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快翻看几页,越看心头越是迷惘。相对《女学会典》,这第二册书,居然收录了大周王朝,前朝后宫所有朝臣、女官、宦官宫女的品阶官职。从当朝三公,到里正、伍老,再到新划归御邢监掌管的司礼监,其下各式品级不胜枚举,繁复冗杂。

七姑娘纳闷儿了。第一天入学,学规矩尚且说得通。一下子跳到跟宫里头扯上关系,却是为何?

来此地的世家女子,将来不都是要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做个当家主母的么?到女学里镀一层金,学些个宫中得意的手艺,说不得还能攀上高枝儿。正经主母,精力都放在查看账簿,教养子女,打理后宅上。除了夫家极贵,谁会与宫中扯上关系?

不说官场上朝臣如何,便是宫里头出来的阉人,拿她家里举例,十来年都没遇见一个。正迷糊着呢,手上再翻过一页,一纸素笺夹在其中,跃然入目。

眸子一缩,心跳扑通扑通,又急又快。赶忙合上书页,装模作样换了会典,胡乱摊开来,埋头死死盯住,心神却不知飞向了何处。

方才还感激那人,如今委实吓她一跳。世子一纸笔走游龙的墨宝,她岂会不认得。

匆匆一瞥,只记得那人吩咐她到教舍最里边水榭去寻他。就是那处有荷塘景致,寻常人不许进的地儿。时辰也没说,古怪得很。

七姑娘沉吟片刻,偷偷向左边儿冉姑娘一瞄,见她读得专注,也不知是否知晓那人的布置。正犹豫着要不要伸手拽拽她案下的衣襟,便见那姑娘忽而偏头,极快向她挤一挤眼。之后撑起脑袋,不时朝身后角落里张望。

“你,何故东张西望?不知学堂上需静心受教的么?”

被身后巡查的段姑姑逮个正着,冉姑娘慌忙起身,涨红着脸庞,深深垂着脑袋,指头绕着腰间穗子,扭捏半晌终于开了口。

“姑姑,早起时候口渴用多了凉水。如今肚子不安生,您可能行个方便?”

七姑娘万分惊愕,眼角直跳。该不会…

“岂有此理!学堂庄重之地,岂容你污言秽语。你与你身旁那个,下学后到佛堂净室自省己过。不许进食,任何人未经许可,不得探望。”

说罢挥手叫人带了她下去,两本书册也一并卷走。这样子,分明是不许人再进来。出恭之后,便是要罚了在殿外廊下“立桩”。

七姑娘顶着众人或是幸灾乐祸,或是怜悯的目光,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脸蛋儿羞得微微泛红。这假扮的功夫,炉火纯青了…

原是如此,她总算闹明白,那人安排这冉青,老早就打着“拖累”她的主意。世子还真是,不拿人家小姑娘脸面儿当回事儿。

因着心头存了事,她草草翻过两页,这里头规矩多得乱麻似的,看得七姑娘暗自咋舌。是不是以后每做一件事儿,都得随身揣着这会典,三不五时拿出来对照一番?

正幽幽抱怨,便听前面传来窸窣脚步声,不止一人。段姑姑疾步走到前头,朝两个婆子使个颜色,两人极快退到她身后,其中一个高声唱诺,“女官大人到,开课!”

底下人齐齐整整肃立起身,见前头配殿打起珠帘,赶忙躬身执弟子礼。两手平举至额前,宽大的袖摆如半幅垂帘,低低坠着,直触到矮几上。

“请女官大人安好。”除去第一堂课便被赶出去的冉姑娘,这问安的声响,于正殿之中异常洪亮。

那人没立时叫起,当头一排几位姑娘只能微微抬起眼睑,看她踩着水红色蝠纹软履,款款到了书案之后。只发出微末声响,就这么静静落了座。

“起罢。”声音既轻且柔,咬字极准,典型的京腔。

七姑娘听命挺直腰板儿,只半抬起眼眸,避开与人直视,依稀发觉这人五官寻常,只周身气度十分不凡。真要说起来,容色算得中上,太隆郡里也是一抓一大把的。偏偏通身都透出股书卷味儿,颇有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稳重大气。

