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下了先手,自然就有了之后的女官改制。明白了?”

这人说话真是简练。以前听管大人说,世子不喜多话。今儿算是领教了明白了?哪里明白了,她得好好儿想想…

屋里两人都不说话。七姑娘思忖着女官试的猫腻,眼珠子乌溜溜打转。最后落到世子脸上,见这人眼底平静得很,颇有一种笃定的从容。脑子灵光一闪,小脸儿骤然明亮起来。

“能放言排名前十者入官衙行走。定得了这一条,该是统领百官的丞相大人出手了。或是说,世家联手,搬回一局?”

果然是呈权与世家之争,精彩纷呈,热闹得很。那位方才下令,命贵女入宫。这头立马想出个名目,征调女官担任府衙侍书一职。为掩人耳目,避免将矛盾摆在明面上,堂而呈之,定下“入宫不满三年”这一条。实则为的不过是将即将入宫这一批人里,捞出几个堪当大用的。

想明白这点,七姑娘只觉头上一片乌鸦鸦,压得她室:司,喘不过气儿的乌云终于散了。欢喜看着他,灿然的眸子里透着劫后余生的感激。

这人肯提点她,至少说明,世子没将她做了弃子,随手一扔,丢宫里不顾她死活。

侍书女官虽也得入京,好歹还是半个自由身。能与家里人通信,说不得还能在宫外置个小小的院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比起宫女,或是寻常后宫里的女官,简直天上地下,不是同一等人。

瞧她一副否极泰来,恨不能抚掌庆贺的架势,他冷眼等她过了这股高兴劲儿,这才拣了空挡,给她泼凉水。

“可知道宫女晋升女官的试题,还有那复试何人主持?”

不知他为何突然冷肃下来,她想一想,宫女划拨内廷辖下。

内廷?险些惊跳起来,她瞅着他,脸色都变了。“真是内廷?”

她想从司王手里挣脱厄运,侍笔女官一途,只是解开她身上枷锁的钥匙。可她忘了,地府的大门,还有各路小鬼严加把守,岂容她挥一挥衣袖,说走就走?!

第八十八章 与她鼓舞

那人在隔司庀公事。案上摆着堆积如山的信函,他端然坐着,眉目司异常沉静。袖口微微往上提了提,腕司极稳,行文时信笔而就,只看着,已觉赏心悦目。

她端了热茶进去,再出来,安安静静趴外厅西窗口儿观雨。刚才还亮堂的天儿,说变就变。先头雨下得不大,淅淅沥沥。雨水被风刮着,飘在脸上只觉沁凉。她撑起窗屉,洞开了窗户,望着庭院里越发朦胧的景致,没等到雨歇,反倒看着有了瓢泼之势。

屋檐下,雨水顺着头顶瓦片的凹槽,成串儿往下落。打在青石板上,一滴滴高高飞溅起。四散开,湿了廊下小半走道。

她侧跪在锦榻上,两手托腮,只觉老天格外应景。天有不测风云,如她这境遇,一波三折,变幻莫测。

想来这样大的雨势,五姑娘几人下山游玩,也是极为扫兴的。若然没打伞,便只能在山下寻个地儿,暂且避一避。

里屋传来信纸翻动的细碎声响。单凭这声气儿,她乜能大致描摹出那人的情形。定是不紧不慢,沉着目色,左手慢条斯理翻过去,一了眼,又接着读起下一篇。

他这样的年岁,公事已沉积至此。换了她,不知要如何唉声叹气。不过想起今日过后,她也再难得闲。晋升女官的试题,正经些,文史子集决然逃不了。另还有闺中教养女儿家的女四书。考校起来,千奇百怪,无所不包。

文王并不昏聩。相权势大,隐隐有压过王权之势。驳不了丞相参奏甄选女官入府衙一事,索眭设下内廷这道关口,由其下司礼监全权操办。

可想而知,那晋升试,加上复选,真个儿就如同两桌鸿门宴,世家出身的姑娘想要在里边儿冒头,真是千难万阻,不知要如何被刁难。

她是知晓事情难办了,便苦着脸,无精打采望着他。哪知那人眉头也没皱一下,撂下一句“若然有心,无事不可成”。这样大的气魄,出自他口,正气凛然,带着莫大的声威。她只觉天大的道理跟前,再埋怨,便是自暴自弃,不思长进。便再不敢吭声。

