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到了嘴边的后半截儿话,含在嘴里又咽了回去。隔着半步远,跟在他身后。一时间廊下安安静静,只余雨水滴滴答答打在房梁上,声声送进她耳朵。覆在宽大袍服下的小手,握在一块儿搓了搓。望着雨幕下的阆苑,身上有披风避寒,也挡不住从脚底窜起的凉意。

第九十二章 君心融融

昏暗的轿辇中,地儿并不宽敞。她被他半拥在怀里,那人用“山道颠簸”,轻而易举歇了她挣脱的心思。

鼻端是他身上既熟悉又陌生的气味儿,七姑娘垂着眼,小脸儿微醺。

她是向他开口随意讨要个人。却不知,世子竟也在能够“讨要”的范畴之中。

小手被他大掌包裹住,她眼睛瞟向他脚底。这会儿才发现,他方才进屋,不止换了身外袍,连屋里穿的软履也换了厚底儿的油靴。

脚下窜起的凉意不知何时就散了。许是这人身上的暖气熏的,许是轿子里两人凑一块儿,自然也就热腾起来。

“这样回去,会不会太招摇。”她埋在他胸口,声气儿喏喏,仿若蚊蝇。

“随便个人”,换了尊大佛不说,连带还有一顶软轿,四名轿夫,两个带刀的军士。这这般气派回去玉漱斋,不说别的姑娘会如何想,怕是田姑姑也招架不住。

“脑子不会拐弯儿?”低沉话音响在她头顶。他微微扬起的下颚棱角分明,曲线实在漂亮。话里淡淡的,另一手些微掀起右边儿的轿帘。

她不明所以,探着脑袋向外张望。人小,又被他伟岸的身形挡了大半视线,除了能瞧见外头透过缝隙照进来的光亮,真是一头雾水,猜不出他此举用意。

迷糊抬头看他,想着这人还不如直接说了与她听来得直白。

见她一脸困惑,他撤手放下轿帘,回头沉眼看她。半晌过后,竟一把捞她坐到他并排端放的腿上,也不顾七姑娘惊得姹紫嫣红的面色,抬手拍拍她不老实,在他身上扭捏挣扎的小身板儿。

一掌扣住她腰肢,另一手再去挑了帘子。这回缝隙撩得稍大些,总算叫她看个明白。

外间还是山路不假,可瞧着很是眼生,不像她往日里走惯的老路。直到道旁有一座石亭自车窗向后退去,她恍然蹙眉,越发肯定这不是回玉漱斋的路。

回头狐疑打量这人,不是说好了要送她回去?掰他手的动作渐渐止住,手指扣他手背上,不时向窗外探看。

“这是去哪儿的呀?”外头还下着雨,四周俱是国公府的人。身旁人拎秧鸡仔似的押着她,七姑娘胆儿不大,瞬间弱了气焰。

方才还顽抗呢,这会儿娇怯怯,老实得很。

他闻言放下帷帐,人已在他怀里,便不疾不徐,替她扶正因着她一番闹腾,肩上歪斜滑到一旁的披风。

打理得满意了,这才抬眼,肃着眸子问她,“出门那会儿,脑子在想什么?何以突然不欢喜?”

她在他跟前,他总分了一丝心神牵在她身上。她那些个小动作,何时能瞒得过他眼睛。

这也能察觉?七姑娘心头一跳,微微有些慌乱。她自个儿都不知晓为何方才会有一瞬觉得失落,要如何说与他听?

故作镇定着,垂下眼脸,小手绕着腰间穗子在指尖翻来覆去挑弄,浓密的睫毛耷拉着,含糊其辞。呢喃半晌,结结巴巴吐出个“挂念家里”来。

开头还好言与她说话之人,忽而就沉了面色。屈指抬起她下巴,强势迫她看他。“姜昱教你撒的谎?”