她沉下心来,屈膝跪坐着用心聆听头顶那人,潺潺如水声,婉婉道来。今儿只讲了一项,便是衣着打扮,里边儿的学问竟是多到令她叹为观止。

这人是个有真本事的,拎着一个话头,千丝万缕,便细说了下去。并非拿着那会典,照本宣科。

四季衣衫各有不同,遇上节令,讲究便更多。再遇上待客赴宴,家中红白喜事儿,族中推不过的席面,林林总总,竟是没个重样儿。

七姑娘暗自一估算,得,这么着每样都要讲究下来,一年里头,用在制衣一项上,身为世家贵妇,这花销也不止几千两白银之数。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难怪世家最大的进项,绝非朝堂俸禄,而是名下田产粮食,还有各类作坊店铺。

自然,官场上的“孝敬”银子,还有各方投石问路,求荐书、捐官儿的“门路”钱,如此丰盛的油水,各家都是明里暗里,中饱私囊。

如姜家这般门风清正,太隆郡辖下数县,每至岁末,底下人给的供奉,姜大人也会酌情收用。官场风气如此,绝难独善其身。只能摸着良心,酌情考量。

一堂课只一个时辰,堪堪讲到入夏时各类轻衣薄衫,旁的发式妆容,压根儿没来得及提起。时辰到了,段姑姑近前提个醒儿,便见崔女官略一颔首,要求众人谨记今日讲学内容。每旬考校,若是过不了,便交由宋女官禁足,单独关了屋子,直至默背下来为止。

能调教到每人都能默记下来,且不出大错儿,其中手段,七姑娘想想都觉背脊发寒。待到崔女官被人簇拥着离去,她掂量着手上会典,敢情这就是一粗纲?难怪女学课业,能与隔壁官学课时比肩。

下午晌还有堂音律,被排在申时过后,堂下便是饭点。

姑娘们各自收拾一番,抱著书册三五结伴,轻声议论着崔女官口中令人欣羡的宫中华服。可惜那都是祖宗定下的规制,宫外女子不得仿效。

微笑着与玉漱斋中几位京中贵女“客气作别”,那几人看了好戏,假意到她跟前安慰几句,只真心实意的话一句没有,除了一叠声儿“妹妹可怜”,这要换一个人,还不知要难过成如何模样。

好在七姑娘软绵绵,从始至终赧然低着头,等众人摆足了姿态,她羞羞怯怯抬头回一句,“姑姑们也是为咱们好,用心良苦,轻易不能辜负了去。”

一句话堵了悠悠众口,方才凑热闹的,这会儿赶忙闭嘴,挽着臂膀,脚下急急而走。七姑娘占在大义上,谁敢再呛声儿,便是没领会姑姑们的善意,觉着姑姑是心肠歹毒。这哪里还敢接她的话?

不费吹灰之力得了清净,七姑娘慢条斯理合上书册,终于觉得耳根子自在了。

五姑娘笑看她,恍惚间不觉唏嘘。彼时在家里,她与她较劲儿,这人也是轻描淡写,温吞吞驳得你没了兴致。此刻见旁人犯到她手上,五姑娘竟觉心头好受了许多。

果然,斗不过她,绝非她姜柔没本事。而是姜瑗披了张羊皮,内里厉害得很。

“反省过了,早点儿回来。给你留饭。”开口的是自来冷脸的殷姑娘。嘴上说着体贴话,脸上寒冬腊月,冻得碜人。

七姑娘灿然笑开,应了声好。跟两人一道向门外走去。被凶神恶煞的婆子领走前,七姑娘回头冲殷姑娘喊了句话,听得五姑娘止不住乐。

“棺材脸,明儿换我给你备药。”