幽幽一叹,望着头顶逐渐暗沉下来的天光,乌云蔽日,漫无边际。不知何时才能盼到云销雨霁,日暖风和。

“何故叹息?”他骤然出声,打破一室静谧。

听他说话这语气,与往常一般无二。七姑娘半边脸压在手背上,歪歪斜斜靠坐着。偏着脑袋,脸面儿朝书房那头,突然有些好奇。“世子,如您这般,天人似的。会否遇上不顺心的事儿,颇觉颓然?”

他笔下一顿,缓缓抬起头。隔着锦屏,冲着话音传来的方向,仿若能透过屏风窥见她身影。目光直直盯着那方,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森冷阴寒。

她毕竟养于安乐,许多事情未能参透。处在他这个位置,若然有一日真生出颓然之感,便是兵败如山倒,永无东山再起之日的时候。

而这种滋味,他并不陌生。

许久没听他接话,以为这话是她问得莽撞。正后悔着,打算随意说点儿什么揭过去了事儿,却听他极为淡漠道,“无此空暇。你若有这份闲情,进来读书。开卷有益,总归于你多些好处。”

七姑娘真是恨不能打自个儿嘴巴。怎就这样多话,多说多错,又犯这人手上。好好儿的招他干嘛。

如今这情形,跟幼时被姜昱逮着关四方斋里,何其相似。

那人自顾批阅公文,而她搬了张交椅,被他厉眼一扫,乖乖于他身畔,靠近窗户那头儿,安了个座儿。分去他小半张书案,摊开《周易》放在上头,默默诵读。

这人教起人来别出心裁。“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下头,尤其用朱批勾勒出来。墨渍未干,显是听出她有气无力,刚才落的笔。

既是敲打,亦是鼓舞?

七姑娘炯炯盯着这一行字儿,偷偷拿眼觑他。因着屋里昏暗,她左手边儿案台上点了纱灯。这人惯来冷清的眉眼,晕着黄橙橙的光,不知是她看错,还是本就如此,竟显出些柔和来。

他是不喜多话之人。训诫起人来,大多疾言厉色,震慑居多。话里经常不留情面。如今这般,藉著书本激励,还是头一遭。

她埋着脑袋,不觉便想起幼时被姜昱强迫读书那会儿。彼时她兄妹二人,也是如当下这般,并排或是隔桌对坐着。小小的四方斋里只有两入读书声,姜昱教一句,她看着揉成线团儿,乱麻似的小篆,头晕眼花,艰难跟着念。认字儿虽辛苦,屋里却流转着脉脉温情,一辈子也忘不掉,成了心头最难以割舍的记忆。

如今时过境迁,她身旁又换了个人。这回要面对的,是比读书认字儿难上百倍之事。而教导她之人,也换了普天之下,于治学一道,最富盛名的少年才俊。

领会出他的用心,她不是不识好歹之人。这人之前说了要她每日里过来温书,刚才在外边儿还有些不情不愿,然则此刻,心里再无半点儿推搪的意思。

两手平压在有些泛黄的书页上,七姑娘偏头对着身边这人,微微带着些羞赧,眸子却异常明亮。

“二哥哥曾经夸奖过,说我这人除了嘴皮子厉害,就是读死书牵强人意。”指尖戳一戳书本,鼓着腮帮子,带出三分不服气。“这话不对。真要用心,读书是比推花牌更厉害的。”

这真是实话。没有好记眭,没有生来的敏锐,没有过人的悟眭,没有广博的积淀,怎么能在业界出类拔萃。

书里说一个人博览群书,家里藏书多,常用汗牛充栋这个词儿。而她前世的书架,满满当当占去大半司客房。虽则不及“充栋”这样厉害,却也能看出,她并非读不进书的人。

只是之前用不上,而她决心泯然众人,只求安乐,也就囫囵吞枣,只拣了些诗词杂本来看。如今情势急转,被人赶鸭子上架,迫不得已,同样是为着更好过活,先前那套,便得顺应着,做出些改变。