她心惊肉跳。怎么忘了,这人是最难欺瞒之人,万万不该对他撒谎。如今被人拆穿,羞惭还能放到一边儿,顶着他晦暗的目色,她不觉揪紧了披风,怯怯缩了脖子。

“不是。”姜昱从不说谎,她倒是闲着没事儿时候,将许多揭破撒谎的窍门儿,当了笑话说与姜昱知晓。

小轿里两人对峙着,她哪里会是他对手。怏怏的,扯一扯他衣袍,头也不敢抬。“世人都说公子玉枢如何好样貌,恨不能几条街的追着您瞧。可是方才门廊下看着,莫名就觉得那样的世子,不好相与。”想一想,再描述得详尽些。“屋里时候您逗弄人,是摆在明面的坏心眼儿。在外头时候,…”原谅她胆儿小,后半句没敢一言道尽。

他甫一听闻,颇为惊愕。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敢当着他面前,大咧咧直言不讳。普天之下,恐怕除她之外,再无人敢说“公子玉枢”的坏话。

文王钦此尊号,加之他背后国公府声威赫赫,谁敢不敬?至于她后半截儿话,看她喏喏的样子,联系前言,不难猜出,这姑娘意思,他在外头坏心眼儿都藏肚子里了。

这还没完,七姑娘被人拆穿,挟着几分知耻而后勇的气势,索性一骨碌将心里话往外倒。“哪日我要冒犯了您,您千万明着讲。您要真冷着脸,一声不吭,我便是想弄明白是哪儿招惹了您,也未必有胆子开口告罪的。”

世人皆赞公子玉枢容貌之美,世间难寻。可在她眼里,这只是表象。那人越是端方清雅,煌煌然君子气度,越是遮掩得厉害,内里深不可测。

一言道尽,她是鼓足了勇气。忐忑不安等着他甩冷脸子,岂料到这人拍拍她脑袋,难得宽容,好说话。

“日后不许言不由衷。”没追究她犯上,反倒揪着她撒谎一事儿,正色训人。

乖巧点一点头,揭过这一出,两人气氛缓和下来。他抱着她,她便乖乖依附着,数他袍子上宝相花的叶片。

直到轿子外头传来有人查腰牌的问询,她竖起耳朵,这才听明白,原是到了麓山官学正门外。

得了这么个信儿,她脑子忽而精明了。难怪他要亲自走这一趟。除了世子轿辇,谁还能带女子混入官学之申,而他此举,大抵是冲着绿芙细心念念都要收买那守门的婆子去的。

从角门穿过去,不就是女学馆的后花园?顺着游廊,过了跨院儿,自然可绕到前边儿学舍。虽则路途远了些,却可以避开湿滑无人的山路,于她是再安妥不过。

领会了世子用心,她赧然有些悔意。她这头警戒人家城府太深,可到头来,他却没对她有一丁点儿不好,处处为她着想,倒显得她小肚鸡肠,不识好人心了。

七姑娘心善,道别时候左思右想,握着油伞柄摩挲两下,诚恳道过谢,末了极快抬头冲身前人说道,“方才在屋檐下,忽而想到第一次见您的场景。也是阴雨天儿,您从轿子里出来,通身上下都是气派。跟方才立在廊下,一身贵气,朗朗的好样貌,真是一模一样。”说罢急匆匆拎起裙摆,像是说了羞人的话,没脸多呆,夺路而逃了…

顾衍撑着伞,身后跪着那吓得畏畏缩缩的婆子,整个人伏在地上,没个遮挡,全身湿透也不敢妄动分毫。没想到世子亲临,那婆子暗地里拚命回想姜七姑娘的容貌,一遍遍记在心头。管大人吩咐了不算,今儿个世子亲送了人回来。只要不是蠢人,谁都知道,那七姑娘得好好逢迎巴结着。

