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这样如撩拨似的,在他心头挠痒,如同得了鼓舞,行止更加放肆起来。抬手将本已敞开至锁骨下的衣襟向两旁拨弄稍许,眼看着手掌向腰司探去。

这是要当她跟前去了衣带?真要如此,接下来…莫非他以为她年岁尚幼,直面男子袒胸露腹,也不会想入非非,生出不该有的旖念来?

到底比不得他恣意妄为,沉得住气。七姑娘羞红着脸,赶庀站起来。“那个,世子若是不方便,我改日再来。殷姑娘的事儿,不急在今日的。”

眼看她要逃,他直瞪瞪盯着她,拂袖将手臂搭在圈椅扶手上。本就敞开的襟口被提拉着,更掩不住他浑身秀色。这样咄咄逼人,容光皎皎,大喇喇丝毫不避嫌。七姑娘只看了一眼,再不敢偷瞄。

“谁人与你说此事不急?”她越是慌张,他越是如意。为着个不相干的人与他顶撞,欺负起她来,便丝毫不手软。

真有这样急?急得他头发也等不及绞干,非要这样与她说话?

猜到他是动了怒,不过是变着方儿的捉弄她消气。她委屈瞅他一眼,这人还真跟她个小姑娘较上劲儿了?

总算明白,男人的心眼儿,未必就比针芒大的。至少眼前人如此。这么一想,七姑娘莫名又想起每每与她争执不下的姜昱来。还得再加上姜二爷才对。

看她这时候还有胆子走神,他微眯起眼,起身站定。正对着她,慢腾腾,自顾宽衣解带,手掌覆在腰司结扣上。

她眼梢瞅见,虽没看得真切,也能模糊猜到他意图。这么一惊吓,想也没想,急急背转过去。

情形不对,再待下去于她无益。正想开溜,脚跟儿才离了地,已被他忽而扼住手腕。看似没下狠劲儿,不会叫她觉出疼来,偏偏又不容她挣脱。

那人悠悠牵着她,不管不顾,绕过锦屏往内室里拽。

“逃的什么劲儿?”这人在她身前,一边从容迈步,一边抽出腰司佩带。扬手扔出去,恰好搭在屏风架子上。衣带一头耷拉着,摇摇晃晃,坏了锦屏上整幅丹青的素雅。他这般行径,竞显出几分公子哥儿的浪荡来。

七姑娘吓得傻了,呆若木鸡,脚下挪不动步子。

前头那人觉着手上重了些,带着人不顺畅,回首了一眼,索眭挟着她臂膀,半搂半抱,提溜着人继续往前。

身旁人靠得这样近,她胳膊肘时而碰到他赤裸的肌肤,七姑娘悚然一惊,总算有了羊入虎口的惧怕。

“是我错了还不成。今儿不该跟您强嘴,往后您说什么是什么。求您快撒手,被人瞧见,浑身长嘴都说不清的。”

期期艾艾,是真怕了。没被控着那手胡乱去掰他手掌,见他赫然回身,衣袍大开,上身几乎看了个通透。腰腹下亵裤都瞧清了系带颜色,杏黄绲了金边儿。

她大惊失色,敌不过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一手捂住自个儿眼睛,死死梗着脖子,身子向后拚命与他拉扯,脖子险些没的扭断。

看她这泼赖样,哪里还有贵女淑仪。女学里教养,天塌下来都得挺直脊梁骨站着,脸上堆笑,不叫旁人瞧出失态。

这学堂,她算是白去了。

逮着了猎物,心头踏实,他又不紧不慢起来。仿若使蛮力劲儿的人不是他,更没有任何强人所难。出口反倒教训起她来。

“不想被人窥见,便乖乖闭嘴。唤你做正经事,这样心虚做甚?莫非心头有鬼?”