两年…或许会辛苦,但真有了盼头,她便尽力一搏,等着苦尽甘来。

看她点着脑袋,言之凿凿。此刻在他眼中,她那双惯来喜欢掩藏的眼睛,总算露出几分真容。去了平和,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倔强闪着光。

熠熠灼灼,实在讨他喜欢…

第八十九章 冷暖

天像是破了个窟窿,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丝毫瞧不出有停歇的迹象。

七姑娘扶在门上,望着院子里接天的雨幕,当风口上,本就是山里,湿气扑面而来。暑热消去,竟觉得有些寒凉。

搓一搓手臂,这样的天儿,实在不宜冒雨回去。不说山路湿滑,便是撑起油伞,也挡不住雨借风势,越发张狂。

院子里很静,没见到周大人身影。管大人倒是正午时候露了个面儿。带着那日湖心水榭见过的婢子,进屋摆了饭。之后世子发话,她又一叠声儿的留人,因着盛情难却,这才客套坐下,与两人一道用了些清淡的吃食。

饭后连一盏茶的工夫也等不及,忙着回去翻看新得来的医书。据传是前朝御医所著,难得成套的孤本。几日前颇费周章才弄到手,新鲜着呢。一头扎进去看得入了迷,好些时日关屋里头,轻易不出门。

于是屋里又只余她跟世子两人,少了分热闹。

这点儿上,按照平日作息,还差两刻钟便是未时,正是午后歇息时候。她瞅瞅天色,回屋里去。与依旧埋首书案,忙于公事那人打个商量。

“有事?”抬眼撂下笔,看她一身纱裙,聘聘婷婷立在跟前。他揉揉额角,半张脸晕在昏黄的光影中,轮廓越发清晰俊朗。

七姑娘不知若是按照国公府的规矩,不经通传擅自进屋,扰了世子处理正事,落管事儿的手里,必是一通好打,生死不论的。

她只是觉着自个儿进来就是随口一问,书案后那人竟撂了笔,慎重其事,像是有多要紧的事儿。反倒让她觉得自个儿小题大做,很有些过意不去。忙摆一摆手,柔声细语道明来意。

“算不得多大的事儿。就是瞧您坐得太久,对身子骨不大好。眼睛一直盯着文书,也该觉得乏了。您看,是不是去屋里躺一会儿,容我给您揉捏揉捏,松活下筋骨?”抬手指一指角落里的更漏,笑等他示下。

投桃报李的道理她懂。这人待她真个儿算得上不错。虽则最初以势压人,后来也照拂了姜家,两厢一抹平,她受的,还是他给的好处。

七姑娘是实在人,旁人对她一丁点儿好,她能记在心里头许久。于是琢磨着如何回报。旁的事儿上她帮衬不上,好在世子还有用得着她的地儿。

不料她进屋竟是劝他歇息。自十岁起在族中掌权,积威尤重。起初公孙几个还劝上两句,见他不过嘴上应下,实则自顾忙于手上事务,之后也就无奈由着他去。

心里滋味难明,眼前浮现出几幕熟悉的场景。他眼中藏了太多心绪,眸子反倒更加沉凝。

“觉得冷,为何不说。天气阴凉,便该加衣。”

出乎她意料,他越过她提议,开口说的却是这事儿。这人真是心细如尘了。讲礼谢过他好意,她倒是大咧咧,不以为意的。

“不碍事儿,只是方才在门口吹了风,雨点飘进来,难免沾些水汽。屋里待一会儿,热气熏一熏,过会儿便好。”

听她这话,他立时蹙了眉。起身来到她近前,迁自执起她小手。试一试手心,果然微凉,觉不出暖意。面色不豫,也就懒得与她耗费唇舌。直接带了人往内室去。

又被牵着往内室去?七姑娘心头惴惴,有了上次的教训,总算学了个乖,亦步亦趋,没敢轻易闹腾。

可进屋过后,发觉这人竟是带着她往那扎她眼的红木螺锢柜子去?隐隐猜出他意图,她挣一挣小手,没能挣脱开,抬头讪笑着,想着早间办下的蠢事儿,如今他人还在身旁,不是更令人难堪?