他略有诧异,这丫头临去前扭扭捏捏,憋了半晌,原是拐着弯儿的夸他。面皮那样薄,赞了他容貌气度,做贼似的落荒而逃,仿佛干了件坏事儿。

隔着扇老旧的木门,他撑伞立在这头,遥遥目送她身影愈见远去,眼里带着融融笑意。直到再见不着人,这才带着从她身上解下的披风,登轿离去。

第九十三章 忽而想起

回了玉漱斋,春英绿芙已等得有些焦急。见她稳妥,这才长长舒一口气。

“其余几位姑娘可回了?这样大的雨,人瞧着可好?”将油伞递给绿芙,见她收起来,随意立门廊下贴墙角靠着。一阵风过来,指不定就能给带倒。

七姑娘赶忙叫她抖落了雨水,收自个儿屋里去。世子给的油伞,得空还得还回去。

春英打来热水,伺候她抹了脸。瞧着姑娘只裙角沾湿了些许,更衣都用不着,便进屋拿了身褙子,请她添衣,莫着了凉。

“除了五姑娘,其余两位晌午便回了。披着蓑衣回来的,人是没事儿,只样子狼狈了些。两人都说山路难走,道上淌了泥水,不好落脚。殷姑娘如何是没瞧见,不过对屋香萝抱着冉姑娘的衣衫出来换洗,奴婢瞧着那绫袜都能拧出水来”

这时候才想起自家姑娘回来时,形容很是妥帖。绿芙喜滋滋,觉着自家姑娘难得能有一事儿比人强的,立马说出来显摆。“田姑姑前几日还训话呢,说是雨天走路能不湿鞋,不在裙摆上溅了泥水,那才是当真好规矩,学会了走路。”

春英暗笑绿芙这丫头凡事儿不往深处想。姑娘要真这样走路都能一步不错,太太还不知要如何欢喜。

凭白得了人夸奖,七姑娘受之有愧,脚往衣裙下躲一躲。都是世子想得周到,她这是沾了那人的光。

“小厨房里刚送来的姜汤。一直煨着,都没奴婢与绿芙的事儿,人早早就备下了。”将食盒里的姜汤端出来,递姑娘手里。春英猜想,这怕又是世子爷给姑娘的照拂。

七姑娘捧着汤碗,暖暖的热气扑在面上,熏得人面若桃李,当真好颜色。心里也暖和起来,小脸儿粉嫩嫩泛着光又领了那人的情…

“五姐姐怎么没一道回来?”吃一口,微微有些辛辣,却不觉难以下咽。

听绿芙这口气,五姑娘比其余两位回得晚些。一道出的门儿,礼数上自然也该一同回来。姜柔那样小心的人,八面玲珑,怎会这样失礼?

两人面色都有些古怪,相互看一眼,还是春英回的话。“几位姑娘下山没多久便遇上了落雨。市集上乱作一团做买卖的挑起担子横冲直撞往家里赶。街上撑伞的,顶着簸箕遮雨的,拖家带口拉扯着,什么样儿的都有。这么乱糟糟,四面巷子里乱窜,几位姑娘带着婢子,难免被人群挤散了。”

还用着姜汤呢,七姑娘神情一顿,惊愕抬起眼来。“才落雨那会儿,起初也不见有多大,犯得着这样慌张往家里赶?”她在世子屋里,不还趴窗口上赏景呢么。

“这您就不知晓了。奴婢没被家里卖了典银子那会儿,也跟着爹娘往县城里赶集。乡下人靠山吃山,一年里收成如何,全看老天爷给不给好脸。头顶有个刮风下雨,这云来了是能浇透人的大雨,还是唬唬人作罢,一眼就能看穿。今儿这云一压下来,又黑又沉,四下还不见风,明眼人一看,这不就是要稀里哗啦下个没完的兆头,谁还敢留下来多待?不得跑了回去。”

绿芙这丫头话一多,三五句里掺杂些乡下话。好在听惯了她腔调,不至连意思也听不明白。七姑娘点点头,就说呢,原是事出有因。“五姐姐又是何时回来?人看着安好?”