谁心头有鬼呀?七姑娘被人倒打一钯,只限这人颠倒是非。可到底被他敲打一回,冷静了些,明白事情闹大了,这人是不怕的,于她却是灭顶之灾。于是声气儿也跟着渐渐消停下去。

苦着小脸,垂头丧气脚跟脚走在后头,也无需他如何使力,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悲壮。

他手上牵着人,触着她吹弹可破的肌肤,心头微漾,背着她,眼神又柔又沉。

到了内室门口,忽而站定。缓缓松开手,拍拍她胳膊,自个儿不进去,倒给她派了个差事儿。

“去角落嵌螺钿红木柜子里,取一身干净衣袍送净室来。”说罢独留她一人在此,迳直去了后边儿。

姿态洒落,衣袍洋洋洒洒,数不尽的风/流倜傥。

七姑娘紧握着小手,面色都能开染坊了。

这就是他说的正经事儿?

这人是怎么诓她进书房的?分明说是谈论殷姑娘,到头来,又拖又拽,加之出言恫吓,为的就是叫她送衣裳?

小脸儿青白交加,直冲冲奔进屋,心里存了窝囊气,一把拉开柜门儿,看着眼前整整齐齐叠放的各式上好袍服,嘴里嘀嘀咕咕,呢喃着“坏心眼儿想整治她就明着说,戏弄人也不带这样的…再想一想,他这样待她,好像她还真就没还手之力。

委实不甘心,食指无意识顺着一叠叠衣衫划过去。

嗯?怎的这一摞都是月白色,不染纤尘,白茫茫一片儿堆她眼前。好似没见他尤其偏爱月白的袍子。

起了疑,仔细一瞅,这下是真烫了手了。赶忙缩回去,七姑娘绯红着脸,重重合上右边那扇门。

那人也不提个醒儿的么?贴身亵裤,怎么能叫姑娘家瞅见?!而她好死不死,偏还凑上去摸索一回…指尖热度窜上来,顺着手臂到了心口,渐渐的,心跳都快起来。

第八十五章 同样的人

净房外垂着藏青的门帘。她立在外头,手里抱着轻薄的袍子。眼睛盯在素色的帷帐上,犹豫片刻,轻轻唤一声儿。听里司那人淡淡应下,趿着木屐,缓步而来。

不知为何,分明还隔着布帘,这样深的蓝,不该透得了光。可她仿佛能看见他修长挺拔的身影,那样笃定着近前。木屐嘟嘟声,并不振聋发聩,却声声扣在耳畔。听进去,便极难忘得掉。

那人将门帘拨开一条缝,探出一截光洁的手臂。平摊着掌心,等她递了衣袍过去。

她双手奉上,目光却落在他掌心纹路上。之前竞不知,他也是断掌的。

记得在哪本讲手相的书上看过,断掌的男人,是可以做大事的。跟他倒是极为般配。他这样的家世,又有着惊天的志向,年岁虽轻,当可预见,将来必是大周天下呼风唤雨,搅动四方的人物。

“看什么?”他手臂纹丝不动,如同他这人,沉稳得令人敬服。

眨一眨眼,她压下脑中胡思乱想,赶忙将锦袍恭恭敬敬搁到他手上。伸出小手,手心冲着他,让他能看个仔细。

“只是觉得巧。世子您亦是断掌。跟您不同,我是姑娘家,断掌的寓意,就不那么吉祥。”

他闻言蹙眉,瞧着幕帘外净白的小手。那样纤巧,若跟他两掌相合,勉强能有他半掌大小。接了衣袍过来,他也不去里边更衣,便与她隔着幕帘,状似不经意问道,“此话怎讲?”