第七十四章 隐约挂念

被那婆子领着,顺着廊下走出一截儿,便见受罚的冉姑娘头顶书册,贴着墙根儿,服服帖帖站立着,难怪叫罚了“立桩”。

另一婆子执着荆条,正背着她们来回踱步。那荆条一头点在地上,一搭一搭敲击着。磕磕闷响声,在无人说话的廊道里,老远便传进了耳朵。

她身前那婆子一声招呼,对面那人回身颔首,板着脸叫了停。手上荆条当空旋了个圈儿,规规矩矩两手捧着,又被请回了胸前。

“跟好了,先去后头领罚。”

一路没人吭声儿,七姑娘趁着前头两人不注意,极快偏头使一个眼色,那意思:扛得住么?

冉姑娘伸手在腰间系着的名牌,“冉”字儿上头轻轻一点。如此回应,却是说,将军府出来的姑娘,没有名不副实的。

顺着游廊拐过跨院儿,再穿过二门,便见院子中央守着一位赭褐色襦衣,外罩酱紫纱裙的女官。那人头上戴了假髻,正中插一支金蝉玉簪,两侧佩上掩鬓,品级比宋女官高出一等。

“这两人留下,你等且退去。”听这口气,便知是个惯来使唤人的。

院子里只余三人,两位姑娘垂首静立。七姑娘觉着眼前这位,目光在她身上像生了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回。

这会儿快到正午,日头高高挂在头顶。道旁栽种的垂柳,清凉的树荫是指望不上,便是起风,也难消暑热。只这么站上一小会儿,已觉得头上被炙烤得有些发烫。好在这人也没大耽搁,很快便下了指令。

“你,去那廊下等一等。待会儿有人领路,自会带你去净室。该如何做,她会一一告知。只记得一事,今儿个受罚,是你两人一道,无人稍离片刻。”

话音落下,那削葱般的指头稍一偏转,正正点在七姑娘身前。指尖稍微向下压了压,不过轻微变化,便收敛了颐指气使的气势。

“且随我来。”说罢领着人继续往内院行去。沿着青石板小路,也不知如何绕的弯子。直到了一处角门前,这人才从腰间解下套环,在一串儿铜打的钥匙里挑出一个,很是熟络拧开了锁。

“七姑娘请进。敝姓付,日后姑娘往来此地,都由我为姑娘引路。管大人在里间候着姑娘,已有小半盏茶的功夫。”侧身替她推开了门,门后便是游廊,管大人凭栏而坐,见她二人到了,和煦招手唤她近前。

原是如此,竟是国公府“自己人”。难怪自称用的是“我”,没有端起“本官”的架子。

“有劳付大人。”施礼向她辞别,七姑娘微笑着迎上去。一晚上没见,竟还觉得国公府来人,看起来尤为亲切了。

“劳您久候,先给您陪个不是。”嘴上说得客套,话里亲近,却是掩不住的。

管旭笑着起身,一头与她闲话,一头摇着折扇,悠悠领着人往水榭里去。

“付女官原是国公府为昭仪娘娘备下的陪嫁。之后进宫,考取了女官一职。是个聪慧肯上进的。若非…也不会被打发出兰林殿,到六局当差。磨砺过几年,为人倒比之前更沉稳踏实些。正因如此,世子钦点她过来,帮着姑娘隐匿行踪。女学里,除国公府之人,再无旁人知晓姑娘踪迹。”

话里既道明这女官可信,也是为了安她的心。最初她提出“两全的法子”,希望保住自个儿名节。如今那人已妥善达成,给的好处,远超她料想。

七姑娘聪颖,领会了其中意思,立时顺杆子往上爬。至于付女官犯了什么错儿,被赶出了昭仪娘娘的兰林殿,这却不是她该过问的。

“还请大人放心。姜瑗一路随行至麓山,头等大事便是替世子根除顽疾。今儿个过来,便能着手此事。”