“人倒是还好,身边跟着辛枝,总还是个护主的。就是…”春英稍稍压低了声调,“是被一位陌生的爷给送回来的。送到女学门口,被人瞧见了,这会儿外头那些个兴风作浪的,话说得实在难听。”

被陌生男子给送回来的?七姑娘蹙一蹙眉,这可不是件小事儿。

品性好的姑娘,不会私底下乱嚼舌根。这样背着人说闲话,闹得人尽皆知,起码心地算不得好。即便不是有意中伤,也是存了看热闹的心,这是犯了口舌,老话说的“讨人嫌”。

“回来时候已经去姑姑那儿报过备,趁着没到晚饭时候,过去瞧瞧人如何了。”姜柔那样要强之人,被人看了笑话,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子。

春英嗳一声应是,赶忙叫绿芙撑伞,陪着姑娘一块儿往玉庆斋去。

一路穿过跨院儿,七姑娘提着裙裾,想一想,心里暗自叹气。“可知道何人送的五姑娘回来?传言可说了那人是官学学生?”

姜柔不会无故与人同行。能允了那人跟随,对方身份自然也不会差。从小一块儿长大,五姑娘性子里的那点儿虚荣,她还能不知晓?

两人摇摇头,她也不再追问。怕就怕,事情远比“碰巧”要来得复杂…

跨进姜柔的屋子,里边儿还真是热闹。打着探看的名头,来看笑话的不少。五姑娘面色僵白,直挺挺坐着,眼里透出执拗。看她进屋,这才缓缓露了笑,招她到身旁坐下。

“七姑娘也来了。”与五姑娘同屋的贾姑娘笑着打过招呼,其余几个不怎么相熟的,看人家家里来人,也就结伴退了出去,面上都是热心肠,临去前说了几句安慰人的话。可各自眼中隐藏的默然、坐壁旁观、幸灾乐祸,只叫七姑娘温婉笑着,客套点头替五姑娘一一谢过。

贾姑娘只留了一小会儿,识趣儿带着丫鬟出门。屋里只剩下姜家两位姑娘,说话自然就少了戒备。

“被人群冲散后,再回身已寻不着她两个。我便领着辛枝一路打听过去,好容易寻到卖伞的铺子,斗 不管用蓑衣只剩下一件儿。掌柜的说,我二人去得迟,原本六七件,都被官学里的学生抢着拿了去。可就这一件,背上还破了好大个窟窿,哪里能当事儿。只能一人一把油伞,头上遮了雨,脚下却顾不上。山风呼呼一刮,膝盖以下裙衫全湿了。”

话里带着无奈,五姑娘徐徐道来。七姑娘耐心听着,想着她与辛枝的狼狈,也能体谅为何进门时看她,一副心里憋着火气的模样。

旬日遇上这样的糟心事儿,任谁心里也不会痛快。更何况,好容易回来,还被人泼了脏水。

“那男子又是怎么回事?”七姑娘顺势问出口,暗中留意五姑娘神色。“那人为何送了五姐姐直到女学门口,方才辞别?”

真要懂规矩,顾及姑娘家声名,便不该如此冒失,陷女子于这般尴尬境地。突然想起世子,那人亲自走一趟,绕了老大一截儿路,送她到角门外,却只撑伞立在门外。私底下如何逗弄她,不守礼的事儿他没少做,可除了自己人,外人跟前,却是给她留足了体面,很是尊重。

心里有些发热。许多时候,真要有了比对,才能瞧出身边人的好来。

第九十四章 各自志向

“外头那些传话的,分明是不安好心。哪里是世子一人送我回来,一旁还跟着辛枝与世子的随扈。这样害人的话也敢胡乱往外传,不怕遭报应挨雷劈的么?!更何况,里边儿还有殷姑娘一份人情在。”五姑娘一声冷嗤,面有不善。

世子?哪个世子能与殷姑娘扯上干系?七姑娘心头咯登一跳,“五姐姐说的可是江阴侯府上那位?”