她话里太过平静,平静到令他生出些不喜。她可以散漫,可以狡黠,可以无赖,甚至可以撒泼与他拉扯。唯独不许一滩死水,寂灭枯槁。

没想他对这事儿还有兴致。她也不过想起前世的不愉快,有感而发。这会儿他问起,她也不避讳,没心没肺与他说道。

“老话不是讲, ‘男儿断掌千金两,女子断掌过房养’?这便是说,男子断掌,千金难求的。之于女子,就是命太硬,易克至亲。会连带家里运道不顺,自个儿姻缘也是千难万难,注定修不成善果,晚景凄凉。”

挥一挥小手,她收回去两手搓一搓,呢喃撅了嘴儿。“家里老太太,便是因着这缘故,打小不喜我。连去与她请安都嫌弃,只许在外头问一声好。寒冬腊月,真个儿极冷。穿堂里,刀子风割脸上,火辣辣的疼。好在爹爹与太太是明白人,没因着我生来如此,便不待见了自家闺女儿。”

听她话里不免带出些委屈,更多却是感念父母的好,还有不屑遮掩的不以为意。难怪这丫头对姜家二房眼珠子似的护着,对家中父母兄长,连着不是许氏所出的姊妹,也多有包容。原是这么个缘故。

既是感恩,也是斗气。不乐意被看轻她的人瞧了笑话,偏偏要活得昂首挺胸,自在如意。旁人说她易克至亲,她便不惜横冲直撞,挟着一身磕破头也不肯罢休的气势,也要保姜家二房和和美美,蒸蒸日上。

本还心疼她,想着要如何安抚慰藉。可看明白她是这么个矛盾的眭子,无需他费劲儿,她早已看开了去。于是他又止不住对她多一分爱惜。

丁点儿大的胆儿,吓吓她也能手庀脚乱,惊呼呐喊与他拔河似的闹。真有事儿叫她不痛快,她能记恨在心头,脖子一昂,这天地都唬不住她了!

敢与命争的女子不多,敢跟老天叫板,拿命数当笑话讲的,至今只碰上她一个。

或许这便是缘分。幕帘挡了他眼底和悦。

抬手披上袍子,慢条斯理打理衣襟,系上佩带。“市井之言,不足为信。

他话音方歇,她已在外头抚掌附和。“您说得对极,至少这话在您身上不能全部作数。”

“为何?”这样与她静静说话,他也不嫌琐碎。整理好衣袍,索眭倚着墙,听她在外头,温温软软,捏着清脆的调子与他絮叨。实则两人不过一步之遥,近在咫尺。如此静谧亲和,他仰着头,分外受用。

“书上说,断掌的男子外冷内热。坚韧冷静,善于与人相处。独断倨傲,自恃甚高。大事儿上头,听不进人言,许会马失前蹄。不过多数还是很有本事,不仅财运亨通,且仕途顺遂。”

想一想,这人不宜开罪。她虽只是照本宣科,也得润润色。“不过还是因人而异的。您这样的,好话都灵验,那些不中听的,想来落不到您身上。

七姑娘明明白白拍了马屁,脸不红,心不跳。

他深邃的眸子里幽光晦暗。马失前蹄么?未必没被她说中。不过这已是过往之事,将来如何,且凭各自本事。

拨弄着腰司她送的香囊,想着她这样实诚的秉眭,拍马屁也显得笨拙。他便笑起来,语气越发温和。“依你之见,冷淡、倨傲、自恃过高都是说中了的。不作数的,便是没见着本世子内热、易相处,是与不是?”

“啊?”七姑娘被人说中心头所想,一时司想不出如何圆话,讪讪笑起来,梗着脖子四下里乱瞄。

下回再与他闲话,得学那八月的石榴,满脑子的点子。莫不然,接不上话,反倒落人口实。

瞧够了她窘迫样子,他掸一掸衣袍,掀帘子出来。正正立在她跟前,垂眸问她,“那么多里头,就选了这身儿?宝蓝色瞧着顺眼?”

七姑娘被问得记起方才丢人的丑事儿,心里头发虚。哪里敢说,她是随意拣了件,根本就没看清,便惶急而逃了?