到时柜门儿大敞着,她被领到一摞男子贴身衣物前。那场景…想想都难为情。

“那个,您瞧,如今也不冷的。还是您躺着,我给你摁摁”一头推脱,一头立马掉头往锦榻处奔。小手被他握着,她便反手扣住他手,反客为主了。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敢逆着他来。垂眸看她白生生的手指扣住他掌心,整个人拧着身子,一门心思往锦榻去。

为着遮羞,这姑娘一根筋,着急之下,也顾不上这举动中透出的亲昵。

他微一挑眉,好整以暇任她施为。直到她走出三步远,再挪不动脚步,回头一看,两人交握的那只手,臂膀直直伸展着。那人立在原地纹丝不动。这架势,真跟拔萝卜似的。

“闹够了?还不老实些。”虎着脸,腕上轻柔一使力,七姑娘“啊”一声被带了个趔趄,跌跌撞撞,怎么奔出去的,如今又怎么原路折了回来。只是这次快上许多,正巧扑进他展开的臂弯中。

小小的身子倚在他臂膀,软软带着香甜。他心头一动,索性换了只手,滑下去揽住她腰肢。“下回还敢不敢胡闹?”故意俯身附在她耳畔,呼出的热气喷在她耳廓。眼瞧着,小丫头莹白的肌肤爬上抹霞色。

他目中闪着幽光,盯着她粉嫩的耳垂,喉头有些发紧。

瞧不见他眼中神色,因而觉察不出他心头异动。可她能听出他话里调笑,暗道一声这人捉弄起人来真是不正经。赧然拿胳膊肘抵在他胸口,使劲儿向后仰着身子,钠钠催他。“您快些撒手,再不与您拧着来就是。”

领会过他与言词上截然不同另一种强势,七姑娘埋头只管推胳膊肘。“您说加衣,添两件儿还不成?”这是彻底拿他没撤了。悬殊太大,力有不逮。

待他拉开雕花的柜子门,她捂眼睛还不行?

小丫头腰身倚着他胳膊,梗着脖子使劲儿向后仰。听她服软,他只觉可惜。若是她闹腾再久些,他便心安理得抱了人。软绵绵的身子,倒与她这性情极为般配。

终究还是扶她起来。这回没迫她跟在身后,只过去于床头旁搁置的矮几上拾起一件墨色绣蟒纹的披风。

回身果然见她傻眼怔忡着。

将披风搭在小臂上,从容坦荡,几步到了她跟前。提着领口抖展开来,双手环在她身后,将披风绕过去,披在她肩头。之后替她扣上压领,于肩头整理一番。

她身形小巧,裹在他宽大袍服里,虽不合身,却衬得人玲珑娇俏,格外惹人怜爱。与她添了衣,他这才过去于锦榻仰躺下。抱臂缓缓闭眼。

“江南之地有句俏皮话,开头是‘春天的萝卜’。你可知晓接下来如何?”

她正偷偷拉扯太过宽大的袍服。长长的衣摆垂到地上,足够她当了曳地裙用。突闻此言,轰然红了脸,怎会不知道呢?接下来该是一一心虚…

第九十章 深藏的秘密

“江阴侯贺府,与后族朱氏结有两代姻亲。然则现任家主,江阴侯贺光,心气极高。早不满足大鸿胪下行人一职。御刑监探子回报,江阴侯疑似暗地投效太子,欲撇开朱氏掣肘,效仿今太尉府巍氏一门,携从龙之功,一举成为新君股肱之臣。如此,便是大周朝第二个巍氏。你与之交好那殷宓便是江阴侯府早已相中,欲献给太子充实东宫备选之一。”

内室之中,他平躺下,闭眼歇息,由她在他身上敲敲打打。趁此闲暇之际,与她道明江阴侯府与殷家,各自背后牵扯的厉害。

她肩头披着宽大的衣衫,两手从里边儿探出来,轻轻托起他脖子,拇指按压风池那地儿。虽则身上批了男子衣袍总觉有几分别扭,可一听他说起正事儿,她竖起耳朵,尤为专注。

贺家与她无甚相干,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听过就罢。反倒惊异殷姑娘日后会是太子的女人。她歪着头,在这人跟前,天大的错儿也犯过了,没什么不可说。微微向前探着身子,好奇问道,“自来讨好巴结,不都是送美人儿的么?殷姑娘那样儿的,性情比容色出挑。”