姜柔高昂起下巴,轻点了点头。这副模样,显然觉得能被世子送回来,是份了不得的荣耀。七姑娘一旁看着,唯有心底暗暗叹气。姜柔这性子,还果真被她给料中了。

这人心里头,怕是存了要显摆的意思。只是事情出了偏差,没想到会被人恶语中伤。

她要如何给姜柔提个醒儿,既不会伤了她颜面,又不会牵扯上前朝的大事儿?总不能直愣愣告诉她:咱姜家背后靠着的大树,与江阴侯府不是一路人。这不明摆着说,国公府世子对太子不怎的看好?这样的话,只可意会。谁说谁脑袋落地。

七姑娘左右一掂量,还得从她性子上着手。干是屏退左后,叫人外头守在,附耳过去,低声与她嘀咕。

五姑娘起初见她靠过来,很是不以为意。还以为又是大爷姜楠碎碎念那一套,劝她谨言慎行,戒骄戒躁。哪知竟得了个天大的好消息,一时间惊得瞠目结舌,看着她许久,怔怔然,说不出话来。

“进…进京?入宫备选?”这样子,竟是激动得话里都带上了颤音儿。可见心头如何欢喜。

“嘘。”一指压在她唇上,七姑娘不由蹙眉。“小点儿声。诏令还在路上呢,这会儿要被旁人听去,凭白给自个儿招祸。”

“对,对,七妹妹说得极是。这事儿是那位瞧中了…”“你”字儿到了嘴边,险些欣喜若狂之下,脱口而出。生生给憋了回去,拐了弯儿将话给圆了回来。“瞧中了咱家里,才额外开恩,提早给了信儿。既如此,心里有数,总比旁人多几分成算。”便也跟着收了声儿。

越想越喜庆,竟兴奋得坐不住,在屋里耍着帕子来往踱步。这样子,倒与她年岁很相衬。毕竟才十一岁的姑娘平日再能摆谱,遇了这样的大事儿,难免失了分寸。

七姑娘只觉人与人真是不同。同样是姜家的姑娘,这消息传到她耳朵里,莫名就厌烦,觉得天都要塌了,满心都是悲戚。换了姜柔,人喜滋滋,欢喜得不得了。

“姐姐就这样盼着入宫?”

“这还用问?”姜柔猛然回身,惊愕看着她。“ 妹莫非不欢喜?”看她神色淡淡,果真瞧不出喜色,连忙赶过来握着她手,言辞恳切规劝道,“这当口你可千万别犯糊涂。进宫有什么不好?普天之下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宫里富贵?再说了,宫女也罢,女官也罢,年岁到了,放出宫就是顶顶得意人。把主子伺候得高兴了,指门满意的婚事,不比一辈子待在泰隆郡那地方强?这么一想,做主子的心腹宫女,又比女官更能盼到一门好亲事。”

五姑娘絮絮叨叨,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京里富贵、体面、才俊多。

话不投机,她也没打算多待。七姑娘起身整理一番衣裙,眼看着是要告辞。人各有志,她与姜柔哪个也逃不开入京的命。既是姜柔觉着好,多说无益。只除了一事。

“今日这事儿,姐姐还是想想怎么善了的好。诏书上说了,女学里所有姑娘都得进京。同一届秀女,大伙儿都卯足了劲儿向上爬。这有上去的,自然就有被踩在脚底下,给人当垫背的。其中道道,姐姐该比我清楚才是。谁若是品性上出了差错…”

点到即止。半掀起门帘,挥手叫上在厅里看热闹的春英绿芙。一边回头带着关切,像是替她打抱不平。“日后姐姐还需多加留意才好。别叫人得了可趁之机,往姐姐身上可劲儿泼脏水。”

言罢跨出去,方才退出去那几位并未离开,正凑在厅里推花牌。贾姑娘输了银子,心痛数着铜板儿。瞧她看过来,笑着邀她一块儿。

“七姑娘也来么?听绿芙这丫头说,你推花牌如何了得。你来了我二人一家,打得这几个不谦虚的七零八落。”手往台面上一指,将赢钱的几个统统划进去。众人看她输了钱拉帮手,纷纷笑起来。

“这次便不来了。时辰不早,姑姑看得紧,得早些回去。下回得空再过来好好儿玩玩儿。”笑着婉拒了,点点头,带着春英绿芙告辞出了门。

目送七姑娘一行出了院子,简云扶着五姑娘回屋,心头总觉哪里不对。

“小姐,七姑娘最后那话,是不是有些太直白了?那位在府上,说话可不是这么个调调。”简云都能发觉七姑娘今儿个不同寻常,五姑娘岂会没有察觉?