埋着脑袋可劲儿点头,那副模样,这身宝蓝的袍子,竟是百里挑一的好他轻瞥她一眼,怎会不知她方才是慌张着跑出来,在那头歇够了气儿,这才自以为遮掩过去,装模作样迈着端方的步子过来。

带着她往外司去,尤其意味深长回眸看她。“下回合上柜门轻些,屋里避不了音,声响大了些。”

直到做到锦凳上,朱漆圆桌上摆满了吃食,七姑娘也羞愧难当,再没脸抬眼看他。

这人真是可恶。明明在净室,这般明察秋毫做什么?说出来不是凭白叫人难看么?

杵着筷子,将油炸得金黄金黄,圆滚滚的南瓜丸子在碗里可劲儿拨弄,碾碎了龇牙嚼下去。身旁人递来一碗莲子羹,她顺手端起来,舀一瓷勺。咦,味道比家里的清甜爽口。

先头只顾着遮羞,这会儿嘴里砸吧出好味道,一时便没留心这人竟是等着她一道用饭的。

看她眯着眼睛,得了吃食便乖乖巧巧安静下来。脸皮颜面通通抛在了脑后。

他极有耐心,替这心宽的,再夹一筷子新掐的豆芽菜。这丫头全神贯注,相处日久,越发随意。他夹什么,她便吃什么。埋着脑袋,享用得心安理得了。

一顿饭下来,她用的比他要多。

末了命人撤去席面,他沉沉看她一眼,低低垂着眼睑,小半张脸掩在茶盏后头。

“倘若能去燕京,你可欢喜?”

第八十六章 他的眼睛

“燕京?”那是大周都城,三朝古都,繁华昌盛之地。多少传世之作,旷世人杰,都是由燕京崭露头角,之后闻达天下。她也向往过,那样钟灵毓秀之地,该是如何煌煌威仪,积淀过千古精粹。然则如今这世道,那里也最是暗流湍急,人心叵测了。

“不大愿意的。舍不下江南一时安乐,更舍不下家中父母兄长。真觉着好奇了,还可寻了丹青诗作,得闲时候品味一番。这么着心头总有个念想,即便达不成,也能在心里按着自个儿的喜好描画。清清静静,远离是非,有什么不好呢。”

她微微笑起来,捧着茶盏,并不吃茶,眼睛看着青花茶碗上绘出的花样,在手上转动把玩。

不知晓他的用心,说话也就格外爽直。

他沉眸静静注视她。她有着江南女子婉约恬静,本该与同龄女子一般,烟雨时节撑一把油伞,顺着蜿蜒的河堤,垂柳依依,波光浩淼,而她睡意赏花拂柳,自得安乐。或是重阳登高,鬓角插一朵茱萸,与府上姑娘相邀结伴,嬉闹着在半山石亭品一口清甜的菊花酿。

她是乐意安生之人,然则时运不济,容不得她躲这个清闲。

起身立于西窗下,背对着她,他微眯起眼,望着廊下一株陈年的香樟。香樟在江南常见,京中却寥寥。不觉便想起一则关于橘的典故。

橘生淮北为枳。换了生养的水土,她又当如何?

他回首端看她,正巧对上她那双乌黑带着些莫名的眼眸。眼珠子很亮,却被她刻意用温和掩盖了华光。这样会藏拙的丫头…他懒懒抱臂,偏头望向窗外,道出的话,不紧不慢似无足轻重。

“昭和七年,宫中三年一届小选。各地女学生免荐试,尽皆入京备选。有违命不遵者,判奴籍,终生不可脱籍。其家族褫夺爵位,有在朝为官者,削官去职,永不复用。”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砸得她措手不及,魂飞魄散。

怔怔看着他,像是今日才识得这人。进京备选?这四个字儿满满当当塞进她脑子,于她毫无防备之际,当头一棒,真是打得她昏头转向,浑身上下,无处不疼的。

“备选…宫女?”低声呢喃,木着张脸,只觉先头十年统统白活了。张家出事后,她甚至作好替家里联姻的准备,即便是将来嫁了人,夫妻司相敬如宾,并没有琴瑟和弦的融洽,她只要能稳稳占住主母的位置。便算是为自个儿,为家里,也为子嗣尽了心意。