越渐熟悉起来,许多规矩便有了变通。自称姓名,也是一种隐蔽的示好。

管旭了然,抚须而笑。这姑娘实诚,人也通透。只是没个比对,便不知世子对旁的女子,远不及对她来得上心。这会儿还以为那位是单只瞧上她一身本领,心思端正,从未往别处想。这却是…令人哭笑不得。

事到如今,文王亲拟,留中不发那纸诏令,已让管旭多少察觉出,当初那般自以为是的猜想,恐怕大错矣。

若是世子只将她视为细作栽培,诏令一事已尘埃落定,再好的苗子,也该弃之不用。然则观世子待她,分明比之前操心更多。

不止对姜家格外仁德,事情变故后,更是多有替她谋划。其中用心,只怕需得七姑娘将来,自去慢慢儿体会。

只一事令管旭稍有忧虑。眼前这姑娘品貌俱佳,惟独出身,即便入了女学,也难免要落人口舌。世子欲行纳七姑娘入府,位份上,怕是顶多够得上个末等侍妾。如此安排,这位可会甘心领受?

需知晓,当初没有国公府名头震慑,这可是个胆大的主。当机立断就出了手,连御邢监副使大人都敢戏弄。可见不是个随意妥协,没脾气的面人儿。与她表象,相去甚远。

七姑娘不知管大人心头所想,只觉这内院景致,比起道听途说,更令人心折。

蜿蜒的游廊,环抱一池青莲,其间山水秀丽,亭台雅致。道旁开了月洞门,进去便是一间儿独院。楹联匾额提了应景的诗词,假山花树层层叠嶂,掩映在山水之间,有种江南别院,精致婉约之美。

“来之前听人说起,这内院之中,除了莲池,景致虽美,却只在西北角建了芜房。如今亲见了,才知晓‘眼见为实’的道理。”

听她话里带出感概,管旭收起折扇,烫金的折扇骨架敲打在手心,盯看她时候,眼底便泛起了笑意。

“姑娘此刻所见,已是庭院翻修过的模样。之前这院落,只是简单收拾过,算是官学后山一角。”

这里边儿的江南味道,此刻想来,该是那位极早时候,便算计到了的。

远望湖心水榭,尚且隔着一条建在水上,曲折狭长的廊道,只见得楼阁飞檐斗拱,华美异常。廊下垂了铜铃,四周布下轻纱软帐,长长曳了地。吃不住风,清风过来,平静的水面漾起涟漪,波光粼粼。

成串儿的铜铃叮当作响,叫她想起桃花坞里,自个儿闺房外也挂着这样一幅讨喜的铃铛。每到夏日,夜里搬了杌凳到院子里乘凉,伴着丫鬟嬉闹,它也来凑个趣儿。那样舒心的日子,想起来不觉就露了笑。

轻纱之后,朦胧可见一人端坐的身影。身姿昂藏,高束起发髻,面容俊朗。仅他一身气度,也绝难认错了人。

她小步近前,半道又起了风,纱帘卷起,向她这方飞扬起来。不觉就眯起眼睛,抬手理一理拂乱的鬓发。垂眸一瞬,恰巧望见那人侧坐着,只见得他腰身以下玄色袍服,还有露出小半儿,边角绣着玉璧的霜色香囊。

她嘴角弧度微微牵起,星子似的眼眸越发璀璨绚烂。

他于此处侯她多时。听她脚步声渐近,回眸望去,但见她打扮清丽,正忙着拨拉额前碎发。

他撂下棋谱,隔着几步开外,又有纱帐阻隔,微眯起眼眸,沉沉打量。眼底少有没掩藏住放肆。

一宿不见,竟于她,些许惦念。

第七十五章 避重就轻

管大人退出去说是传膳。七姑娘叠着手,搁在膝头,仪态端庄的坐着。只一双眼睛偷偷向身旁人瞄去。没想到世子对女学课业,亦有兴致。

方才她打帘子进来,不及请安,这人已拂袖指了个座儿。紧挨他右手边儿,没容她挑挑拣拣。那样高的姿态,她竟觉得由他做来,除了贵气,本该如此。

眼睛瞅着他打理圆润的指尖,指甲缝里十分干净。手指修长有力,着实好看。正如他这人——无处不精致。

这会儿他闲闲翻看会典,观他神色,并未对姑娘家严苛繁复到令她脑仁儿发疼的诸多教条,显出分毫不耐烦来。倒叫她觉得,他读起来,比她来劲儿。

“按照规矩,贵女当如何寝卧?”