姜媛是什么样儿的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平日温温吞吞,不犯她手上,她是府上最听话,最和善的姑娘。做事从来不显山不露水。像今日这般,姐妹间私房话立门口上说,掀起帘子还不忘回头嘱咐。她两人出门在外哪个也不是蠢人。关系融洽了,也没到惺惺相惜,仗义到替对方出气的地步。

厅里那几个存的什么心,她岂会不清楚。七妹妹这话,绝非单单只为她出头。

五姑娘走到门边,扶着门,透过连珠帐子,偷偷向外头端看。看着厅里几人喜笑颜开,慢慢便皱起眉头。沉吟片刻,想起她那句“善了”的话,翻来覆去的琢磨。还能如何善了?事到如今,话已经传出去,便只能仗势欺人了。

一一仗女学里的规矩,仗江阴侯府的名望。

“辛枝,去取披风来。随我去曾姑姑房里请罪。”

这事儿上头,她得谢过七妹妹。若没有她走这一趟,她还真没想过要自去领罚。这事儿若真就这么放过去,烂在各人心里头,便算是默认了的。日后翻出来一说,百口莫辩。还不如闹大了,总有人出来评个理。

只是日后行事,真得要注意了。规矩上错不得,一时得意,哪里比得上一辈子前程。

回去路上,绿芙不明白为何自家姑娘比来时轻快许多。春英却隐隐能砸吧出味儿来。五姑娘送出门那会儿,眼里带着思索。刚见着时脸上的傲气忿忿却是没了影儿。

“小姐,这事儿是不是就过了?”都是郡守府的姑娘,比起外人,春英自然盼着府上两位姑娘好的。

“过了。五姐姐是聪明人,自然过得去这道坎儿。”

七姑娘望着廊下渐渐消散的雨幕,眸子里亮晶晶。

这才多大的地儿,总有人为着这样或那样的缘由,无事生非。这些都还只是没长成的小姑娘,心眼儿坏不到哪儿去。无非是出于嫉妒或是眦睚大小的过节,心里赌气,寻着空子叫人不痛快罢了。

比起宫里那些要命的勾心斗角,真是皮毛的把戏。

想起入宫,再想起世子一番鼓舞,七姑娘握一握袖口下掩着的拳头。为着不让自个儿在后宫里受罪,决心回去便努力上进,拚命也得挣出个侍书女官来。

第九十五章 若隐若现

自那日回去,已过了大半月。春英发觉自家姑娘跟往常有些不大一般。

早上整个人蜷在被子里,睡得异常香甜,总得叫上好几声儿,才懒洋洋动一动。睁眼时候眸子异常清亮,黑黝黝,像水洗过似的,粼粼泛着光。那样漂亮的眼睛,想多瞧一眼,只可惜姑娘每每醒过来,总是很快眨一眨眼,那光华便被眼中暖暖的笑意遮掩下去,再见不着的。

夜里也不要人值夜,总是静静靠着榻上翻书。沉迷的劲头,胜过当初被二爷管教,识字那会儿。

而且整日里手不释卷,跟对门儿殷姑娘走一块儿,一样的打扮,一样的裙衫,一样怀里抱著书,同进同出,真是玉漱斋里独一的风景。

整个女学馆里都传遍了,姜家七姑娘旬日被女官大人单独招去了后院,不知如何严厉整治过。这么个做派,该是勒令她再不用功,便要劝退回家。于是火烧了屁股,为了保住名声,这才咬紧牙关,最后一搏。

七姑娘就此全不做回应。依旧被冉姑娘拖累,隔三差五往静室里去。

这日晚间,绿芙拉着春英坐门口石阶上。两人回头望着西窗下挑灯夜读的身影,隐隐带着些担忧。就怕姑娘年岁轻轻,熬坏了身子。

“这样的小姐,许多年不见了。”绿芙胳膊肘支膝盖上,两手托腮,偏着脑袋仔细回想。“上一回是什么时候?”