脑子里乱作一团,不察他已来到近前。她深深蹙着眉头,十指死命扣住茶碗,像是握住根救命稻草,强迫自个儿冷静下来。

“昭和七年,两年后么?何时有这样的诏命,为何从不曾听闻。”

倒不是还存着侥幸。这话出自他口里,怎么可能只是糊弄人。然则她便是这样的眭子,或许真要穷途末路,见了棺材,才肯认命。

他微微躬下身,安抚摸摸她发顶。这样的举动,切切透着关怀。

“诏命已下,不日便会抵达各州。透与你的消息,自御刑监得来。”抚着她细细绒绒的发丝,虽有怜惜,却无心软。

该她担当之际,他绝不容许她不战而逃。

他的脸孔离她这样近,她空茫望着他,竭尽全力回想她所能知道,关乎宫女的点点滴滴。

宫女,那是怎样的一生?年纪轻轻选入掖庭,于那不见血腥,却又处处明枪冷箭的后宫中苟且偷生,给人做奴才。走路永远颔首,不敢畅快的笑。见了主子要跪,领班的姑姑要跪,连当权的太监也要跪。在女学里这么些时日,看多了宫里出来的人,女官也罢,头等宫女也罢,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骨血里就揉了谦卑礼敬。

年岁到了,好一些的能够放出宫来。若得主子抬举,便能水涨船高,攀一门富贵亲事。想要嫁入世家做主母,却是错过了韶华,极难等到好的机缘。十八出宫,哪家还会悬着主母的位置,虚位以待呢?大多男子都是十五行了冠礼,快些的礼成便明媒正娶了正头夫人。眼光挑剔些,或是因着这样那样的事儿耽搁了的,至多十六七也该结亲生子。

十八岁的宫女,真是人老珠黄,明日黄花了。许的亲事,不是指了做权贵家的继室姨娘,便只能自降身价,去商贾富户家端着资历,耀武扬威。虽则能在后院主事.却沾了氏族最不齿的铜臭味儿,日后再难抬得起头。

更凄惨些,若是主子存了拉拢的心思,直接配了受宠的太监做对食,那是几乎断了后路的。

电有人气眭儿大,不肯相就,索眭就子个儿梳了头,一辈子不出宫,也不嫁人。主子跟前服侍着,何时是个头,那真是天晓得了。

这时候她脑子又异常清醒。明明受了打击应是浑浑噩噩,却条条道道都琢磨透了。

他耐心观望她。这姑娘起初震惊过后,眼里有惊慌,有不可置信,有惊痛,更有颓然。更甚至带了些忿忿,不知是在记恨那纸诏书,还是怨怪他将她带到今日这境地。

他由着她坐在那儿,心里对谁生出了不敬,他无心追究。文王也好,他自个儿也罢。她这样面儿的人,憋屈了便由她发脾气。她也晓得分寸,太过理智,生气也安安静静,只眼里跳着小火苗,不知在咒骂哪个。

弯腰拾了杌凳在她身旁坐下,执起她冰凉的小手,放掌心里暖一暖。到底是小姑娘,又合他心意,该被他疼着。

她正难受呢,一旦入宫,多少年不许回家。外头艰难也就罢了,还得挂念家里。里外煎熬着,她得有多坚韧,才能重整旗鼓,活得不那么怨天尤人,自轻自贱。

这会儿也没心思与他拉扯。随他将她搓揉捏扁,揉成肉团子,她也懒得吭声。都要入宫当奴才的人了,还怕什么清不清白。清白留着做甚,日后还不知有没有用处。

七姑娘乍听这噩耗受了气,正惆怅自个儿命苦呢,还比不上家里被人叫做药罐子的三姑娘。至少姜芝的婚事,还是太太做主,前程是看得到的。

便见这人握着她手,俊脸沉凝着,眸子幽幽看着她。一副比她还要怅惘的口吻,“如你这般,当宫女的确委屈。”

不说还好,一说她就止不住憋屈!这都是谁害的呀?没有世子逮了她跟前效命,想出入官学这么个主意,她能跟砧板上的肉似的,凄凄惨惨都要被人送宫里讨生活去了?