这话说得含蓄。真要敞开了说,便是殷姑娘不是媚主的料,丢东宫里头,能养活么?就算万幸没被人害了,能不能替侯府挣得好处,这还保不一定呢。

七姑娘话里明明白白透着男子好美色这层意思,引得榻上那人心下一动,缓缓睁眼。抬眼专注端看她片刻,目光扫过她精致的眉眼,竟略微颁首,认了她这说法。

“脑子不笨。”

可惜姜和不是那贺光。莫不然,姜氏托庇国公府门下,按世家惯来那一套,送美姬馅媚,只她一人足矣。

“殷宓幼时与公子义胞妹,安乐帝姬交好。时常进宫,偶有受邀至太子宫中做客。那人曾夸她手不释卷,着实难得。”

就为了这么个理由?夸一句好学,见过几面,在旁人眼中便是另眼相看,上了心的?撇一撇嘴,难怪绿芙会说她与世子不清白。

今日两人拉扯一番,七姑娘自个儿都觉得,清白怕是真的没了。

外间嗒嗒落着雨,她在仔细回味这人方才说的话。他会专挑了出来与她讲,便不会是凭白无故。

他叫她莫与殷姑娘亲近,而殷姑娘将来会是太子的人。这么一梳理,七姑娘手上动作顿一顿,越发觉得前路坎坷了。

这位除了跟文王斗,跟太子也不是一路的?若是日后太子顺利继位,日子不见得比如今更好。

“您都说得这样明白了,我日后少与殷姑娘来往就是。”长叹一口气,真有点儿各为其主的意思在里面。

他沉沉盯着她,有太多事无法让她知晓。他不喜她与殷宓交往过密,不过是为杜绝贺帧留意有她这么个人在。岂料她今早误闯山道,还是引起贺帧打探她身份。既如此,殷宓也就无足轻重了。

“过来。”松开抱着的臂膀,起身将她带他跟前。

她迷迷糊糊,猜不着他意图。她已懂事儿应承了他,为何世子脸上还是一副肃穆神色?

他端坐榻上,而她垂手立在离他不足半尺之地。两人膝头几乎抵在一块儿。看她裹着他衣袍,心头便格外温软。从微微敞开的披风里执起她小手,将人带到身旁坐下。抬手替她将一缕俏皮的鬓发挽到耳后,他少许侧身,放缓了口吻。“起初不是不喜她纠缠你?何故又处处替她说话?”

她右肩紧靠在他左边臂膀上,那人好像故意如此。她垂着脑袋,偷偷地,心跳快起来。十根指头翻来覆去的拨弄,像是隐隐察觉出什么。

脑子里有些乱,好在还能一心二用,嘴上答得利索。“初时见面,她那样紧追不舍,是人都会生出些戒备。本也不熟,更不愿意应付。后来相处日多,才知道她只是性情别扭,心眼儿并不坏。有时候还带着股孩子气。最可贵,”她自个儿说着,忍不住笑起来,“她说你坏话时候,脸上明明白白亮出来,就怕你愚钝,听不出她话里嘲讽。是个很有趣儿的人。”

殷宓不笨,几回碰上有人奚落她与冉青,听她软绵绵拿话将人顶回去,等到找茬的走了,殷姑娘便仰起下巴,轻嗤一句“就知你狡诈。”话里嫌弃她装蒜,回头又与她同进同出,要好得很。这样的人,能明辨是非,透过浮华的表象,看清内在的善恶。于是便显得尤为可贵了。

她眼里带着笑,切切带着暖意。他凝神看她,手掌抚着她发心。事到如今,她好容易结交一个能令她开怀展颜之人,随了她又如何。拍拍她脑袋,微小的举动,却掩不住其间亲和。

“你既真心觉得她好,今后便由你与她往来。只一点,她身后牵连着江阴侯府,侯府中人,一个也不许沾染。你可能办到?”