不妨这人逮着这空当,突然就考校她,七姑娘走岔了的心神赶忙收回来。惯性的,想事情时候,尤其是她拿不准的,便偏着个脑袋,睫毛动一动,努力回想幼时崔妈妈讲的规矩。

“得侧卧着,蜷着腿儿。”顿一顿,接着道,“不许打呼噜,不许磨牙,不许掉哈喇子。更不许托腮。”前面一句,是崔妈妈原话。后头几个不许,是她自个儿记不清,胡乱填补上去,全当是凑数。

他眉峰一动,从书上缓缓抬头,随手将会典扔身后锦榻上。

好得很,小机灵劲儿全使这上头了。规矩岂容她说改就改?就她这散漫性子,往宫里头一扔,一日不到,便得脱一层皮。

看出他不甚满意,她心虚缩一缩脖子。若非被他那字条给惊住啰,她也不至会分心,没时间好好翻一翻书。

果然,学堂上递小抄要不得。好歹也为自个儿辩解两句,“今儿大人讲的是如何着装。四季里头才讲到入夏呢。”

他抱臂,不为所动。“每月‘旬日’,都哪几日?”

七姑娘喜滋滋掰着指头,这问题难不住她。“每月里初七、十五、二十三,再加上月末的尾巴,拢共四日。”

答得脆生生,四根手指立在他眼前,滑落腕间的手钏折了光,温润和煦,入了他眼。这人便越发眯起眼睛,静静端看她不出声。

正摸不清他心思,外头管大人及时赶至。领着十余女婢,个个姿容素雅,一身纱裙,鱼贯进来。托盘上端着扣了青花瓷盖子的各色菜式,一一摆上了桌案。

她觑眼打量一圈儿,这许多人,竟全是生脸孔。不像宫里人,莫非是国公府里跟来的婢子?可这一路上,她却是从没有见过,有婢子随行。

压下心底疑惑,等领头的那个屈膝福一福礼,分列两旁的婢子便有四人上前,拎着琵琶袖,小心翼翼揭了瓷盖儿,递给身后的丫鬟捧下去。

于是浓浓的菜香四散开来。七姑娘见其中竟有一道辣子豆腐,不由眼睛便明亮起来。挺一挺身板儿,刻意整了容色,暗自告诫自个儿,这回再不能糟蹋了身边这人的气度,她得多留点儿神。

将她小动作看在眼里,本欲说教的话,因着摆饭,往后再与她计较。

挥手命人退下,那十余婢子俯身叩首,如来时一般,潮水般悄无声息退了去。从始至终,无人发出不该有的声响,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

七姑娘咂舌,这要真是国公府的婢子,差事实在不好当。见主子就跪,请安都不许。只因没那么大的脸面。

直到管大人也揖礼出去,她眼见着没法子留人,不觉便开始犯愁。

水榭里除他二人,再无旁人,这是指望她服侍世子么?

想她怎么着也是世家贵女,平日里娇生惯养,起居饮食全由崔妈妈等人照看。头一回干伺候人的活儿,暗自在心里为自个儿捏了把汗。

他极有耐性一旁静候。看她起身执起袖口,拖着宽大的袖袍,打眼看去,像那么回事儿。许是觉得手腕被束缚住,握玉箸夹菜时候不灵便,便又向上提了提,露出截儿莹白如玉的皓腕来。

规矩是出了错,而他被她不经意的举动,引得再无心盯她的错处。

这姑娘微微倾着身子,个头儿太小,手够得长了些,露在外头的肌肤,一寸寸显露出来。不上不下吊着人胃口,乱了他心神。想她再撩上去,动作更快一些,又觉这样徐徐缓缓,分明是折磨他,却另有一番缠绵悱恻,说不清的遐想。