抿唇怒瞪瞪看他,离得近,她便再使力些。务必叫他看清她眼底恼火。

这些时日她也摸清他些许脾气。当他跟前,只要不触了他底线,这人还是很宽容大度。于是她拿小眼神儿大大方方告诉他,心头不痛快了!

正经夫婿指望不上,日后还得从他手里,被人牵了线,改由文王拿捏住眭命。越想越心凉,一双眼珠子快要烧起来。

头顶被人轻拍了拍,听他叹息,她挥手拨开他作恶的大手。

这人真是道行深不可测了,一丝一毫也没见他变过容色。她再傻也猜得出,文王此举,能平白无故么?还不就是冲着那几个刺头儿来的。国公府妥妥的,首当其冲!

真是能沉住气…祸首不着急,还能在这儿闲闲拍她的脑袋。

将她置气的小手拿捏住,另一手探过去拧一拧她下巴。肉肉的,又软又滑。

“愚笨至此。”抬起她下颚,他徐徐逼近,鼻尖几乎与她碰到一块儿。眼中是令她惊悸的幽暗。一眼望不到头,比不见光的井底还要暗沉。

这人屈指拖着她下巴,拇指缓缓抚过她脸颊。一开口,嗓音低低带着沙哑,有种鼓惑人心的和煦。“诏令只道是小选,不会眼光放开阔些,越过这道槛?与其放你去后宫里寻死,不若死在外头干净。”

怔忡望着他,耳畔是他轻柔却异常阴冷的话。可她分明在他眼中瞧到了柔色,那样轻,那样浅,一不当心,便会错过他眼中,从未见过的温和。

第八十七章 一现转机

被他凛然逼迫着,她脑袋风车似的转起来。小选里头除了宫女,还能是什么?他说要越过那道坎儿,不许她去后宫里送死…

咬牙冥思苦想,真要有这么个出路,当然比宫女来得强。七姑娘搁下茶碗,小手撑在膝头,斜眼儿盯着屋顶的房梁,翻着眼皮子替自个儿寻活路。

她也晓得,后宫里的宫女,良善的大都沉了井,或是推出去抵命债。剩下的除了死忠的,便要学会阿谀奉承,圆滑世故,最好还能昧了良心。这些都不成,得,打发到哪个旮旯里自生自灭去。吃不饱穿不暖,出宫了更没用处,反倒成了家中负累。

别看女学里来的四个姑姑都是有头有脸,回宫去,照样点头哈腰,仰人鼻息。

到底养在深闺,远离京师,见识少了些,想不出门道。眼巴巴瞅着他,刚才眸子里还冒火呢,这会儿又楚楚可怜起来。

“这会儿晓得学的东西不足用了?”手掌还抚在她面庞上,难得她忍气吞声,他便得寸进尺,没与她客气。

有求于人,七姑娘识趣几点一点头。这人一头吓唬她,一头逗弄她,她觉着自个儿果然好性情,都快习以为常了。

“入学时候多用心。”这却是严正告诫了。“每年放出宫,除了到年岁的宫女,女官亦在此列。”

“女官?”她愕然睁大眼,不敢置信。“新入选的宫女能考女官么?历来不都是从头等宫女中晋人?且那女官好歹也是有官职的,哪里是随意就能考上。听说许多进宫三五年的姑姑,也没能过得了晋升试。”

