娘并肩跟在田姑姑身后,仪态端庄步上台阶,跨过一尺高的朱红门槛。

进去了,才发现里头格外宽敞。正中摆了四列桌案,中间是甬道。每一列都是两张矮几并排着,一行可供八人列席。每一列便是一个院子的姑娘,头排起,甲字房当先,依次往下罗列。

上首是一张黄花梨书案,与女学生不同,案后置有圈椅,女官授课,能够居高临下监察四方,而她们只能跪坐在案后布着的绒毯上。

大殿两旁各开三扇雕花窗户,支起窗屉,殿内便敞亮起来。此处位于麓山山腰,无需额外摆上冰盆子,已是凉爽宜人。

得令坐下,便见矮几左上角陈列着文房四宝,品质不差。另一头叠放着两卷薄薄的书册。靛青封面,纸张考究,标着《女学会典》,显是讲女学里各样规矩的书。

众人齐齐松一口气,总算有个明处的参照。自此往后,再不用瞎子摸象,时刻防备着又不知犯了哪条规矩。

至于底下那本,因着宋女官还带着四位姑姑,立在上首黄花梨书案旁,也就没人敢擅自妄动,不知是个什么名目。

看看角落里的更漏,几位管事儿的商量过后,只留下玉荣斋的段姑姑带着两名同样捧荆条的婆子,其余几人便从后殿退了出去。

那段姑姑个头儿不高,却是几位姑姑里头,最貌美的。说起话来柔声细语,宫里出来的,好似都是慢腾腾的性子。

“还有一刻钟,今儿来讲学的是尚宫局,司籍崔大人。趁着这空当,你等可自行翻看案上书册,全当囫囵着心底也有个数。只是切记,不可交头接耳,不可擅自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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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入学(下)

探手取过《女学会典》,下面压着那本,面上居然全素底子,没见书名。七姑娘好奇拿在手里,惯例的,十分爱惜翻开扉页,仅只一眼,心里便止不住生出些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