她只觉峰回路转,大大吃了一惊。今早这人还因此动怒呢,眨眼又能听进他说话了?可这是好事儿,没有不应的道理。那什么侯府,便是下辈子也不牵扯,她也能毫不犹豫,拍板答应。于是赶忙点头,生怕他反悔。

世子要日日都能这样好脾气,那该有多好…七姑娘贪心不足,盼着国公府里说一不二,难得给人好脸的世子顾衍,能够日日与她讲道理,要有耐性才好。

如此也算歇了小半会儿。他出去打理余下的公事,而她蜷在他方才躺过的榻上,身上裹着世子扔给她的凉被,伴着外头不消停的雨声,渐渐眯瞪了眼。

又是幽冷香气,梦里都能闻到淡淡的梅香。她好像闯入了一处梅林,一身纱裙立在花海深处。举目尽是缀着沉甸甸宫粉的花枝,由浅及深的红,开得那样热烈,竟叫她觉得浑身也暖融融,一点儿觉不出腊月花期里的霜寒。

是梦么?半梦半醒间,她抽一抽鼻头,嗯,真有花香的,朦朦胧胧还能听见窗外的雨声。果真是梦。于是扭一扭,缩着脑袋,又睡过去。

他将手搭在锦榻一端,半撑起上半身,拇指抚过她晶晶亮亮润泽的唇瓣。遇上她,他竟干起窃玉偷香之事,颇有些乐此不疲。

轻轻在她额头落下个吻。神情异常柔和。他于她,有着莫大的期待。如今她不懂的,他且慢慢教她。

上一世,“那人”将“她”送与贺帧为妾。他两人彼此辜负,最后见到贺帧那日,已是花白了头发,拘楼着背脊。而立之年已垂垂老矣,于“她”之死,戳心刺骨,悔不当初。

今世他机缘匪浅,而她就那样闯入他眼底。慈安寺一遇,她漏出马脚,合该被他早早相中,鞠她于掌心。

第九十一章 乍暖还寒

“这雨老这么落,何时才能回去。回得晚了,玉漱斋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借口也不好寻。屋里春英绿芙两个还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子。”

阴雨天最是好眠。她饱饱一觉起来,睡足了,开始犯愁。自个儿想不出主意,便巴巴盯着他瞧。“您这里,有蓑衣么?”

自个儿问了都觉好笑。他这样的身份,何时需要风里来雨里去的。世子座驾摆那儿呢,出门一声吩咐,多少人抢着跟前伺候。

预料之中,得他个冷眼。她丧气在案前踱步,来来回回晃他的眼。“安生些,过来坐着。”

脑子里还想着事儿,随口应他,真就近前来,这才发现早间她搬去的交椅,这人竟不曾挪开。

见她盯着椅子愣神,他屈指叩叩书案,立马见她插秧苗似的栽进了交椅。眼中带着清浅笑意,这丫头忤逆他两次,心头还记着教训。是个记吃记打的。

将案上批阅过的文书归置一旁,好心给她出个主意。“今儿要回不去,夜里允你在阆苑暂歇。里屋榻将就一晚,前头自有人替你圆谎。”

这雨于他倒是好事。从未有人能歇在他屋里,只她除外。

七姑娘小脑袋左摇右晃,吓得不轻。“这怎么能行?要不还是撑伞回去。出了教舍,也就走大半刻钟山路。当心些,应该还能赶在姑姑点人头前回去。平日与冉姑娘一块儿受罚已是招眼。此番只我一人被您招到内院,真要挨罚还彻夜不归,外头人还以为犯了多大的事儿。人言可畏,捕风捉影的事儿,传出去定然不是好话。”

急切摆在脸上,与身旁人泰然自若,显是没法比。

“不可独自下山。”暮色蔼蔼,笼着水汽。书院本就清幽,外头落雨,人迹更是罕至。半道若有个好歹,前后皆无人照应。毕竟是半山上,夜里若遇上獾猪之类,岂不找死?