为她领路的付女官,时常会在路上与她讲一些宫里的事儿,零零碎碎加起来,她也略知一二。听他那意思,越过那道坎儿,一跃就能跃到女官上头去?这跟她知晓的情形,相去甚远。

“听说最新晋的女官,没甚资历的,都需经过六局的考察。不说样样精通,至少二十四司,要能摸得清其中的门道。再加上文史礼乐,女红厨艺,样样都需考校。就光一司掌的职务,平日里没实实在在经办过,单凭死记硬背,考场上定然行不通。宫里头都是老油条,缺斤短两的事儿没少做。底下人偷奸要滑糊弄起上峰,这样的事儿不是没有。”

“再说了,新进宫便是女官,谁服气呀?要我,我也不甘愿。还不知要如何使绊子,拖后腿。女官能升就能降,差事办不好,刷下来,日子更不好过。”

听她絮叨,一张小嘴儿伶俐得很,嘴皮子翻来覆去。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那晋升试不好考,悬梁刺股都考不过。

这没出息的,说起跟入学考校沾边的,还没怎么着她,已经哀哀叫起苦来,嚷嚷得比谁都大声儿。

“而且也没听说女官能在前朝当职啊。这么着,除了体面些,跟宫女也没差。”怏怏的,倒像怪他令她空欢喜一场。

见她眼里雾濛濛,再逗弄下去怕是又要与他别扭。遗憾作罢,退回去端坐着,转眼又是一副肃穆样子。

于女官这事儿上头,她滔滔不绝,接二连三的发问。他不屑多话,回得干净利落。

“内廷新建,规制有变。大半人会放出宫去,留下的…”他眼中俱是冷意,头一次在她跟前露了杀心。“死人占着官职何用?”

她浑身打一个激灵,背脊凉飕飕发寒。

晋升名额有限,定是许多人挤破了头,盯着那位置不肯撒手。他话里意思…没空挡,便强行“请”人挪位置么?

胆儿小缩一缩脖子,眼中露出丝怯怯。怎么挪法儿很是讲究。是请已经有官职的下来,腾出空位;还是阻断底下人汲汲营营往上爬的决心?

早知他不是简单的人。世人推崇的是才高品贵的公子玉枢,而他除了这个尊号,还是当朝国公府世子,手握大权,生杀予夺。

“这么着,是不是太兴师动众了?会不会脏了您的手?”

早料到她是这么个反应。就她这副软绵绵的眭子,没犯到她头上,她便想着爱惜羽毛。他敲一敲桌案,温声细语问她,“是怕脏了本世子手,还是怕因你造下杀孽?”

用着这样缓和的语调,戳破的却是血淋淋的事实。她再笑不出来,垂着眼眸,心里挣扎得厉害。

“不妨说与你知晓。昭和七年,不仅有宫女晋升女官的考校。更会在任职不满三年的女官中,再行复试。排位前十者,可入官衙行走,任侍书女官一职。平日誊抄公文,收录卷宗。凭腰牌出入宫墙。”

他抛出诱饵,她果然蓦地就来了精神。官衙行走?还能出宫?且与后宫毫不沾边儿…这样香喷喷的馅儿饼,七姑娘立马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得争上一争。

“你可想过,文王为何突然下诏,命女学里一应贵女进京备选?”他目的达成,还有更要紧之事,需叫她知晓。

七姑娘点头,幽幽看着他。无需他问,她已想得明白。“这话可是您先问起,真要说了实话,您可莫倒过来,又怪罪我坏了规矩。”得他应下,她忽而很是感概,长长叹一口气。

“左不过那么回事儿。那位胃口大了,想要吞象。女学里的姑娘都是棋子儿,将来能做联姻之用。那位瞧着不痛快,索性下了王命,统统收进宫里。老话不是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了棋子儿,世家布下台纵连横这盘棋,怕是不成了。”

他支肘倚在桌案上,给她个赞赏的眼神。“虽则愚笨些,好歹经得起雕琢。”

七姑娘觉着这人嘴巴真是毒。分明是夸她,偏偏还要贬低一番。撅嘴儿不乐意哼哼,不知这模样看在他眼里,很有几分讨他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