春英两腿伸得长长的,并排放着,脚尖不时碰一碰。手掌撑在身侧,望着头顶朦胧的月色,根本无需回想,这记忆真是烙在骨子里的。

“小姐五岁那年,二爷落了水。七姑娘日日守着,夜里非得撵了值夜的人出去,说是外头有人,惊得二爷睡不安稳,所以才不见好。那样小小的人儿,抱着床头柱子死不撒手,非得留二爷屋里一块儿躺着。平日里多听话的人,发起脾气,犯了倔,连太太都哄不住。你不依她,她便垂着眼睛啪啦啪啦掉眼泪,缩在角落里低低哼哼,比呜呜大哭还叫人心痛。吓得大人跟太太六神无主,只好作罢。最后命人在二爷门外打了地铺,一整夜听着里头的动静。”

那时候日子过得真是艰难。整个二房,愁云惨雾。二爷不好,七姑娘受不住打击,性情大变。姜家老太太嫌弃二房惹了晦气,请来净心庵的尼姑,青天白日,在二爷院子里摆了祭坛,阴阳怪气做法事。扬言要泼了黑狗血在二爷房门上画神符辟邪。

太太气得叫人去衙门里请大人速速回府,没等到大人回来,才半人高的七姑娘呼啦一声拉开门,那样小的身板阴沉沉端着脸,一脚跨出门来。二话不说,倒提着鸡毛掸子,遥遥指着那尼姑,捏着稚嫩的嗓子,奶声奶气大声嚷嚷,鸡毛竹竿那头,一下下狠狠敲在石板地上。一口一个要绑了那尼姑去报官。

“二哥哥教导,太后病重,举国上下不许嫁娶、作乐、屠宰、祈祷、生祭。你是哪里来的妖人?!”

就这么一句话,霹雳似的,吓得那尼姑当场卷了符纸,拿着三尺长的桃木剑,银子也不要了,夺路而逃。

消息传到老太太耳朵里,气得一个仰倒,大半月不许二房的人过去请安。自此对本就不待见的七姑娘更没了好脸。连站在屋外请安都不允了。

“那样子的姑娘实在神气。你是没见着,当时我瞧着,五岁大的半大女童,气焰滔天了。”春英笑起来,眼里却带着心疼。“可是自那以后,姑娘再没被允许进过老太太的荣善堂。在祖屋那会儿,成了各房最不受宠的姑娘,连庶出的都比不上。”

绿芙哼哼,接二连三翻眼皮儿。显是为七姑娘抱不平,可对老太太又不能妄言。“那日跟着崔妈妈去前头领月钱,错过了瞧瞧咱家姑娘的威风。不过姐姐你也用不着替姑娘难过。姑娘不是说了,她不去荣善堂里给老太太添堵,日日就在屋里头祈福老太太长寿安康。”

一提“长寿安康”四个字儿,两人都会心笑起来。七姑娘这祈福是没个准点的,想起来念一遍,不是在饭桌上,就是还赖在榻上没起。遇了这样的不平事,也就姑娘这样的面人儿受得住。依旧在自个儿院子里活得自在欢喜,跟二爷两个在课业上,大大给二房涨了脸。

多少年过去,往事依旧历历在目。两人相顾而笑,伺候姑娘的日子,酸甜苦辣都记在心头。

学着春英仰起头,绿芙望着生了毛边儿的月亮,虚着眼睛想看个明白。

“姐姐不觉得奇怪么?小姐五岁那年的厉害劲儿,老宅里人尽皆知。可后来这股子执拗,随着二爷好起来,都到哪儿去了呢?年岁渐长,人也越发和善起来。冲谁都是一张笑脸,一年里也难得发一次脾气。喜静不喜动,除了与二爷斗嘴,连五姑娘挑刺儿,也是十次九次不搭理。不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么?这话在小姐身上好似不中用。”