强行压抑着避开了眼,他眸色更沉,垂眸品尝她一丝不苟给他布的菜。不知是自带了她身上清甜,或是此情此景,甚合他心意,往日惯用的菜色,今日尤其对了胃口。

认真说来,这才算得他与她同桌而食。

她倒也聪慧,伸手够不着,便围着桌案转上一圈儿。只顾往他碗里夹菜,丝毫不知他有心试她。

看她错得离谱,他幽深的眸子闪着微光。只静静看她,并不急于矫正。

她执起勺子,努力伸长胳膊,眼睛盯在中央那碟子金玉三珍上,不妨会被人蓦然近身。那人紧贴在她身后,长臂绕过她肩头,扣住她手腕。不知是不是她错觉,背后那人好似停滞了片刻,这才握住她小手,使巧劲儿从她手里夺了汤匙。俯身凑近她耳畔,低声道一句“坐”,嗓音格外醇厚沙哑。

无人知晓,此刻他指尖少许战栗,并不如面上沉稳有度。

她乖乖依从,以为这是他看不过眼,嫌弃她笨拙,不中用。抬眼观他说不尽的举止风流,越发羡慕起来。同样是布菜,到了他手底下,便如丹青泼墨似的从容端雅。

他拾起她面前瓷碗,舀一勺金玉三珍,叫她尝尝是否地道江南风味。

此刻正值他居高临下,忽而瞥见她埋头品鉴,耳后一粒鲜红的朱砂。他眸子骤然一紧,少许令他阴郁的记忆翻腾起来。

她尝得津津有味,砸吧着小嘴儿抬起头来,眼里盛着漫天光华,仿似卷了一湖光景。被她这般看着,眼底森寒便渐渐散了,心头有些回暖。

“很是地道,不枉劳烦您一回,味道真好。”说罢举着瓷勺,又喂一小口。自个儿点着头,赞不绝口。他看着她嘟哝着小嘴儿,一开一合,简直招他眼。

倏尔俯身下来,锦袍上幽冷香气,不管不顾,将她笼得严严实实。

“这般好味道?”无需她回话,他已不客气从她碗里匀走一勺。于她不可置信,怔然惊愕中,大大方方送进了嘴里。

一边品尝,一边回身仪态端方落了座。从她碗里夺了食,他只觉唇齿留香,格外不同。当真是秀色可餐。

他咀嚼其中滋味,附和赞了句好。搁下碗筷,没容她多想,一本正经肃穆问她。“今儿除了穿衣的讲究,还提了旬日?”

旬日是没课的,她记得一日不差。

七姑娘本还怔忡着,乍然被他一问,脑子慢悠悠转动起来,这才发现自个儿漏了馅儿。

记不清的规矩,她托词女官大人没有讲解;轮到旬日能躲懒了,她又无师自通,背得滚瓜烂熟。

有错在先,她温吞讪笑起来。再没底气提他的不合规矩。

他得了逞,盘算着自今日起,正好借由治病一事,方可与她更多亲近。这姑娘不开窍,不懂得近水楼台的道理。而他亦是头一遭,难免生疏。往后数月,他很乐意与她切磋,携手精进。

第七十六章 多嘴的下场

用过饭,世子尊驾挪了个地儿。七姑娘环顾这方名唤“阆苑”的院落,结构很简单,除了主屋,两侧各一间庑房。

主屋外建有抱厦,青石台阶下种了两树高大舒展,碧绿垂荫的芭蕉。墙头爬了欹生的紫葳,枝叶几乎遮盖过整个屋顶,偶尔才露出一片灰色的瓦砾。花枝垂下来,伸出了屋檐,最当季的花期已过,廊下便洒了落红,也没人扫撒,零星点缀在青石板路上,煞是好看。