“那您随意给个人,劳烦人家一趟?”后面儿伙房掌勺的,或是扫撒院子的侍人,随便一个都成。

见他总算答应,她舒一口气,抬手忙着解身上的披风。压领还没解开,已被他一掌拨开去。“急什么,骤然去了衣衫,这么晾着不怕着凉。”到门口唤来廊道当差的侍从附耳交代几句,再回来,直直越过她,向内室行去。

“去案上取了右上角三卷书带回去。平日里多翻看,务必用心。”

见那侍人在门口拱手领命下去,便知世子是做了安排。很是听话回身去寻案上搁着的书册,走近了一看,竟全是史书。

上头两本还有些道理,讲的是大周至今三百年史 。可最底下那本,竟是前朝一个姓司马的,着的三朝通史。她手上翻一翻,想问那人是否拿错了给她,可又想起他的心细,不该疏忽至此。

于是三卷统共抱怀里,见内室放了门帘,便知此时不方便进屋。守在外头,隔着帷帐,冲里头问出疑惑。“您给的通史,是做何用处?晋升试与复选,哪个也用不上啊。”

甄选本朝女官,读前朝旧史做什么?又不是立志出将入相,以史为鉴。女子能读书识字儿,比起前朝闹得血雨腥风的文字狱,大周教化已算开明。可是也没听哪个闺阁小姐,抱着旧史读得津津有味。到底还是怕人猜忌,多有避讳。

“启智明心,裨益多得是。”他掀帘子出来,换了身儿与她披风一色的墨色锦袍,掸一掸衣袂。“脑子不聪明便多向聪明人学学如何说话办事。”领着她往门外去。

身后七姑娘埋头低声嘀咕。“可那都是官场上的一套。即便日后许了人家,用到后宅庶务上,寻常妇人间勾心斗角,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用治国的道理去套,真是大材小用了。像是郡守府上,太太治家也很有手段,没读史,也能应付的。”

她是觉着自个儿该长进。可也没必要一步登天,长进到这份儿。十分的力气用出去,只三分落到了实处,余下七分都打了水漂。多不划算。

背对她的眸子一瞬阴沉下来。

从她话里,轻易便能听出这姑娘日后的盘算。心心念念,惦记着家里给许个门当户对的。

他原是替她谋划。她不喜争斗,性情平和。他便也不迫她。只叫她多看些能治世的道理,学得三分足够她自保。赵国公府的门槛,不是那么容易进的。便是进去,等待她的,也是各房明争暗斗,贪婪无度。

许氏在郡守府能游刃有余,换了国公府,怕是连管事的都不如。

“三卷书都需通读。若然倦怠,读书既不喜欢,那便下苦功誊抄。”但凡不愿与她在一事上纠缠,他俱是严命她照办。通史中有几篇关乎刑律的文章,务必叫她心里有数。

她莫不是以为考上朝廷的侍书女官,之后嫁娶,便各不相干?

微微回首,眼梢瞧见她一副愁眉苦脸,有话不讲强嘴的模样,他心头轻嗤。任她聪慧,到底被关在内宅日久。不清楚大周官制。“府衙行走”,九卿之下各有司职。入哪个衙门,其中门道岂是她那个脑袋能想得明白。

七姑娘这会儿只觉世子比姜昱难对付。她最厉的嘴皮子在他跟前全然没了用处。丁点儿也不知晓,她跟前这人自来是走一步,看三步,算五步。被他瞧上了眼,便是等同入了瓮了。环环相扣,越陷越深。待她发觉不对劲儿时候,再回头,哪里还有转圜余地。

“怎会是轿辇?不是说随意给个人…”跨出门,她一眼瞧见台阶下停着的软轿,遥遥一指,偏头看他。

这么一回头,才发觉身旁人不知何时已换了副模样。

但见他眉目疏冷,步出几步,负手立于廊下,昂然挺立着,姿态极高,华贵无匹。目光扫过,底下侯着的轿夫军士,无不拱手俯身,恭敬揖礼。

她怔怔然,脚下稍缓。瞧着他背影,心头不知为何,复杂难言了。这般的世子,才是世人口中争相传诵,皎皎如月的公子玉枢。形容俊美,意态风流。然而方才在屋里唬她,逗弄她,借警言鼓舞她那人,却是不见了。

那人捉弄她时候,心眼儿虽坏,可面容是真切的,手掌是温热的,眼梢若隐若现的笑,也是再惊艳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