回头向窗口看一看,正好瞧见姑娘起身舒展下腰肢,扭了扭胳膊,去案上又取了本书来。这样子,夜里是不会早早歇下。

春英琢磨半晌,伸手随意捶打着膝盖。这只手举起来,那只手落下去,无意识动作着,全副心思都在自家姑娘身上。

“姑娘的性子,只怕府上就二爷最清楚。你我这样的,一辈子也没读过什么书,见识短,脑子哪里够使。”想一想,这话有缺漏,得再添一句。“世子爷该是明白。否则也不会拿捏起姑娘,一捏一个准。”

提起那位,绿芙眼珠子转一转,凑近了跟春英耳语。“有没有发现,姑娘每次从后头回来,不是慌慌张张,就是念念有词。总归都跟世子有关的。”

七姑娘翻着那人给的通史第二卷,眼角瞥见绿芙那丫头鬼鬼祟祟,挤眉弄眼。停下来仔细端看片刻,揉揉额角那丫头真是要反了天了。

她与世子的闲话也敢胡说。隔着这样远,一眼看穿绿芙在嘀咕个什么劲儿。

瞧瞧更漏,亥时过半。抚着腕间的珠子,今晚的“夜课”也不能疏缺。遂起身靠在窗槛前,赶了两人回屋歇着。自个儿关上窗,闭了门户,回身坐妆奁前绣凳上。对着纱灯下黄橙橙的铜镜,渐渐正了容色,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肃穆…

第1卷 第九十六章 因材施教

早晌午是崔大人讲会典。各院姑娘三五成群往教舍里去。山里气候宜人,一早起来总是格外清爽。

路上偶尔遇上个相熟的,点一点头,错身过去。七姑娘心头正默记着今儿个世子要考校的功课,不经意抬眼,正好对上前边儿回头向她看来的贾姑娘。脑子里装着事儿,也就随意牵出个笑来。

却逗得身旁冉姑娘,学着绿芙,拿胳膊肘偷偷碰她后腰。

“你是存心气她的不是?”

“从前只知你是个会装蒜的。如今是瞧出来,你七姑娘头一回去人玉庆斋,隔日五姑娘便与贾姑娘生了隙。自此日渐疏远起来。这其中,莫不是你说人坏话?”另一旁殷姑娘冷着个脸,眼里神采氤氲。仰起下巴,款款而行。熟知她的人便晓得,殷姑娘这是打趣儿人。别看她脸上不带笑,可这口吻却是对真能瞧上眼的,才肯这般亲近说话。

“何止是坏话。前段日子闹得沸沸扬扬那事儿,五姑娘主动领罚,连同屋里贾姑娘也跟着大晌午的,在日头底下站了足足一个时辰有余。女官大人亲自出面平息了风波,如今谁不是对这事儿讳莫如深。当初编排那人,怕是夜里也睡不安生。江阴侯府啊,是随口能够编排的么?”

毕竟是将军府出来的姑娘,说话就是直白。冲着贾姑娘背影努努嘴,好意给七姑娘提个醒儿。“她怕是记恨了你。回头看你那眼神,瞧着不善。多留心些,亏你还笑得出来。”

眼神不善么?七姑娘恍然点一点头,心思没放在琐事上,自然也就不甚在意。“真要算起来,是我说了她坏话。记恨也是应该。”

她跑五姑娘屋里,碰巧瞧出些名堂来。姜柔也不傻,心领神会,点子抓得极准。

“你倒是老实。”殷必扬起嘴角,越发觉得七姑娘这性子,合了她脾气。

背后放人冷箭,问起来,她一副晃神的样子,温声跟你说,“暗箭伤人,被人记恨也是难免”。一句狡辩没有,丁点儿不拖泥带水就认下了。说她温吞,又异常利索。

姓贾的本也是笑里藏刀的人物,碰上个比自个儿还深藏不露的,栽了跟头,能瞧她顺眼?难怪几回遇上都是眼刀子呼呼往这边儿招呼。

再回头问同样装模作样的冉青,“功课还背不出来?”

方才还精神头十足的冉姑娘一听殷姑娘提起“功课”,立马无精打采,整个人恹恹的。“自小习的都是舞刀弄枪,投壶赛马。文绉绉的东西,单靠这副出自将军府的脑子,这辈子是不成了。”样子比谁都谦逊,面上还带出些难过。