游廊一角搭了花架子,底下有一口水井,井旁不远,便是拾掇出的一片花圃。七姑娘不怎的喜好拾掇花草,许多都叫不出名儿来。

院子东面置了一口大水缸,养了几株芙蕖。正中亭亭立着一支月白的莲花,衬着周遭翠绿的荷叶还有面上漂浮的青萍,更显清丽素雅。仔细看,透过层叠的荷叶,还能瞧见水缸里几尾悠悠畅游的丹凤鲤,洋红的鳞甲闪着毫光。这一池水便立时鲜活起来。

看她环顾过院子,便凑在水缸边儿仔细观赏,便知她是喜欢。他立在廊下,也不催促。直到周准跨进院子,她被脚步声惊扰,赶忙回身见了礼。

“此次请大人过来,一是为了抹去上回给您留下的根子。不会耽搁太久,半刻钟足矣。二来也请大人守在世子身旁,全程陪护着。”

催眠不是简单的事儿,相互间信赖极为重要。不是太熟识的人,一旁有信得过的人在,心里也能安心踏实些。依她想来,世子对外界戒备极深,请平日里负责他护卫的周大人过来,实在最适合不过。

他眼中幽光一凛,极快沉寂下去。冲周准轻微颔首,带着人进了内室。

“还请您躺在榻上。周大人请坐。”分别指了窗前安置的锦榻,还有一旁的红木杌凳,自个儿过去掩了窗户,只留下一道缝隙,算是给屋里透气儿,又放下门上半卷的竹帘。内室便立刻幽暗许多。

见两人都十分配合,七姑娘这会儿是要干正事儿的,全然换了副样子,一改往常拖拉绵软,语气虽温和,说话却极为利落,绝不多话。精炼得很。

“大人您只管留心我手上,缓一缓气儿,静心宁神。”说罢在世子身前坐下,微微挽起袖口,露出腕间绕了两圈儿的水晶链子,也不见她如何摆弄,只竖起两指慢悠悠在他眼前徘徊。

“初见您那日,您守诺侯在外间。还记得那副投影的锦屏么?山水的泼墨画儿,右下角是一棵松柏,向左看去便是层叠的远山…”她悠悠絮叨,语调既轻且柔,一个人回忆着,说给对面目光渐渐沉静的人听。

他躺在榻上,由此看去,能见她大半侧颜。此时这姑娘浑身都透着静谧,术法虽前虽未见,却没有阴诡的味道。看她施术,耳畔缭绕着女子吴侬软语,心也跟着平和起来。

当初她下的暗示不深,本没想着要与对方结下多大的梁子,今儿个祛除起来也就异常容易。

“大人?”收手对那人笑一笑,两手覆在膝上,示意他成了。

周准桃花眼一瞬清明,里边儿精芒闪烁。由不得他不起疑。他只觉前后毫无变化,单凭她一句“成了”,这事儿便再无隐患?

看出他眼底质疑,她早已料到,成竹在胸。“您还记得当日屏风右下角,绘的是何物?”

毫不迟疑,仿若话还来不及在脑子里转一圈儿,他已脱口而出。“几杆文竹。”

她便笑起来,笑意丝丝缕缕爬上眼角,回头冲世子邀功似的啄一啄脑袋,瞅着他,像是要请他做个见证。“世子您瞧是不是成了?”

“嗯。”他深深看她一眼,支肘向周准道明,“那日你回禀,不甚记得细节。”

“方才我诱导您那是松柏,可这会儿您脑子清明得很,没上当。若您还不信,尽可审问我那两个婢子,锦屏上画的到底是何物。”

周准垂眸沉吟,那日一幕幕果然清晰浮现在眼前。那盏落地的插屏,于他眼前渐渐放大…像是所有事情都倒退了回去,他在外间等候她收拾,进屋请她出府一趟,伸手悟了她口鼻…

“如此,是在下冒昧。失礼。”拱一拱手,虽磊落承认,依旧对她存着戒心。如此令人防不胜防,中招时候不曾察觉,解除忧患,若无她提醒,依旧还被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